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开·90后新概念·空蝉-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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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陆俊文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对话。直到接近那个大拐弯,秀庄忽然对我说:“香要燃没了,借我个火,我续一下。”

    我愣住,慌乱地撤出右手在裤袋里翻摸,拍拍大衣口袋、衬衫胸袋,都不见火机。我想起车子前置的储物夹里有一个,刚欲委身去拿,车子重重颠簸了一下,秀庄手里卷曲的香柱断落下来,坠地成灰。我稍抬头,白茫刺眼,猛地握紧方向盘往左狠狠打去,从坠落下陷顿然横冲直撞地爬上来,倚靠延边。我喘了口气,秀庄也吓了一跳。噼里啪啦的雨打在玻璃上,从四面八方想撞击进来、渗透进来。我抹了额头才发觉已溢出层叠细密的汗珠。

    又是这个大拐弯。

    嘴唇咬住一支孟菲斯,从储物夹里拿出火机,给自己燃一下,转过身给秀庄手上那支续香也燃一下,放回储物夹的时候抽出伞,下来检查车子。走近外道,泥流没过我的鞋子跃入斜坡下大片的幽绿,雨雾斩断了视线,辨不出石块和青草。好险没有从这里翻滚下去,都五年了连个低矮的护栏都没有,八百多米高的盘山公路,叫人走得战战兢兢。

    五年前也是在这个地方。舅舅载着我、母亲、姨母和秀庄、秀怡两姊妹回去,正月初二,却湿雨涟涟。秀庄坐在副驾驶位上,手里持着香柱。我坐在后排左角,不时从后视镜中瞥见她的脸。她不落泪,亦无表情,只是如一道挂面,白白的垂落下来。

    姨母时而痴癫,时而清醒。她原本是睡着的。大拐弯舅舅转得有些急了,车厢连同人一道往上跳了一下,咯噔一声,她忽然就咯咯笑了起来,手舞足蹈,嘴里念着:“又下雪,又下沙,可怜麻雀无处扒。麻雀还有两匹毛,可怜麻雀无处巢。”

    “妈!”秀庄转过头。

    车厢沉闷下来,我屏住呼吸。

    秀怡靠右边挨窗坐着,不发一语,额尖顶着玻璃看水撒泼下来,化开,又稠成一片。

    母亲低头把姨母的手攒紧。

    “呵呵咯——”姨母摇晃着脑袋,“麻雀还有几股息,可怜黄鳝光衣衣。黄鳝还有两个洞,可怜螃海(螃蟹)坐岩洞。螃海还有八只脚,可怜黄鳝光脑壳。和尚还有大菩萨,寡儿寡崽不得妈。不得妈,不得妈。”她的身体欲往上跃,从我母亲手中挣脱,但太累太沉了,只得耷拉下来。

    秀庄捏着香柱,缓慢轻柔却一顿一顿上下往复摩挲着。

    姨母念完就瞌睡过去,阖上眼,皱巴巴、老态龙钟地弓曲蜷缩着。

    后视镜里秀庄的那双眼睛,直直盯着她母亲。

    我被香熏得直呛气,却不敢咳出来,把窗拉低一些,风透进来,夹杂些雨水扑向我面庞。

    秀庄问舅舅要了火机,兀自续了香。火光陨落成烟柱的一瞬,我心跳迟疑了一下,整个人松垮垮地坐在那儿。我不敢看她的脸——她毫无生气、哀伤的脸。

    她沉静得叫我窒息。我巴望她哪怕硬生生红着眼眶,泪滴打转亦好,我在心里祈祷,她哭,我拥她入怀,那样我翻来覆去想了一夜安慰的话才能吐露出来。可她的眼神连同躯壳都是那么空空幽幽地嵌在那儿,背景是车前被雨洗过、扑闪变化的风景,她丝毫未改。我才发觉,原来二十年了我却一点儿也不懂她。

    雨在车绕过山腰后便渐渐小了。玻璃窗像没对上焦拍糊了的照片,外面的世界朦朦胧胧。我哈着气暖手。等雨更小的时候车子已经进入那界了。

    那界是母亲同姨母从小生长的地方,广西南边的小镇。这名字如同这里的风景一样,恍惚缥缈,像是那边的世界。一大片的浅滩平原,硕草被风剪裁得平实,木船上荡着戴斗笠的姑娘,水稻田里是牵牛的老农。细流从十万大山南下,沿红水河西行,奔赴昼晦之间漫长的黄昏。这里一年有八九个月都是夏天,湿热的气候连同湿热的人。

    母亲十八九岁便从乡下到了城里,十年后嫁给我父亲。我父亲是个街仔,而我只算半个街仔。县城里的人喜欢把两个城里人结合生下的子女叫街仔,喜欢把两个乡下人生出的子女叫作阪仔,喜欢把外面县城来的人叫作外来仔。按照这种划分,我顶多算是半个街仔,而我母亲乡下人的身份也让她在婆婆嫂嫂面前抬不起头。姨母本分,不喜欢往外跑,在隔壁村子找个人嫁了,以为这辈子会老老实实待在乡下就此了却一生,哪知男人心野不安分,非要出去闯,最后总算是住到了县城里,有车有房,也算风光。但乡下人依旧是乡下人,装束模样能变,可一张嘴即了然。秀庄、秀怡一直被人看作阪仔,她们与这个新世界格格不入,卡在途中进退两难。

    阪仔在那时候总是被孤立的身份。七八岁的小孩就已在老师的眼神中学会了人以群分。秀庄只晚我一个月出生,却处处遭碍。秀怡出生的时候我六岁,她父亲因为姨母连生了两个女孩没有男孩而念叨了一辈子。姨母刚生下秀怡还在坐月子的时候赶上涝灾,大家忙着收割谷子,一刻也闲不下来。姨父倒好,悠悠闲闲地一心扑到隔壁村子同人赌钱,姨母叫人去催了几回也不见回应。她坐不住了,爬起来就往田里跑去,挥着镰刀身子浸泡在雨水里割谷子。等谷子收回来了,人也瘫了。她先是连着几日头疼得厉害,以为只是着了凉,熬了帖药,不肯上医院。之后整日卧床,身体越来越弱,两条腿的神经竟已衰退,才半个月就已缩得如青衣甘蔗般细小,脆生生、硬邦邦,仿佛里面的肉可以嚼出糖水,或是一折成两半。后来连手也没了力气。堆栈的谷子不见日光,黏湿湿地烂得散着腐臭。姨父抱着秀怡托人用手扶拖拉机把姨母送到县里医院,一路颠簸着尘屑,姨母一路地咳。医生说没得治,是软骨病。姨父惊愕,怎么会得了这个病呢?医生也说不准。姨母此后身体便如纸糊的人儿一样随人摆弄,可她脑子还是清醒的,她念想她这辈子也就这样子看到头了。

