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开·90后新概念·空蝉-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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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李媛

    “你从哪儿来?”

    “不知道。”

    “你多大啊?”

    “不知道,快二十了吧。”

    “不确定你多大?”

    “嗯。”

    “那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他们都叫我海子。”

    以上这段话是从上海某座住宅的卧室里传出来的,我问站在对面的你这些问题。我一度以为你还清晰地记着那些不可磨灭的过去,可是你一股脑儿倒出的“不知道”让我一时语塞。

    鉴于此,我想要告诉你,关于你的过去,请你坐下慢慢听。

    0岁

    你出生在湖北省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近似巴东县的一个穷乡僻壤、无名小村里。说是近似,是因为它在巴东县的山脚下。那是在1991年12月5日,你用嘹亮的嗓音宣告你来到这个世界上了。而后,三姑六婆之类的亲戚都来看望了你这个小家伙儿,你是男孩,所以你是受欢迎的。村头的张婶家为此还专门送了你家两袋奶粉,虽然是很便宜的那种。

    100天

    过百岁天的时候,你爹把该请的人都请来了。不大的厅房里摆了满满六张桌子,显得有些拥挤,等到村长和村支书来了以后,众人就开动了。桌子上有盘烤鸡肉,在那些穷苦的日子里肉是很难得见着的,于是一双双黝黑粗糙且有厚茧的手将一只只鸡扯得四分五裂。你靠在你娘的怀里,你娘喂你喝着奶粉。正当你享受美味时,一只又肥又油的手伸上了你的脸。这是村支书的手,没见过这场面、胆怯的你,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村支书的脸一下子就变了色,手也有些抖。记得当时是你娘说你胆小怕生才替你解了围,村支书才作罢,尴尬地将那只手收了回去。

    抓周的时候,桌子上放了好多东西。你爹抱着你来到了圆桌前,紧握着的小拳头也松开了,伸向圆桌上。小孩子看到玩具总是很开心,挑来挑去,你将一支画笔握在了手中。

    就那么一瞬间,你爹的脸沉了下去,生生地将那只画笔夺了过去换成了手枪,我想现在的你应该明白你爹的用意。堂屋里的人像是没看见那一幕似的,伴着你的哭声向你爹道喜:“你家娃娃以后要当警察为民除害啊。”“好好供他。”你爹也转怒为喜,宠溺地抱着你说:“宁宁,真给咱家争光。”

    哦,忘了说,你的名字叫郑海宁。

    3岁

    记得这年夏天雨下得特别地猛,村东的算命先生说,天煞孤星,坏事做多了,命就久留不得。一时间,村里人心惶惶,互生猜疑。你爹去广东打工了,只剩下你娘抱着你躲在家里不敢出门。而屋外的雨却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欢呼着、跳跃着,在房屋上、土地上幻化成各式各样的抽象图,画布上的画像是一个无底洞,看不到底,就像猜不透它何时才会停。

    终于,不出三天就传来了江口崩堤的消息,中央下达了指令,派遣了解放军来前线抗洪救灾。而村里各家各户的人们忙着收拾东西逃命,各自背着大包小包,拖着一家老小,向山顶上跑去。

    你娘背着包袱,抱着你,拼了命地跑。半路上不小心被玻璃扎伤了脚,却也忍着疼痛,踉踉跄跄地跑上了山顶,刚一回头,就看见洪水如巨龙般,嘶吼着、咆哮着,瞬间吞噬了整个村子,只剩下一片汪洋。你娘抱着你蹲在山顶上,突然声泪俱下。

    你爹匆匆赶回来的时候,部队已经将各家各户安排进了板房,而砖房也在建设中。看到你们安然无恙时,你爹长吁了一口气,抚着胸口说:“还好没事,还好没事。”

    这场洪灾中,整个村子里只有村支书他们一家活生生地消失了。省城派人来调查这件事,却查到了村支书上任至今的这几年中,贪污受贿的赃款达50多万元。50多万在这个村子已经是个天文数字了。这50多万如果真派上用场,可以给村子盖所小学,顺便修一条通往外界的公路。这样村里的孩子们也不至于每天起早贪黑,走几公里山路去另一个村子上学,村民们也不会再为搭不上那辆一周只经过村子一次去县城的车而苦恼。

    村子里的人都在为这件事议论纷纷,有人说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没想到村支书还干这样的勾当,也有人说村东的那个刘半仙真是活佛转世,说得真准。

