用“梦”来思考人是什么

    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刚好站在19世纪与20世纪的交界。这本书是1899年11月正式出版的，而第一版的版权页却印上了1900年。一脚踩在19世纪，另一脚假装跨进了20世纪。更重要的是，弗洛伊德以梦作为他的题材，摆脱了过去研究的歇斯底里症。这中间有巨大的差别。歇斯底里是异常现象。作为一个医生来研究歇斯底里，就跟研究肺结核没有两样，出发点都是在解释异常如何产生。为什么绝大部分的人都好好的，没有染上肺结核，却有一些人会得肺结核？得了肺结核之后，应该怎样治疗？同样的逻辑，大家都是人，为什么就是有一些人会得歇斯底里症？歇斯底里症来自哪里？这是本来的问法。

    但梦不是啊！梦是异常，梦是个病吗？梦当然不是病，梦是个相当敏感的研究题材。我们其实应该惊讶，为什么到这个时候，才有人，才有弗洛伊德，看出梦这个题材的巨大潜力。第一，每个人都会做梦，梦不是病，在这点上，梦和歇斯底里症不同；第二，没有任何人，不管有再大的本事、再了不起的权力，可以控制自己做的梦。在这点上，梦却又很像歇斯底里症。弗洛伊德那个时代的理论，认为歇斯底里症是不自觉意识的爆发，如果你可以自觉：现在歇斯底里快要发作了，就可以不歇斯底里。“控制”是治疗歇斯底里症的关键。可是要如何控制？必须先回头检验，究竟是碰触到什么元素、什么刺激，会像是开关打开了，诱发出歇斯底里反应来。要去找到那个开关。那个开关往往藏在记忆里，藏在过去的生命经验里，所以我们就要回到记忆里，去到不愉快的记忆、经验里，寻找那个开关。一旦找到那个开关，自觉知道开关在哪里，歇斯底里症就会减轻。

    在“控制”一事上，梦与歇斯底里极度相似。谁能控制今晚要做什么梦，不要做什么梦，什么时候要做梦，梦中应该要有一些什么样的内容吗？没有。我们都不知道梦怎么来的，我们也不知道梦怎么去。梦在过去的概念下不重要，因为它不会制造困扰。歇斯底里症一定会造成困扰。今天这里如果有一个人歇斯底里症发作了，我的课就不可能继续讲下去，你们也不可能继续听下去。然而若是换成有一个人睡着了，他做了一个荒谬的怪梦，梦到一只老虎把他的头咬掉了，他没有头继续在讲堂上漫游，我们完全不会在意，我们也完全不会知道，他就在那里睡，无干更无害。正因为梦无害，所以就算它明明不受控制，我们也不觉得可怕。

    可是弗洛伊德却要问：“嘿！真的可以这样吗？你真的不在意自己脑袋中有一些东西是你无法控制的吗？”仔细想想，好像不能那么不在乎。在梦中，虚假的经验与真实的经验常常无法区分。我们都知道“庄周梦蝶”的故事，到底是庄周梦见自己变成蝴蝶，还是蝴蝶梦见自己变成庄周？如何确定是此而非彼呢？不只庄子，我们任何人都曾有过这种瞬间的恍惚吧！

    梦在它自己的世界里，可以取代经验。如果梦可以在那段短暂时间中让你恍惚难分，误以为那就是真实经验的话，那么，更根本的问题是：经验到底是什么？我们凭什么证明，凭什么有把握当下所做、所经历的一切是真实的经验？市面上有那么多仿冒的路易·威登包，假设一百个仿冒品中，有九十五个你看得出来：“得了吧，这是在地摊买的。”可是还有另外五个，甚至只要有一个，是可以乱真，那就麻烦了。你要如何向别人证明你背的不是那五个或那一个乱真的假货？要用什么方式去分辨真假？