    姨父把外婆叫过来照顾姨母,自己开始往县城里跑。谁也不知道他整日都在忙些什么。秀庄已经到了要读书的年纪,母亲见姨父不管,便把秀庄接到我们家里来照顾,本想让她和我念同一所小学,却又因户口问题作罢。那时候一纸非农业户口的证明就是享受优等资源的通行证。无能为力,只好让她先在乡下念几年书,跟着那咬字不清、汉语拼音都认不全的老师学识字。

    等姨父安定下来的时候他同我们说要做生意,很快就能赚大钱了。门路我不明,听父亲说是倒卖什么东西。姨母和秀庄、秀怡很快被接到了城里,她们开始是租了一间十来坪的平房住,隔几年便砌了栋三层楼高的房子,又买了面包车拉货。姨母那时候仍旧只得卧躺床榻,母亲常骑车经过长长的路载我去看她。姨母越来越臃肿,也越来越憔悴。她像只被充满气膨胀欲裂的气球,眉头动一下,都仿若连筋带骨地撕扯。她甚至一天要睡十四五个小时,醒了一会儿又得睡过去,有时母亲跟她聊天说着说着她便没声没息歪斜了过去。

    秀怡从一开始就不亲近她母亲,她是请的老妈子用奶水喂大的。姨母那时甚至连抱起秀怡的力气都没有。她身上有一股怪味,皮囊和内脏似乎时时刻刻都弥漫着酸腐的气味,腥臊的尿臭弥漫着她的下半身,衣服散发出一股怎么洗也洗不掉的霉味儿。秀怡更是直呼“臭、臭”,还把口水吐到姨母身上。

    秀庄看到这情景便用手打她妹妹,一巴掌一巴掌打在秀怡身上、脸上。姨母看到了又很心疼,虚弱地喊:“不要打,不要打。”

    这样的场景我见过两三次,都是在十二岁之前的夏天。等十二岁之后,我便不怎么陪同母亲去姨母家里了。

    那几年我印象中秀庄、秀怡的日子过得并不赖,除了要照顾姨母,其余一切都还算平淡。虽然同住一个小县城,可能见到秀庄、秀怡的日子也不过是每年正月初二、清明和七月十四回去那界外婆家的时候。而姨母又总是不回去的,路途太颠簸,又不方便。于是有几年我是没了姨母消息的。

    那天,秀庄忽然推着她母亲来我们家里的时候把我惊吓住了。姨母如一堆软榻又膨胀的棉花陷在轮椅里,眼袋肿得发乌,长长的悬吊着欲图接近颧骨,活像一具干尸,两眼无神。她那天支支吾吾同我母亲持续说了好几个小时的话都没有睡过去,情绪波动很大,不知所措的样子。有几次大喘着气,声嘶力竭,声带又干颤动发不出声,她用力地咳,每次咳嗽全身的皮骨都会一同跳动。母亲说,是姨父在外面被人下了药,迷迷糊糊赌了钱就把车子、房子全押下去了,还欠了一屁股债。

    “骗人的吧,什么被人下了药,明明是自己心甘情愿去赌的吧。”我愤愤不平。母亲虽然不说,但我也知道姨母一定是过来借钱的。这种日子一直持续了很久,有时姨母没有找过来,母亲也主动带着钱过去看望她们。母亲并没有多少钱,她90年代初就从正式编制的员工变成了朝不保夕的临时工,可她宁可自己不吃不喝也看不得自己妹妹受苦。那时候大家都过得很艰难,秀庄常常连米饭都不敢煮,混着番薯煮稀粥喝,能有一小碟榨菜就满腹欢喜了。姨父也出去找活儿了,他本来就是个乡下人,除了种地什么也不会,可他走的时候早把田地兑给了别人,以为进了城就再也不会回去,在这里安营扎寨落了根,如今只能哪里有活儿往哪里跑。他跟着同乡去帮人砍橡胶,后来橡胶没砍成倒把自己给砍伤了——因为地盘争端,大家为了几棵橡胶树大打出手,姨父本来也只是帮忙的,什么也不懂,想跑,却更遭了砍,好在伤势不重,后背皮厚,挨划了两刀。

    从前风风光光的姨父不见了。他最阔气的时候开着面包车载我们绕着这个小县城新修的城市大道跑。风从窗子把我们的眼睛吹得迷离,幻真亦假,做了几年大富大贵的梦。以前他还面色红润,而之后见到他,颓唐不堪,瘦骨嶙峋,除了个消不下去的酒肚,整个人快细成一根柴火了。有两个女儿要读书,老婆又卧病在床。姨母因为营养不够,瘦下来后皮肉松松垮垮,秀庄住校念书,秀怡不肯去给姨母翻身,她的背上、身上到处都长满了红肿肿的褥疮,戳破了流出脓水,沾染在蚊帐上、被褥上,又没人清洗,整张床都黏着一层油腻腻的污迹。人就是在那一瞬间变老的,整张脸都像是被揉得皱巴巴的纸张,垂垂老矣,连呼吸都变得如此单薄了。

    终于在我和秀庄二十岁、秀怡十四岁的时候,姨父死了。

    那个时候我还在厦门,秀庄也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念书。前些日子刚接到消息说姨父找到一个帮人开车的工作,而现在又突然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说姨父病危,她和姨母商量了很久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秀庄这个消息,要我代为转达。

    病危?!我唏嘘不已。

    我还想着人总不会是一背到底、一蹶不振,怎么也爬不起来啊,或许熬个两三年就会有什么转机了,那些励志的故事满天飞,奋斗、力量、鼓舞,像鬼迷心窍,信了,可不料终究敌不过命。他帮人开车,到山上一处地方卸货,下车的时候看见有一群人往下面跑,自己不知道个究竟,往上走,结果成窝的母胡蜂冲着他蜇过来,覆满他的身体,乌通通一团,他逃跑,翻滚倒地,脱了衣服,往河里跳,最后还是被蛰得全身都是毒囊。等被人发现的时候急忙送去当地卫生院,医生不敢治,又送到县里、市里,都说身上的血已经全黑了,全身上下没有一寸是完好的,皮囊千疮百孔,造血细胞崩坏,肝脏也已经坏死。

    前期的救治已经让姨母借光了所有可以借的人。她从轮椅上翻滚下地,跪呀,变了形的膝盖骨曲得拉不直,她央求着所有人,她不想让自己的女儿没有父亲,又背负着自己这个拖油瓶。姨父奄奄一息,大家陷入两难的境地。母亲说:“医保呢?不是应该有医保吗?”姨母苦笑:“什么医保,穷得连饭都吃不起哪里交得起那个钱,都是假借别人的名糊弄过去的,小病好骗,可谁又知道会……”母亲又说:“干脆找新闻媒体,请求社会救助啊。”姨母摇摇头:“成天这个病那个病、死去活来的人多成堆,谁有工夫管我们,谁又能想到我们?”

