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记忆是一间严格而混乱的仓库

    《梦的解析》是弗洛伊德建构精神分析大系统的开端。这套大系统的根本逻辑是经济、经济体系、经济学，这个逻辑一路贯穿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他用这样的经济逻辑去解释和说明许多日常生活中一般很少察觉的精神现象。例如说，很基本的一个精神现象是：人为什么会遗忘，又为什么记得？我们日日活在记忆与遗忘中，很少去问“为什么”，但是换用精神经济学的逻辑来看，道理就很清楚。人必须遗忘，因为人的精神能量是有限的，人应付外界刺激的能力是有限的。依照经济逻辑，我们要有分配的系统，才能让自己正常运作下去，不至于负担过重而短路失效。

    人面对外界、外物和外力刺激时，每一分钟、每一个心灵的时刻（psychic moment），我们都在做选择。人绝对不是像以前哲学所假设的，是被动地、白纸般地接受外界刺激。弗洛伊德的精神经济学逻辑告诉大家：如果照单全收，外界给我们什么刺激，我们就接受什么的话，首先这样的人就长不大了，他的系统很快就会超负荷，耗掉成长所需的能量。在每一个心灵的时刻，包括现在我跟你们讲话，包括现在我在思考而你们在接收，我们都在做种种选择。有一些选择是明显的，例如说，你们选择坐在讲堂里，接受我讲的话给予你们的刺激。我讲的东西你至少是自觉地想要听进去，将它记得，会不会真正记得是另一回事，自觉选择是要记得的。然而就在当下，你的感官其实都在接受很多其他的刺激。看看这间屋子里有几根日光灯管？刚刚我们开始上课之前，放了一段音乐。可是我如果问你屋里有多少根日光灯管，刚刚的音乐是什么，你大概都答不上来。因为你会不自觉、“自然”地遗忘掉，忽略掉这些刺激。但这“自然”其实没那么“自然”，而是精神经济学下的选择结果。如果你不忽略掉，不遗忘掉，现在你要去算屋子里的日光灯，结果是你不可能听进去我在讲什么。这样分神会完蛋，所以必须选择。

    弗洛伊德看出来人类的精神最根本的问题很简单：有限的精神必须要应付无限的刺激和无限的欲望。更进一步，他又比别人更加敏锐地察觉到，在精神经济学里，有一些明确的、明显的选择，是不符合分配合理性的。

    《梦的解析》第五章，弗洛伊德要再次说明梦的材料都是前一天的生活，而且我们拿来作为梦的材料，都是前一天生活经验中相对琐碎、不重要的东西。依照弗洛伊德的精神经济学逻辑，在我们的精神能力有限的情况下，应该是记得重要的东西而忽略不重要的，可是为什么做梦时，选择拿来塑造梦的材料，却都是一些不重要的东西？这是不是违反精神经济学的原理了？弗洛伊德察觉，这是需要被解释的。

    让我们从头分析一次。人为什么会做梦？为什么不能单纯睡着了就是休息？我们的精神有限，要花费的力气那么大，需要睡眠就是因为睡觉才能够让我们恢复精神。如果人可以不睡觉，那一辈子就多了三分之一可以用的时间。可是你不能不睡觉，睡觉是为了要休息，那为什么又要做梦呢？从精神经济学的角度来看，只能得到一个推论：若是能自主选择，人不会要做梦，也就意味着人会做梦表示梦有人无法压抑的、无法控制的成分。

    不得不做梦，可是梦的内容又都挑一些不重要的东西？弗洛伊德在建构精神分析系统时，除了受经济学影响外，还受当时同样流行的物理学，尤其是力学的影响。19世纪发现并确认了物体的三态——固态、液态和气态，而固态、液态、气态与压力又有关系。所以弗洛伊德相应建构了一套可以称之为“精神流体学”“精神力学”或者是“精神能量学”的概念。人类的生活中有精神能量，在经济学的考量下，能量该有适当的分配。可是注意，你不能将太多的能量，集中分配到一点上。人的精神好像是个容器，容器内有很多不同大大小小的空间，如果将太多能量集中在一个空间里，就会造成过多的压力。压力会使得过挤的空间膨胀，以至于侵犯到别的领域的空间。那我们就必须让它减压。减压的一种方式是将原本坚固的墙壁打破，打破了，压力就会散掉。如果没有适度减压，压力大到太严重的程度，会发生爆炸的。爆炸会毁掉你整个精神结构和精神体系。所以人类的精神疾病，从这一套能量论、力学理论来看的话，也是起源于缺乏平均的能量分配。

