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开·90后新概念·空蝉-天宁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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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石皓

    1

    天宁街上住着几家老住户,这是乔雅最熟悉的一条街了。

    太阳刚刚升起,就看到有人出来晨跑、打太极拳、遛鸟、喝豆浆等等。这座城总是如此宁静太平,就像曲子里唱的:“从此今曾与共/交织于城市……”广播里还在播放着早间新闻。路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多,多数是上班族。路边的小摊生意也很火,喝豆浆、吃油条、吃包子的人越来越多,吃完就散了。

    今天是八月二十四号,祝勇也应该回来了。几个月前,家里收到一封信,乔雅读完了信,全家人都很高兴,只有母亲一脸的泪水。“你说你哥,这出去已经有一两年了,都一直没有踪影,妈能不着急吗?”母亲依偎着乔雅说。

    “妈,没事的。我哥这不是有信了。这回咱就放心了。”乔雅说。

    平常没事的时候,乔雅就帮父母做一些家务活儿。打扫屋子、做饭洗衣,一件也不落下。从小这孩子就悟性强、爱读书,街坊之间都传为佳话。乔雅的母亲,早些年也是大家闺秀,做过几年的中学教师,口碑极好。女儿乔雅,倒是随了母亲的样子,一出生就是水灵灵的大眼睛,大伙儿来这屋子里坐一阵,似乎不抱着乔雅在屋子里转一圈就不痛快似的。乔雅的父亲,早些年在外做生意,忙忙碌碌,无暇照看家里的事情,只是隔一段时间寄些钱回来,或是打个电话问候一声。乔雅的母亲,这些年都是街坊邻里照应着。

    乔雅的母亲,一直对丢下妻儿的丈夫有些不满意。

    2

    天宁街其实有几百年的历史了。早在清光绪年间,这里便热闹繁华,到如今,仍然有一些老旧古朴的建筑。天宁这个名字,代表着街坊之间太平安康之意。踏过娇艳欲滴的花丛绿林,一直向前走,眼前出现两棵粗壮的大树,那一道锈迹斑驳的铁门就是乔雅家的大门。同时这院子里还住着绢花夫妇和正在读书的李念。李念十分爱干净,家里几乎一尘不染。窗台上摆着盆盆罐罐的茉莉海棠,还经常晾晒着一双白色的球鞋。

    绢花夫妇平日里不怎么喜欢热闹,家里总是冷冷清清的。只有两个孩子回家,才会变得热闹起来,吵得绢花总是把在厨房做着的菜撂下,出来训斥几句。孩子们也已经习惯了。天宁街上经常有人说:“绢花你的那两个孩子怎么这么顽皮?”每当说到这里,绢花感觉脸上无光,搪塞几句便过去了。一个叫永平,一个叫永洁,小的时候,的确是很顽皮,经常在天宁街上玩耍,所以绢花的名字也在这条街上被传得响亮起来。

    乔雅、李念、永平、永洁都在天宁一中上学。天宁一中,是集初中、高中、技校为一体的综合性重点高中。学校一直以来都严格育人,但是总有一群人不学无术,混日子。所以永平、永洁没少让绢花夫妇操心,打架、逃课、通宵上网、夜不归宿等等。绢花心软,从来不打孩子,总是苦口婆心地说着,有时流下两行热泪,孩子们也就不闹了,听话了。

    乔雅从小就喜欢画画,还没有学会走的时候就趴在地板上画圈认字,很多人都夸这孩子有天赋。的确如此,年年的文艺类比赛,她都能获得第一名,还代表学校去省里参加文艺节目的主持人,很是风光。有时候她跑到李念的家里,让李念做她的模特,她一笔一画地绘图勾勒。她画了好多李念的素描图。有一次在课堂上,有同学翻看她的书包的时候,不小心看到了李念的素描图——眉毛浓密,轮廓俊美,就在班里大声地说:“呦,这是谁的梦中情人啊,怎么长得这么帅啊?”乔雅刚从外边走进教室就看到同学拿着素描图在那里大声地吆喝,就像当年在上海卖报的报童一样肆无忌惮。