    沉默。

    秀怡还在上初中。

    秀庄在外地念大学。

    她们都还被蒙在鼓里。

    两个女人,母亲和姨母,在冷冰冰、静悄悄,散发着消毒水味的医院长廊沉默。

    车厢里的沉默在舅舅停稳车,叫了一声“到了”后才消解。

    姨母还歪斜着头沉睡。母亲递给秀怡一把黑色大伞,让她先到前面车门等着帮秀庄撑伞。秀怡关门的时候害怕没合紧,稍微用了点力。脆脆的一声嗙。

    “秀怡,你轻点儿呵!”舅舅心疼地抽搐一下。秀怡努努嘴。

    母亲让我到后备箱取出轮椅,然后扶姨母出来。

    秀庄呵护着那支快燃尽的香柱,生怕冷风或雨把它吃灭了。

    “妈——”我皱着眉头,“垫子全湿了。”

    “我看看。”母亲过来,探出一只手往姨母腰下一截的车垫子摸去。

    “要把她叫醒吗?”

    “让她再多睡会儿吧。你扶一下她。”

    “哦。”我点点头,瞥见舅舅一动不动地站在车前,透过朦胧的玻璃看我们。

    我两手插到姨母的腋下,吃力地将她支起来,架到轮椅上。秀庄在旁边也走过来要帮忙,但母亲让她先走回去,到正堂里把香柱插上。

    舅舅找地方停车。我和母亲推着如婴儿般沉睡的姨母走在坑坑洼洼的小道上。母亲撑着一把大红伞,牡丹花一样的红色,富贵大气,红得鲜艳耀眼,红得叫人心颤。这把红伞是二十年前,姨父姨母结婚时母亲做伴娘,撑着它把姨母送到大堂去的那把红伞。伞骨未锈,人骨已寒。姨母在座椅上摇摇晃晃如在梦中。而细雨下的母亲走着二十年前走过的那条道,送着二十年前送去的那两个人。泥泞如初,黏人鞋跟,你愈走愈要把你黏住。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

    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母亲哼唱着。

    “以前你姨和我年轻的时候,听收音机,那时邓丽君可真的红得不得了。”

    “现在哪里还有人听邓丽君?”我笑笑。

    “妈妈是老古董,过时咯,时代不要我们咯,追不上你们年轻人咯。”母亲也笑笑。眉如镰月,细长同眼角相接。

    笑声从里巷传到屋前,外婆颤颤巍巍地走出来站在那儿,头上包着一块褪了色的红蓝头巾,她也冲我们笑。

    母亲把姨母推到房间里给她擦身子、换衣裤后,给她注射了一针医生嘱咐随身带着的药剂。秀庄把香柱插在香炉里,燃了几叠纸钱。母亲让我们一起过去拜拜,姨父总算平安回到了家里。落叶归根,村里信这个,所以无论多远,都要续着香柱,牵引着三魂七魄回来。大家悬着的心搁下了。

    舅舅弄菜,我们烧了碳,围坐着烤火。二月的天变得快,忽冷忽热,叫人捉摸不透。清早起来还是晴着的,刚要出门雨水就追过来了。姨母睡得累了便清醒过来,她叫秀庄,秀庄便把她推过来,加入我们。

    她像得了失忆症,丝毫记不起自己刚刚在车上说了些什么。我们也习以为常了。从几个月前她就开始这样了,医生说治不好,她也不想花那笔钱去治。好在她现在是清醒的。

    我问秀庄:“现在学习还忙吗?”

    “课不多,就是每天去跑兼职有些忙。”她把冻得红肿的手摊开对着火炉,又收回来捂捂冰冰的脸颊。她很瘦,近来又更瘦了些。我低头看着她,白皙标致的脸,同她名字一样清秀的面容。

    我知道她初中一毕业就开始四处找兼职,那时候她母亲早已卧床不起多年,父亲一夜之间输光了家里所有的钱。她被拒之门外,却还是挨家挨户地去问,她谎称自己已经十八岁了,只是看起来小些,工资可以比别人少,只要能让她待下去就知足。姨父死后她更是东奔西跑,没日没夜地干,一个女孩子家在外头,有多少的不得已。她母亲含着泪对她讲,要清清白白做人,堂堂正正做事,不要像姨父那样,从生到死,都是战战兢兢,什么都是假的,什么都没有得到。

    已经够落魄的了——这生活。若是放在我身上,恐怕我是要任自己垂堕下去的。可秀庄偏偏一点儿苦也不喊,她要强,常谢我母亲,也总说以后赚到了钱,一定会还给我们的。我母亲说不急不急,秀庄却总还记挂在嘴上。

    我看到秀庄说这番话时候的眼神,仿若十多年前那样,温婉柔情。记不清有多少次了,秀庄带着她妹妹,走两小时的路,从她家到我家,气喘吁吁,敲门,一脸的青肿发白,她们的父亲又几天几夜未归,吃不上饭,饿着肚子找上门。我母亲赶紧给她们下了两碗挂面,嘱咐我去楼下买鸡蛋,给她们蒸了几个,剩下的让她带回去给姨母。秀庄小心翼翼地剥着蛋壳,秀怡狼吞虎咽,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蛋了,清粥咸菜便是日常的伙食,一穷二白,家里稍微值点钱的物件都被当掉了。

    我问她:“在学校有没有给我找个妹夫啊?”半开着玩笑,不愿气氛总是那么僵而沉闷。

    她还未答,姨母先替她开了口:“哪里有人看得上我们家阿秀。”

    “还得我们家秀庄看得上他才行呀!”我辩驳。

    秀庄摇摇头。

    “没有看得上的?!”

    母亲抢着说:“看得上看不上又怎么样,那么远的地方,以后要是嫁过去了,那这边谁照顾咯?”

    “倒也是,找个本地的好了,落脚方便,回来也方便些。”我冲秀庄说。

    “那也得你帮我们家阿秀介绍才得咯。”姨母冲着我笑,“你那么多朋友,总有那么一两个合适的嘛。”

    “欸,宇森啊,你看,阿袁怎么样?”母亲突然推推我肩膀,“我看阿袁这人挺老实的,你跟他关系又那么好,把阿秀介绍给他咯!”

    我愣了一下。阿袁?!

    为什么会是阿袁呢?

