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窗前有东西坠落,由于速度很快,我只瞥见一个黑影。一开始,我以为有人跳楼,脑子里响起那种沉闷的声音,等了几秒,周围还是很安静。我从窗边往下看,地上什么也没有。事实上,我知道不是有人跳楼。这是我的屋子,只有我一个人,除了我,不会有人从楼上跳下去。当然,也有可能有小偷溜了上来,又失足掉了下去;或者我父母悄无声息地回来了,跑到楼上往下跳。这些可能我都不会相信,但我就是想到了。
在看到地上空无一物后,我猜测那是只黑色的塑料袋,掉下之后就被吹远了。然而那黑影之后几次三番地出现,黑色塑料袋无法说服我了。我等着,凝视着窗外,才看清楚那是一只黑色的大鸟。那只黑鸟从楼上跳下,最后调整方向,贴着地面飞远了。
我家周围是田,那时候是六月初,水稻还没有播种,田里已经引满了水,白鹭从四面八方飞来,又飞向四面八方,这些大鸟们在田里寻食嬉戏。如果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些鸟喜欢成群结队,如果有一只鸟起飞了,往往其他的鸟也莫名其妙地跟着飞起。我站在二楼,那些鸟就像是随风撒落的白纸屑,它们缓缓地飞起,不是笔直地向前,而是侧着身子,往一个方向划去,不多久又下来,落在不远处。
那只黑鸟是个异类,它比寻常白鹭要大上一号,毛色油亮,细看之下肢体的形状与白鹭也有些不同。当它从屋顶上飞下之后就慢慢地滑向白鹭群,然后长叫一声,在边缘上停下来,开始踱步寻食,时常抬起头不知道望向何处。别的白鹭飞起时它也跟着,就在最外围悄悄地跟着,然而当它飞起来时,周围空无一鸟。我打开窗户,有时候就能听见那只黑色大鸟的叫声,异常地凄厉,像是在召唤着朋友。在黑色大鸟盘旋的天空下,那些白鹭似乎什么也没听到,缓缓地踱着步子。
我爱上那只鸟是在这样一个瞬间,我站在家里的院子里,那只大鸟长号着落在我的屋顶上,敛了翅膀安静地望向不远处的白鹭们,而我在楼下安静地看着它。许久以后,大鸟冲下来,笔直地下坠,在最后忽地拐了方向,肚皮贴着地面滑行,它就从我的身边划过,卷起一阵风。我清晰地看见那只黑色大鸟,看见它抖动的羽毛、黑色的眼睛、褐黄的长嘴,那阵风里夹着孤寂的味道,我闻着,想到了阳光。就这样,我爱上了那个黑色的影子。
关于这件事有两种解释:一、当时我离群索居,内心空虚到了极致,禽兽到爱上一只禽兽;二、当时我被暴晒了多天,肤色到了可以与非洲兄弟做亲兄弟的地步,我看见那只黑鸟,就像看到了自己,换句话说,我爱上了自己。这两种解释都不同寻常,所以我不会接受,同时我失去了寻找解释的兴趣。
我试过好几次接近那只黑鸟,是这样子的:我头戴草帽,换上塑胶鞋子,在田埂里假装悠闲地走动,然后我兜着圈子慢慢地靠近。我想,这样可以迷惑到它,降低那只黑色大鸟的警惕。虽然我的目标是它,但我不想让它知道这一点。这种方法的糟糕之处在于连我自己也会忘记了我在干什么,有时候我会突然立定,望向四周,陡然就发现自己站在田间。那时候天又高又蓝,偶尔飘过几朵大云,我望着那些云发呆,连黑色大鸟走到我身边了也不去注意,直到它大叫一声,我才醒悟过来,继而装出一副悠闲且毫无目的的样子,时刻准备着奋力一扑就把它抓住。但是同时我也在担忧,比如它奋力挣扎,我会被锋利的爪子划伤,忧虑之中动作难免变得驽钝,因此那只黑色大鸟每每提前离开。
对于我为什么要抓住那只黑鸟,抓住之后准备干什么,我一概不知。有时候,一想到连一只鸟也要骗,我就开始脸红。