    乔雅直接跑过去,从同学手中抢过了素描图说了一句:“有什么好看的。”说完就把素描图使劲地往书包里放。

    “这是哪个班的帅哥,老实交代,不然小心我们人肉搜索。”同学逗着乔雅,乔雅万分无奈,有口不能辩。

    “我想起来了,这不是李念吗?对,就是李念,我们学校的知名校草,乔雅,你不赖啊。”同学不依不饶地说。

    “你们真的蛮无聊的啊,你们管得着吗?”乔雅由于害羞脸有点儿红。

    之前,她还从未被李念哥打动过呢,心思也全不在他的身上,可是如今这是同学给自己扣上的第一个情人帽子。她说不出来是喜还是忧,但是她不得不承认,李念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好男人。从此以后,乔雅便把那几张画好的素描图深深地锁在一个抽屉里了,从未跟人提起过这一档子事。

    永平、永洁两个孩子,晚上一回家就能听到绢花的骂声,虽说是疼孩子,可是来气了也要骂出来的。永平是老大,永洁跟着大哥前些天出去玩儿,把小卖部抽屉里的钱给偷了出来,被人看到,这才抓了这两个孩子,当着众多街坊的面儿训斥了一顿,然后把孩子送到了绢花面前。当时绢花送走了人家,一个人把两个孩子关在了屋里,认真地盘问了一番:“你们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你爸把咱们娘仨扔下几年都不回来,妈这日子好过吗?偏偏你们两个都不争气,天天给我惹事。你们还让你妈活不?”绢花的哭声响彻整个院子。

    乔雅的母亲其实也能理解,同是天涯沦落人——男人在外,一个女人操心着一大家子的事情,的确不容易——便跑过来劝说了一番,这才让绢花的心情有所缓和。

    那几日,乔雅和李念去了一趟雁荡山。乔雅说她最喜欢在这里写生了,多么安静幽深。关于雁荡山早在《载敬堂集》中就有所记载:“雁荡山以瓯江自然断裂,分北雁荡山和南雁荡。”气势磅礴,夺人心魄。俯瞰百座山冈于脚下,那种空旷和孤寂,真是难以言表。群峰争雄,悬嶂蔽日,飞瀑凌空,那种美,真的是无法形容。难怪自古就有“寰中绝胜”之誉。

    他们一起走在狭窄的石子路上,他给她当挑夫。乔雅十分高兴,难得出来走一趟,她在山半腰,对着雄伟的诸峰,大声地喊:“李念,李念,你能听到吗?我是乔雅,我是乔雅。”那个时候,李念感觉乔雅特别可爱单纯,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他真的太需要这份可爱跟单纯了,这能磨平多少伤痛啊。

    所以李念把双手握成一个桃心,放在嘴跟前也跟着喊:“乔雅,我是李念哥,永远会疼你的李念哥。乔雅,乔雅,我会照顾你一生一世的。不论你在哪里,我永远是你的好哥哥。”

    乔雅听了李念这一番话,一下子就热泪盈眶了。但是她没有让李念看到,她说不上来是因为感动,还是其他。她突然有一种想靠在李念的肩膀上睡一会儿的念头,可她没有这样做。树梢上有鸟儿在叫,有人经过时,扑棱一下翅膀就飞走了,掀落了一堆枯叶。

    那日下山,仍然还是李念帮着她挑着画板、颜料、画纸等等。下山正好是落日夕照,途中他们仍然拍了好多张照片。山已经开始凉了。

    李念,父母离异,他跟着父亲过。在山区的日子贫苦,什么样的重活儿、累活儿他都干过,所以从来不怕吃苦。那一天,他如平常一样回家,父亲依旧很忙碌,不停地卸货、装货。那天下着大雨,父亲开着那辆蓝色的大卡车,在环山公路上,坠入山底不幸而亡。当时他听到这样的消息,如五雷轰顶,一下子就晕了过去。工友们把他抬到了床上休息,直到醒过来为止,可是他仍然痛不欲生。

    在父亲的葬礼上,李念看到自己的亲生母亲也来了,她穿着名贵的礼服,表示对父亲的愧疚。可是当时他就哭着拉开了母亲,声嘶力竭地叫着:“你这个女人,是你把爸害死的,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他撕扯着母亲的衣服,众人见状过来拉开了。瘫在地上的李念,哭得是泣不成声。之后,他拿着父亲节衣缩食省下来的钱,开始在天宁一中读书,并且来到了天宁街上,认识了乔雅。他没有要母亲给他的学费,也从来没有找过他的母亲。母亲为了弥补给孩子带来的伤害,以校方的名义使他得到许多帮助和支持,还有“优秀团干”、“市三好学生”、“青年模范”、“道德标兵”等一系列的荣誉。