    因而精神经济学逼迫我们做的选择，没那么单纯。不只是选取重要的，放弃、遗忘掉不重要的。每一刻钟、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随着新的刺激进来，我们的精神系统如果要能有效率、正常地运作，还得要不断地用新的刺激来跟它已有的分配比较、衡量，新的刺激与旧的存货比较其重要程度，然后决定该如何“摆放”。换句话说，精神经济学还要有后续安排，那就是“记忆分类学”。我们只能去记有限的事，必须放弃掉、遗忘掉大部分精神上受到的刺激。可是今天记得的东西，明天还要因应新经验进行新安排。如此程序一直不停歇地进行。

    怎样让重要的记忆可以方便被取得？怎样让不重要的东西被归类，压到比较不重要的地方？如果用仓库来形容的话，弗洛伊德主张我们人的记忆像是一个非常严格，却又极度混乱的仓库，因为一直有源源不绝的物质要涌进这个仓库，所以它必须要有一个看门把关的人。这个看门把关的人根本没有时间做理性的考虑，只能瞬间一眼看过去，好，这个可以进来，其他三个退货；那个可以进来，其他八个退货。意识里的守门者，每一刻都在做这样的事。守门者很忙很忙，将他直觉认定重要的东西放进来，把不重要的东西挡开了，他还得花时间整理后面的仓库，腾出空间来。他也没有那么多时间用理性的方式整理，所以那个仓库必定凌乱。

    不过，这个凌乱的仓库不是完全没有秩序，只是新的东西不断进来，仓库里面很多东西因应要移位或要丢掉，太多东西一直在这个交换流程中。人的记忆，或者说，记忆作为人精神经济学当中的一个重要机制，就因此产生了各式各样的奇特现象。记忆一方面有一定的系统逻辑，另一方面又具有高度的偶然性。

    你什么时候会记得什么样的事情，有一部分很容易被预测。例如大部分人到动物园去的经验记忆中会有大象林旺[16]。这是重要的动物园感官刺激，会在记忆中占有一席之地。可是还有另外很大一部分，不只是我无法预见你们会如何记忆，就连你们自己都无法预见。想到大象林旺，有人可能会想起动物园卖的热狗；有人可能会想到当年在圆山动物园隔壁的儿童乐园；有人可能会想起看到大象林旺的那一天，陪你去的大人偷偷打了你一巴掌，等等，我们不知道。

    这就是联想。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方法里，联想很重要。联想是什么？联想是我们的记忆仓库里，配合精神经济学所发展出来的一套秩序线索。我们判断、整理自我经验的方式，通常自己都讲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刚刚讲过，守门者在面对经验时，要什么，放弃什么，新经验与旧经验的比对时，容纳什么，丢掉什么，都不是理性的过程。不过不理性并不表示没有某种特别的次序、某种道理，只是我们无从得知这个道理，只能够掌握其间的部分线索，“联想”就是潜在次序的线索。人的记忆系统是依靠联想来归架的，什么样的经验与什么样的经验放在一起，每一个人都不一样。如何归架你的经验模式，也就决定了你是什么样的人，因为每个人归架的方式都不一样。讲到个人之所以为个人的个性（personality），我们就要追溯理解这个架构，通过“联想”来理解。写《梦的解析》时，弗洛伊德尚未发展出后期更繁复的分析方法，这个时期他的分析方法中最重要的就是“联想”。掌握了联想，我们就能了解为什么同样一个梦，弗洛伊德可以分析出这么多内容来的诀窍。

    同时我们自己可以学习这一套方法。并不是说这一套方法应该被服膺，而是它很有趣，是很好的练习。每当做了一个梦，醒来后就梦见的东西在意识中去联想，从而去辨识梦的对象、事情、过程及其象征，追问究竟是怎么来的。梦见的对象让我联想到什么？《梦的解析》第五章就是在谈“联想分析法”。