我说过,黑色大鸟长得和白鹭很像,我们这里的捕鸟人有一种专门对付白鹭的办法,就是拿一根削尖了的木棍竖在田里,尖头朝上,再插上青蛙,第二天就会有一只白鹭刺破了喉咙死在那里。这种方法很坏,因为我小时候吃鱼经常被鱼刺卡了喉咙,知道喉咙被刺的感觉很不好,这一刺之下还丢了性命,这就更加不好了。虽然这办法很坏,但多少有借鉴之处,根据这个,我后来开始尝试一种诱拐法。我支起一个大的淘箩,打来一打青蛙,准备把那只黑鸟一点点引进淘箩下,然后我迅速撤下支架,但是上钩的都不是黑鸟。只有一次,我的头顶飘过一朵巨大的白云,那时候我伏着身子,我看见那朵云从西边慢慢地飘过来,背后射出无限的金色光芒,突然那只黑色大鸟叫了起来,我回过神看见它从淘箩下出来,脑袋点了点水面,然后飞起来,飞得跟那白云一样高,这种盘旋的姿态让我想到,离别其实是一种自然舒适的状态,那不是一瞬间的事。
那个季节捕鸟人开始走动,气枪声四处响起,偶尔能看见挂起的丝网。老人们说白鹭肉是酸的,不好吃,捕鸟人不会费心来抓这样的鸟。但那只黑鸟与众不同,这样与众不同的鸟终究有被人看上的一天,不管它的肉好不好吃。我充满了担忧,担忧不是我抓住了它。
就在担忧之时,我又听见那只黑鸟的叫声。那是两棵樟树之间的一张隐秘的透明丝网,我看见它挂在网上,被透明的丝线密密麻麻地缠着。那时候差不多到了六月末,白鹭们要开始往更南的地方飞去。那黑鸟一动不动,只是伸长了脖子,往白鹭们飞起的方向看去,我顺着它的目光看过去,只看见无数纷飞的纸屑。第一次,黑色大鸟伸手可及,我小心地上去摸了摸它的脑袋,它不躲避,只是依旧望着那些远去的白鹭。忽然它轻轻地啄了几下我的手,开始叽叽喳喳地叫,它望向了我,我知道它想说些什么了。我飞奔回家,取来剪刀,一边幻想着被捕鸟人发现抓起来捶上一顿,一边把那网剪破。
黑鸟坠到地上,调整了一下身子,猛地张开翅膀,往南边飞去,我抬起头,天色正在变暗,远处又是一朵巨大的白云从西边缓慢地飘来,而我手里只有一根黑色的羽毛。
二
在冬天的一个早上,我的鹦鹉飞出了窗外,落在了一棵玉兰树上。我追出去,看见它立在一条细长的枝丫上,安静地看着远方,屁股朝向我的房子,既没有要飞走的样子,也不像是要下来。我在树下等了会儿,试着叫它的名字,但没有用,便回去了。
这件事不同寻常,因为我的鹦鹉一点儿都不喜欢外出,甚至拒绝看见天空。它讨厌阳光和流动的空气,平日里待在楼梯内侧的衣架上,用一件旧大衣遮住自己,藏在阴影里保持着沉默。如果有人要拨开衣服,它就会大叫。有好几次,我想把它放走,但都失败了。它坚决不走。我把它带到屋外,它马上飞回来。我关上门和窗户,它就不停地啄我的门,用翅膀拍打窗子,喊道:“开门!开门!”而这一次,当我打开窗户时,它以一种出逃的姿态离开了,我感到奇怪,怀疑起这突如其来的激情。
这个冬天冷得格外早,所以显得漫长。那个早晨先下了阵小雪,然后又是一场淅沥的冷雨,把地上薄薄的雪冲开,露出沙黄色的地面。虽然天空是亮的,但太阳隐在云后,我总觉得它没有升起。
我回去后心绪不宁,觉得放心不下,挑了根竹竿又出去了。我的鹦鹉还是停在那里,沉默地看向远方,背对着我的屋子。我仰头,它孤单地立在光秃秃的枝丫间,背后是很大很大的一块灰色的天空。我叫它的名字,对着它吹口哨,说:“下来,下来。”它一动不动。天又吹起冷风来。我提起竿子,在它身边晃了晃,以此威胁它,说:“不下来我就打你啦,我要打啦。”但它还是沉默着,一动不动。我用竿子小心地抵住它的脑袋,说:“快下来。”这时候它终于看了我一眼,然而它的目光又飘忽起来,朝远处去了,远处有什么呢?我试着把它挑下来,它一闪,跳开了。最后,我取来一把梯子,爬上去,我的鹦鹉难得地张开翅膀,在那株玉兰上空绕着圈飞起来。我顺着它原来的目光望过去,只看见满眼沙子的黄、枯叶的黄,笼在牛乳似的薄雾里。这时候我的鸟开始大叫:“春天!春天!”我抬头,它肚子上的灰色已同天空一个样子。