    弗洛伊德以梦为对象要求我们去思考的，远比他原来在书里面写的更严重，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可以从《梦的解析》发展出一整套庞大的体系来。梦是每一个人都有，摆脱不了的，却完全不在你的控制下，甚至不在你的理解范围内。我们不能说梦操纵我们，控制我们，可是每一天做的梦都会有些东西，明明是你内在的一部分，却不为你所知，既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向何而去，根本不知那到底是什么。你不觉得紧张？你不觉得害怕？至少你会觉得好奇吧？

    过去人在看待梦时不会紧张，不会害怕，甚至也不会好奇。一个原因是人对于自己的内在与外在分隔得很清楚，只在意外在行为；另一个原因是看重集体行为远超过个体行为。梦是最个人的事，藏在每个人内心不会表现出来，所以也就不那么重要。然而，19世纪时代精神的大转向，越来越重视个人，强调真要好好过日子，先得知道自己是什么，自己是什么人。

    在那个时代潮流之下，尼采站到最高点上，大叫：“要过自己个人的生活，要把生活当作目的，不要当作手段，不要让任何人欺骗你，不要让任何人作为你放弃生活、逃避生活的借口。”弗洛伊德也在同样的时代潮流里，也同样重视个人，重视生活。他从一个病理研究者，转而研究每一个人生活里都有的共同经验，试图解决每一天在生活中真实碰到的问题。

    弗洛伊德是浪漫主义时代精神的产物。没有浪漫主义对于个人的重视，对于内在的重视，对于情绪的重视，对于欲望的重视，不会有弗洛伊德要处理的这些题材。可是换个角度看，他又是科学主义与科学时代的产物，因为他要把科学中的那套态度拿来研究过去认为不可以研究的对象——梦，以及个人主观感受。他将原来的浪漫主义和科学主义结合在一起，成就了这样一本奇特的著作。这本著作表面有许多科学的自命不凡，装得很科学，要求读者基于对科学的信任来接受书中的结论；然而实质上《梦的解析》之所以成立，不是来自一个科学家严谨的科学研究精神，而是来自一个天才分析家的天才想法。

    人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自己

    弗洛伊德提出每件事都要找出原因和结果，因果关联，他认定每个梦都有意义，既以雄辩的方式，又很有耐心地解释。读《梦的解析》，我们要将一个问题随时放在心上：什么是自我？在弗洛伊德的推论中，自我是什么，在这个“自我”中，有多少成分是自觉的，又有多少成分是不自觉的？自觉的自我与不自觉的自我，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是什么？这个主题是理解弗洛伊德理论突破性的关键之处。

    我们今天已经很习惯地意识到自己是复杂的。内在有无意识、潜意识、显意识等各种不同层次，还有各式各样的欲望及其压抑。可是回到1900年，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刚出版，第一版只卖了三百多本，说明当时没什么人搞得懂他到底要研究什么，要说什么，绝大部分人并没有这种基础。他们根本无法感觉到自己的内在有自觉的和不自觉的成分，这两样都是自我的一部分。在那个时代，绝大部分人想到的“自我”，只有自觉的部分。在阅读中，我们应当去理解和重建弗洛伊德如何在《梦的解析》中一步一步说服读者去凝视，去正视我们自己不能自觉的部分。梦是一个重要的起点，梦正突显了平常我们没有办法控制、不自觉的那个部分。

    读《梦的解析》开头几章，我们还可以注意刚刚讲到的弗洛伊德的雄辩。换作是你，要告诉大家梦是有意义的，要来解释梦，你会怎么开始说起？弗洛伊德选择的是：一开始全部用自己的梦做例子。而且他利用自己的梦，将自己解释得很不堪，从梦里还原自己心底的不堪，至少是当时的社会认为不堪的、不应该被公开的种种想法。