    我摇摇头,“不行不行。”

    阿袁这个人,我跟他相识有快十年了,从小就在一起玩、念书。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父亲只是一个小员工,没想到忽然就发迹了,到现在,资产颇丰。他父亲什么生意都做,承包山林,贩卖木材,教育业,现在又做起了房地产。可阿袁这人堕,没什么进取心,爸妈又总惯着他。他心眼不坏,就是性子太暗,悲春伤秋,又有些玩世不恭。他小时候一直被当作外来仔,因为他爹妈都不是当地人,是从隔壁县城——那个穷得出名的地方——迁过来的。在认识我之前他几乎没什么朋友,他受人欺负,念小学时就被班里男生追着打,打得鼻青脸肿,常常捂着脸回家,爸妈问起,又不敢说。后来他患上了鼻炎,鼻涕流个不停,同学嫌弃他脏,连老师都不愿接近他。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患有严重的哮喘了,开始我并不知道那是哮喘,只知道他不能跑太久,不能吸烟,不能嗅花瓣,要整日整夜服用大大小小的药丸。

    那么多年了他倒是没谈过恋爱,但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他爸在外头风流成性也人尽皆知,有钱,出去嫖,闹得家里乌泱泱的。她妈那时候整天接到外面女人打过来的电话,日日以泪洗面,要阿袁以后长大了不要学他爸那样。可谁知等到他爸老了嫖不动了,阿袁就开始子承父业了。他还念高中的时候就开始去玩,后来离家千里到偏远的地方读大学,就更没人管得着他了。虽然阿袁常常跟我说,只要他找到女朋友,就绝对不会再出去乱玩,但我一点儿也信不了他。说笑可以,但同秀庄扯上关系,我便绝不肯松懈。我看不见他们的未来。

    “怎么,难道他有女朋友了?”母亲见我低头不回话,反复地追问我。

    “没有。”

    “那更好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她又转头向姨母和秀庄说,“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他心地挺善良的。我跟他妈也常有联系,她妈人也不错,我看挺好。”

    姨母听了也直点头。

    “不行!”我坚决反对。

    “宇森,为什么不行?”

    我说不出话,又总不能捅出他那点儿事,支支吾吾的。

    母亲看我憋得脸都红了,笑笑说:“又不是相亲什么的,只是让他们俩先见个面,交个朋友嘛。”

    姨母正儿八经地同秀庄说要她同阿袁先好好认识。不管成不成,都是缘分的事儿。

    缘分?雨水冲刷着路面,从我脚边滑落下去几颗小石子,它们先在水中游荡,继而在空中旋舞,坠落无声。我收了伞回到车里,发动引擎,继续往山路上驰去,像穿梭在雾气之中,前路难辨,后路不见。

    “当年我就不该动摇。要不然,也不会这样吧?”我开着车,看着后视镜里秀庄的面容,竟自顾自地就说了出来。我吸了口烟,拉下窗,往窗外吐出烟圈,未成形就被雨雾湮去。

    “嗯?”秀庄疑惑,但她很快便猜到我说的是什么了,“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还提它干什么。”

    “那你放下了吗?”

    “没有。”她回答得干脆利落。

    “哦。”我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我约了医生明天把孩子做掉。”她说话平静得让我害怕,尾音在我耳边晃荡不止,像是叹息,又像是松了一口气。

    “已经决定了吗?”我转过头问她,怔怔地看着。

    “最后一次了。”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变成这样,说话清淡简约得不着笔墨。仿佛句句字字都要连筋带骨地砍,砍到只剩单薄躯干。

    三年前秀庄刚从大学毕业阿袁就把她接到家里去住了(他爸妈给他留有一栋房子)。我同阿袁说:“你无论做什么都要记住,何秀庄是我妹妹,你袁鹰是我最好的兄弟。”那天晚上我同阿袁两个人出去喝酒,烂醉。其实阿袁是不能喝酒的,他哮喘没好,又有肝病。可他一向就是不顾自己的身体,今朝有酒今朝醉。秀庄把我们扶回阿袁那里。我坐在马桶上抽烟——孟菲斯。八年前我第一次去上海的时候,从机场回来,在候机厅给阿袁买的那个牌子,回来了随手丢给阿袁,之后的年岁我们两个就迷恋上了这股味道,咸不咸淡不淡,比想象要糟一些,比生活要好一点儿。

    “你就是个二世祖,你有钱,你能玩得起,可我妹她没钱、没精力,也玩不起。”我破口大骂,醉醺醺的却又如此清醒。阿袁本来已经睡过去了,听见我的声音他又从床上爬起来,秀庄怎么拦也拦不住。他站不稳了,伏在门框上,对着我喊:“你不信我,不信我!”说着从地上捡起一个空酒瓶就往自己脑袋上砸去,砰的一声。秀庄赶过来的时候酒瓶已经碎落满地了,血顺着他的脑门流了下来。他冲我大吼:“郑宇森,这回你信了吗?!”然后倒地。

    我摇摇摆摆站起来,被什么绊住摔倒,也昏睡过去了。

    在此一小时前,我让袁鹰发誓是真心对我妹好的,我让他跑到台上,拿着话筒,对全酒吧的人说,他是真心对我妹好。他冲上去,血气方刚,要证明自己是真爱我妹。他吼得越大声,我越是放不下心。我怕他那是心虚壮胆。

    我说:“秀庄是你从我手上领过去的,她的家庭你知道,她这个人你也清楚,清清白白,不像你。”

    我总是这样把话说得很重,因为我把秀庄看得很重,我怕秀庄受到哪怕一点儿伤害。我疼她,我们两个从小就一起长大。我长她一个月。二十多年前我母亲和她母亲两个人顶着七八个月大的肚子,坐着牛车一路颠簸地从镇上往那界驶去,去参加外祖父的葬礼。两个怀有身孕的女人跪在娘家的灵堂上痛哭流涕。我不知道这预示着什么,那一年红事白事接二连三地来——婚礼、葬礼、生辰。七岁之前我们都是一块儿玩儿大的,吃一起睡一起,直到她被从城里的幼儿园接回乡下念小学。后来她爸带着她们一家搬到城里来的时候,我欢欣鼓舞地拉着她跑。在大家眼里我们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而事实上我们之间从来不主动说自己的事情。讳莫如深也好,相濡以沫也罢,不过都是应景的姿态。我只知道,我疼惜我这个表妹。

    五年前当母亲打长途电话来告诉我姨父病危的时候,我甚至比我父亲死去的时候更加悲恸。也或许是父亲死得早,我太小,生死于我没太多的分量。可秀庄不一样,姨父一走,她们家就剩三个女人相依为命了,孤儿寡母的,太凄凉。

