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照人学三部曲-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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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弗洛伊德征服巴黎

    1896年,早在弗洛伊德出版《梦的解析》之前,法国人已经翻译他的论文,注意到他。可是之后等了很久,才等到他下一部作品的法文译本出版。那要到1922年,法国人翻译出版的,是弗洛伊德1916到1917年间写的《精神分析引论》。同年稍后,法国人又翻译出版了《日常生活的精神病理学》。《日常生活的精神病理学》写成于《梦的解析》出版后的第二年,可以被视为《梦的解析》的姊妹作。接着,1923年,《性学三论》的法文版和《精神分析五论》法文版先后出现了。再下一年,1924年,弗洛伊德1913年写的《图腾与禁忌》被译成法文。然后还要再等两年,一直到1926年,《梦的解析》才有了法文译本。

    弗洛伊德著作引入法国的时间表饶富意义。弗洛伊德学说进入法国,比在奥匈帝国的发展,大概晚了十到十五年。十到十五年的间隔,正好也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间隔。弗洛伊德的理论,从一个维也纳专业圈的理论,扩散到外面去,最大的推动力量,来自1914年到1918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一次世界大战是19世纪真正的终结。对于人是什么,文化是什么,历史是什么,19世纪的欧洲有一套基本的看法。那一套看法虽然有很多不同的变貌,但其底层相信人类在进步,文明在进步,历史在进步,时间在往前行进,世界也就会越变越好。那是19世纪最坚实的精神支柱。但是,打了四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了欧洲这个乐观的进步信念。四年间,欧洲人不只打了一场仗,他们打了一场荒谬的仗,无法解释的仗,或者说是无法用理性解释的仗。

    如果历史是不断往前进步的,那么越年轻的人,在越进步的环境中成长,当然就会长成比前代都更杰出的人。越后来的越杰出,越精彩。可是到1914年为止,人类有史以来最杰出、最精彩、最优秀的一代人,却在战争中被大量送入壕沟里,打了三四年没有任何进展的壕沟战。壕沟战中,敌对双方各挖一条壕沟,一批又一批的年轻人被送到壕沟里,每隔一段时间,这边的人就从壕沟里爬出来,向对方的壕沟进攻,在两边壕沟相隔的几百公尺间,暴露在炮火下的进攻部队死伤殆尽,最后只好退回自己的壕沟去。然后,下次就换另一边的部队出来,要去进攻对方的壕沟,又在那几百公尺的战地中死伤殆尽,再退回去。如此反复,进行了四年!

    有比这样的战争对那个时代的信心产生更大打击作用的吗?一整代的年轻人,在这样的状况下,完全毁灭了。1918年,战争结束了,但是有一些东西,永远不可能回来,不会回到原来的模样了。一直到今天,都还有很多的著作在讲这段历史。最近我在网络书店看到一本新书,书名叫“欧洲的最后一个夏天”(Europe's Last Summer)。欧洲消失了吗?为什么会有“最后一个夏天”?欧洲的最后一个夏天,是1914年的8月,那一个夏天爆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欧洲就此结束了,消失了。19世纪的人理解的那个欧洲,作为一个文明单位与文明信仰的欧洲,那个夏天之后,就不见了。在概念上、理想上,一个整合的欧洲不见了。

    今天的书,还是说“欧洲最后的夏天”,意味着经过了快一百年,即使有了全新的欧盟,对于欧洲消失在1914年的想法都还存在着。学历史的人知道,今天的欧洲,不是,也比不上19世纪那样的欧洲。19世纪那个辉煌欧洲的终结,逼迫当时的人进行重大的检讨与反省。而弗洛伊德的理论,包括《梦的解析》,正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反省的新方向、新路径。

    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弗洛伊德理论的主体部分就已经完成了。不过他还只是个小角色,不是个巨塔,因为他超越了他的时代,就像尼采一样。尼采在浪漫主义的气氛中诞生,可是他发挥巨大影响力,也是到20世纪之后的事了。这就是为什么我总觉得20世纪挺可怜的,没有太多新鲜的东西诞生,都是靠19世纪出现的思想来作为自己的养分。

    为什么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弗洛伊德会在短短几年内,以排山倒海的方式进入法国,征服了法国知识界?因为战争所带来的悲观气氛与不得不进行的反省。为何人要用这种方式彼此屠杀?为何曾经如此光辉灿烂、乐观进取的文明,会被创造这个文明的人用如此荒谬的方式加以毁灭?这中间的缘由,必然指向人类内在某种更深层的黑暗本性吧!