    书中的第一个例子是他自己如何借着梦推卸责任。他去医治一个病人，病人的病情却没有好转，然后有另一位医生，是他的后辈来对他说这件事。他隐约感到这位医生似乎对他有所指责，晚上他就做了一个梦，一个牵扯好多东西的梦。牵出另外一位与这位医生有竞争情结的人，梦中弗洛伊德借称赞那个人来贬抑这位医生。然后梦中又牵到这位医生曾经因为建议使用可卡因而害死了一个病人，再牵到另一个没有被医好的病人……我们一边读一边想：原来做梦的这家伙心术这么坏，报复心这么强；继而想起来这是弗洛伊德在描述自己啊。我们又不得不叹：哇，他真的好诚实！

    于是，在这样的阅读心情中，我们就接受了，不自觉地接受了，这些梦应该是真的。这就是弗洛伊德要的效果。接着他讲了第二个梦，中间还穿插讲了他儿子和女儿的梦，解释什么是满足愿望的梦，然后再讲回自己的梦。梦中牵涉的又是一般人不会大咧咧地公开讲的事。学校在考虑给他教授职位，他很担心自己拿不到，于是就做了梦，梦到了有两个同事没有得到教授职位，没有表现出来的潜意识恐惧是：“这两个人得不到，那我是不是也会得不到？”更深层的，这两个人不是随便梦到的，两个人都和弗洛伊德一样是犹太人，所以在梦中他就想办法让自己与这两个人划清界限：“唉！这个家伙，因为他曾经有法律诉讼案件，所以他升不上去。”另一个家伙：“因为他是个单纯的笨蛋而升不上去。”换句话说，“他俩各有特定的理由升不上去，所以他们升不上去不是因为犹太血统的关系，所以也就不会影响到我，我就有机会可以升上去。”这些是藏在梦境深处的沉默旁白。

    弗洛伊德以这种方式赤裸裸、无情地表露自己，老实说，这正是弗洛伊德最了不起的地方。无视当时社会的虚矫，勇于将自己虚伪的一面呈露出来。或者该说，因为当时社会的虚矫，就故意将自己虚伪的一面呈露出来。利用让自己的不堪展现在读者眼前，先来说服读者不要抗拒梦所透露出来的信息。梦透露出的信息不会是一个人高贵、荣耀的一面。设定了这个基调，才有办法讲什么是梦的折射扭曲，也才有办法分析梦扭曲现实的几种不同机制。这样的写作是有策略、有计较的，《梦的解析》第一版虽然只卖了三百多本，那是因为社会还没有准备好，不过等到人们开始有能力意识到弗洛伊德大概要讲什么时，这本书的影响力就如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了。

    这本书大胆而且细腻地告诉我们：人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自己。这本书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可是弗洛伊德记录的梦，对我们任何人来说，却一点儿都不陌生。尽管一百多年来，外在的现实世界改变这么多，我们不得不佩服弗洛伊德，他选择记录在这本书里的梦，竟然都还让我们觉得熟悉和亲切。外在世界改变这么大，人做梦的原理和原则却没有相应的大变化吗？虽然是一百多年前的书，我们今天读还是会产生直接的切身感受。

    梦、自由联想与诙谐

    为了要备课，昨天睡前我又把《梦的解析》拿出来翻一翻，东翻西翻，这里读一点儿，那里读一段，结果晚上就睡不好了。几次醒来，一醒来就问自己：“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梦里怎么会这样？”睡眠变成一件辛苦的事，因为通过弗洛伊德的提醒和示范，睡眠成了自我理解与自我分析的课题。读《梦的解析》一定会有这种类似的效果，一边读一边与自己的梦搏斗。经历了之后，你会告诉自己：“的确，我不了解我自己。的确，过去的自我认知、自我形象都是错的。”只有你开始认知你的自我形象有问题，你才会变成稍微真实些的人，也才有多一点儿机会变成自己想要做的人。这是读这本经典的附带效果，你可能会因而失眠几夜，但我相信那是值得的，你会从失眠中换得重要的自我理解工具。读《梦的解析》，我们一边了解这位伟大的思想家在想什么，另外我们也利用他的思想，进一步做自我训练。

