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经由栅栏、树影、尘埃折射反光,迂回曲折跃入眼里。这是她初遇他时的场景,透过婆娑树影、整饬栅栏。
这幅场景已经沦为回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小树林绿绿黄黄,寒暑数载;陈旧的栅栏年久失修,在一场大雨中溃不成军散架倒地。
只有记忆鲜艳如昨,她还是那个倚窗眺望的她,他还是那个白衬衫的他。
他问她:“你会记得我吗?”
她没有吱声,右手紧握他的左手,那样的力度早已胜过一切无谓的言语和多余的回答。他们坐在公交站牌下,看一辆辆号码相同、规格统一的公车载走一茬茬儿迥然各异的乘客,静默目送他们方向一致地奔入城中夜景。来往车灯映出街边沉默如树的他们。
所谓无声胜有声,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他离开后,习惯握他左手的右手变得无所适从,流离失所一般。她抚摸右手的掌纹,三条纹路彼此错开蜿蜒而下,似一条大江的三条支流,持久涤荡,终于在她温润的掌心留下三道水蚀切口:生命线、事业线、爱情线。如今它们失去了与之契合的另一半——另一只宽大却同样温暖湿润的掌心。
家里的面纸很快用光,她迷恋上了抽拉纸巾这个动作,伴着凛冽的哧啦声,她用半支烟的工夫抽光一盒面纸,然后换新的一盒,如此反复,右手妄图以不消停的机械重复,抵抗无所依傍的不安。
或者她在电脑前一坐就是一夜,右手噼里啪啦动如脱兔,敲打一些言不由衷的文字,骗骗或者说告慰一下虚拟世界里同样没有依存感的红男绿女。明明是相谈甚欢,用了一个月一个季度甚至半年一年时间,彼此推心置腹的网友,真到了见面却形同陌路,过往的交集瞬间腾空,一切从零开始。于是,她发现寄生在虚拟世界里挺不靠谱。
告别网络,她继续抽拉纸巾,哧啦哧啦,满地皆是洁白的残骸遗迹,像雨夜后散了一地的栀子花瓣,也像他离开之际,那一帧停滞在登机口良久的洁白身影。她在一本书上读到一句话:“记忆是一把利刃,总把过往裁剪……”于是深陷思念之苦的她,看到他在自己反复的回忆中被剪得七零八落,洁白身影支离破碎,一如雨后栀子,一如满地面纸……
碎裂之痛,宛若以刀切肤。
他会回来的,她无数次自我暗示,这样的积极。
可是,太多模棱两可的希望终究酿成眼枯见骨的绝望。从希望到绝望的这一程,她总共抽掉342盒纸巾。楼下超市的小店员一度怀疑她感冒反复无常,自作聪明地在她来买第343盒纸巾时,递过去一板头孢。她没有拒绝,连同纸巾一并塞入购物袋。
自己的反常竟然引起别人善意的关注。她没有马上去拆封新纸巾,反而把那板药片高举过头,胡思乱想。十二粒,整整齐齐封装在锡纸里,算起来,他离开已经十二个月了。
“感冒好了吗?”时隔数日,她再光顾楼下超市,买了一瓶番茄酱、一桶纯净水,没有纸巾,结账的时候年轻的小店员关切地问道。“嗯,好了。谢谢你的药。”得体地微笑、转身、上楼。
世间种种无一不存活于时间维度中,包罗万象,于是衡量时间也就有了林林总总的尺度标准。比如一个月有多长?三十包“七星”烟换算成支数就是六百支,或者是一张老CD 平均每日循环一百次。长时间抽同一品牌的烟,听重复不变的音乐,人的感知会渐趋迟钝,濒临麻木,三十天也就好像是一天。从某种程度上说,烟和音乐是两样不称职的时间标尺。
她没想到他如此健谈。隔三岔五下楼买东西,小店员亦会隔三岔五逮着不同话题同她攀谈一二。
“咦,原来你喜欢番茄酱,倒是不喜欢番茄啊?”
