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饮过的杯杯苦酒,即使残汁剩液也似蜜甜。
我攀登过的艰途险径,最终都达到绿色的平原。
我失散于夜雾中的每一位朋友,又都会在黎明的曙光中寻见。
我曾多少次用坚忍的外衣掩饰自己的痛苦和烦恼,以为这样会得到补偿和缓解。不过,当我脱去外衣,却发现痛苦已转化为喜悦,烦恼已变作沉静与平和。
我曾多少次与同伴行走在表象的世界,我心里说:“他多么愚笨,多么迟钝!”但是,我刚一踏入隐幽的世界,就发现自己的虚妄和武断,朋友的睿智和文雅。
我曾多少次因自己的酒而醉倒,我把自己与酒友视作绵羊与豺狼。待酒醒之后,再看,我是人,他也是人。
我和你们,人们哪,被我们周围的表象所迷惑,却对我们隐藏的本质视而不见。当我们中的一个绊跤时,我们说他堕落;当他蹒跚迟缓时,我们说他颓唐衰败;当他言语含混时,我们说他是哑巴;当他呻吟叹气时,我们说这是临终前的喘息,他快死了。
我和你们,都专注于“我”的外壳和“你们”的表面,因此,我们看不见灵魂向“我”表露的东西和灵魂在“你们”身上隐藏的东西。
既然我们带着向我们袭来的骄傲,疏忽了我们身上的真实,那我们还能干些什么?
我对你们说——也许我的话是掩盖我真面目的面具,我对你们说——也对自己说,我们用眼睛看到的,不外乎是一团乌云,它挡住了我们用自己的目力应该看到的万物;我们用耳朵听到的,只不过是叮叮当当的声响,它歪曲了我们应该用自己的心灵去把握的东西。因此,当我们看到一个警察把一个人带到监狱去的时候,我们不应在二者谁是罪犯上下结论;当我们看到一个人浑身是血,另一个双手有染时,明智的做法是不要肯定哪个必定是杀人者,哪个必定是被杀者;当我们听到一个人在歌唱,另一个在痛哭时,我们且忍耐一下,直到我们能确实肯定谁是欢快者。
不,我的兄弟,不要用一个人外在的东西去推断他的真实,不要把某人的一言或一行作为他内蕴的标识,因为也许那个口齿笨拙、声调含混,被你认作痴愚的人,他的直觉恰是智慧的道路,他的心田恰是悟性的栖息胜地;也许那个其貌不扬、生活粗劣、被你藐视的人,在大地上,是苍天的一份赠礼,在人们中,是上帝的一件赏赐。
你可能在一日之内造访一座宫殿和一间茅屋。你从宫殿走出时,带着崇敬;从茅屋走出时,充满怜悯。但是,你若能撕碎你感觉织成的表象,你的崇敬定会减弱,降至遗憾的水平;你的怜悯定会改变,升到尊崇的高度。
你可能在晨昏之间遇到两个人:第一个和你说话时,声音中带着风暴的喧嚣,动作上具有军旅的威严;第二个和你说话时,带着惶悚,声音颤抖,结结巴巴。于是你把果决、勇敢归于第一位;把无能、软弱归于第二位。但是,你若看到日月教他们去赴会危困,或去为某一原则作出牺牲,你一定会明白:厚颜、浮夸并非勇敢,羞赧、沉默并非怯懦。
你可能从你居室向窗外眺望,你看到路上的行人中有一位修女走在右边,一位妓女走在左边,于是你立即说:“这个多高尚!那个多丑陋!”但是你若闭上你的双眼,倾听片刻,你就会听到太空中的一个轻如耳语的声音在说:“这一个用祈祷恳求我,那一个用痛苦恳求我,在她们两个的灵魂中,都有属于我的灵魂的一把伞。”
你可能在大地上巡游,寻找你称为文明、进步的东西。你走进一座城市,这里宫殿巍峨,学院宏伟,街道宽阔,人们东来西往,行色匆匆。这个钻入地下,那个盘旋在空中,这个在捕捉闪电,那个在询问空气。他们全都穿着匀称合体、制作精良的服装,好像在过节或参加联欢。
过了几天,你来到另一个城市。这里房舍矮小,街巷狭窄。天阴下雨,全城就变成水乡泽国中的泥岛。太阳升起,城市又变成尘埃的雾团。这里的居民仍然处在天然与淳朴之间,就像松弛的弓弦处在弓的两端间。他们走路慢慢腾腾,工作拖拖拉拉。他们看你时,眼睛后面似乎还有一双眼睛盯着离你老远的目标。于是你厌恶地离开了这座城市。你心里说:“我在那座城市看到的与这座城市看到的两者之间的差别,就像初生与垂死之间的差别。那里,强劲如涨潮;这里,孱弱如退潮。那里,轰轰烈烈如春夏;这里,无声无息似秋冬。那里,坚忍是青年,在园中欢舞;这里,颓唐是老翁,倒在灰堆中。”