    弗洛伊德理解人性的前提——原欲、性欲和攻击性;更重要的是这些性质藏在文明都探触不到的内在。这样的观念,可以直接和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荒谬破坏相结合。如此的战争,无法再用过去的现实条件解释,其内在因果间,有庞大的盲目黑暗。那似乎是一种无法以理性衡量,更无法克制的破坏欲望,是原初的攻击性。在大战爆发前,欧洲拥有的是人类历史发展到最高峰,所有最美好的东西。欧洲人普遍相信那是人类史上最美好的时代。可是在最美好的时代之后,却是这样一个无法阻止的大灾难。表面上各国之间的秘密外交及其复杂的关系,是战争的起因,但对亲身经历过这一空前破坏的人来说,这种理由不太具有说服力,至少没有弗洛伊德提供的理论那么具有说服力。

    弗洛伊德说人与生俱来就有原欲,就有性欲与攻击性,只不过借由文明将这些原始的欲望冲动压抑下去,持续地压抑。但并不是压抑下去就没事了。精神能量是会流动的,依照流体力学的原理,能量被压抑,其压力就增大,就必须要寻找出口。这一套完整的理论,给当时的欧洲人提供了一个比较深刻的解释,可以和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24]中讲的理论相提并论,引起战后欧洲社会的普遍注意。

    斯宾格勒在《西方的没落》中提出的解释是,文明和生命一样,也像季节一样,有春夏秋冬,有童年、成年和老年。欧洲的文明已经进入秋冬,而战争,就是这个文明的老化表征。这是斯宾格勒的说法。

    弗洛伊德说的却是:会发生第一次世界大战,正因为19世纪的文明成就太辉煌,必定靠累积大量压抑才有办法产生如此的辉煌。弗洛伊德写过另一本名著,书名叫“文明及其不满”,文明必然附随带来不满,辉煌的文明累积制造了太多不满,不满就在文明中不断孕育,不断涌现,不可能永远被压抑。文明越绵密,越要求有礼有节的秩序,就越少有不满可以发泄的地方,压力无处可逐步宣泄,于是就在文明礼节最脆弱的地方,不是发泄出来,而是爆炸出来了。爆炸出来时,连带造成了巨大的毁灭。

    用弗洛伊德的理论,而且是他在第一次大战爆发前就形成的理论来看,那么从19世纪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非但不是件神秘奇怪的事,反而是顺理成章,有此必有彼,是必然的结果。那样的文明成就,那样一种华丽夸饰的文明,就将每个人的攻击性全都压抑着,压到最后只能以大爆炸收场。这一点儿都不奇怪,这是必然要发生的。对第一次世界大战感到惊讶,不过是因为大家没有听过弗洛伊德的理论。在他的理论中早已经含藏了对这样的大爆发的警告,甚至有了对大战的预示。

    20世纪20年代,法国人引入弗洛伊德理论,进而将巴黎变成精神分析学除了维也纳之外的另一个重镇。这个新的重镇和中心,对精神分析学的发展产生了比维也纳更多样、更有趣的效应。“花都”“艺术之都”巴黎,开始饥渴地吸收、诠释并运用精神分析学。

    杯子不再是杯子

    几个概念在战后的巴黎成为大热门。一是如何将“自我重新陌生化”,意思是每一个人应该学习将自己当作陌生人来看待。人与自我之间最核心的关系,却也是最严重的错误关系,就在于太过熟悉,以及太过熟悉所带来的麻木。你以为对自己很熟悉,然而你所熟悉的往往不是真实的自我,而是被文明压抑改造过的那个假象。继续留在这种虚假的熟悉中,内在的原欲就没有了出路。在这上面,又加上了你作为公众的一分子,必然要承受的文明与社会施加的压抑。外在压抑被内化,那么各种扭曲变形的欲望就在你看不到、拒绝去看的内在黑暗角落中酝酿着。越压抑的人越可怕。如果要阻止像第一次世界大战那种大灾难重演的话,首先每个人必须重新认识自己,重新认识自己内在的黑暗。诡异的是,越是道貌岸然,越是想要让自己符合外在文明规范的人,最终会是毁坏文明最大的罪人。