    《梦的解析》很好读，排比了一连串的梦的记录，然后又有一连串关于这些梦的道理。弗洛伊德不装神弄鬼的，即使他的道理看来牵强，他都会想办法将牵强的道理尽量讲得清楚明白。如果大家还有时间，不妨同时读另外几本弗洛伊德的著作，就能更懂得弗洛伊德理论的现实关联。例如他的另一本书《日常生活的精神病理学》中讨论了自由联想，也就是不经控制，也不受控制的种种联想。日常生活里有多少联想、如何联想，其实就透露了你是什么样的人。刚刚在讲课过程中，我讲的内容只有一个，但听课的每一个人却都会有各自不同的联想。我讲约翰·罗斯金的故事，你联想到什么？我常常有冲动想查看一下你们课堂上低头写的笔记。如果我真的可以不顾你们的隐私将这些笔记全都收来，哇，那一定很精彩，很有趣。如果先将我的讲词整理出来，后面放上一百个人针对这一讲内容所做的私人笔记，那一定是本很有启发，同时又很好看的书。一百个人做了一百种不同的笔记，这些笔记里面呈现了一些不同的错误、不同的联想，还有更不同的评语，那一定好玩得不得了。不过这种事不能事先安排，像你们这群人就做不来了，因为你们已经有了提防，就会自觉地写这个不写那个，会自觉地掩饰真实联想的过程。

    另外还有一本是弗洛伊德对于幽默和诙谐的分析：《诙谐及其与潜意识的关系》。你们有空的话也可以看一下。日常生活中我们的潜意识如何影响我们认为什么事好笑，什么事不好笑。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什么事会逗引我们发笑，弗洛伊德认为都牵涉潜意识反应。看过那本书之后，你可以再去试试看电视的综艺节目，或许很多本来觉得好笑的内容，就不会再觉得好笑了。因为发笑之前，你会想起来：啊，依照弗洛伊德的分析，如果在这里笑了，就代表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真的是这样的人吗？不会吧？你就再也笑不出来了。久而久之，你也就不想再看那种节目，把时间省下来了。

    将这些书和《梦的解析》对照读的话，所谓“生活精神分析学”的轮廓，就浮现出来了。这是弗洛伊德著作中的一支主轴。弗洛伊德的知识关怀，还有另一支主轴，环绕《文明及其不满》（Civilization and Its Discontents）作为核心，那是从精神医学、精神分析学的角度来研究社会集体秩序及文明规范道理。这支主轴是比较晚才发展的，和《梦的解析》也比较缺乏直接联系，课堂上无法细谈，但请大家不要忽略了。

    弗洛伊德六十八岁时，一本杂志向他约稿，请他回顾自己一生所做的事情。他写了一篇自传式的文章，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做了什么样的事。[10]里面就提到了荣格，说他当年任命荣格去当“弗洛伊德基金会”的主席，是多大的错误！接着罗列了荣格和他之间的诸多差别。要知道荣格和弗洛伊德的差别，这是很重要也很有趣的一份文献，应该读读。那篇文章里也骂了另一位门生阿德勒，骂阿德勒荒谬到否定精神分析学最重要的核心是性欲（sexuality）。阿德勒主张人的所有问题来自权力，弗洛伊德大叫：“权力正是一种被压抑的性欲（repressed sexuality）的表现！”离开他的门生都被他骂了一顿，接下来弗洛伊德说：“我怎么会是一个难相处的人呢？”还有很多学生留着，跟他关系良好。他又一个一个写这些人。离开他的，荣格、阿德勒等人都扬名立万；留下来被他称赞的，今天我们一个都不认识。