    儿童的邪恶来自原欲

    在这里，我们要进一步地说明，弗洛伊德的心理学基本上是以冲突为核心的，是一套“冲突精神学”。他的架构站在冲突上，包括前面讲到的精神经济学，也是从冲突来的。有限的资源和无穷的欲望，这两者之间就是冲突的。弗洛伊德的分析思考方式都是冲突的，最根源的冲突就是个人具备的欲望与外界物理或社会环境条件之间的冲突。受维多利亚时代的影响，弗洛伊德认知的人性核心就是欲望。人的欲望中最根本的，一个是性欲，另一个是攻击性。性欲与攻击性构成了原始本能冲动，攻击为了抢夺生存资源，性欲为了要再制、复制自己，这是弗洛伊德理论中含藏的达尔文的影子。

    人类与生俱来就有强烈的性欲和攻击性，出生后第一个性的欲求对象，就是母亲。对母亲产生性欲求的同时，就产生了对于父亲的竞争攻击性。因此人类一开始进入这个世界，就是与既有的世界条件冲突的。弗洛伊德并不觉得小孩儿天真无邪，充满良善。他对于小孩儿的想象与描述，也是革命性的，和之前的基本假定都不一样。在此之前，西方婴儿的形象主要源自基督教圣像学。圣像习惯中呈现抱着婴孩的圣母，圣母怀中的婴孩当然是耶稣基督，所以也就必然是全无瑕疵、彻底天真、圣灵充满的。影响所及，婴孩就是不能沾染任何不纯粹、不干净的成分。

    弗洛伊德之后，西方的文学与艺术相应兴起了一种新的东西——infantile evil或childish evil，即幼年、童年的邪恶。重要的代表作像是亨利·詹姆斯[17]的《螺丝在拧紧》（The Turn of the Screw）。这本书很可怕，是20世纪初期最早探测、刻画儿童邪恶的，将儿童看作邪恶的来源。亨利·詹姆斯的《螺丝在拧紧》塑造了一个新的典范，写出了儿童源自原欲的邪恶。弗洛伊德主张：人一来到这个世界，就与世界发生冲突，他在性欲上面欲求母亲，对父亲产生攻击性。可是作为一个婴儿，作为一个小孩儿，现实中他的欲求一定不可能得到满足，而且会招引来高度压抑，制造出高度挫折。他面对的是无法掌握的欲望对象，以及绝对没有机会可以战胜的攻击对手。

    人生实苦，一开始就是冲突的，就是宿命挫折的，要长大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小孩的潜意识中第一项储存的东西，就是被压抑下去的对妈妈的欲望、对于父亲的攻击性，这是俄狄浦斯情结。然而在俄狄浦斯情结之上，连带就有了另一种必须被压抑下去的东西，那就是等到他认清自我与外界分辨之后，就产生了恐惧，对于他的敌人的害怕。担心当他打不赢他的攻击对象，回过头来他的敌人会攻击他，尤其是攻击他欲望的根源。这就是被阉割的焦虑（castration anxiety）。每一个男孩他在成长过程中，第一要压抑的是俄狄浦斯情节里娶母弒父的欲望，第二还要压抑从这个欲望带出来的阉割恐惧，担心有一天“小鸡鸡”会被剪掉，那是他没有办法处理的根源性恐惧，大到他无法承受，所以必须压抑下去。每一个小孩儿在显意识感受充分发展前，已经先有潜意识，因为有必须压入潜意识里的丰富主题，这就成了他一生当中摆脱不了的阴影，也就成了决定他一生当中很多作为的根本因素。

    女性先天就被“阉割”

    那弗洛伊德怎么处理女性？弗洛伊德认为女婴最早欲求的对象，也是母亲，因为与母亲哺乳怀抱的亲密关系。然而她对母亲的爱恋，在性别意识发展后，产生了重大转折，她发现自己缺乏可以像男性般“征服”母亲的工具。她没有“小鸡鸡”，于是转而怨恨母亲没有生“小鸡鸡”给她，有如她先天已经被母亲阉割了，于是对母亲由爱转恨，接着也就产生了对于男性阳具的羡慕和崇拜。