    说到刘半仙不得不说另一件事。你3岁那年,你娘发现你肚子上有块胎记在不断地长大,记得刚一生下你的时候还没有这块胎记。你娘在屋子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总觉得这预示着什么事,于是就抱着你去了村东的刘半仙家。

    刘半仙其实本名不叫刘半仙,叫刘永旺。他自称是衡山派的最后一个传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精通阴阳八卦,其实他是否懂这么多也无从考证了。只是每次村里有什么大事,他都说得挺玄乎。

    你娘抱着你刚进刘半仙家的门,刘半仙那个沙哑的嗓音就响了起来:“早就算到你要来了,进来坐下吧。”你娘环顾着四周慢慢走到了桌子边坐下,刘半仙只说很少的这么几句话,“钱乃身外之物,无须贪恋。色乃思外之物,无须留恋。如若做不到以上两点,必得恶疾,缠至终身。此乃天意。”

    你娘还想问几句,刘半仙摆了摆手:“天机不可泄露。”便转身进了里屋,只剩下你娘抱着你坐在那个年久失修、布满蜘蛛网的破屋里,揣摩着刘半仙说的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10岁

    这年,村子里来了一群省城的人,说是你们这个地方有钢铁之类的金属矿产,投小赚大。你娘和你爹商量了三四天,半信半疑地将家里的一半积蓄投了进去。还好没有被骗,虽说没有赚一倍多的钱,但是那些钱的一半也是有的了。

    家里入了股份,你爹也不再南下打工了,而你娘总是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有时你爹闲下来也会回家吃几口饭,给你带些新奇的玩意儿。老板是个香港人,总会有些村子里乃至省城都见不到的新奇玩意儿。一开始你还忙着将这些玩意炫耀给周围的小伙伴,可是后来逐渐地失去了兴趣。因为你爹这时候已经很少下山了,似乎是矿上的事情多了起来,有时候那些玩意儿也还要托别人从山上捎下来,你小小的心里开始有些不满。

    而在往后的日子里,是用满满的不满堆积起来的,你却不知道再往后的日子里,要独自面对更大的生活。沿着上天安排好的生命轨迹,慢慢上演他写好的剧本。

    15岁

    2005年初夏,位于武汉市最繁华地段的高层小区,15岁的郑海宁站在落地窗前用十六层楼的高度俯视着那些川流不息的、属于这个城市的繁华,不断切换着远光灯和近光灯的轿车驶向这条马路,或是那条小巷。

    在你的脸上似乎没有了那些小时候的土气,一身耐克让那些乡土气息早已灰飞烟灭。

    两年前13岁的你被你的爹娘,哦,现在应该称为父母,因为你已经是个纯粹的城市人了,你被你的父母送到了这个城市来读初中,因为家里的生意越做越大,那些似乎源源不断的铁,造就了现在的你和未来的你。

    慢慢融入这个城市的你开始进行了自己生命中的第一次蜕变。

    不知为什么,你在这个城市特别介意碰到同乡的人,尤其是他们向你打招呼的时候,让你更加厌恶。

    有一次你和徐子鑫一起去吃面,刚进面馆便看见同村的二柱在收银台附近勤奋地擦着桌子。许是太用力了,扭到了手,二柱活动着手腕,在抬头的一瞬间,你大失神色,将徐子鑫推了出去,在徐子鑫奇怪的眼神中,你拽着他去了另一家面馆。

    说起徐子鑫,你应该还记得吧。他是学校的混混,班里的老大,可是学习偏偏还不是很差,家里有些背景,老师对他也无可奈何。

    记得你刚来的时候,徐子鑫就和你称兄道弟,一点儿也不介意你是乡下人。这倒使你有些出乎意料。最初的时候你总以为他刻意地亲近你别有目的,为了嘲笑你、利用你,可是事实证明并不是这样的。

    最后还是徐子鑫逐渐将你带上了道儿,认识了一大箩筐的名牌。记得那天下午,徐子鑫带着你将汉口的步行街逛了个遍。其实也不是只带着你,在你俩身后还跟着一群小弟。徐子鑫总喜欢搞这样的大排场,可是这在别人眼里看起来总像黑社会。