“这边的黄瓜比较新鲜,下午刚运来的。”
“买这么多东西,要不要我帮你拎上去?”
她往往会心一笑,以“呵呵”、“嗯”、“谢谢”作答,依然简洁得体。
在他不在的日子里,她偶尔会在楼上俯瞰忙碌的他,进进出出忙得团团转,却永远热情饱满、兴致高昂的样子,活像一株向日葵,欣欣向荣。想起他那些傻气的搭讪,她不觉嘴角上扬,心里有了一两点欢喜的亮色。
右手的躁动不知何时消失了,仿佛一种痊愈。在外人看来,她的手一直活动自如,压根儿看不出有何隐疾。一个人的生活,需要很多冷暖自知的豪情,偶然邂逅一点堪怜赠予,亦不必喜出望外、感激涕零,毕竟世道弥艰,权当一点少得可怜的补偿慰藉。
思念的苦,唯有她自知,一周会有三个晚上失眠,静夜起身独坐床榻,右手轻微震颤。月影被枝杈戳得零零散散,如碎银砸在房中和她赤裸的蝴蝶骨上。他曾经在这间寓所爱抚着她的蝴蝶骨,轻声低唤她:“苏……苏……”
而今漫漫长夜,安静得不仅能听到呼吸声,还有呼吸的回声。有一刻仿佛错觉,房间在叹息,那面倒影皎皎月华的白粉墙在呼吸,她和她的房间一起伤春悲秋、自叹自怜。夜阑人静,她毫无保留袒露了自己的脆弱,无人目睹,唯有树。
小区电梯里的灯闪烁不定。
她拎着装有泡面、番茄酱、纯净水的购物袋只身立在电梯内,心想这电梯真是越来越傻、越来越呆了。
呆傻的情况持续数日,住户们开始埋怨物业公司办事不力,却依然不得不每天硬着头皮进进出出、上上下下。这年头爬个二十多层高的楼梯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无异于围观奥巴马扭秧歌——都是一个级别的国际玩笑。抱怨归抱怨,心有不甘也只能放在心里,经过一两天的习惯,人们很快就适应了生活的波折变动,并形成习惯。
培养习惯需要时日,打破习惯更是一场持久战。
许是第六感作祟,她视闪烁不定的电梯吸顶灯为某种预兆。对于一些冥冥中的东西她笃信不疑,就像他还在的日子里,某日出游公园,路遇一个占卜算卦的半仙,她的掌心覆叠在半仙苍老的手掌上,半仙揣摩许久刚开口吐出“你的爱情线”五字,她就被他一把拉走,她知道他是不信这些的,他粗暴地打断了她应得的批言。
楼下超市不知何时拓展了邮政快递业务。有时路过,她会看到他在整理一沓快递信封,有时他却不在,印象里,他好像从来没有擅离职守过。
在他刚离开的那阵子,她每日每夜连做梦都想写信给他。喷薄欲出的倾诉欲望迫切需要一张纸一支笔为出口,宣泄疏导。她排斥Email,只希望将满腔快要外溢的思念诉之于最朴素的信纸上,顺便捎带一两片广玉兰的花瓣。他第一次来到她这里,指着窗外光秃秃的枝丫告诉她,那是广玉兰,开洁白的花。
可是那些长信她始终没有寄出一封,码在抽屉底层,厚厚一摞,而错过最初最盛最浓烈的思念后,她也再无热情去遣词造句,写一封连自己都没有勇气投递的信了。
时间纵深处沉淀了无数蜕变的岩层,她的当然也在里面,比如不再写信,比如不再和楼上那对老夫老妻争抢电梯,改爬楼梯,每天如此,坚持不懈。
在她的带动下,小区里那些年轻的小白领也跟风爬楼,以此弥补必要的锻炼;在年轻人的感召下,老头老太太们也拒绝傻呆的电梯,加入运动行列,小区一时间掀起一股全民运动风。
冷清的楼道里有了人气,渐渐热闹起来了。上下楼,彼此点头会意一笑,她和他们错肩而过,看似上上下下步调一致,实质上她还是她,游离在热闹的老头老太、年轻白领之外。电梯吸顶灯的飘忽不定,似某种举棋不定的踟蹰。她记得他离开前曾给过她一个选择,要么离开,要么留下厮守。他和她一样面对未知茫然不察。那天两人驻足在天桥之上,眼望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他回头告诉她,你看这个城市永远不知停息,它不会为离开它的人而伤心,它不会呼天喊地强求谁留下,城市永远在你脚下,又永远驾临其上……他们听见夜空里有飞机的轰鸣,大楼上的导航灯不动声色地发出红光,来来往往,年复一年。
城市,日升月落,不卑不亢,有时觉得无情决绝。
他摸出一枚硬币,两人的茫然只得寄托冥冥中的注定,早做裁决。正面还是反面?