    弗洛伊德认为：男人和女人最大的差别在于，女人意识到性别时，是从一个缺乏出发的，就是女性感觉到自己的性别，觉得“我是没有‘小鸡鸡’的”。所以女性的自我性别意识不是从自己“有什么”，而是从自己“没有什么”而来的，这是《性学三论》里弗洛伊德论说的前提。负面定义自己，使得女性在性别意识上先天不利，必须耗费大量精神能量处理阳具羡慕，也就是处理自身欠缺，以致不能真正开始建立与自我的基本关系，因此注定让女性的成就比不上男性。弗洛伊德将阳具羡慕和阳具崇拜定位为女性特质（femininity）最重要的中心。这当然让后来的女性主义者很受不了。一度研究弗洛伊德，反驳弗洛伊德就成了欧美女性主义者最热门的活动。

    弗洛伊德如此理解女性，因为他一方面要让潜意识压抑具有普遍性，不只是男人身上才有的，另一方面他试图用这个概念来解释为什么男人的成就比女人高的问题。女性的成就比不上男人，那是因为女人受到的压抑更深，耗费的精神能量更多的关系，这是符合弗洛伊德整体精神经济学逻辑的一套解释。也就是说，女人的“落后”源于不利的经济学分配模式。耗在应付内在精神抗拒、协调的部分多了，能用来追求外在成就的相对一定变少。这样的理论又可以反回来说明为什么女性身上会出现歇斯底里症。不管同不同意他的主张，我们应该先将弗洛伊德的女性性学放回这个架构背景来了解，才比较公平吧！

    “去性欲化”与“再性欲化”

    人在成长过程中，心里先潜藏着两种基本的压抑。于是他在精神上学到的第一件事，也就是如何处理外界的第一项机制，弗洛伊德称之为“去性欲化”（desexualization），要将所有的东西“去性欲化”。正因为潜意识里有太多性欲与恐惧，所以小孩儿与外界社会隐性协商时，必须先进行“去性欲化”，那样的东西才被允许进入他的意识。“去性欲化”一样东西，意指这本来是你性欲的可能对象，但为了让它进入意识，就得先去除性欲成分，改造成与性欲无关，如此一来，你的显意识层面多了一样东西，但同时潜意识层面也必然同时增加一项内容，因为那可能的欲望在“去性欲化”过程中，就被压抑到潜意识里去了。这样看我们就明白了，潜意识的黑暗牢狱不是静态的，会越来越丰富，关了越来越多的东西，因而整体潜意识空间中的压力就越来越大。我们用去性欲化的态度面对外在，任何东西要进入意识，成为我们精神结构的一部分，都得先被改造，剥夺一部分与性欲有关的成分。这个过程中去除的欲望连带就进入了潜意识。

    可是，人的成长不是单纯单向的。前面的人生，我们忙着将事物去性欲化，可是如果去性欲化真的彻底成功，文明战胜了欲望，那人类很快就要绝种了。没有性欲，人没有办法繁衍，所以进一步，成长到一定阶段后，这个程序又要逆转回来，要再性欲化（re-sexualize）。原本小时候被去性欲化的东西，现在还要重新变成欲望对象。再性欲化的过程又再度造成我们意识上的巨大混淆。

    “再性欲化”的过程，很容易产生两种相反的极端反应：一种是找不到适当、足够的性欲对象；另一种是找到了太多性欲对象。两种极端都可能发展成精神病征。

    前一种极端现象的代表，是青少年期后发展的“恋母情结”。我们现在一般谈“恋母情结”，通常假定其起因是男孩儿从小就跟母亲很亲密，跟母亲过度要好，以至于后来离不开母亲，依恋母亲。然而依照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说法，“恋母情结”的形成更复杂些。一个男孩儿小的时候对母亲的欲求太强，所以经历了很辛苦的去性欲化过程。能够成功被“去性欲化”进入他生命的东西相对稀少，所以他没有办法有效地和外界沟通。这样的小孩儿进入青春期要“再性欲化”时，当然也就找不到新的性欲对象，于是“再性欲化”只能扭曲地投射回母亲身上，因此导致了“恋母情结”。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倾向，而是一种精神病征。

    另一个相反的极端是，在“再性欲化”的过程中，出现了对于“去性欲化”压抑的补偿式反应，因而将许多、太多的对象都予以“性欲化”了。也就是说，在精神结构中认定了太多性欲对象。用后来的语词描述，那就是“唐璜情结”，或可以说是“万人迷、大众情人情结”。将所有人都看成是性欲对象，就到处放电，无法克制自己不断调情，追求太多对象。