    20世纪20、30年代的欧洲,尤其是法国巴黎,人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有一种道德责任,去承认自己是黑暗的,然后将自己的黑暗面挖掘出来。如果有人说“我是干净的,我没有你们说的那种黑暗”,会有这样的想法,会讲出这样的话,正显示了他最黑暗之处,最可怕的地方,也就等于显示了他对第一次世界大战缺乏反省责任感。真诚反省大战,人就应该挖掘自己的黑暗面,借由挖掘自我黑暗面,来释放个人与社会、文明的压力。

    如何看待,如何挖掘自我黑暗,最简单的方法,就是阅读弗洛伊德。例如以弗洛伊德的概念,解释自己的梦,看到自己和弗洛伊德一样贪婪,一样爱名好利。由此延伸,另外一种流行的手段,就是记录一般理性生活、理性存在状态下无法解释的东西。所有理性生活、理性存在状态下无法解释的东西,就具备了特殊价值。

    什么是隐私?在战后的思想潮流中,隐私的概念改变了。隐私不再只是不方便告诉别人的事,或说礼貌上不该讲的个人的事。隐私是“我自己的”“私我的”,我自己有,但不确定别人有没有,我也不会去问别人有没有;隐私是与这个世界间最私密,不具备普遍性,也无法和别人交换沟通的事。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地梦见一根香蕉,香蕉接着变成一只螃蟹,然后那只螃蟹的螯又变成电话的话筒。这样的内容是没有公共、普遍意义的,只属于我个人。这是最私密的隐私。在这里面藏着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人的最隐晦却又最深刻的信息。

    事物轻重缓急的价值被逆转过来了。越是理性无法解释的越重要,越需要被挖掘、表达出来。在弗洛伊德理论如此进入法国的时代浪潮背景下,我们才能理解当时火红的运动——超现实主义运动[25]。超现实主义,既是文学又是美术运动,是现代主义中非常重要的一条支脉。超现实主义就是要刻画出人类心中如梦一般不可解的东西。要理解超现实主义的作品,不论是诗或是画,最佳途径就是通过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安德烈·布勒东[26]写的《超现实主义宣言》,其背后的理论基础就是《梦的解析》。读《梦的解析》,你就读得懂《超现实主义宣言》。读过《梦的解析》,你会清楚地明白米罗、达利在干什么。弗洛伊德说梦的材料都是从生活里来的,所以超现实主义不同于抽象派,他们组构作品的元素,都是具体的、现实的,然而却是生活中往往没那么重要的东西。从现实取材,所以超现实主义的画作可以展现画家的技术,这些超现实主义者都能够掌握具象,将现实画得具体、充满细节但同时却又进行了或巧妙或恐怖的变形。

    就如同在梦中,这些琐碎的东西不是依照其自体本身出现的。一个杯子,没有任何道理会在我们生命中扮演重要的角色,正因为不是重要的东西,一旦一个杯子进入梦里,它就不再是个杯子,而是在影射、暗示更重要的东西。这是弗洛伊德的理论。没有任何一样在梦中出现的东西是偶然的,没有任何一样东西会莫名其妙、没有道理地进入你的梦中。

    《梦的解析》第五章里,弗洛伊德解释了身体感觉如何进入梦中。睡觉的时候,感官上领受的刺激:第一,不见得都会进入梦里面;第二,进入梦里面,也都会变形,变成不一样的东西。一个胃不好的人,睡着了还是胃痛,但他不会每晚梦见自己胃痛。胃痛这个感觉会以别种形式、别种不舒服的经验表现在梦里。他会先尽量忽略胃痛的感觉,维持睡眠状态,继续睡觉是最重要的,只有在真的挡不住时,胃痛才变形进入梦中。累积刺激到一定程度,变形都阻挡不了胃痛的干扰,他才被痛醒过来。

    几乎每个人都有过睡眠中想上厕所的经验。尿意来了,可是你不会马上醒来去上厕所,尿意会先化作梦境,试图以梦中变形来满足你要尿尿的欲望。你会不断梦见自己找厕所,甚至找到了厕所尿了,可是那毕竟不是真正的解决,尿意会继续累积,一直到你醒来。对于睡觉时的刺激,我们通常先做一个梦,想办法在梦里面找出路,忽略或平衡刺激,梦的作用压抑不住刺激了,我们才会醒来。依照弗洛伊德的说法,我们不会随便莫名其妙就醒来,我们也不会随便就做梦,梦一定有其道理。

