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接着要将讨论的范围扩大些,不只谈弗洛伊德本身,不只看弗洛伊德用什么样的概念、思想和理论来诠释人与人性,而要进一步谈弗洛伊德的理论如何影响后来的世界,如何让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物在他之后,变得完全不同。
弗洛伊德生活在维也纳,然而吸引他去研究精神与心理现象,却牵涉他与维也纳医学环境之间几个重要的地方。维也纳是奥匈帝国的中心,是一个没有民族主义的地方,或者说民族主义相对落后的地方。当19世纪其他国家都在转化,以民族主义为核心,取代了以帝国主义为核心的世界观架构,奥匈帝国在这方面的发展相对最缓慢。奥匈帝国保留了强大的理性传统。看看后来在维也纳发展出来的文化潮流:一是阿诺尔德·勋伯格、安东·韦伯恩等人为中心的后期维也纳音乐[21],那是反浪漫主义,极度冷静的现代音乐;二是逻辑实证主义[22],要运用语言的逻辑,来统一所有哲学的思想,其背后也是一套极其严谨、严格甚至严苛的理性主义。
在世纪末的维也纳,有两件事,对弗洛伊德的职业选择大有影响。第一,他是个犹太人。犹太文化具有高度的内向自省性,还有浓厚的神秘主义传统和繁复的宗教仪式,这些都和欧洲的普遍发展倾向大不相同。弗洛伊德无可避免地承受了比较复杂的犹太心理学、犹太内在神秘学与生活仪式的感染,所以他看待人的方式,自然比较复杂。
另外犹太人的身份,逼着他还要更复杂。《梦的解析》中大量引用弗洛伊德自己的梦,分析自己的梦到一定程度时,他会说:先讨论到这里,再下来的内容,不太适合继续讨论。不讨论就不要讨论,如果他不说,我们根本就不会知道后面还有其他的内容;而他这样一说,我们就忍不住猜想后面被他藏起来不讨论的内容到底是什么,他又为什么不愿再讨论下去。虽然如此,就他自我揭露的部分,就有很多清楚的“犹太因素”了。
书最前面的一个重要的梦,做梦的根源就是因为他是犹太人。维也纳的医学体系里存在的“反犹主义”对他造成了创伤。他很在意要在医学这一行出头,可是犹太人的身份给了他很大阻力。分析自己的梦时,他几度明白地告诉我们,如果他不是个犹太人,不能升教授或不能干什么的挫折,都容易接受,他可以认了。意思是,作为一个犹太人,他永远搞不清楚,到底有哪些部分是因为不够努力、不够好,所以得不到别人的认可,又有哪些部分是因为他是犹太人。作为犹太人,最麻烦的摆脱不掉的自我怀疑与自我借口,遭遇到了挫折,你就搞不清楚,挫折的源头到底是你自己,还是你的犹太人身份。责任分不清楚,一方面,你当然可以推卸责任,说都是因为人家歧视犹太人,所以我是受害者;可能另外一方面,当你想要大声控诉不公平,要抱怨自己受到的不公平待遇时,你就不知道该如何控诉。要控诉对你这个人不公平,还是控诉对犹太人不公平?