但是,你若能借着上帝之光去看这两座城市,那你一定会看到它们是同一座花园里的相似的两棵树。洞察力可能会把你的目光引向它俩的本质,那你就会看到,你以为正在上升的那一个只是行将破裂的闪闪发光的气泡;而你以为那满身颓唐的另一个,原是固定不变的隐蕴的本质。
不,生命并非它的表象,而是它的内蕴;可见的东西并不在于它们的皮壳,而在于它们的内核;世人之本并不在于他们的面孔,而在于他们的内心。
不,宗教并不在于教堂、寺庙所显现的那些,也不在于仪式、习俗所展示的那些,而在于隐藏在心灵中的,通过意念得到纯化后变为珍宝的东西。
不,艺术并不在于你通过耳朵听到的一首歌的抑扬顿挫,或一首诗的词句铮铮;艺术也不在于你通过眼睛看到的一幅画的线条和色彩,而在于来到这首歌的抑扬顿挫中的那段无声的颤抖的空间距离;在于通过这首诗渗入你身心的那份宁静,孤独地长驻于诗人灵魂中的东西;在于这幅画给你以启示的、你凝视时所看到的比这幅画更远更美的东西。
不,我的兄弟!昼夜并非它们的外观。我,行进于昼与夜的行列中。我并不在于对你说的这些话语,而在于这些话带给你的我的宁静的心曲。如此说来,在检查我隐藏的自我之前,你不应把我当成痴愚;在暴露出我因袭的自我之前,你不应把我视作天才;在窥见我的内心之前,你不要说“他是个吝啬者”;在不了解我慷慨大方的背景之前,你也不要说“他是个慷慨者”;在我的爱带着它的全部光与火向你清清楚楚地表现出来之前,你不要称我是爱者;在抚摸我带血的伤口之前,你也不要认为我无忧无虑,无牵无挂。
我的心重负着累累果实[48]
我的心重负着累累果实,哪位饥饿者来采摘,来消受,来饱享?
在人们中间难道就没有一位斋戒者,以我的果实为晨斋,让我从丰腴的重担下获得一些快慰吗?
我的心在金和银的重压下已精疲力竭,人们中有谁来装满他的衣袋,从而减轻我的负担?
我的心满载着岁月的陈酿,哪一位焦渴者来斟饮,来满足?
这是一位站立街心的男人,他向过往行人伸出捧满珠宝的手,呼唤着他们:“行行好吧!从我这里拿些去吧!发发慈悲吧!把我这儿的东西拿去吧!”可是人们仍然走着,头也不回。
噢,但愿他是一个乞丐,向过往行人伸出颤巍巍的手,收回时仍是一只空空的颤巍巍的手!但愿他是一个失明的瘫痪者,人们从他面前走过,却不理不睬!
这是一位慷慨的富人,他在人迹罕至的荒野和山麓间竖起了他的帐篷,每晚都点燃起接待宾客的明火,并派他的仆人去路边守候,他们也许能给他带回一位可以热情款待的客人。但是这些道路都很吝啬,既不慷慨地给他送来一个领受馈赠的人,也不派来一个求告者。
噢!但愿他是一个被遗弃的贫者!
但愿他是一个四处飘零的游荡者,手持一根拐杖,肘挎一只水罐。当夜晚降临时,弯曲的小巷将他和他那些四处飘零的乞丐伙伴聚在一起。于是他坐在他们的身旁,同他们分享施舍的面包!
这是一位最了不起的国王的公主,她从睡梦中醒来,起身下了床榻,穿上红衫绿裙,戴上珍珠宝石,头发洒上麝香,手指浸过龙涎香,然后信步走出,来到她的花园。她漫步时,露珠儿打湿了她的衣褶。
在夜的静谧中,最了不起国王的公主正在她的花园中寻觅她的情人。可是在她父亲的王国里没有她所爱的人。
噢,但愿她是一位农夫的女儿,在山谷放牧着她父亲的羊群,黄昏时,回到她父亲的茅舍,脚上是与世隔绝的尘埃,衣褶间飘出的是果园的馨香。但等夜深人静,四邻睡去,她便偷步轻履,来到她的情人翘首等候她的地方。
但愿她是一位修道院里的修女,把她的心灵当炉香一般焚烧,于是空气中传导她心灵的芬芳;她把她的灵魂当蜡烛一般点燃,于是天空负载着她的灵光;她跪着祈祷,于是神秘的幻影将她的祈祷送至时间的宝库,那里,在爱恋者的热情和孤独者的忧思旁边,保存着虔诚者的祈祷。
但愿她是一位年迈的老妪,与分享过她青春时光的人一起坐在阳光下取暖!这总比她是一位最了不起的国王的公主,在她父亲的王国里没有谁把她的心当面包吃、把她的血当美酒饮要强!