    日子像是这夏天里懒洋洋的太阳,悠闲地过着,像游动在海洋的万千生物,如此幸福。在乔雅的内心里,渴望着能去看看外边的世界。课堂上她认真专注地听课,及时完成作业。她同时也渴望着大哥乔祝勇快点儿回来。

    天像泼了一身的墨似的拉下了幕。昏暗的路灯照着寂寥的街道,行人稀少。天宁一中的学生们结束晚自习的课,鱼贯而出。李念一直在等着从校门口出来的乔雅,因为他刚买了一辆自行车,他想亲自载着乔雅回家。那年乔雅十八岁,李念十九岁。许多同学看到李念载着乔雅从学校那条幽静的大街上穿行而过,乔雅的心里跟抹了蜜一样甜。她紧紧地抱着李念的腰,脸颊贴在李念的后背上,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李念说:“乔雅,坐好了,我们马上就可以到家了。”

    乔雅幸福地笑着说:“李念哥,有你在我身边,真的好幸福啊。”

    3

    日子就这样悠闲地过着,一转眼,就到了毕业的时候。从小永洁、永平都喜欢乔雅,每次乔雅推着车去上学的时候,永平总会挡住不让过,说要亲乔雅一口才能过,而永洁永远也不敢说这样的话。在乔雅看来,永平就是一个小混混,不愿意去搭理他们。每次都是把乔雅逼急了,就用小石头砸他们两个,吓得永洁、永平撒腿就跑。

    那年夏天,雨下得特别大。豆大的雨珠打在乔雅家的屋檐上,那天是乔雅毕业的散伙饭,他们班上的所有同学都去了,在“永昌饭店”订了几张饭席。乔雅特别高兴,因为她考上了大学,并且班主任在饭桌上还表扬了乔雅,很多同学也激动地表达着离别之情,那么多的男生也在调侃着乔雅,气氛十分热闹,连连地敬酒、喝酒。

    乔雅脸上绯红,显然是喝得有点儿醉了。散场后,各自回家。

    她给李念打电话:“李念,快点儿过来,我喝多了。”乔雅走路时身体已经有点儿摇晃了,周围的树木和建筑物也同时跟着摇晃。

    李念问:“你在哪儿?我过去接你……”才说到一半,那边手机掉线了,李念猜想可能是乔雅的手机没电了。

    乔雅摇摇晃晃地走在幽静的林萌道上,此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行人稀少。她远远地看到一个人影在前边,她大声喊:“李念,李念,是你吗?”

    那个人没有回答,走近了,乔雅才看清,原来是永平。乔雅就问永平:“你来这边做什么?”

    永平狡黠地坏笑着说:“我来接你回家啊。”

    乔雅缩着身子,头发已经被雨水打湿了,害怕地说着:“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永平一阵欲火焚身,这次终于逮到了机会,他把乔雅压到了草坪上。乔雅大声地喊“救命啊,救命”,刚喊了两声就被衣服给堵上了嘴,然后永平撕开了乔雅的衣服,试图强暴乔雅。

    那晚注定是乔雅一生中最不幸的夜晚。雷声不停,豆大的雨点打在了乔雅的身体上,永平完事后,爬起身来就准备跑。走的时候,还扬言如果她要是把这件事情说出去,他就把李念给活埋了。那眼神和狠劲儿,把乔雅吓得浑身颤抖。乔雅蜷缩在地上,泣不成声……

    那天的大雨下了很久,乔雅一个人走在大街上,不停地哭泣着。李念去了乔雅家,问其母亲,说没有回来,于是就出去找乔雅,远远地看到乔雅在雨里的样子,拿上了雨衣披在了乔雅的身上,问:“乔雅,你怎么了,怎么淋成这个样子,发生什么事情了?”

    看着乔雅面无表情、麻木而呆板的样子,李念说:“不想说就不要说,乔雅,我们回家吧。”

    那晚对于乔雅来说是永远也不能抹掉的伤痕。多年之后,她都一直不能原谅自己,竟是那样一个惨不忍睹的晚上,让她刚刚萌芽的爱情戛然而止。她恨永平,恨不得让永平去死。那晚,永平回家以后,赶紧收拾衣服,给母亲留了一张纸条,说是不想读书了,要去找他爸去,去经商。就这样连绢花的面也不见就走了,这中间他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院子里的玉兰花开着硕大的花朵,大片洁白的花瓣美丽极了。玉兰花外形极像莲花,盛开时,花瓣展向四方,使庭院青白片片,白光耀眼,煞是好看。清晨,白色的花瓣上有点点露珠,这个院子里十分宁静。