“反犹主义”有时是很细微的。当然有那种大咧咧的、明白的“反犹主义”,可是更多更难处理的,是隐微不明说的“反犹主义”,不明说因为你是犹太人所以排挤你,但就是让你进不了别人的正常活动中。面对这样的反犹气氛,具备犹太身份,让弗洛伊德更是非复杂不可。
催眠挖掘出人的内在
除了犹太身份外,还有第二个弗洛伊德与当时奥匈帝国医学体系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他与法国的亲近。他最早的两位精神医学方面的导师,都是法国人[23]。为什么他都选法国人呢?因为在那个时代,法国医生看待催眠的态度,和奥匈帝国的医学主流大不相同。奥匈帝国的医学体制认为:催眠就是骗术,所有的催眠都是骗术。那个医学体系是绝对不接受催眠,不只不接受催眠作为治疗手段,也不接受催眠作为取得人类心理资料的有效手段。
然而,法国却有几位心理医生,正专注于试验以催眠的方式来挖掘人类的深层心理。弗洛伊德从一开始接触精神医学,就深受催眠的影响。他会对催眠产生那么大的兴趣,与他的犹太身份,与他的复杂成就动机也不无关系。弗洛伊德很早就被一个念头困扰着。一个合格的精神医师究竟是什么模样?今天我们感冒了,或是胃痛,去看一个医生,会对那个医生有什么期待?——期待这个医生给予诊断,就是知道你生了什么病,更重要的是要他给予治疗,看你的病的同时就解决你的问题,这才是合格的医生。
弗洛伊德那个时代的精神医生基本上和外科医生、内科医生没有两样,都强调看一次病,要有一次的效果。弗洛伊德不只想要做个合格的医师,他还想要尽快往上爬,所以他选择当时最热门的病症——神经症和歇斯底里症——作为他的专业。为了显示他的能力,弗洛伊德希望可以找到方法,在一次的诊疗中就见到功效,解决病人的问题。
处理神经症,或许还有机会一次诊疗就见效,然而处理歇斯底里症完全是另一回事。就连什么时候歇斯底里症会发作,其实都无法准确掌握,要怎样在病人约诊时,就解决她的病症?歇斯底里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发作,又会延续多久,医生也不会知道。治疗歇斯底里其实挺挫折的。回到弗洛伊德的时代,一般人生了病,去看了医生,医生给了药,然后他就回家了,然后照理讲他的病况就变好了。可是精神医师呢?精神医师告诉你这个人身上得的病,是歇斯底里症,可是他却没有办法立竿见影让歇斯底里症减缓,更不可能让它马上消失。治疗做了,药也吃了,你问医生:那就不会发病了吗?医生也不敢确定地说“不会”,甚至不敢确定地说“今天就不会发病了”或“发病的频率会降低”。
和其他科的同侪相比,精神科、精神医师是很挫折的一门行业。弗洛伊德急着要有成就,急着要成名,所以被催眠吸引了,因为他相信催眠有机会在一个小时的诊疗中就治好歇斯底里症。从催眠开始接近法国学派。弗洛伊德后来放弃了催眠,理由和他当初接受催眠完全一样。他很认真地多方搜罗催眠文献与方法,并积极进行试验,但歇斯底里症患者没有很快就被治疗好,没有明显比使用其他方法快。催眠对他失去了现实用途,他也就放弃了运用催眠。
不过,催眠用在治疗上,效果不彰,然而催眠所挖掘出来的人的内在,却给了弗洛伊德强烈的刺激与启发。我劝大家,不要随便接受催眠。人类以科学方法研究催眠,已经有大约两百年的历史了,然而到今天,任何一个负责任的精神医学专家,都会告诉你:我们还不了解催眠。有一些江湖术士会说大话,说催眠之后人会如何如何,可以如何如何,讲得很像一回事。我们知道,受催眠后,人会做出平常做不出的事。然而从催眠当中召唤出来的力量,究竟是什么?到现在为止,有各式各样的诠释、各式各样的学说,并无定论。
利用催眠召唤出来的,又是什么样的经验?有一段时间,人们相信催眠召唤出来的,是最真实的记忆。可是催眠有另外一个特殊机制,随便看看电影都知道,那就是暗示。催眠所创造的环境,其实就是让人放松防卫,相对容易地接受暗示。所以催眠师和被催眠者之间,是一种操控的关系。催眠师掌握了一套机制,引诱人进入一个状况。在那个状况下,催眠师就能借暗示操纵被催眠者。在这样的关系里,我们无从确认那被召唤出来的经验与记忆,有多少是本来就压抑在心理黑盒子中的,又有多少其实是催眠师的暗示给予的。
在20世纪80和90年代的美国,催眠曾经引发很大的争议。当时“回归童年创伤”的心理治疗法大流行。很多人遇到了生命中的挫折和考验,就去找心理治疗师,在催眠或半催眠的状况下,回到了童年的创伤记忆。因为是发生在童年,这种经验往往都牵涉亲人,加害者几乎都是亲人,可能是父亲,也可能是哥哥施予的性侵害。在那一段时间里,这一治疗法成了可怕的流行现象。会去找精神医师的人,几乎都是因为生命中出现了问题,有了挫折,所以才希望能找到挫折的来源。经过治疗告白、催眠挖掘,最后精神医师告诉他:“啊!你的挫折,你生命遭逢的失败,不是你的错。那是因为你三岁半时,受了一个严重的创伤,从此之后,一直到你今天四十五岁,都还摆脱不掉。”
那与其说是治疗,不如说是社会潮流。整个社会最流行的是“不要为自己负责,有错都是别人的错”的心态。那个时代的好莱坞电影最常见的高潮,就是一个饱受折磨的人,终于得到一个长者或爱人将他抱入怀中,告诉他:“这不是你的错!”什么都不是你的错,一定是谁在你小时候欺负你了,所以害你长大后酗酒、打老婆,害你婚姻失败、事业无成。我们很多人都希望自己生命中的灾难与不愉快,都不是我们的问题。可是如此一来,当父亲的就倒霉了。因为那些后来被记忆起来的创伤,最常见的加害者就是父亲。很多父亲因而被指控了他自己不记得做过,原本女儿和儿子也不记得他做过的坏事。通过催眠,这些女儿和儿子看到的,是过去的事实,还是精神医师给的暗示?
