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解析》第五章接着解释,在梦的材料当中,为什么有那么多童年经验?为什么童年经验经常出现在梦里?前面先说梦的材料很多都是昨天、前天发生的事,甚至还去细分昨天的材料与前天的材料的差距,后面又说梦的材料用上许多童年记忆。这是因为弗洛伊德的整体理论中,将童年经验看得非常重要,几乎无所不在。精神分裂之前会有被迫害妄想,因为被迫害妄想复制了童年最无助情况下的恐惧。依照弗洛伊德的说法,人长大了后会产生一种现实感,这个现实感中包括你和你的环境、你和你的对手之间的一种比例关系。所以人长大以后,相对不会那么无助,不会有那么深刻且普遍的被迫害恐惧。小时候,你对外界的依赖最深,依赖这个世界提供所有一切让你能够活下去的东西。可是另外你又有生存本能,要去交媾,要去攻击,这中间的冲突,就是被迫害妄想的根源。依照弗洛伊德的归返理论,人一旦归返到那么童年、那么前面的经验,那就糟了。
梦也一样,大部分的梦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样的梦是平常的梦,相对不重要的梦。可是如果我们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之时,这个“日”,白天的经验和童年的经验混杂在一起,就值得特别注意了。童年的经验被叫唤出来,显示了这不是个单纯的梦。梦不是个简单的东西,所以才会一再回到你生命的精神根源,潜意识的根源。任何事只要与童年有关,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里,都是重要的。
弗洛伊德式精神分析治疗,就是让人躺在躺椅上,想尽办法回到童年的创伤和经验来源,这叫作谈话治疗(talk cure)。如果你能将那个童年经验放回意识层说出来,也就是以一个成人主体,重新消化那个童年创伤的话,童年经验产生的恐惧就会减弱了。被压在底下的童年记忆,是以一个三岁小孩儿的角度记录的,那时他不了解,所以也就无法应对,只能将恐惧压进去。压在潜意识里的,是一个三岁小孩儿的恐惧,他没有任何解决的能力,然而这个三岁时压入潜意识里的恐惧和伤害,却可以通过移转、变形,打乱一个三十岁的人的生活。弗洛伊德的方法,就是让那个三十岁的人躺在那里,通过各式各样的联想,一步一步进入前意识区,将前意识中与这个恐惧相关的变形与移转,通通叫唤出来,趋近他潜意识的本源。一旦让这个已经三十岁的人,将他三岁的经验重讲一次,这时大人的安全感,就取代并解除了那个小孩儿的恐惧,他就可以不再受到这个问题的困扰。童年为什么这么重要?因为童年是无助的,因为童年的恐惧是无望无助的恐惧。
本我与自我的不断辩证
理解弗洛伊德,还要理解他的自我论,或者说自我结构。每一个人天生带着原欲。原欲所构成的那个自我,弗洛伊德将之称为id,就是本我。本我是充满冲动的,夺取、追求他性欲的对象,或者对别人攻击。小男生天生具备的攻击性,就是本我的表现。越接近自然状态的时候,本我越强,冲动越强。但是,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作为这个世界的一个个体,不能以本我去与世界接触。在本我上面,必须盖住一个叫作ego的东西,我们只能将它翻译作“自我”。中文精神分析界倾向于把ego翻译作“自我”,把另一个会混淆的字——self,翻译作“自体”。自我跟自体是不一样的,自体包含自我和本我。自体内在有一个本我,冲动、不驯,一天到晚只想繁殖,只想抢人家地盘;另外还有一个自我。自我是复杂的,本我相对简单。依照弗洛伊德的概念,人的一切复杂、有趣的精神活动,都发生在自我上。