    也正因如此我才动摇了,让阿袁和秀庄认识。我想着这样秀庄总算有人照看,累了有肩膀倚靠。

    年初六母亲就急催着我把阿袁和秀庄约出来喝个咖啡见个面。我迟迟不肯,她竟要自己联系,我只得妥协。

    开始我只是跟阿袁说一块儿出去玩,我带个朋友。三个人躲在一间小酒馆里总是尴尬着沉默不语。秀庄向来不喜欢说话,而阿袁不知怎么的,平日里见着生人都能滔滔不绝,那天竟紧张得说不出话。他偷偷地看秀庄,目光贴着酒杯壁落到秀庄的脸颊。三碟小菜、三杯薄酒,从午后四点一直坐到斜晖穿墙。

    夹菜、吞饭和对话都不紧不慢的。阿袁问秀庄在哪里念书,读什么专业。秀庄说,在北市,读会计。

    “哦,读会计好,以后赚钱多。”阿袁细吞吞地说话,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好像没什么同女生打交道的经验,问题来来去去重复。我这才意识到阿袁的计拙。他之前表现出的表演天赋和出色的口才,都只是在相熟的男性朋友中,没想到一见着异性,他便如此拘谨而慌张。

    尴尬的相见在晚上八九点的时候草草结束了。阿袁提出要开车送秀庄回家。我有些吃惊,但还是说:“好啊,你开慢点儿,注意安全。”然后凑近他的耳朵轻声说:“别想打什么歪主意,她是我表妹。”目送阿袁的车子离开,我便往家的方向走去。吸一口冷气,仿佛冬天还未过去。不知是因为天气太冷,还是大家都忙着走亲戚串门,街道上空荡无影。我迈着拖沓的步子,两边还有过年鞭炮炸开的红色碎屑,铺满一地。我猜阿袁会对秀庄没有多大的兴趣。他平日里聒噪、侃侃而谈,从电影讲到摇滚,讲到沉闷的人生,他哪堪忍受秀庄的清静冷淡。这些大概都是秀庄接不上嘴也不愿多聊的话题吧。

    我以为他们过两天便会消失在彼此生命的印记中了,算是遵了母亲指命的一次相见。哪知,那天深夜两点,阿袁连续打过来的三通电话将我从睡梦中惊醒。

    “什么时候还可以再见到她啊?!”

    我将他大骂一通,然后含糊不语。他的那句话是彻底将我惊醒了。我所有的念想猜测都如倾倒之墙,崩塌落地。我知道阿袁这回念念不忘是动了感情了。我唯一的办法是躲避。

    之后我不敢再从中搭线,可他竟自己想方设法地同秀庄时常联络。

    等我知道的时候他们已经在一起半年了。那时候过完年我便乘火车回厦门继续我的学业。阿袁则往重庆去,秀庄在北市。天南地北我以为他们便少了联系。听昔日友人谈及,我才知道,阿袁在秀庄生日的时候,偷偷飞到她所在的地方,甘愿受花粉对自己哮喘的刺激,捧着一大束玫瑰,在秀庄刚做完家教的那户人家门口等她。秀庄拖着疲倦的身体出了小区公寓,被阿袁手捧的大束花惊到,汹涌大哭,紧紧抱着阿袁,说不出话来。

    她那时候还不知道阿袁患有哮喘,没走几步,阿袁就开始发作,捂着胸口沉默,呼吸急促,大汗淋漓,这状况把秀庄吓得不知所措。阿袁从口袋里翻出随身携带的药,蹲坐在路边休息。秀庄叫了车,要把他往医院送,阿袁说不用不用,休息一下就好。车子便往阿袁前一天住的酒店驶去。一路上阿袁把自己的事情同秀庄讲了,秀庄说他真傻,有病也不懂好好照顾自己。阿袁说爱情本来就会让人变得很傻。爱情对秀庄而言是个多么奢侈的东西啊!

    大概是秀庄那么多年,第一次有人给她庆生吧。阿袁这傻小子,竟很快就攻占了秀庄的心。秀庄惧怕着不敢告诉我,阿袁也躲躲藏藏。我母亲倒是知道得比我还早一些,可是姨母压根儿就记不得有阿袁这个人,我们何时曾提及。

    再到暑假我看到阿袁的时候,他已经和秀庄形影不离了。那年我从北京回来,整个城市都沉浸在奥运的狂欢与热烈之中,张灯结彩,连离北京大老远的南边偏僻小县城,也都深受感染。街道上所有的店家都拉上了红色的条幅,红气球、红鞭炮,世界应景地仿佛庆祝阿袁和秀庄在一起。漫天的红色,艳丽的炎炎夏日。

    他们俩那两年里一年有七八个月是分隔两地的,这段感情持续得很不易。

    阿袁在重庆合川念书,那是个山区,学校连一块平整的操场都没有,所有的楼房都是建在斜坡上。他每天早上要爬上山顶上课,下课了又翻过另一个山头才有零星店铺。他说,只有跑到山顶上手机才能接收到信号,他本来很喜欢睡懒觉的,可是他想要每天和秀庄说早安,叫她起床,于是他每天都爬到山顶上,他每爬上去一点儿,信号就会往上涨一格,他把手机举过头顶在晨风中摇啊摇,直到满格,他开始按下秀庄的电话号码。那边传来秀庄断续不成字的咿呀音,他仿佛看到了秀庄的蒙眬睡眼。他冲着电话大喊:“何秀庄,何秀庄,新的一天开始了,你快起来!我爱你。”

    这仿佛是在向全世界宣告他们的甜蜜,整个山谷都是阿袁稚气的回声。

    然后他下山,回到寝室床上,甜美地睡回笼觉。

    在那个考试老师会在黑板上写出答案、学生明目张胆传着简讯作弊的学校,他唯一的动力就是秀庄吧。

    他曾跟我说他不想读书了,反正也读不懂,不如早点儿出来,还不如到北市去,跟老爸要点儿钱,做生意。

    “是因为秀庄也在北市吧?”我拨弄他新买的电吉他,“你觉得秀庄能和你这个本科读到一半都读不下去的人在一块儿吗?”