    暂且不说这些,光这一下午绕来绕去也够你好受的了,忍着脚痛,又不好意思和徐子鑫说。于是在逛完街之后,除了买到的东西外,你还免费收获了5个水泡。

    不过说实话,这一圈基本上让你对名牌的扫盲运动有了更进一步的发展。从最开始的李宁、361°,到后来的耐克和阿迪。你当时感觉徐子鑫就是一潮人,当他一脸向往地说DIOR 是他最喜欢的牌子,可是中国还没有开旗舰店时,你更是无比崇拜他。

    而你的父母却无暇顾及你的学习,更别说生活,只是每个月往你卡里打上大笔的钱,连给你发一两句短信都很吝啬。

    于是15岁的你,开始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

    16——17岁

    这是无法忘记的几年,看似美好,却以落败收场。断断续续,看似毫无关系,却又是紧密相连。它们让你最终破灭了对生命所有的幻想,放弃了所有的理想,像荆棘鸟一样,盘旋回转,飞在低空,想停下,却贪恋空中的风景,欲罢不能。

    不知道是因为你爸妈金钱的缘故,还是你真的考上了,反正你在汉口的高中生活又是和徐子鑫在一起的。

    我知道有时候你走在汉口的街头,触碰着属于汉口的一草一木、一粒灰尘、一阵狂风,哪怕是一个垃圾桶,就感觉自己真正是一个汉口人了。可是你还是会想起村子里的那些事,包括村支书的那只肥猪手。

    有时候你想打个电话告诉爸妈,钱已经赚得够多了,一家三口应该在汉口买所房子,过着那种平凡人的生活。可是电话那头总会传出冰冷冷的忙音。

    原来亲情是如此地吝啬,如此地卑微。

    那天徐子鑫刚漂了头发,他是个坐不住的人,急需炫耀一下,便拖着你去网吧打联机游戏。其实只是做样子给别人看看,实质是要别人看看他的样子,尤其是头发那部分。

    在打掉大BOSS 之后,你尖叫了一声以示欢呼,一回头便看到了一个剪着娃娃头、涂着蓝眼影,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的女生。

    她后来成了你的女朋友。记得是徐子鑫帮你出谋划策,而你是付出实际行动才追到的。不过是那些老掉牙的套路,但却也是最吃准女孩子心的套路。记得你在日记里写到:“戴妙是我唯一的女朋友,她左眼角边有一颗小痣,是褐色的;她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可爱的虎牙;她总爱涂着蓝色的眼影,虽然这样看起来会有些不伦不类。但是她却是货真价实的乖乖女。”

    这是你为别人写的第一篇日记。你一直以为戴妙是爱你的,徐子鑫后来就说你在这种假象中过了一年,却也是最快乐的一年。

    高二那年徐子鑫过生日,在汉口最大的酒吧开Party。多彩的射灯穿过人群的缝隙,或是射在人们身上又反射到未知的方向。众人在舞池里不停地扭动着身子,或胖或瘦。你拥着戴妙也加入其中,五彩的霓虹灯打在身上像朵奇葩开出了多彩的花。

    你一瞬间有种想吻她的冲动,伴着劲爆的音乐,你的脸慢慢地贴近她。不知怎的,当戴妙感觉你有进一步动作时,猛地推开了你,奋力拨开熙攘的人群跑了出去。你看着消失在门口的身影逐渐变成盲点,有些茫然,却又自嘲地笑了笑,这算什么。一年了,除了牵手拥抱,这算什么,是假象吗?是离别吗?

    你随着攒动的人群,慢慢地、一点点地消失在那朵奇葩的灰色暗影里。

    自此以后你再也没有见过戴妙,那个涂着蓝色眼影不伦不类的女孩。想要寻找她的你,被徐子鑫拦住了。他把从戴妙朋友那里打听到的消息通通告诉了你。原来戴妙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在这个浮华的城市里,她爱慕虚荣,总涂着蓝色眼影招摇过市,为的是引起别人的注意。

    在听这段话时,你是安静的。我知道你不会像荧屏人物那样咆哮或是号啕大哭。

    这年17岁的你明白了爱情是作为调味剂出现在生命里的。它,可有可无。

    像是戴妙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你依然和徐子鑫打闹、逛名牌店。但是你一直在心里告诉自己,你要离开这座悲伤之城,快点,快点,再快点。

    18岁

    你生命里的场景变了又变,终于来到了徐子鑫所向往的城市——上海。

    你在一所三流的传媒大学读播音与主持专业,每天你都会花上个把小时坐在镜子前整理自己的妆容。系里的老师说过,靠这行吃饭的人给别人的第一印象是最重要的。所以还差几个月满18岁的你会穿着西服,扎着领带,穿梭于任何场合。