我离开了,我的鹦鹉立在枝头,拒绝回来。
那天晚上开始下雪,我从二楼的窗口看过去,玉兰树上的鸟不停地抖落身上的雪花。后来天又下起雨来,雨声里夹着鸟叫声。我抹掉窗户上的白雾,打开手电,光穿过夜色,落在玉兰树上,一个影子,在光里一闪一闪。那是我的鹦鹉。我把耳朵贴在冰冷的窗户上,听清楚了,是我的鹦鹉在凄厉地大叫:“春天!春天!”我听了会儿,便在这叫声里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走出家门,来到那株玉兰树下。这个冬天很冷,所以显得漫长,我身上的大衣也有些厚重,那株玉兰树下有一个小水洼,里面安静而又沉默地躺着一只鹦鹉,嘴巴半张着。我端详了一会儿,正要离开,一只野猫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叼走了鹦鹉的尸体。看着空荡荡的水洼,我突然疑心起来,是谁教了它“春天”呢?这样想着,我又望向四周,满眼是沙子的黄、枯叶的黄。
三
从那天下午起,那只鸟的叫声就没有停过。叫声出现的时候,我正对着窗户出神,时间在我空洞的凝视下变得缓慢。我看见空气中的尘埃和光线,窗前的一株广玉兰正在生长,周围什么声音都没有。突然,那鸟叫了起来,以一种奇特的、我未曾听过的声音叫着,像是小提琴被低低地抑着,使我想起掰断荷藕时那些拉扯出来的透明的丝线。好几次,我觉得那鸟叫像是要消失了,但是没有,调子在最后总会扬起来。
我的心乱了,这种没有来由的叫声带着预兆的感觉,我站起来,走来走去,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要击中我了,也许是不幸。我在房里逡巡了一会儿,然后斜倚在窗户边上,露出半个身子,向外张望。我知道那只鸟在哪儿,却不知道它为何叫得这样凄凉。那叫声里隐约有哭泣的意味,就是刻意让人听见,叫人明白。有一次,我推开纱窗往下看去,它就趴在那个玉兰枝丫上单薄的小巢里,一动不动,铜打的一般,敛了翅膀趴在那里,深情地叫着。我注意到,它的嘴巴半张着,眼睛凝视着巢边的一颗白色的蛋。看到那颗蛋,我想起了几个身影。这几个身影在上午来过,带着石头和木棒。那时候我也这样站着,露出半个身子,目光没个焦点,只听见玉兰摇晃的叶子的摩擦和莫名的欢呼。
近乎一个下午,我一直听着叫声犹豫不决,最后我决定下楼去看看,然后在广玉兰下寻到了一摊痕迹。我盯着那摊痕迹瞧了会儿,一下子明白了这叫声里所包含的凄凉。然而又有些松心,觉得不幸与我渐远了。这时候那鸟愈发叫得忘情,我直起身子绕着玉兰树踱了一圈,突然掉下眼泪来。我朝那鸟大叫、呼喊,试着摇晃那株广玉兰,希望它能停下来。玉兰树上的黄叶子一片片地落下来,而鸟还是在叫。
我一度猜想它要鸣叫到死,然而到傍晚,正如叫声突然响起一样,毫无征兆地,叫声停了。我抬头,那鸟张开翅膀,看了我一眼,然后箭一般朝天空飞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我低头靠着那棵玉兰,感受到夜色正变得完全,这时候我忽然想到,不幸是鸟的,我只是不幸的旁观者,这样想来我就轻松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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