自我是什么?它事实上被本我驱策,无法真正抗拒本我。然而当它向外面对世界,以及向内面对本我时,却要假装自己是主人。所以自我是一个最大的欺瞒,是一个假装。自我的建立,必须因应不同局面,做各式各样的扮演。自我不断找借口,讲得像真的一样,来掩饰自己其实受到控制的情况。明明是因为本我的驱使,你抢了别人的冰激凌,可是你的自我会在这个时候告诉你自己说:“那是因为那个人会咳嗽,他不能吃冰激凌,所以我才把它拿过来自己吃掉,这是我的好心好意。”
绝大部分时间,真正的操纵者是本我,可是自我却用各式各样的方式说服自己:“我才是主人。”它是本我的包装、化妆师,也是本我与外在世界之间的一个调和者,所以自我是个操纵者,它要欺骗本我,还要欺骗与它实际互动的外界,所以它要呈现一个自我给外面看。自我在面对世界时,必定要想办法调和本我给它的东西,以及外界给它的刺激。所以本我与自我之间构成一个逆转的且不断辩证的主仆关系,因此在我们的精神结构中制造了种种变化。例如说,为什么会有羞耻感?又为什么会有罪恶感?这两者都来自本我和自我之间的妥协,出于两者间反反复复的主仆关系。梦也是人实际欲望的对象,以及拿来包装掩藏这个欲望对象的材料,两者之间进行的主仆不断互换,因此梦也是欺瞒,也是混淆。
我们有可能看穿这些欺瞒和混淆吗?如果人的自我本质如此,要如何看穿?这正是弗洛伊德作为一个思想家的巨大贡献。他提供了一套非常聪明的方法,虽然他只是简单将之称为分析,可是我们绝对不能小看这个“分析”。在《梦的解析》中,弗洛伊德就一再用我们无法想到的方式去碰触这些梦。
用科学态度趋近复杂多样的个人
欧洲在19世纪后半叶发展的思想潮流,是个人主义,是个人以及个人生命作为中心的新价值观。尼采的哲学里一再强调个人就是生命,而生命就是不能被化约(irreducible)的。在这里产生了对于科学的一个重大挑战,科学就是要化约,科学就是要找出所有各种不同现象中的共同定律。不化约怎么会有科学?在弗洛伊德之前席卷欧洲的浪漫主义运动就形成了与科学间的高度紧张关系。
科学有没有办法研究个人?照理讲不行。科学追求的是在所有这些看上去纷纭纷乱的个体中,整理出规律和规则来。最后,每一个个体都乖乖地跟随着这些规律在运作。科学最重要的原型,是牛顿力学。我们每天看星星,会发现这颗星星从这里跑到那里,那颗星星又从那里跑到这里。在牛顿力学之前,每一颗星星都是独立的,你只能一颗一颗去观察,去记录这些星星,也就是每颗星星都有身份。可是牛顿力学之后,星星的身份不重要了。星星为什么从这里挪到那里,可以被清楚、准确地计算出来。它是依从一套统一的规律在运转的,因而统一的规律,比每一颗星星的个体运动更重要。知道了规律,我们也就不需要分别去观察星星了。科学基本上是反个体的,科学的内在性格中本来就是要让个体变得不重要。个体是科学研究必须要去超越的对象。
弗洛伊德的“分析”,在科学方法上大有贡献。虽然很多人说弗洛伊德的理论是假科学,然而他确实提供了一种科学态度去趋近和碰触个人,而且不是趋近和碰触普遍性的个人,而是具体的、复杂的、多样的个人。弗洛伊德的精神学,依据一个一个个案建立起来,可是,他不是在整理出定律后,就将个案丢掉。在个案、个体与规律之间,他放了一个很大的空间。后来马克斯·韦伯(Max Weber)的社会学研究、社会学方法论里,做了最好的诠释,就是“理解”(verstehen)[20]这是理解人的时候应该采取的特殊态度,是和研究物、研究物理现象很不一样的理解方法。
弗洛伊德坚持,精神分析是“科学”,可是精神分析的“科学”与物理学、化学这种研究物质的“科学”,当然还是不一样。分析要靠聪明的分析者,累积对于人的认知和理解,才有办法建构起这一套知识。弗洛伊德示范了研究人的理解方式,他的示范很精彩,精彩到引发了科学方法论上的巨大争议。弗洛伊德的示范,在20世纪更进一步促成了社会科学方法论的重新整理和再造。除了心理学受到冲击外,社会学也因而做了巨大调整。