    乔雅每天都郁郁寡欢,就连乔雅的母亲每天也都是唉声叹气,不知如何劝说自己的女儿,问其发生什么事了,也都闭口不言,只是静静地坐在窗台前,一个人默默地掉泪。那样一个暑期,对于乔雅来说,本来是一件开心的事情,可是没有想到竟是一场悲剧。李念过来看望乔雅的时候,乔雅的母亲说:“李念,你来得正好,帮阿姨劝劝,她整天闷在房间里,什么都不想吃,真的把阿姨急死了。”

    “阿姨,你放心,乔雅可能是没有考好。”李念说。

    李念转身去了乔雅的房间,悄悄地坐下来,看着乔雅呆呆地坐着,然后紧紧地抱住乔雅说:“乔雅,你到底是怎么了,你告诉我好吗?有什么心事,不要憋在心里,这样对身体不好。”

    乔雅冷淡地:“不用你管。”

    过了一会儿,乔雅问李念:“你喜欢我吗?”

    李念说:“怎么突然这么问我,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我们在雁荡山的时候,我看着你那可爱的模样,便喜欢上你了,能娶到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是我李念最大的幸福。”

    乔雅的内心有一点点的安慰。她不知道应该怎么跟李念说自己的想法,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脏了,配不上李念了。

    大学即将开始,乔雅最终并未跟着李念去读同一所大学。提出分手的时候,李念惊慌失措,他不知乔雅拒绝他竟如此果断。之后,乔雅开始了一条漫长而艰难的救赎之旅。她选择了一所并不著名的大学读书,在校期间,她一边读书,一边寻找当年强暴她的永平。没有人知道她的内心是多么痛苦。在那样一个特别的雨夜,她失去了青春,一辈子也就此毁掉了。在那年的冬天,天气阴寒,让人的内心无比沉闷。她开始在这个城市打工,因为大学里的课程比较少,所以她闲暇之余可以挣钱来支付自己的学费,慢慢地,她在这个城市学会了坚忍和独立。

    在这个城市,为了找到永平,她做过销售员、翻译、服务员、舞女、陪酒女郎等等。昔日,那纯真而恬静的女孩子一下子就变了,让人对这样的生命感慨万千。人一旦知道苦难背后的真义,生命便是草席,便没有了所谓的高贵和低贱。只要能找到证明自身存在的价值,哪怕是再多艰辛也无所谓。所以,她白天一边学习,一边去上班。在做陪酒女郎的那段日子,她每天都陪不同的男人喝酒聊天。那些男人都是为谈生意或是玩乐才跑到这样的地方。男人摸她的大腿和乳房,酒吧人声喧哗,各种声音尖锐而吵闹。她不停地拒绝,最后忍无可忍地拿起酒杯,直接把酒泼到男人的脸上,然后转身就走。

    结果可想而知,老板把她骂了一顿。那尖锐的骂声,高过了酒吧那吵闹的歌声。她只是缄默不语。那时候的她,十分苦闷,她想过放弃,可是她不甘心。有时她只穿一件薄衬衫,下班以后一个人躲在电话亭里,身体渐渐麻木,直到不再感觉寒冷。那是一段漫长的黑暗日子,她一个人期待着有一天,心绪能得以平静,精神能得到补偿。

    之后的日子,她还在酒吧工作。那天,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她的身边走过,她当时就猛然回过头,一直跟着这个男子进了包厢。她认定这个男人就是永平,没有想到他们竟然在这里碰面。她过去一把拉住了永平,上来就劈头盖脸地说:“流氓,流氓!你还我的青春!”他也很惊慌地说:“我不认识你,你认错人了。”说完就被跟他一起来的朋友给拉开了,她呆呆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她突然蹲在了地上哭泣起来:“永平,你不是人,流氓!有本事你站住,我不会放过你的。”

    很快永平一行人等就从这个酒吧消失了。乔雅找到了隐藏在这座城市的永平,可是她又迷茫了,如果她把这件事情公之于众,对自己是一种多么大的伤害。退让还是保守这个秘密,真的很难做出选择。如果继续下去,她可能承受生命的非难和更大的不幸。那一天,她下班回到学校以后,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哭泣声吵醒了睡觉的室友。室友起来伸手打开了灯,却看见乔雅一个人在被子上不停地抽泣,可是乔雅并未告诉她们发生什么事情了。