结果那枚硬币因抛掷力度过猛,不慎掉落到天桥下的公交站点。匆忙奔下天桥,四处遍寻,在找寻的过程中,他和她心底的答案、期许似乎都渐渐有了眉目,离开留下,正面反面,只等上天给出指引,等待服从。
周身的乘客走了一拨儿又来一拨儿,直到大街空落满目寂寥,站牌下只剩他俩遍寻不着的身影,被来往车灯拉得时近时远。好不容易打破举棋不定的僵局,下了一步棋,无奈这枚棋子从棋盘上不慎遗失,于是整部棋局,他和她在满盘皆输前就不得不中止。
他的左手握着她的右手,力道很足,并问她:“你会记得我吗?”一辆辆号码相同、规格统一的公车载走一茬茬儿迥然各异的乘客,他们无声胜有声地目送他们。最后他摸出口袋里的最后一枚硬币,递予她,说:“坐公车回去吧,待会儿就是最后一班车了。”“那你呢?”她问道。
他调皮地做了个鬼脸,翻出两只空空的裤袋,莞尔一笑:“我走路回去……”
公车姗姗来迟,他和她都不舍,她从后门跳下车,他从前门跳上车,阴差阳错地,公车载着倒置的乘客驶向远方。她悻悻地看着车影远去。一种对于模棱两可的惩戒处罚……
久未维修的电梯内灯,闪烁着她似曾相识的怅然和优柔寡断,明还是灭?离去还是留下?正面还是反面?选择那么多,最终的抉择却往往只有一种——不幸的残忍发现。
“喂,这个给你。”有一天路过超市,手忙脚乱的他逮住她,递过来一封蓝色邮件:“店里忙,麻烦你转交一下,是你们楼层的,黄小姐,你知道的。”他兀自忙着,没有觉察她恍惚的病容。她应允,收下信件。
她和一个黄小姐,住在小区某幢楼的13层,虽是左邻右舍,但平日里最多也就是开关门、上下楼时偶尔遇见的点头之交,没有深入。关于黄小姐,她唯一知道的是她和男友都是法语系的高才生,她在国内开设法语培训班,男友身在法国,两人都是敢闯敢拼的主儿,希望早日完婚。
从一楼拾级而上,她翻转那份快件,繁复美丽的法语拼写,她依稀可以辨出“黄小姐”的法文称谓。舒展的笔画似张开的花朵,字里行间的喜悦和兴奋被她捕捉到了。这会是一份捷报吗?带给黄小姐好消息,也许是事业有成,也许是归期有定?