    还有，在那个时代环境中，弗洛伊德也将同性恋看作从“去性欲化”到“再性欲化”程序中产生的病征。弗洛伊德认为同性恋的起因，仍然是小男孩儿对母亲的欲望在“去性欲化”的过程中，将对于母亲的欲求改换成对母亲的认同，于是本来爱母亲的情绪，转化成模仿、学习母亲，甚至模仿、学习母亲的性欲对象。他就变得不爱女人了，而将母亲所爱的自己、自己的性别予以“再性欲化”，而有了同性恋的病征。同性恋因而牵涉的不只是对同性的爱欲，潜藏在其底下的，更有对于自我的爱欲，是一种“自慰式”的爱，把自己化成性欲对象了，于是同性恋就和自恋（又称“纳西赛斯情结”），有着密切关系。

    记忆的实验与意识的流荡

    弗洛伊德之前与弗洛伊德之后，人的自我认知理解彻底改变了。即便是弗洛伊德理论中相对不那么核心的部分，都产生了巨大影响。例如说显意识，我们自觉意识到、我们能够想到的事，在弗洛伊德之前，简单得很，别人或许不晓得你在想什么，可是难道你自己会不知道吗？弗洛伊德就是要告诉你：你想什么，你显意识里的内容安排，也都不是理性和道理可以轻易控制的。显意识的内容是被改造过的东西，是被清洗和清算过的东西。进到你显意识里的东西，都是假的，都是虚伪的，越真实的越不容易进入你的显意识。必定经由守门者把关、改造之后，这些东西才进到显意识。一般你对一个人的看法，你不一定会诚实说出来，部分保留在“想法”中，然而弗洛伊德却提醒，即使是你对这个人没有说出来的“想法”，都不见得是你对他真正的评价，你真正欲求跟他建立的关系。

    还有，显意识不停地受到来自潜意识和前意识，或无意识和潜意识的不断骚扰，因而我们的意识都是非系统性的，它是断裂的，经常是不连续的。意识依照“联想法则”，不是依照理性系统法则在进行。光是这个前提，在20世纪就产生了多么巨大的影响！没有弗洛伊德，我们不能想象会有普鲁斯特，也不能想象会有乔伊斯。普鲁斯特在做什么？普鲁斯特在做记忆实验，他像是弗洛伊德“仓库论”里的一位仓库导游，带领我们去人的记忆仓库，告诉你：别以为仓库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完全不是，仓库乱七八糟，而且进去就分岔出二十条路，像个大迷宫，你什么时候进去，什么时候出来，从哪里进去，又从哪里出来，你自己都弄不明白。那就更别提进去后，你会在哪一条路上看到什么样的东西，当然更不会知道了。《追忆逝水年华》[18]是对记忆大花园、记忆大迷宫的揭露，同时又是一个更深的隐藏。

    乔伊斯呢？他在小说中用了意识流（stream of consciousness）的手法。他在记录人的意识，然而他记录的方式及其效果显示：我们的意识中流荡的东西，比我们的行为要丰富几百倍。以前的小说写人的行为，写实主义小说专注写人的行为，但乔伊斯示范了只写行为的荒谬。人一天的行为，至多两千字就描写完了，然而意识的世界，却有更多、更丰富的内容。乔伊斯另外捕捉到了意识的“真貌”——意识是断裂的，意识是一连串的联想，所以意识是“流”，一直不停淌流着，不会停却又无法化约整理。[19]

    潜意识和前意识之间有个洞

    显意识

    下意识/前意识

    潜意识

    这是弗洛伊德的意识结构图。我们每天接收许多刺激，这些刺激会经过一个特别的机制，才决定会不会进入显意识。没有进到意识的就被关到潜意识里面。潜意识基本上是准进不准出的单行道。然而在潜意识和前意识之间有个洞，或是说有个凸起。这就是潜意识压力太大时，会被突破的地方。

    潜意识的压抑不是完全的，如果潜意识的压抑是完全的，我们每一个人就都是彬彬君子、翩翩淑女，可是偏偏人就不是。用潜意识来翻译unconscious，很容易造成误解，我们会认为潜意识像是藏在水面底下，然而我们不要忘了，弗洛伊德用的原文是unconscious。依照他的主张，我们永远不可能真的知道潜意识的内容，那实在是无意识（unconscious），不可能进入显意识。