    “那又怎样,她喜欢的是我这个人,又不是我的学历。”阿袁有些面红耳赤,他接过音响设备,插进我给他带回来的齐柏林飞艇的碟片。

    “你小子倒还挺自信。”我笑了笑,拍他肩膀,气氛才缓和下来。按了第四首曲子——《天堂之梯》,70年代最经典的曲子,当年还在读高中的时候叫阿袁沉醉得日夜哼起。情绪同前奏的木吉他音一齐低沉下来。夏天的燥热变得很薄,然后融化。

    阿袁说,他恨不得天天和秀庄黏在一起,他想她。他每日无所事事,在舞社学舞,在寝室里弹吉他,拼命地想打发时间,可还是按捺不住地想秀庄。

    “你这样烦,秀庄看到你都会觉得很累了吧。”我故意气他。

    他本想大声地说出什么反驳的话,可是突然像是被触到了什么一般:“她好像一直都很忙。”

    他的脸在那一瞬间变得如同稚嫩的孩童,祈求得到爱怜,我要说出什么狠话都于心不忍了。我哈哈大笑:“我这个表妹,一直以来都是又独立又聪明,眼光挑剔。她接受了你,说不定只是一时冲动。”他那副故作担忧、又有些得意的表情使我想到,他第一次出入红灯区的时候,回来偷偷同我说,原来女人的身体是那样子。他说那番话的样子,和我们十几岁时第一次躲起来抽烟、喝酒的状态极其相似。小心翼翼地,却又如此新奇。

    当生活的初次体验化作记忆与谈资,竟变得如此不可思议、难以捉摸。阿袁不明了,常常会莫名其妙地自己生闷气,像孩童一般,想抓住什么东西,却又抓不到。那感觉,其实就是爱情吧。他现在想起秀庄,尽管两个人已经在一起,可他又怕秀庄从他的指缝中溜走,紧张地自己吓唬自己。

    我曾试图从秀庄的表情和眼神中捕捉到一丝她的情绪,可她理性得过分。那么多年以来起起伏伏的生活已经让她平静恬淡。她甚至都不去表达自己,只是静静在一旁观望,即使事情同她休戚相关。就像姨父死去的时候,她克制得惊人,她是那么深爱着她的父亲,但却把面容凝固得如此刻板无痕。我问秀庄,是不是真的喜欢阿袁,她看似直白地答我:“喜欢啊,不喜欢干吗在一起?”让我没有一丝可以质疑的余地。

    我计算不出她在这份感情中投入了多少,因为她即使投入了全部,也不显示出一毫厘的动容。我猜想,若这场感情崩裂,那么阿袁受到的多是皮肉之苦的外伤,伤痕累累,可总会痊愈;但我害怕秀庄会看起来不伤毫厘,却内伤深重,无药可医。

    我所有的抗拒和龃龉都是同自己说的谎言,我对阿袁张口即来:“秀庄不是真心喜欢你的,你趁早放弃吧。”我对秀庄说:“你们真的一点儿都不适合。”

    我仿佛一个百般阻挠的离间者,耗着自己的精力。

    直到我眼睁睁看着他们一起走过一年又一年。嘴唇说得软而无力,架设不起只言片语。“罢了罢了。你们在一起吧。”

    他们等我这一声祝福,等了很久了。

    我们三个在同一年毕业,秀庄搬去阿袁那里住。阿袁父亲安排他跟客人谈生意,秀庄进了阿袁父亲的公司做出纳。我松了一口气。

    我从祖国东南边的小岛又再次回到了广西那个穷乡僻壤的小县城。我熟悉这里,这个我生活了二十年多年的地方。在这里看着周围人的分分合合、生离死别,看着一个个少年长大成青年,看着母亲老去白发丛生,看着旧日老宅堆栈成荒土。

    父亲在我年纪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是酗酒死的,肝硬化。母亲那个时候甚至不知道怎么跟我解释。那几年——我好奇心最重反复追问的那几年,问父亲到底去了哪里问得最凶的那几年——我根本无法想象母亲是怎么熬过来的。我没有选择和其他人一样去北上广那样工作机会多的地方,而是收拾了大大小小的包裹,扔了该扔的,送了该送的,留了该留的,坐了三十个小时的火车回来——漫长而沉重的三十个小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母亲。我给母亲打电话,说我决定要回去的时候,母亲生气地同我大吼:“你不要管我,你管我做什么,我都是半只脚入土的人了,到时候人家讲是我拖累你啊,你真是一点儿志气都没有,出去读那么多年书,还回来这个地方做什么!”

    她吼得很大声,近乎嘶哑,我虽不在她身边,却已能感受到她青筋暴起、双腿发抖,就像小时候我做错事她拿着衣架一抽一抽地打在我身上时颤抖的样子。

    我说:“妈,我已经决定了。”然后不容分说地挂上电话。

    故乡于我而言等同于五个孤苦无依的女人,母亲、外婆、姨母,还有两个表妹。舅舅对亲情无动于衷,舅娘更是视她婆家的这些人是前世的债主今世讨饭上门,恶言冷语。我虽无多大抱负,却总想一定要让她们过上好日子。我想带外婆到海南岛看她嫁出去二十年未归的小女儿,我的小姨;想推着姨母赎回她一砖一瓦筑起的房子;想看着秀怡念完书后工作,想看到秀庄嫁人。

    哪知时间从来不等我,多一刻也不及挽留。

    我回来没多久外婆就撒手人寰了,到如今,连姨母也弃秀庄、秀怡而去。秀怡十六岁了,这世上只剩她姐姐一个人可以依靠了。她抱着姐姐哭着,可却看到姐姐面无表情。

    “秀怡她怎么不一起过来?”我开车到秀庄她家门口的时候,只看到她一个人,手里捧了一支香柱。

    “她昨晚哭得太厉害,早上才睡过去了,别叫她了。”秀庄打开车门坐上副驾驶的位子,回头看看,后面是空的,转过脸问我:“姨妈怎么没来?”

    “她……”我启动引擎,在汽车发动机轰轰声中混杂着说,“我替她送了这程吧。”说完我松了刹车,车子往前驶去。前方,窄窄的路,长长的道,一半被树枝丫杈遮阴,一半是如焰火燃烧的阳光。一切都静默下来了。

    雨在开始上山的那段路骤然而至。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像是耳光一样把人打醒。

    我莫名地陷入了一段又一段的沉思,思绪被一阵又一阵的雨声打断。

    直到那个大转弯。

    直到秀庄跟我说“最后一次”我才回过了神。

    阿袁跪在地上求着秀庄原谅,说这是最后一次了。

    秀庄行李也不收拾,连夜找到我那里,坐在软榻的沙发上,面容僵硬,脸色发青。阿袁的车追来停在我公寓楼下,开着车灯,将凌晨一二点的夜照得通明。他上不来,在一楼眺望着我拉上帘子的窗台。我透过细缝看他,苍白的脸,带着哭腔欲吼,收缩了喉。

    我抽出一支孟菲斯递给秀庄。她接过了,但是没有立即抽。

    第一次看到秀庄抽烟是在阿袁家里。我进去的时候把她吓了一跳,阿袁来开门,她赶紧把烟熄掉,烟头戳在地板上。她用手指插着前额散落下来的头发往后梳,显露出瘦小的脸。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装作没有看见。