    荣格与弗洛伊德最大的差别，在于弗洛伊德彻头彻尾保持科学姿态——虽然很多人嘲笑说弗洛伊德的理论怎么会是科学——荣格却很早就放弃科学的姿态，转而相信精神分析学的成立，应该建立在无法，也不受科学方法分析的几个神秘力量上面，像是原始的阳性力量（animus）和阴性力量（anima）。荣格还喜欢讲原型（archetype），这些都是不受科学态度规范的神秘主义产物。荣格的精神分析后来没有受到太多重视，相对地，反而是这些神秘主义部分，引来了许多信徒和追随者。这些概念经过各式各样的变形，又和东方哲学尤其是印度教结合，从克里希那穆提[11]一路下来，接上了今天的新时代（New Age）思潮。荣格绝对是个重要人物，尤其在艺术、美术上面，他的影响很大，直接影响了超现实主义等潮流。潜意识的观念、分析会化为美术运动上的力量，其实并不是受弗洛伊德，而是受荣格的影响。

    人应该回到经验

    尼采与弗洛伊德的关系非常密切，他们是同一个时代、同一种时代精神底下的产物。尼采重要的价值在于反对抽象，反对原先理性主义对待生活的态度。《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一再训示要去生活，要去正视，正对生活。这种精神、这种态度影响了很多人，当然也影响了弗洛伊德。

    弗洛伊德很自豪于他自己作为一个科学研究者的身份。在创设精神分析学（psycho-analysis）之前，他是个精神病理师（psycho-pathologist），是精神病理学的研究者与治疗者。弗洛伊德相信自己成功地处理了西方哲学、哲学人类学上一个重要的问题——哲学人类学中从来不知如何安置经验，不知如何处理经验的问题。这就是弗洛伊德和尼采精神的联结点，也就是：人应该要回到经验，应该处理经验。

    当然，西方哲学不是完全不处理经验，不过在处理经验时，西方哲学传统一直囿于主体客体二元论的框架。也就是说，认定所谓“经验”就是有外来的一种刺激，被一个主体，就是我们自我，接受之后产生的。在西方哲学的传统里，虽然有许多不同的主张、不同派别，我们总可以清楚分出来，他们是属于客体的那一面，还是属于主体的那一面，也就是倾向于“客观主义者”或是“主观主义者”。

    “客观主义者”对经验理解的前提是所谓的白板说（tabula rasa），意思是，人类生来像张白板一样，外力、外在的客体，给了我们什么样的东西，我们就接收到什么样的东西，像是在白板上涂抹了颜色和图样。在客观主义者眼中，该做的事是认真探索客体世界，因为客体世界给了我们什么刺激，我们才相应产生什么经验。经验的重要性在于那是我们通向客观世界的工具和管道，经验本身没有太大的意义，重点在通过经验碰触客观世界。

    “主观主义”却认为其实所有的经验都是在主观感受中产生的，虽然外界客观世界对我们会有所刺激，但人永远只能以主观感受的中介接受世界，没有办法越过主观直接证明客观世界到底是怎样的。舍人的主观经验以外，别无客观世界。所以主观主义者主张，哲学应该探讨的是，也只能是人类的主观。人类主观决定了一切，主观之外，无法存在，无法证明另外一个客观世界。

    最有名的主观主义者乔治·巴克莱[12]是位神父，荣任主教。他的极端主观主义立场是为了要证明上帝的存在。让我们假设：有一个人，他看到的颜色与我们看到的都不一样。他看到的蓝色，是我们看到的黑色；他看到的红色，是我们看到的蓝色。可是他在我们之中生活，我们有办法发现他所看到的颜色与我们看到的不一样吗？遇到一个蓝色的东西，虽然他看到的是我们认为的黑色，但他会说这是蓝色，因为大家都把这个颜色称为蓝色，他当然就跟着用同样方式来命名。他看到红色，尽管在他眼中看到的是我们的蓝色，可是他还是会跟着我们称那是红色。很可能我们每一个人，在我们的世界里面都是这样，不是吗？你以为的蓝色，你所看到的蓝色，要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证明与我看到的蓝色，刺激出我们两人心中同样的颜色经验？只是这个颜色出现，我们都称它为蓝色，而我们彼此是同意的。