我的心因它的累累果实而沉重。在大地上,有一位饥饿者来采摘,来饱享吗?
我的心满载着它的醇酿,哪位焦渴者来斟饮,来满足?
噢,但愿我是一棵不开花不结果的树!因为丰产的痛苦比不孕的痛苦更甚;无人求取的富者的痛苦,要比无人施舍的穷人的失望更为可怕!
但愿我是一口枯井,人们向我抛下石头!这也比我是一眼活泉,焦渴者跨越我却不取饮要强。
但愿我是一枝被踩碎的芦苇,这也比我是某家的一支银弦的吉他要强;这家的主人手指折断,他的亲人又都是聋子!
我的心灵告诫我
我的心灵告诫我,它教我热爱人们所憎恶的事物,真诚对待人们所仇视的人。它向我阐明:爱并非爱者身上的优点,而是被爱者身上的优点。在心灵告诫我之前,爱在我这里不过是两根相近的立柱间一条被拉紧的细线,可是现在爱已变成一个始即终、终即始的光环,它环绕着每一个存在着的事物;它慢慢地扩大,以包括每一个即将出现的事物。
我的心灵告诫我,它教我去看被形式、色彩、外表遮掩了的美,去仔细审视人们认为丑的东西,直到它变为在我认为是美的东西。在心灵告诫我之前,我所看到的美不过是烟柱间颤抖的火焰。可是现在,烟雾消失了,我看到的只是燃烧着的东西。
我的心灵告诫我,它教我去倾听并非唇舌和喉咙发出的声音。在心灵告诫我之前,我的听觉迟钝,只听到喧闹和呼喊。可是现在,我能倾听寂静,听到它的合唱队正唱着时光的颂歌和太空的赞美诗,宣示着隐幽的奥秘。
我的心灵告诫我,它教我从榨不出汁、盛不进杯、拿不在手、碰不着唇的东西中取饮。在心灵告诫我之前,我的焦渴是我倾尽溪涧和贮池中的水浇熄的灰堆上的一粒火星。可是现在,我的思慕已变为我的杯盏,我的焦渴已变为我的饮料,我的孤独已变为我的微醉。我不喝,也决不再喝了。但在这永不熄火的燃烧中却有永不消失的快乐。
我的心灵告诫我,它教我去触摸并未成形和结晶的东西,让我知道可触知的就是半合理的,我们正在捕捉的正是部分我们想要的。在我的心灵告诫我之前,我冷时满足于热,热时满足于冷,温和时满足于冷热中的一种。可是现在,我捕捉的触觉已经分散,已变成薄雾,穿过一切显现的存在,以便和隐幽的存在相结合。
我的心灵告诫我,它教我去闻并非香草和香炉发出的芬芳。在心灵告诫我之前,每当我欲享馨香时,只能求助于园丁、香水瓶或香炉。可是现在,我嗅到的是不熏燃和不挥发的馨香,我胸中充溢的是没经过这个世界任何一座花园,也没被这天空的任何一股空气运载的清新的气息。
我的心灵告诫我,它教我在未知和危险召唤时回答:“我来了!”在心灵告诫我之前,我只在熟悉的声音召唤时才起立,只在我踏遍走熟的道路上行走。可是现在,已知已变成我奔向未知的坐骑,平易已变成我攀登险峰的阶梯。
我的心灵告诫我,它教我不要用自己的语言——“昨天曾经……”“明天将会……”——去衡量时间。在心灵告诫我之前,我以为“过去”不过是一段逝而不返的时间,“未来”则是一个我绝不可能达到的时代。可是现在,我懂得了,眼前的一瞬间有全部的时间,包括时间中被期待的、被成就的和被证实的一切。
我的心灵告诫我,它教我不要用我的语言——“在这里”“在那里”“在更远的地方”——去限定空间。在心灵告诫我之前,我立于地球的某一处时,便以为自己远离了所有其他地方。可是现在我已明白,我落脚的地方包括一切地方,我所跋涉的每一段旅程,是所有的途程。
我的心灵告诫我,它教我在周围居民酣睡时熬夜,在他们清醒时入睡。在心灵告诫我之前,我在自己的睡榻上看不到他们的梦,他们在他们的困盹中也寻不到我的梦。可是现在,我只是在他们顾盼着我时才展翅遨游于我的梦中,他们只是在我为他们获得自由而高兴时才飞翔于他们的梦中。
我的心灵告诫我,它教我不要因一个赞颂而得意,不要因一个责难而忧伤。在心灵告诫我之前,我一直怀疑自己劳动的价值和品级,直到时日为它们派来一位褒扬者或诋毁者。可是现在,我已明白,树木春天开花夏天结果并不企盼赞扬,秋天落叶冬天凋敝并不害怕责难。