    记得你刚到上海的第一天便去了刚刚在恒隆开的那间DIOR 的旗舰店。你看中了很多很昂贵、很潮流的服装,却一件都没有买。你唯独买了一盒钻蓝色的眼影,为了那个你念念不忘的人。你看过很多上海姑娘,她们不会画很浓的妆,尤其不会涂蓝色的眼影,她们只会画着很淡的妆,对你说着酥软的吴语。

    其实你依然放不下她,依然在找她。徐子鑫一直都说你是一个念旧的人,不管多久,你都不会丢掉,因为你不舍得。你总以为你会在这个浮华虚荣的国际大都市里找到她,可是你错了,你再也找不到了,她去了比远方更远的地方,那个地方叫天堂。

    你在成人礼的那天知道了这个消息,不顾一切地回到家里,将那盒眼影慌乱地塞到了衣兜里,匆匆打车来到了黄浦江。无力地靠在栏杆上,近乎僵硬的手慢慢地将那个未拆封的眼影打开,在眼影与空气接触后,你用刷子一点点地将那些眼影从盒子里释放了出去。蓝色的粉末随风飘着,最终还是飘落到了江面上,这是你的回忆,你禁锢的心啊……

    随着粉末越来越多,江面上开出了一朵奇葩,同多年前的那一朵一样。它妖娆、孤傲、妩媚,只是物是人非了。

    等到最后一抹蓝完全消失时,你释然地笑了笑,抬头仰望着高高耸立的东方明珠、金茂大厦和传说中的汤臣一品,你的自卑心理蹿了出来,原来你的那些钱在这个城市看来只是九牛一毛而已。你买不起最便宜的兰博基尼,买不起汤臣一品最便宜的套房,这是多么嘲讽的一件事,可是什么时候你也开始变得虚荣起来了?

    记得你高一那年看的一本书里有一句话:“纽约醉了,巴黎醉了,上海也醉了,如果真是这样,就再也回不去了。”

    是真的回不去了。

    19岁

    都说环境会改变人,在上海两年的你养成了许多从未有的习惯。譬如,你会和远在吉林读林业大学的徐子鑫联系,每周两次电话。你会把每周三下午的马哲课翘掉,然后去田子坊一间名叫CXP的咖啡馆里喝下午茶。有时候你会在大晚上像个疯子一样跑去黄浦江边看着背后那座号称中国第一豪宅的汤臣一品,寥寥无几的灯光,完全没有万家灯火的模样,像一座屹立不倒的水泥匣子,只不过它似乎其实不应该称为水泥匣子,而是黄金匣子。黄金屋里的灯光开了又灭,灭了又开,你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可是就是这样,你患上了一种奇怪的病,学名Delusional disorder,其实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妄想症。

    你渴望一种流浪的生活。有时候,你认为自己是海之子,因为你渴望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而有时候你会坐在镜子前自言自语,这才是最真实的你。要知道,你的内心深处从没有忘记过你自己。

    尾声

    “叮咚——叮咚——”

    “咚咚咚。”

    门铃声伴着急促的敲门声,我急忙穿上拖鞋,在冲向门的前一刻还不忘对你说:“有人来了,我去开门。”还没等你点头,在我的身影消失的同时,你也在镜子里不见了。

    打开门,是一位穿蓝色工作服的人——快递公司。他操着一口上海普通话问道:“请问是郑海宁先生家吗?这里有您的包裹。”我点点头,并回以他微笑,在他递过来的盒子上熟练地签上了名字,虽然龙飞凤舞,却也不难认出那三个字:郑海宁。

    可是当我再仔细看那盒子的发件人地址时,微笑变成了愤怒,上面赫然写着:北京市协和医院精神疾病科。我咆哮着将那个盒子摔得稀巴烂,嘴里不断地重复着:“我没病,我真的没病。我是个正常人,为什么要我吃药?为什么?!”

    “啪啪啪——”的一连串响声,那盒子里脆弱的玻璃药瓶经不住摔打,在水泥地板上摔成了无数块晶莹剔透的碎片,不断有红色药丸滚向侧面的楼梯,随着地球引力奔向那深不见底的螺旋阶梯。

    1994年,郑海宁3岁,算命先生说:“钱乃身外之物,无须贪恋。色乃思外之物,无须留恋。如若做不到以上两点,必得恶疾,缠至终身。此乃天意。”

    此乃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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