    这就是主观主义者提出的挑战。当每一个人都只能通过主观来接收世界，客观世界本身，就无法证明，至少是无法经由人来证明。还有一个对巴克莱来说更重要的挑战。等会儿下了课我们大家通通离开了，要如何保证这些椅子还继续存在？当你看不到这些椅子时，你知道它们还存在吗？我们无法知觉这些椅子，所以其实无法知道，我们只是“假设”它们会继续存在，“假设”明天我们回来又看到它们，而且“假设”这中间它们并没有消失，这些都不是感官经验，只是“假设”。

    所以巴克莱说：人类的最大困扰就在于，我们只有通过主观，才能感受这个世界，可是每一个人的主观都是个别主观的。要让这个世界具备“客观性”，我们非得需要有个外力，保证我们主观所领受到的这个世界，会安稳地、持续地存在下去。所以，为什么需要有上帝？或我们怎么证明上帝的存在？如果没有上帝，今天你一离开，物体一离开你的感官，可能就变化了，可能就不见了，这个世界可能就不再是这样了，如此我们的存在就没有了保障。我们的存在依赖于外在世界的基本客观性，它不能那么轻易失去主观感官的保证，看管就消失了。这就要靠上帝。

    这是主观主义立场。在《传习录》里，王阳明也进行过类似的讨论。在完全没有人看到的空谷里面，有花自开自谢，那花究竟存在还是不存在？如果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一个精神，没有一个主观的感官去感受它的话，我们没有办法证明它存在过。这种存在是不是事实？

    这是过去西方哲学处理经验的方法。然而，从受到尼采哲学影响的那个时代精神中，从弗洛伊德他们这些人眼里看去，将主客设定为两块，主观一块，客观一块，大有问题。客观主义者假设主观这一块是不动的，单纯接受客观，而且如实地反映客观；主观主义者假设因为有上帝的保证，客观世界是不动的。弗洛伊德以及弗洛伊德以降的人类心理的探索，脱出这套二元论，主张对于经验的探究，关于经验的认知，最重要的既不在主观，也不在客观，而在于主观如何适应客观。我们的主观、我们的感官，不会如实地接受客观世界。换句话说，客观世界跟我们所形成的主观印象或主观感受，中间是有差距的，而且是有巨大的差距的。

    弗洛伊德的出发点是：我们所领受的客观世界，永远不会是完整的，中间会经过主观改造、扭曲，才变成我们的经验。因而重点既不在于主观到底产生了什么经验，也不在客观，这个客观世界到底是什么，重点在于到底因为什么样的元素、什么样的力量，使得任何一个客观的信息进到我们身体，进到我们感官时，就化身成为每一个人不同的经验。

    所以，第一，经验是个人；第二，经验是扭曲；第三，这中间存在着一套扭曲的机制。我们并不是完全不能认知、理解客观与主观之间，客观世界与主观经验之间的差距。我们可以运用科学上的归纳法，去比对各种不同的人的主观经验，从相互主观中涌现出一个客观。详细调查了各种相互主观后，我们就知道，每一个人看到的客观世界，与其他人之间都有差距，但所有这些不同的、主观的、有差距的、有缺憾的现象加在一起之后，我们可以趋近客观。换句话说，我们可以接近客观，一旦知道了客观是什么或客观像什么，我们就可以进一步探讨：那为什么人类的主观会和客观之间产生如此的差距，产生如此扭曲的经验？这些经验怎么来的？人到底是用怎样的方式不断地吸收、改造、运用，甚至经常滥用及误用外界给我们的信息和信号来形成自己的经验？精神分析学真正的目的就是要研究那个扭曲的机制。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