    所以一个杯子一进入你的梦,它就不再只是一个杯子,一定有什么样的意义。超现实主义要找到现实中这些细微琐碎的东西,在画布上、在诗中表达其本身现实性以外的意义,暗示其必须被扭曲、被变形的深层缘由。超现实主义所要表达的,是欲望的变形满足。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弗洛伊德理论进入法国,说服了许多人认定欲望需要减压,需要被释放,因而超现实主义的主题,就是变形的性欲。性欲以各种方法变形出现。

    有一幅超现实主义的摄影代表作品,拍的是女性的大腿,向上露出两腿交接之处,两腿合在一起,但露出了一点儿阴毛,阴毛上面有一滴水。这样一张照片,被视为超现实主义的精神示范。思考欲望的时候,欲望不可能用原来的形状呈现。我们今天要表现欲望,就用张开的两条腿,看到中间欲想的部位,可是那样反而碰触不到欲望的深处。欲望会变形,变形了之后反而更深刻,例如变形成为沾附在阴毛上的一滴水。那滴水才是焦点,那滴水才是真正的欲望。呼应了欲望的压抑,反射了被压抑的欲望。

    爱是欲望的替代品

    弗洛伊德完全改变了人们看待欲望的方式。《超现实主义宣言》里,有一段改写弗洛伊德的话,说:“艺术是什么?艺术的起源来自永远得不到满足的欲望。”意思是,如果我们的欲望都得到满足,我们就不是人了。因为我们的欲望永远得不到满足,所以我们永远都在追求欲望,我们永远都在追求那个不可能得到满足的欲望的满足。要理解人类社会及人类的一切,一种方式就是将每一样东西都看成是没有办法满足的欲望,扭曲变形出来的成果。

    人类社会为什么会有乱伦禁忌?达尔文会说,那是因为具有进化上的优势。具备乱伦禁忌的个体,会生出比较强健的下一代,淘汰掉没有乱伦禁忌的较弱个体,因而留下来的,就都是遵守乱伦禁忌的个体后代。弗洛伊德却说:那是因为要让欲望无法容易获得满足。家人,异性的家人,是最早而且最方便、最直接的性欲对象。他们就在身边,而且随时都在。按照自然状态,我们应该寻求欲望发泄的对象,就是家人。然而如果那样,那么幼儿时期就开始发展的性欲,会很快地得到满足。快速的满足没有压抑,欲望没有挫折变形积累,人就不可能建构文明。

    越是方便的性欲对象,就附随了越强烈的禁忌,将之隔离开来。人类最强烈的性欲禁忌,就是乱伦。父女之间、母子之间、兄弟姐妹之间的禁忌,是最强烈的。越是方便得到的,越不能要。因此,人的一生,所有的人,都在做一件重要却无谓的事——都一直在寻找欲望的替代品。每一个你能找到的欲望满足,其实都是真实欲望对象的替代品而已。你爱上的女孩儿要么很像你母亲,要么很像你姐姐。你相信自己爱这个女人,但是在你的潜意识里,压抑的欲望结构里,她不过是一个替代品。而且常常还会有替代品的替代品,甚至替代品的替代品的替代品。

    弗洛伊德建构的这套概念,真是复杂。越原初、越强烈的性欲对象,越有禁忌。欲望与禁忌总是同时存在。于是心理结构中,就可能产生一个习惯性机制,将禁忌普遍化。越爱的人,越不敢跟他在一起;甚至倒过来,如果没有禁忌,轻易可以在一起的,就不会有深刻的真爱。一个男人,他真正的性欲对象,在他自己也无法察觉的情况下被压抑下去的欲望对象,是他母亲,他当然不可能对母亲有任何欲望举措。等他长到十八岁,遇见一个女孩儿,可以充当母亲的替代品,在他心中燃起了热切的爱。然而爱一旦发动,禁忌也同时发动了。有一天,有机会跟这个女孩儿在一起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不能”。怎么办?他只好转而去找,去追求这个女孩儿的替代品。他没有那么爱这后来的女孩儿,爱的冲动没有那么强,反而才有办法跟她在一起。一直到今天,各式各样的爱情经验,例如莫名其妙地分手,莫名其妙地失恋,悔恨放掉了自己最爱的人,或者分手后才了解如何深爱那个人,等等,基本上都符合弗洛伊德理论里探索的欲望的替代、替代的替代、替代的替代的替代……