她没有去叩响黄小姐的门,径直回到寓所,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把快件插在那摞曲谱里。有一句台词说,有个想变成树的女孩每天绕树步行,于是有一天她终于变成了一棵树,从此有了紧挨一块儿的两棵树……那么她是想把那份快件变成那堆曲谱里的一份吗?姑且给这个无厘头的举动做一个文艺的诠释,虽然一定程度上,这样不搭调的文艺更能助长无厘头的况味。
她开始频频遇见黄小姐,在小区门口、楼梯口、房间门口,惊人的变化。
两人频频友好而礼貌地颔首微笑,没有言语。
翻找那堆曲谱,只有曲谱,黄小姐的信件不翼而飞。有人潜入室内盗走了它,还是黄小姐一早便已洞悉她龌龊不齿的行径,暗中拿回属于她的信件后,依然对她微笑相待?她陷入无可名状的惊恐和猜忌中。
频频相遇后,她读出了笑中深意,黄小姐像一朵恶之花,虚情假意、笑里藏刀……这些晦暗的词汇均可修饰那种讳莫如深的浅笑。她开始恐惧,更加自闭。除了采购日常的生活用品之外,足不出户。十三层楼之间的阶梯,她亡命似的疾步快走,带着从超市买回的所需,像个背井离乡的亡命之徒奔回寓所。
这段日子,失眠加剧,夜深人静的空房里,黄小姐虚假的笑、离奇失踪的快件搅得她情绪亢奋无法成眠。窗外的广玉兰在皎皎月华下,悄然绽放厚重的白花瓣,仿佛月在人间的倒影。不知不觉间,原来他已经退出她丰盛的记忆。而今她却承担着更沉重的愁绪,一夜苍老。从前她不明白母亲疯狂的言辞、夸张的举动,而今她终于身临其境,苍老成母亲的模样,母亲四十岁的模样,更年期并伴有甲亢。
那段激烈癫狂的日子,稍有动静便清醒地坐起来,疑神疑鬼,哪怕浅浅的树影摇曳,母亲不顾父亲的力劝,愣是挥斧砍断了那棵树龄悠久却令她失眠而恼羞的泡桐树。从此屋外空无一物,月光毫无阻滞地倾泻入屋,白寥寥如碎银、如花瓣。
她再没见过那些沉重饱满的花瓣,白中略微发紫,像某种伤患后的瘀血,触目惊心。直到入住这个小区,向南而开的窗子外,恰好有一棵粗壮的广玉兰,开着同样厚重丰盛的花瓣,颜色白皙纯粹,终于消散了瘀血,平安痊愈。
所经所感的两棵树,泡桐树是受伤失意的,广玉兰是圣洁完满的。
可是为何这段时日,她开始憎恨圣洁完满的广玉兰,厌烦它月照下的战栗震颤,让她心绪不宁,堕入空洞,吸走她的睡眠,始终悬浮在疲乏无力中。
她恨它。
攀爬楼梯的“环保主义者”、“健身运动者”越来越多,蔚然成风。小区物业也默契地配合起人们来,势要将这股积极向上的全民运动风进行到底。于是电梯里的灯火始终跳跃不定,有个小女孩问她妈妈:“妈妈,是不是电梯要停电了?”妈妈含笑不语,拉起小女孩拾级而下。
小区为数不多的几次停电经历确如这般,电压不稳、闪烁不定,整片地域一瞬陷入沉默和缄默。万籁俱寂中是乱哄哄的抱怨、惊呼,而后星星点点的烛火从各户人家飘出。她刚搬进新居不久,他来帮忙收拾布置,房间毫无征兆地陷入黑暗。刚落成的新居时常跳闸断电,她见怪不怪地找出蜡烛火柴。因着黑暗,手中的活儿不得不暂停下来,他和她对着一豆烛火含情脉脉,因着黑暗平添些许果决底气,他握住她的手,她收获那句早已在心底默念无数遍的期许——“我爱你”。
她是经过文艺片、浪漫肥皂剧熏陶的女子,设想过无数遍的表白居然发生在这样一次意外停电后的黑暗里,意外中略显仓促草率。两天后的小聚,灯火通明供电正常,婚戒经他之手戴上,触手微温。