    太累了吧,我猜想。烟酒总是好东西,让人一时放松情绪。

    “你们吵架了?”我有些明知故问。从帘子细缝挪开眼睛,目光落在秀庄的脸上。她不躲闪,眼睛与我直视。黑白分明的瞳仁,干净而阴沉。我懦弱地躲开了,不敢多问。

    要放在两年前,我一定怒气冲冲地下楼把阿袁打一顿,不问缘由。但岁月教会我选择沉默。我给秀庄倒了一杯温水。她喝下去一口,开始用力地咳嗽,捂着肚子,她说不舒服,侧躺在沙发上。我想让她到客房去睡。才靠近她身边,她便猛地伸出一只手拦住我,惊恐地看我,狂乱地仰起脖子扭头,黑发披散。

    我往后退了几步,连说:“我不过来,我不过来,你好好躺着。”我进房间里抱出来一床被子,再次走到她身旁的时候她用手捂着肚子,淡黄色的薄裙染上了殷红的血丝,大块大块地化开,浓烈如蔷薇。

    秀庄又一次瞒着阿袁去做了人流。医生说,她的子宫壁已经太薄了,不能再刮了,绝对不能有下一次了。

    阿袁一开始赚钱,就学会了赌钱。他说,小赌怡情嘛。秀庄很决绝地对他说不。她从阿袁的眼眸里看到了姨父那贪婪而衰颓的神色。她说:“你别去,我求你。”阿袁抱着秀庄说自己再也不去。就像阿袁直到现在都还会瞒着我和秀庄在外面风花雪月厮混一样,他即使在外面明目张胆地赌钱,一回到家里,就小心翼翼、不动声色,又怎么会被察觉。

    秀庄没有把怀孕的事告诉阿袁,自作主张把孩子打掉了。前几个是因为阿袁说再等等,他还没做好准备。到这一次,秀庄甚至想也没想就把孩子做掉了。

    她每天早上七点多爬起来,给阿袁做了早餐,八点钟出门前把阿袁叫醒,把当天要穿的衣服挂在架子上给阿袁准备好。当年分隔两地的时候,阿袁总是每天起得老早,给秀庄打电话把她叫醒。而当两个人住在一起同枕共眠时,阿袁又恢复了他十足的孩童脾性,赖着不起。他每天11点太阳晒得屁股通红才爬起来,穿上西装,打好领带,换上擦得锃亮的皮鞋,约客户喝茶,继而喝酒,晚上去泡桑拿、做按摩。他有兴致的时候也会开车带着客户到市里兜兜转转,他身边的女人已经不少了。感情像是一碗浓汤,每天小啜一口再灌入清水,愈发地淡。几年前为了追到秀庄,可以满世界地跑,可以费尽心机地写歌,奏着走音的吉他和弦,用五音不全的嗓音,不顾众人的哄闹,唱着自己写的蹩脚的歌来博美人一笑。那时候的爱情和眼泪一样廉价,哭得感动呀,爱得深切啊。

    当柴米油盐琐碎的烂俗无可厚非地占据着生活的大剧场时,秀庄抹着红鼻子从一个清爽的女学生,变成了跳梁小丑坐在舞台中央一般,在男朋友父亲公司里工作,住在男朋友父亲留下的房子里,每周三次地往自己家里跑,照看痴痴癫癫的母亲,抱着少而失怙的妹妹。生活也没有想象的那么糟,如果能这样慢慢过下去,也算还好。

    和阿袁交往的这段岁月她几乎不怎么发脾气,不似其他娇生惯养的女人总是同自己的男朋友撒娇怄气。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这段爱情仿佛要让热烈地憧憬着缠绵的阿袁窒息。秀庄太静太沉默了,她只会说好,或是被感动得把阿袁抱紧。

    开始的那两年阿袁还总是在见面的时候和我谈起秀庄,可之后阿袁就不那么把秀庄挂在嘴边了。大抵是毕了业有工作要忙,分了心。

    她的那双眼睛,从后视镜里看到的那双眼睛,依旧黑白分明,清澈宁静。

    我叹了一口气,重重地,想要把过往都化作陈迹。我说:“我以为你们可以结婚的。没想到阿袁他还是离开了你。”我把车速控制在60码,雨珠坠落溅开分裂成水滴,窗外的风景揉成一片,模糊地,缓慢撕裂。

    秀庄一动不动地握着手里的香柱。又是静止的雨季。

    阿袁把婚帖寄给我的那刻我触手即撕。秀庄那时候留下一条信息就失踪了一个月。

    “你不必因此而跟阿袁闹翻的。”快开入那界的时候秀庄才回我,“你以为我们没有结婚是因为阿袁不肯吗?不是的。”这沉默同雨水一齐延续,也一齐淡去。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开到那界那儿雨水就渐小了,像是重雾在山口化开一般。那界青青的田地和山脉从四面八方将我们包裹起来。那是一双巨大的不露空隙的手臂。湿湿的暖热,像这里终年少变的气候。

    已经不会有外婆站在门口笑着露出掉光牙齿的嘴等着我们了,也不会有任何熟悉的身影从眼前闪过了。

    母亲也变得像我儿时看到的外婆一样老。她无力再承受什么了。她喜欢睡,在离自己生长了二十年的那界不远处的小县城睡着,不安稳,却少了那些撕心裂肺。

    秀庄把香柱在正堂的香炉里插上。姨母也回来了。我和秀庄把她一路安全地带回来了。秀庄突然唱:“和尚还有大菩萨,寡儿寡崽不得妈。”

    我望着她,香雾缭绕着她的脸,润成椭圆的鹅蛋脸,像是中年发福的姨母的脸。

    她向她母亲鞠了三个躬,向她父亲鞠,再向外婆、外公鞠。

    二十多年前姨母嫁去了隔壁村子,二十多年后她总算又安安静静地回到了老宅这里。秀庄站得直直的,她把手架在胸前。

    “还是赶在天黑之前走吧。”秀庄对我讲。

    我先去门口取了车。秀庄下来的时候把那道最外面的红木门合上,像往常一样,把那只生了锈陈旧的绕成正方圈的铁线丝钥匙插进去,扭了两圈拔出来,藏在门口埋在稻草堆里的红砖下面。这个动作,从外婆去世后,我只在母亲和秀庄那里看到过。

    原路返回,路况清静了许多。

    我还在想刚刚秀庄说的那句话:“我搞不懂。”

    “他爸坚决不让我们结婚。”

    “他爸为什么不同意?”

    秀庄看看我,我看看前方的路。

    “你不明白?”