    显然,弗洛伊德还改写了人类的爱情。在弗洛伊德之后,没有简单、单纯的爱了。爱是什么?是一种替代品。从一开始,爱就是替代品。弗洛伊德也改变了我们对成就,对邪恶等等观念的看法。这些都因弗洛伊德,或运用弗洛伊德开启的视野,而有了不同的解释。不妨看看安德烈·布勒东的小说《娜嘉》[27],小说中藏着布勒东的社会诠释——其实整个社会都是我们欲望的替代品。社会中人与人的关系,社会的种种规范,都是欲望的替代品。人一直在不断创造,一直在不断追求欲望的替代品,换了各式各样的目标,为了要掩藏,为了要压抑,同时为了要发泄欲望。

    一种对文明的新理解

    弗洛伊德的理论,弗洛伊德的视野,还给我们提供了重读人类文明历史的启发。弗洛伊德喜欢用希腊神话的典故,“俄狄浦斯情结”就是用了希腊神话、希腊悲剧的典故。我们可以倒过来用弗洛伊德的理论,重新阅读,重新解读希腊悲剧,看希腊悲剧到底真正在讲什么,希腊悲剧的“悲剧性”究竟是什么?

    配备了弗洛伊德的种种洞见,我们去读希腊悲剧,去读莎士比亚的杰作,就会读到和19世纪之前的人不一样的理解与心得。20世纪之后,对于旧经典翻新出许多诠释,例如哈姆雷特和他母亲之间的关系如何?李尔王的三个女儿,各自有什么不同的象征?理查三世,那个残废的国王,他的残废又意味着什么?在弗洛伊德之后,我们朝不同方向探索,找出以前的人不会有,至少不会重视的意义。

    人类的文明,弗洛伊德告诉我们,是欲望被压抑下去之后,升华的结果。弗洛伊德讲的“升华”和亚里士多德讲的“升华”[28]不太一样。更重要的,弗洛伊德提醒了:文明一方面是欲望变形升华的创造物;另一方面,文明回过头来又变成进一步压抑欲望的力量。人的存在,就是在如此反复的循环中。压抑欲望创造了文明,文明又回头压抑欲望,是个无终止的过程。

    这样一种对于文明,对于社会,对于历史和世界的理解,在20世纪,给了存在主义哲学新的灵感,发展了存在的不同意义。尼采说:“过你自己的生活,不要找借口!”弗洛伊德却告诉你:“为什么你会找借口?因为你只是不能面对它!”没有人能面对自己所有的真实欲望。后来的存在主义,一部分来自尼采哲学,另一部分采取了弗洛伊德的态度,结合成精彩的新立场和新态度。[29]

    这些也都是弗洛伊德的影响。

    真的一夜无梦吗?

    有一本书叫“睡眠的迷人世界”[30]。书中整理了当前科学上,对于睡眠的研究与知识。我们现在可以用比弗洛伊德更科学、更精确的方式来了解睡眠。例如将睡眠分成几个不同阶段,从眼球活动测知不同的睡眠深度。我们现在清楚知道,人入睡后,到什么时候会开始做梦。有一个阶段叫作眼球快速运动(REM),那就是人在做梦的时候。

    有时候我们醒来觉得:啊,一夜无梦,通常都不是真的没做梦,而是不记得。大部分的梦,其实都被忘掉了。我们只会记得受到较大刺激的梦。噩梦往往比美梦更容易被记得,尤其是把你惊醒的噩梦,并不是做噩梦的机会比美梦高,而是噩梦比较容易被记得。梦在我们一般记忆中存留的时间不长。弗洛伊德之所以能够这样解析自己的梦,是因为他经常自觉地、快速地将梦的内容记录下来。照目前科学研究的理解,人对于梦的记忆,在睡醒的那一刹那,知觉刚刚的梦,到将梦遗忘,而且是彻底的遗忘,中间大概只有五到十分钟的时间。