日子不疾不徐,直到他说,他要离开,他许诺她归期,描摹丰盛的蓝图。
许久不曾想起的他又降临梦境,脚踩花瓣似的听不到足音,她梦见他的时候其实是清醒的,却怎么也醒不来。她潜意识里是希望这样的梦长久一些,在他离开的一年多的日子里,她唯有这般才能与其相见。
整理抽屉的时候,她翻出许久前楼下超市小店员送给她的那板头孢胶囊,好像十二颗饱满的花籽密封在银色锡纸里,静候绽放。服完感冒药后容易犯困,这是她的经验,她尝试着抠出一粒,蓝白分明的胶囊,吞咽而下。
睡眠改善,沉实的酣睡醒来已是天光大亮。她强迫自己睡去,在不用出门的日子里,一杯水一粒胶囊,一场昏睡一袭梦,心存侥幸以期在梦里遇见他、看看他。虽然“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之说古来有之,但她还是无可避免地梦见不相干的鸡零狗碎,白色栅栏、婆娑树影、泡桐、广玉兰……醒来后大失所望,定定神不甘心地将希望投诸下一次沉睡。
他离开后,右手无所适从,就连睡眠也沦为自我强迫。
小区电梯的状况越来越糟,居然频频跳层,住在三楼的住户被送到五楼才停下,叫苦不迭地蹬过两层楼梯,灰头土脸回到三楼。久而久之,电梯彻底被小区住户遗弃,十足一间活动诡异的密室,乏人问津。
连日沉睡,意识异常清醒。抽屉里的十二粒头孢断断续续吞服一空。终结过后必有另外一些细微的开始。
就像儿时所见的母亲,在砍倒那棵树龄悠久的泡桐树后,确实相安无事酣睡了好一阵子,失眠症状消失。
就像儿时从山间采撷野菊花而归,养在水瓶里,一阵芬芳过后凋零枯萎。
随后是琐细的改变,仿若派生而出的另一种新生——
度过更年期的母亲竟开始有些怀念曾经的树影,于是在树桩边儿上植下又一株树苗。
母亲将奄奄一息的野菊花晾晒在房顶,时机成熟沸水冲泡,年幼的她意外发现那些干枯萎缩的野菊花在开水中袅袅婷婷,迎来二次绽放。
彼时她认定枯萎不再是不堪的结局,她喜欢温和宽厚的母亲施以的小魔法。
年岁渐长,新栽的树木日益挺拔高大,等她远离家乡蓦然回首时,惊觉树木已然难以一人合抱,早年被伐倒留下的树桩,也被笼进新的树荫里,承蒙庇佑,仿佛某种歇斯底里后相忘于江湖的妥协。
她越来越无法容忍寓所,俨然另一座令人心悸的电梯。封闭空间里举目皆是他的痕迹:木头书桌是他布置的,蓝白格子的床单是他挑选的,盥洗室里的绿萝是他养的……连空气也隐隐流露他的气息,淡淡的橘子香水味、烟味,留在白衬衫上的洗涤剂的味道也是橘子味的……她甚至揣摩他之所以那么热情地大包大揽的动机,为的是有朝一日他不在了,她也活在他圈定的范围里,俯首即是的蛛丝马迹时时提醒着她,他的存在。
她决定出走,换个新地儿。
搬家公司驶抵之日,处心积虑的电梯蓄谋已久终于捕获了一人,将其困在方寸空间。
一切安置妥当,她走进超市原想和他道别,顺便谢谢他一直以来的古道热肠,不想迎接她的是一名可爱的红头巾小妹妹,她告诉她,他去送一封快件,应该一会儿就会回来。
走出超市,她无意中发现红头巾小妹妹手上戴着一圈链子,似曾相识,好像他的腕上也有一条。假设再见到她,那个盲目买一盒盒纸巾的她,他还会自作主张误会是感冒而递给她一板感冒药吗?假设他们初遇在此刻,他还会有那些热情风趣来与之调侃“哦,原来你只喜欢番茄酱不喜欢番茄呢,我倒是喜欢番茄胜过番茄酱”吗?