说话本身就是一种治疗
弗洛伊德去学催眠术,正因为奥匈帝国没有人搞催眠,有机会靠催眠快速成名,人家会知道,会奔走相告:那边有一位神奇的弗洛伊德医生,让他看过一次,歇斯底里症就改善了。事实上,催眠并没有那么神奇的功效。他就逐渐放弃继续运用催眠,然而这个过程中,他帮病人催眠的经验,却给他提供了精神分析理论的根本基础。催眠过程中浮上来,连被催眠者自己本身都无法察觉、更无法控制的内容,让弗洛伊德念念不忘。他一直记得:人的内在藏着一只怪兽,我们要去解释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只怪兽,然后要找出方法来驯服怪兽。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发展过程,第一个阶段受到催眠很大的影响;到了第二个阶段,他开始正式执业,刺激他的理论进一步成形的力量,转而来自病人与病例。他碰到一个病例,是一个叫安娜·欧的病人。安娜·欧是弗洛伊德的一个朋友、一位年纪比他大的医生朋友治疗过的病人。因为弗洛伊德熟识这位精神医师,从他那里得知了安娜·欧的病例。弗洛伊德是个很积极的人,一旦觉得有兴趣,就步步进逼,一定要将病例弄清楚,即使因此和那位医生关系紧张也在所不惜。
在弗洛伊德咄咄逼人的追查中,发现了安娜·欧的病例,其实是错误的治疗。安娜·欧的歇斯底里症症状减轻,其实是因为在治疗的过程,她将她的注意力转到了医生身上。对弗洛伊德来说,这个案例太重要了。这个病例启发了他的想象,让他相信:歇斯底里症真正的起因是性欲。所以当性欲有了新的对象,或者说有了新的寄托,安娜·欧的症状就大幅减轻了。
当然,这样的解释对另外那位精神医生来说,听起来一定很不舒服。这意味着他治疗安娜·欧的方法,是靠将自己转化成性对象来进行的。为了这个,两人的友谊受到了极大的压力。安娜·欧的故事,关于歇斯底里症起源的文章,后来就扩展成为弗洛伊德的《性学三论》,是《性学三论》真正的临床经验起点。
另外还有一位神经症和歇斯底里的病患,叫卡特瑞。她是弗洛伊德早期病人中最以自我为中心的一个。每次进行治疗,在弗洛伊德讲话时,她最常讲的一句话是:“请你不要打断我。”她不要医生多嘴,一直讲她自己的事。刚开始,弗洛伊德会一直试图打断她,对她说的话进行分析,然而慢慢地,从卡特瑞身上,弗洛伊德学到了两件事情。第一件,就是后来精神分析学方法论上最重要的谈话疗法。说话、诉说本身的那个过程,就是一种治疗,而且是很重要的治疗。治疗不是医生告诉病人什么,而是医生用什么样的方式让病人讲话,病人愿意讲话,比医生能讲什么都重要。这是过去精神医学、心理学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的重要概念。这个概念在一百多年来,完全改变了精神医学上的医病关系。只有在精神医学的医病关系中,是病人讲给医生听,是医生要压抑,回到弗洛伊德面对卡特瑞时受到的压抑:“请你不要打断我。”其他的医病关系,都是病人说一点点,医生说给病人听,主要的治疗是病人听,医生讲。
从卡特瑞身上学来的第二件事,是“自由联想”的概念与事实。卡特瑞一直讲,一直讲,不想停,不能停,所以她就会从现在想到的,讲到别的地方去,一直讲一直联想,而且清楚地将联想的方向和过程借由口说显示出来。本来弗洛伊德还想将她拉回来,可是一开口,卡特瑞就说:“请你不要打断我。”无法打断她的弗洛伊德发现:让她去自由联想,那样源源冒涌出来的材料,远比用理性方式能导引出来的,更能够贴近病人的真实心理,或者说病人内在深层的东西。
歇斯底里源自性侵害?