    在乔雅的生命之中,她的内心需要多大的支撑力,无人知晓。春天到了,她回了趟天宁街,一切如旧。那是一条美丽而难忘的街,可是在她的记忆中已经面目全非了。她深知她并非真心喜欢这个地方。她仿佛能听到一声声叫着的“李念”,那是童年时候最美好的情景。月光照在床上,又在暗影中留下了光斑,摇晃不定。

    与李念分开的半年,有好几次李念不甘心仍然跑过来找她,但都是未果而归。她表面上冷漠无情,可是内心却像烈火焚烧一样,十分难受。看着李念转身之后再没回头看她一眼,那一刻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刺得她声声如泣,一转眼泪水爬满了脸颊。

    大学门口,三三两两的人正在往街上走着,值班室里的保安已经披着衣服睡着了。那晚她提着行李连夜坐上火车来到了学校。她总是提醒自己,一定要让永平得到法律的制裁。在那个宁静的夜晚,她鼓起勇气,跑到了当地派出所,报了警。

    最终她还是选择了这样一条路,再无法回头。

    那天晚上,她一夜未睡。人在一生中,能与陪伴在一起的人长大,是一件开心的事,但是李念却已渐行渐远。一个女人失去了一些东西,就像是生命被贱卖一样,这是她一直都忐忑和自卑的事情,她的人生也因此而变得不同。

    4

    这件事很快就被传得沸沸扬扬。乔雅的母亲锥心地痛哭,同时又恨永平。都是一个院子里的,怎么可以这样做呢?得知这件事后,全家人都赶回来了,包括多年不见的大哥祝勇。家里乱成了一锅粥,乔雅的母亲哭着跑到了绢花面前,大声地训斥绢花,说着就要上去打,被人挡住了。“你们家怎么会出这样的畜生啊?!这可让我们家乔雅怎么活啊?!”乔雅的母亲一边哭,一边骂着。绢花的脸上也挂不住了,可是又无能为力。现在永平这孩子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绢花表情凝重地连连道歉。

    李念在同一时间找到了永平,上去就是一顿暴打。当永平再次爬起来的时候,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嘴上满是鲜血。永平有点儿害怕了,站起来撒腿就跑。李念没有追赶上去。

    第二天,永平被传唤到当地派出所,两家各自都做了笔录,争吵声不断。由于乔雅证据不足,无法起诉永平,乔雅心里憋屈,一个劲儿地哭,把家里的人都哭烦了。

    祝勇二话不说就跑到了绢花家里,去找永平,上去就打,不分是什么人,把绢花家里的床和家具都砸得不成形了,搞得绢花跑到外边住着,不敢回家。无奈之下,绢花想用钱把这事儿摆平,可是乔雅不同意。乔雅一家子都很烦闷,感觉在街上都挂不住脸,回到家里就数落乔雅。乔雅心里十分难过,关上门好几天都不吃饭,乔雅的母亲只好把做好的饭放在门口。家里人都坐在桌子边上商量着如何办这事儿,愁闷得如同无法散开的暗云。乔雅的母亲敲着房门焦急地说:“乔雅,吃点儿东西吧。妈给你做了上好的红烧肉,你就吃点儿吧!”乔雅未回应。坐在桌子旁的父亲一气之下把那刚做好的饭一脚踢飞了出去,碗打到对面墙上,他气愤地说:“你还有脸哭,不成器的东西!我在外边累死累活地挣钱,供你读书,你却做出这样的事情,让我们怎么出去见人。”

    乔雅捂着被子,大声地哭着。就这样乔雅一直没出房间,父亲的气反而加重了,一天里骂完这个骂那个。绢花夫妇也都不敢住在家里边,而永平则离家过着逃亡的日子。

    最后,乔雅的父母都无奈地同意和解了。人还是要生活的,不能老为此伤神劳命。可是乔雅硬是不同意,把乔雅的父亲给气得心脏怦怦地跳。

    在父母的内心,他们最不同意的是这件事再次抖出去,可是乔雅的固执最终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支离破碎。母亲最终生病住院了,父亲被逼死了,祝勇也因为打残永平坐牢了。本来和睦的一家,转眼间面目全非了。谁也没有料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乔雅悲痛万分。她不明白自己的坚持换来的竟然是这样的结果,突然之间,她的世界一片黑暗。她恨永平。

    许多年之后,她的内心才平静下来。活着的代价真的是太大了,每次在深夜醒来都是一身冷汗,她无法面对家里人的脸孔,包括墙上挂着的父亲的黑白遗像。她想好好地活着,可是种种的一切,并不按她的希望来发展。她善良、纯朴的外表下,那宁静的眼神再无清澈的痕迹,而是多了一些成熟与坚忍。