20世纪在研究人的科学方法论上有了重大突破。人是什么?人跟物质最大的不同在哪里?人具有自主意识,物体没有,这是最大的差别。研究一个杯子,拿这个杯子做一百次实验,杯子还是这个杯子。如果换成拿一个人来做实验,做过第一次,下次再做,他就会有不同的反应,因为他会受到上次实验经验的影响。人会因应于科学过程而发生变化,你如何处理这件事?弗洛伊德示范了因应这个问题而设计的“分析”。作为人的一个研究者,与作为人的一个被研究者之间,必然也必须有互动,不会是一个全然主动,一个全然被动。研究物的过去科学不需要认真思考互动。研究者与研究对象的互动在弗洛伊德的示范提示后,20世纪成为从哲学、史学、社会学、人类学、政治学等学科都努力发展的方法论主题。
每一个人都是潜在的精神病患
弗洛伊德是从病理学的角度出发的,他的分析也始终带有病理学解释的成分,因而他的《梦的解析》以及后来的《日常生活的精神病理学》,都有读者质疑:精神分析病理学与一般人性研究,是一回事,还是两回事?难道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精神病患吗?用来解释精神病患心理结构的概念与方式,可以适用于每一个人身上吗?
弗洛伊德从精神病理学的立场谈潜意识如何干扰意识,造成精神异状,然而又将潜意识的结构设定为人的普遍现象,如此岂不意味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内在,我们的童年经验和记忆,都将导致产生精神分裂?在弗洛伊德的理论,精神疾病的病因存在于每个人的身体里。并不是发病的人才有弗洛伊德描述的那种精神结构,并不是因为他们的童年特别不快乐,所以造成他们的困扰。我们每个人的成长过程,都注定会有和父母之间巨大的心理冲动。我们今天没有罹患精神疾病,不能保证我们明天不会发病。
精神病理学和一般的人性研究,原本是有差异的。然而弗洛伊德的著作里,却很少去注意两者之间的差别。尤其是《梦的解析》,“梦”,正就是贯穿正常人与病人之间的共同现象,也是其中的一条管道。《梦的解析》的流行,就产生了一个效果:读者随着弗洛伊德越来越模糊了病人与非病人之间的差别。受弗洛伊德的影响,20世纪的精神分析和精神理解,变成光谱状的。我们不再觉得可以清楚地分出来,哪一些人罹患了精神病,哪一些人没有。依照弗洛伊德的理论,每一个人都是潜在的精神病患;每一个精神病患,也都只不过是在某个心理机制运作上,比其他人极端一些而已。
人的精神状态构成一个光谱。并不是这边是正常的人,那边是精神病患,中间有一条线划分开来。这个看法后来对文学艺术有很大的影响,让后来的每位艺术家,都自觉自己内在藏着一个精神病患。所以20世纪的艺术家有强烈的疯狂倾向,承受巨大的痛苦。如果没有那种疯狂,没有那种痛苦,这些艺术家就完成不了那样的艺术。20世纪的艺术基本上是疯狂的艺术,是一种精神分裂式的艺术。这样的定性发展很大一部分其实来自弗洛伊德的暗示。弗洛伊德的著作将每一个人放到躺椅上,不断地回想挖掘,发现自己很悲惨,自己的内在里藏着一个妖魔,为了把那个妖魔刻画出来,借刻画描述来除魔,除魅,因而有了20世纪的现代艺术。
精神病患与正常人之间的界限混淆了,开放出很大的暧昧空间,同时也就开放出许多过去不可能的意识活动,以及过去不可能的表达方式。过去用这种方式表达的人,会直接粗暴地被当作精神病患,被关起来。现在,这样的表达,有可能出自精神病患,也有可能出自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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