感谢安娜·欧,感谢卡特瑞,弗洛伊德理论的骨干逐步形成。1896年,弗洛伊德将他对歇斯底里症的最新研究和理解,写成了一篇论文——《歇斯底里症的起源》。这篇论文今天读来都觉得很好看,因为弗洛伊德的口气很确定,而用确定口气讲的内容却很荒谬。整篇论文雄辩滔滔,是为了要证明:所有的歇斯底里症都源自于性侵害经验。
弗洛伊德的论文提出的论点,在当时很轰动,带有强烈的戏剧性吸引力。他要论证:第一,出现歇斯底里症状的人,年少时都曾经遭到性方面的骚扰,甚至强暴;第二,他还要更强悍地主张,所有的歇斯底里症有同样的单一起源。他用来进行论证的案例,都是病人们在谈话中通过自然联想告诉他的。
这篇论文在奥匈帝国医学界遭到严厉的批判与嘲讽。事实上,弗洛伊德为此付出了颇高的代价。在《梦的解析》里,他分析自己做的梦,反映了他对无法顺利升上教授的痛苦,而让他升不上教授,最重要的理由就是他发表了这篇恶名昭彰的论文。不过在书中,弗洛伊德竟然都没提这件事,显然他还是没有完全对读者,甚至可能也没有完全对自己诚实。他的梦、他的分析都转而去关注犹太身份的问题。
换句话说,弗洛伊德并没有完整地解析这个梦。他是矛盾的。一方面不希望因为自己犹太人的身份,所以不能升为教授;可是另外一方面,他会做这样的梦,又是因为他宁可自己升不上教授,是出于身为犹太人的关系。这样就代换并掩饰了他在那篇论文上犯的严重错误。人心真复杂,人到底真正要什么,还真难确认,不是吗?
《梦的解析》里有一句值得被铭刻在记忆中的名言:“梦是什么?梦是人被压抑的愿望的变形实现。”关键是“压抑”,是“变形”。愿望会有各式各样奇怪的变形,而且还是一层一层堆叠的变形,增加了我们自我理解的困难程度。
关于歇斯底里症起源的这篇论文,给弗洛伊德带来很大的挫折。后来他自己编的文集里面,就将这篇论文排除在外。不幸的是,这篇论文以其大胆夸张的论点出了名,1896年刚发表,立刻就被翻译成为法文流传了。这是弗洛伊德的著作最早被翻译成法文的,开始让法国人注意到在维也纳有如此一位离经叛道、语出惊人的医生。
没多久,弗洛伊德自己放弃了歇斯底里症单一起源的论点,不过在这个过程中,他得到了一个重要的教训,深刻领悟到了《梦的解析》那句名言里所说的“变形的实现”。他发现自己犯了一个最严重的错误,错在竟然相信病人说的话,将病人说的话当作事实。病人所说的关于年少的经验与记忆,是经过压抑变形之后所想象的,不一定就是原来的真实经验。在治疗中,病人讲出这些伤害和痛苦的经验,是重要的,可是医生不能对病人说的照单全收,而是要去追究,为什么这个人会去想象——不管是否真的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他如何及为何会去建构这个经验当中的各种不同细节。用这种方式来探索病人真正的心理结构,找出他真正生病的原因。这又是弗洛伊德从病人身上学到的新智慧,是付出更昂贵的代价后学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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