    叫作下意识或前意识的暧昧领域，就是潜意识内容突破出来的脆弱地带。然而潜意识突破出来时，不会以原貌展现。潜意识内容会进入下意识或前意识的暧昧空间里，与意识产生混淆。产生混淆最主要的机制就是“变形”与“转移”。我们对潜意识的理解，永远只能依靠推论，利用“变形”“转移”等原则反推回去。例如你特别注意到一根大柱子或梦见一根大柱子，我们从你看到了一根大柱子的事实来推论——其实你看到的是男性的性器官。你注意到一个小盒子，我们就用你看到这个小盒子的意识来推论——那其实是女性性器官的“变形”。这是弗洛伊德的说法。

    什么样的状况下，无意识或者潜意识里的东西，会跑到暧昧空间里？那就要去讨论人的精神结构中，看管潜意识的机制如何会变得松软，变得防卫薄弱。睡觉时，整个人进入休息状态，这时潜意识与前意识之间的分隔，都会变得比较薄弱。梦就是前意识的活动，所以梦一定是变形的。无意识、潜意识借由梦偷偷涌现在前意识上，可是它上来时不能用原形和原貌。你的性欲不会以你所欲望的对象，或者是你的欲望本能自身出现，它会经过变形，经过移转。

    另外还有一个在精神分析病理研究上很重要的观念，那就是从意识层进入潜意识那个门道，通常都是单行道。但是当你要将某种东西压抑下去时，那道门必定要被打开，门打开即使只有瞬间，也有一些潜意识内容借机偷跑出来。所以人很脆弱，很容易得精神病的另一个状况，是遇到了需要强力压抑的经验时候。

    受到重大的打击，会让人发疯。电视连续剧最喜欢这样的剧情，尤其是失恋了，一个人就发疯了。依照弗洛伊德的说法，不是失恋本身造成一个人的精神系统土崩瓦解，而是失恋构成一个不可承受的经验或记忆，失恋的人努力要将这些经验或记忆压抑下去。压抑的冲动太强了，管理潜意识的阀门就不断被打开。如果你是一个潜意识区本来就已经存了许多黑暗信息的人，阀门不断开放，放出更多妖魔鬼怪进入前意识里，你就会天天做噩梦。噩梦事实上就是现实意识里的东西，与潜意识释放出来的东西结合起来。噩梦恶性循环，又变成更多你想要逃避和压抑的东西，于是阀门开得更频繁。如此一直循环，直到有一天阀门被卡住了，大量的潜意识黑暗内容彻底占据了前意识，前意识区的膨胀再将压力转到意识层，干扰、破坏了意识层，也就伤害了人能够正常生活运作的能力。

    所以人会发疯，不是因为失恋的打击，而是因为太努力要逃避失恋的打击。如果找到方法可以接受打击、忍受痛苦，反而可以减少发疯的危险。人会发疯，依照弗洛伊德的说法，就是再也搞不清楚显意识和前意识，将出现在前意识中的东西，误以为是显意识，更进一步误以为是感官所受到的刺激。如此反映出来的，就是分不清现实与幻想，将幻想当作事实。

    精神分析中对于病症的观察有些基本的程序。到现在，还是有不少医生相信，导致精神分裂，或是说出现精神分裂症之前的一个重要的征兆，就是被迫害妄想（paranoid）。被迫害妄想症常常被视为精神分裂的前兆。被迫害妄想患者，会有幻听、幻视和幻觉，他分不清楚那些感觉和现实的差异。电视剧里会有人今天好好的，明天突然就发疯了，但在真实病历上，没有人因为受了一个刺激，不管这个刺激再怎么大，再怎么可怕，第二天马上就变成精神分裂的。人的精神失常有过程，刚开始时有幻觉，那就是潜意识释放到前意识区的东西干扰到显意识。你会听到很多别人听不到的东西，看到很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那为什么幻觉、幻听下一步会发展成被迫害妄想？恐惧被迫害，感觉外界都联合与你为敌，对自己产生高度无力与同情，那是幼小的时候原初的恐惧。那样的恐惧都上来了，意味着潜意识最底层的东西都被掀动了，那么病症当然就更严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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