他有了属于他的她,他们戴同样的手链。
而她,为了逃避他,决定腾空一切,暂避他方。
他和她,还有他……她心里惘惘。
搬家卡车绝尘而去,她不知道小区电梯经过半天折腾终于释放出那个被捕获的不幸者。他左手握着快件,右手不住拊掌拍胸,惊魂甫定。房门虚掩,未及叩门已然打开,屋里凌乱堆积着被遗弃的杂物,他曾无数次在楼下目送她上楼,送过她感冒药,送过她一份琴谱,他知道她十指纤纤,极爱钢琴曲。他在一本书上曾经看过这样的话:想一个人就把自己精心准备的物件送予她,这样她就会带着你的精心,一并活跃在记忆里,仿佛两个人在一起一样……
而今,他终于有勇气迈上楼,脚踏实地地踱到她的门前。然而历经一番意外波折,房门洞开之际,迎接他的非她,而是一地狼藉……他失望地逡巡了一会儿,在屋角的一堆琴谱里发现了自己送的那份快件,有清晰的折痕和裁剪刀口,扉页残破不堪,他不会知道她在那段恍惚的日子里,思念病入膏肓,她误将他的赠予当作一份跑腿的差事,她臆造了一个收件人黄小姐,慈眉善目、和颜悦色。她嫉妒她的音信,擅自把它藏匿在书架上的一摞琴谱中,其实那真的只是一份琴谱,就像水消失在水里一样合情合理……
他不会知道她曾经在不想他的时候,偶尔想想他,想起他和她那些平凡又饶有兴味的交集,她感谢他的感冒药,以及由此催生出的丰盛幻觉。
他和她终究还是错过了,她没有留下只字片语,下落不明,他捏着她的国际快件,不知何去何从,照着信封上的收件人联系电话,第一次拨通了她的电话——竟是空号。
他有预感,或许她和另一个他也将错过。
“小伙子,她今早刚搬走的,你不知道吗?”对门的黄太太打开防盗门,善意提醒道。他认识黄太太,她和她先生都是大学法语系的老教授,两人的结合轰动一时,传为校园内外的美谈。
“哦,没事。”他走下楼,没有乘电梯。
她记得小时候,她的家乡绿树成荫、植株遍布。更年期前的母亲牵着她的手耐心细致地教她:“这是红豆杉,这是樟树,那边那些是老国槐……”她一一识记在心,她一直是个易感的有心人。
她记得第一次看见他的场景,隔着后院的栅栏、树丛,他一袭干净的白衬衣出现在树丛外。模模糊糊,她觉得他有别于那些邋里邋遢、不修边幅的“鼻涕虫”。
而多年后,他和她重逢在异乡,只有她记得,那隔着树的一瞥似是断裂在童年处未完待续的前缘,而今终于续上了,虽然这中间隔山隔水,隔着流年,但毕竟还是续上了,也就消弭了这层缺憾,或者说可以忽略不计。
她怀念彼时他们蹲在老国槐下,承蒙庞大树冠的庇佑,天马行空摆出各式手势,在阳光下映出小鸟、苍鹰、飞鸽……某年盛夏,罕见的雷雨天,高大的老国槐被雷击中轰然倒地。她觉得树其实很惨,从生到死迈一步就是倒下,树是鸟该多好,就像她和他在阳光下幻化出的那些小鸟、苍鹰、飞鸽……振翅欲飞,直抵苍穹,了无羁绊,多么自由。
太阳出来时,阴影在生长,人们以为那是树的翅膀,其实那只是一截朽木,焦黑得行将就木……
回到家乡,走走停停,像个置身事外的背包客,而不是归人。
循着记忆回到老宅前,如回到从前一般。
树越来越高……
江水
无言,
落日长烟
突然,那鸟叫了起来,
以一种奇特的,我未曾听过的声音叫着。
像是小提琴被低低地抑着,
使我想起掰断荷藕时
那些拉扯出来的透明的丝线。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