    我们会有的经验,做了鲜明的梦,在梦里写了一首很棒的诗。醒来一下,自己告诉自己,等天亮了我再把梦中的诗抄下来。然而那首诗一下子就消失了,甚至在你还没重新入睡前,梦中之诗就被忘掉了。梦的记忆时间如此短暂,因而真有兴趣要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梦,非得在床头随时放着纸笔,而且不管醒来时是几点,不管当时有多困,都得立刻爬起来写在纸上。不只要写,还要尽量写得详细。

    有一晚,我梦见自己在写小说,醒来时很兴奋,因为梦里写的小说构想很精彩。我赶紧爬起来,在纸上记下梦里那篇小说的重点。到了早上,拿起纸片一看,上头只有一行字,写着:“所有的人都急着要倒车出去。”就这样。老天,这是什么跟什么?但我完全无法再去追索梦中小说的其他内容,甚至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匆忙爬起来,写了一句如此无聊、如此荒谬的话:“所有的人都急着要倒车出去。”这是什么小说题材!

    我们现在对生命的研究,对生命的理解,有弗洛伊德完全比不上的部分;但是,对于梦与梦的意义探索,科学仍然帮不上太大的忙。到今天为止,梦仍然带着相当程度的神秘感。弗洛伊德解梦分析的内容,也因而仍然有高度的参考价值。

    了解自己的梦,没那么容易。一个认为自己“一夜无梦”的人,让他去做睡眠试验,就会发现他不是真的无梦。如果明明有梦,那我们就得进一步问:为什么他老是不记得他的梦?有特别的因素、特别的道理,让他做了梦,却老觉得“一夜无梦”吗?我们先得找出办法来帮助他记得他的梦。花很大力气记下了什么时间做什么样的梦,然后呢?要了解梦的意义,就还得花更大的力气去对照他之前白天活动中,到底做了什么事,碰到了什么人,接收了什么信息……如此分析,那就不只解释了梦,也同时整理了白天的经验,会整理出一些当事者自己原本不知道的向往或恐惧。

    我们不需要全盘接受弗洛伊德,将自己当成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架构的样板;但是也不需要全盘否认那个架构在理解自己上可以提供的帮助。

    梦的解析有其理性基础

    不同的语言系统里,几乎有同样的混淆,将日思与夜梦放在一起。有梦,同时有白日梦。白日梦就是我所想象、空想和自由联想的东西。由白日梦,相关联而有了梦想,意指我们心中的追求,希望能够成真。“梦想成真”,那个“梦”显然不是夜梦,而是白天里意识中所想象的。

    中国人当然也做梦,有一本书,叫作“一百个中国人的梦”。中国的鬼怪故事,像《聊斋志异》或《阅微草堂笔记》里记录的,很多都跟梦有关。梦是现实世界与另一个非现实世界的过道。这种观念,在《梦的解析》第一章弗洛伊德搜集的资料里也有。“巫”或“萨满”的传统中,要与超自然沟通时,巫会进入一种恍惚出神的状态,那样的经验和梦有一定程度的相似之处。人的肉体在这个世界,我们看得到摸得到,然而神魂却不知所在。既然如此,其所去之处,应该就是“那个世界”吧!

    对应这种跨文化的梦的意象,弗洛伊德坚持他的“梦的解析”是科学的。如果狭义地看科学与科学方法,科学建立在归纳法的原则上,也就是科学观察到的现象与原理要能够复制。今天氢加氧燃烧产生水,明天同样的氢加氧燃烧也一定还是产生水;我来做氢加氧燃烧产生水,换另一个人做氢加氧,燃烧一定还是产生水。用这样的标准来看,弗洛伊德式的解梦当然不是科学,因为弗洛伊德的解释不能重复。同一个梦,被弗洛伊德解析,和被另外一位精神分析师解析,会得到不同的甚至相反的答案。然而若是和传统上用来解释梦的方法相比,那么弗洛伊德的理论确有一层出于理性思维的严谨。他的解析建立在严密的因果关系上,不是松散的联想。不是看到做梦与起乩有类似的外表,就觉得这两件事可以类比。他的解析,总还是依循“因为——所以”的逻辑句法结构进行的,这点差异不该被忽视,被抹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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