    我摇头,又点头,然后愣住,手发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孟菲斯,咬住。

    秀庄要帮我点火,我稍稍把头往她那里靠过去,眼睛盯着前方渐暗的路。这条路很长,两边都是树,有化工厂长长的红色砖块烟囱,和雨雾混在一起,像泡着乳白色的肥皂水,头顶着浓稠的烟气。

    “小心!”她冲我叫。我急刹车。一只黄狗从前面闪过去。它停在距车子不到半米的地方,转过头直勾勾地看我,吃力而凶狠地狂吠。我使劲地按喇叭,它不走。我打下窗玻璃想伸出手驱赶它,才打下玻璃,它便一跃而至对面的巷道,暗自低下头。

    它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和外婆以前养的大黄很像。那个时候是夏天,我和秀庄两个人被送到外婆家小住。外婆说:“你往这条狗身上吐口水,它就会记得你的味道,就会很听你的话啦。”我刚要张嘴吐,秀庄便挡在前面拦住我,她摸着大黄的头,温柔地、轻缓地。

    “那只狗是要生宝宝了。”

    “你怎么知道?”我启动汽车,秀庄的眼睛还在从窗口那里回望那只狗的踪迹。

    “因为我和她一样啊。”

    我轻轻哦了一声。

    “你都不肯笑一下。”秀庄说完自己就笑出声来了,笑到沉默无言。

    我有些晃神,眼睛不自主地偷偷瞄看秀庄稍有些凸起的腹部。快三个月大了。还不知是男孩是女孩,还没有睁开眼看一下这个世界,就消失。初生的婴儿该是怎样的啊?是不是像那些动物一样,浑身长满了细细软软浅色的胎毛,睁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冲我笑。他一定会爱这个世界的,即使有那么多的苦,可却也有那么多的欢乐呀。

    “把孩子生下来吧秀庄。”我突然转过来对她讲,连我自己也被我的话吓到了,“阿袁不要,那就我来养。我做他爸爸。”

    秀庄皱着眉头,欲图说什么,想想又用笑来化解:“你还以为是小时候玩过家家啊。”

    “我说真的秀庄,我想好了。”

    我深呼吸,然后屏住气,在天色黑下来的那一刹那绕过了那个大转弯,那么轻松自然,却又如此沉重苦难。

    秀庄这时候也松了一口气,她问我:“你说真的?”

    两颗心仿佛都从胸腔浮起来卡在喉咙扑扑跳动,我斩钉截铁地说:“是,不管怎样,你把他生下来吧。”车厢里竟都是我的回音。我看着盘山公路下灯火通明的小县城,那里有千千万万户人家,街道上一定也是人挤着人,才不会显得那么孤独而荒凉啊。

    秀庄的脸颊淌了两行细细的泪。风把路两旁的树叶吹得哗哗作响,月光把那两行泪珠照得晶莹透亮。那么多年了,我第一次看到她哭,昏天黑地的。我好想把车停下来靠在路边,然后紧紧地、用力地抱着她,用下巴顶着她的额头,然后用手指把她面庞的泪滴抹掉。

    可惜我再也没有机会那么做了。

    我转过头看着秀怡。副驾驶的位子上,她东倒西歪,昏昏欲睡。我让她把手中的香柱立得直一些,端端正正的,像她姐姐生前那样,清清白白做人,堂堂正正做事。

    何欢又哭了。母亲坐在车后面,她稳稳当当地抱着何欢。

    “她刚刚不是睡着了吗,怎么突然哭起来了?”我看着后视镜里的母亲说。

    母亲开始轻轻地摇晃着何欢,拍拍她的小脑袋,让她不哭。

    “也不晓得她是不是梦到什么了,突然蹬了一下脚,醒过来就哇哇哇的。这孩子哟,唉。”

    我边听母亲的话,边隔着秀怡往窗外看。白日的山谷下,看不到通明的灯火,看不到行人,只有灰茫茫的一片,参差不齐的水泥建筑映着亮堂堂的日光。何欢一定是感受到什么了,十个月以前就是在这个地方,决定了她的出生。沉闷,胸口如膨胀的松果,裂胀开,层层叠叠。我把车子里的CD 机打开,随手抽了张碟放置进去,没有看封面,按播放。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愿沾染你的气息。

    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

    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飘忽的、眉眼苍老的脸,秀庄坐在软榻的沙发上沉默而忧郁。

    我紧张得手忙脚乱按下了停止键,喘了一口气。时光一刹那变得那么安静。

    我的视线忽然就模糊了。一定是被香熏到的,才如此苦涩。二十秒,凭着记忆我给方向盘打了个大转弯,手心出汗,车轮从凹陷往上爬升。车子终于平稳地又驶向了回家的路上。我感觉得到她在,她一直都在——秀庄——我执迷不悟,我幡然悔悟,我看到生命的血盆大口像车轮一样将我碾过。

    “何欢,为了生下你你妈强忍了多少痛,流了多少血啊。她是好女人,你要像她一样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做人,你知道吗?”我絮絮叨叨、自言自语对着后视镜里不辨言语的何欢讲。

    “不,她才不是!”秀怡努着嘴抬起她高傲的尖下巴。

    我怒不可遏地抽出一只手狠狠甩了她一巴掌,就如同秀庄曾经在她母亲面前伸出手打她那样。一巴掌,重重落下。秀怡手里的香柱一抖,灰色卷曲的烟灰坠地成花。

    “宇森!”母亲冲我大吼。

    秀怡汹涌而哭,何欢也哭。

    我沉默地开着车子往前驶去。耳后、耳边的哭声如徐徐细流淌进我的血液里。

    “又下雪,又下沙,可怜麻雀无处扒。麻雀还有两匹毛,可怜麻雀无处巢。麻雀还有几股息,可怜黄鳝光衣衣。黄鳝还有两个洞,可怜螃海(螃蟹)坐岩洞。螃海还有八只脚,可怜黄鳝光脑壳。和尚还有大菩萨,寡儿寡崽不得妈。”母亲抚摸着何欢小小摇晃的脑袋,她坐在当年姨母曾经坐着的位子,哼着姨母哼过的歌调。

    我往前看,看到她们正朝我走来,从万家灯火中走过来,从山云海雾里走过来,从那界那个地方、从那座荒芜的老宅走过来。稻草堆栈的红砖下有一把生了锈的铁钥匙,我把锈抚去,露出深红耀眼的色彩。我插上钥匙,俯身去打开那道你亲手关上的木门。现在,我带你回来了,秀庄,还有你的女儿,我给她取了个名字叫何欢,和你一个姓,和你一样纯净。

    你一定很怀念这片土地了,奔跑啊,跳跃啊。

    它叫那界,那边的世界。

    清清静静。

    天色尚早,但已经绕过那个大转弯。

    我想,我们就要回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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