    她一边守着生病的母亲,一边想着那天晚上发生的种种,内心便是一阵痛楚。没有人能理解她的内心是怎样的煎熬。她看着面色苍白的母亲,用手指摸着她的脸,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掉下来。她感觉对生命绝望了,再无法如之前一样肆无忌惮地坚持个人想法了。她疲倦了,只想找一份普通的工作,养家糊口。

    当初那份美好的爱情,也消失了。对于李念的深情也都化为了她内心一轮孤零零的月亮,发着微弱的光。此情此景,大概也只能是在少年时那样纯粹的爱情世界里才会有,那是同学羡慕的事情,所以才会有了“贴上一生的情动,也值得”。可是那不过是一张凭吊的语录,也太过幼稚了,丝毫感觉不到真实。她白天工作到很晚才回来,一个人打五份工,也如之前一样,什么样的工作都做过。她的内心顽强得像是高耸入云的山脉,那是一个女子很难做到的事情。可是她的确能做到,为了家,为了那份细微的爱情,她默默地行走在人生的路上,艰难如渊。

    她带着母亲一起去看望坐牢的大哥,母亲苍老而忧伤的眼睛让她内心无比疼痛。而大哥是为了她才去坐牢的,所以每次想到这些事情时她都很难过。她哭着说:“哥,对不起,让你受苦了。”从看守所出来的时候,她扶着母亲,大门内外相隔的不是家,而是一个世界。大哥在里边过着怎样的生活,没有人可以想象。母亲回头呆呆地望着那扇铁皮大门,泪流满面。

    李念也来看过她几次。李念并非嫌弃她,而是更加呵护她。乔雅觉得自己这一生真是太不幸了。她也不知道这样的情绪要经历什么样的事情才能平息。那天真而肆无忌惮的青春,渐渐成了一身凄凉的衣,像是从很久远的世界,穿过多少代人才有了这样如泣如诉的生命之衣。这衣是她成长的外壳,她要带着它一直到死亡的终点。李念一直留在她身边照顾了她好几个月,可是她仍然感觉已经配不上李念了。从那一刻起,她的爱情种子就开始腐烂了。

    一天,永洁说永平一个人独自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大型卡车撞倒,整个人被撞得血肉模糊。那一刻乔雅的内心像是空荡荡的列车,一切都安静下来了,仿佛这样的生命只是一场游戏,生与死都变得不真实。她经常会想到童年的时候放学回家,天色已晚,一个人蹲在家门口,看着李念窗台上摆放着的球鞋。院子里经常能闻到辛辣清香的味道。在这样的记忆中总是有着梦幻似的成长,让她觉得很亲切。人在艰辛的生命旅途上,其实只是像弹簧一样,有紧有松。一端是艰难,一端是无聊,正是这样的“钟摆理论”,才把人深刻的思绪表达出来。

    家里终于静下来了,如落幕后的舞台。自幼乔雅在亲戚面前是很骄傲的,可是经历了这些事情以后,她的内心只剩下坚忍和宁静。那天,她看着绢花呆呆地坐在床头,眼睛像是枯黄的树叶,呈现的是荒凉。当乔雅走进来的时候,她像发了疯一样地抱着她的腿,大声地叫着:“还我儿子来!你们现在满意了吧!还我儿子来!”哭泣的声音听得人心颤。

    天宁街上的人,都知道这个小小的院子里曾经发生过怎样惊心动魄的故事。往事像是脱落的苍柏树叶,经过了多少岁月的蹂躏。生命在此刻变得如此干净,好像未经时光印染一样。李念也不再憎恨他的母亲了,多年的仇恨,与其说是报复母亲,不如说是在折磨自己。这些年来,每当他想起这世上还有一个母亲,便十分难受。所以经历了许多事情以后,他渐渐地把仇恨放下了,人也变得成熟稳重起来。他的内心多了许多生活的细节,生命也变得丰盈了。

    听说天宁街被规划到城建整改项目之中,所以要拆迁。李念跟乔雅都渐渐地安静下来过日子了。乔雅和母亲一起搬到了李念的新家,李念也跟他母亲和好了,一家人和睦地生活在一起。他们结婚了,看着热闹的婚礼现场,乔雅高兴得泪流满面,她感觉自己是如此幸福。

    永洁带着悲伤的绢花离开了这座城市,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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