我的心灵告诫我,它教我明白并向我证实:我并不比草莽贫贱者高,也不比强霸伟岸者低。在心灵告诫我之前,我曾以为人分为两类:一类是我怜悯或鄙视的弱者,一类是我追随或反叛的强者。可是现在我已懂得,我是由人类组成一个集体的东西组成的一个个体,我的成分就是他们的成分,我的蕴含就是他们的蕴涵,我的希冀就是他们的希冀,我的目标就是他们的目标。他们如果犯了罪,那我也是罪人;他们如果做了某件好事,那我也以这件好事而自豪;他们如果站起来,那我也会同起;他们如果落下去,那我也会同落。
我的心灵告诫我,它教我知道:我手擎的明灯并不专属于我,我唱着的歌也不是由我的材料谱成。如果说我带着光明行走,那我并不就是光明;如果说我是一把上好弦的琴,那我并不是弹奏者。
兄弟,我的心灵告诫了我,教育了我。你的心灵也告诫过你,教育过你。因为你我本是彼此相似的。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不同,除了我谈论着我,在我的话语中有一点争辩;你掩饰着你,在你的隐匿中有一种美德。
孤独
生活是孤独海洋中的一个岛屿。
生活是一个岛屿——它的岩石是愿望,它的树木是梦幻,它的花朵是寥寂,它的水泉是焦渴。这个岛屿处在孤独之海的中央。
我的兄弟!你的生活是与所有岛屿和所有地区相隔开的一个岛屿,尽管你派船去到别的一些海岸,尽管舰队也来到过你的海岸,可你还是你,还是那个因其痛苦和欢乐而孤独,因其思念而遥远,因其秘密和隐幽而不为人知的岛屿。
我的兄弟!我看到你正坐在一座金山上,你因你的财富而兴高采烈,因你的丰裕而趾高气扬。你感到每一捧矿石中都有一条秘密通道,把你的思想和人们的思想联系起来,把你的意向和人们的意向联系起来。我看到你就像一位大开拓者,率领无往而不胜的军队,来到坚不可摧的要塞,一举将其摧毁;来到固若金汤的重地,一举将其占领。但是,我第二次看到你时,发现在你的储藏之所的大墙后面,有一颗心正在其孤独中战栗,像关在黄金珠宝制成却没有水的笼子里的焦渴者那样战栗。
我的兄弟!我看到你正坐在光荣的宝座上,周围是赞颂着你的名字,反复念叨着你的嘉言懿行、统计着你的天才并眼巴巴地盯着你的人,他们好像站在一位先知面前,那先知正用其精神的力量让他们的灵魂升腾,带着他们在众星辰间翱翔。你看着他们,脸上显出欢快、有力和征服的神情,你在他们中间的地位就像灵魂在肉体中一样。但是,我第二次看到你时,发现你孤独的本质正立于你的宝座旁,它因你的寂寞而痛苦,因你的惆怅而烦恼。之后,我看到它向四面八方伸出手去,似乎在寻求看不见的幻影的同情与施舍。再后,我看见它从人们的头顶上方向远处张望,向一个除了它的孤独之外一无所有的地方张望。
我的兄弟!我看到你迷恋着一个漂亮女人的爱情,你正向她的发际喷洒你心灵的蜜液,正用你的双唇吻遍她的素手。她则用充满深情的目光看着你,嘴角浮现出母性的微笑。我心中悄语:“爱情除却了这位男子的孤独,抹去了他的寂寞,因此他又重新和那个普通而一般的灵魂联系起来了,这个灵魂用爱把由于空虚和忘却而与之分离的东西吸引到自己身边来。”不过,当我再次看到你时,却在你被迷恋的心中发现了一颗孤独的心,它想往这个女人的脑海里倾注它的隐忧,但它做不到。我在你因爱情而融化的自我后面,发现了另一个孤独的自我,它像雾一样,希望在你女伴的捧掬的手中化作滴滴泪珠,但是它做不到。
我的兄弟!你的生命是远离一切家宅和社区的一所孤零零的房屋。
你的精神生活,是远离人们用你的名字称呼的那些表象和外观的道路的一所宅邸。如果说这所宅邸是黑漆昏暗的,你却不能用你亲近的人的灯盏去照亮它;如果说它是空空荡荡的,你却不能用你邻人的财产使它盈满;如果说它是建在一片沙漠中,你却不能将它移到别人栽花植树的花园中去;如果说它高立于一个山顶上,你却不能把它降至一条别人践踏过的山谷中。
我的兄弟呀,你的精神生活被孤独和寥寂所包围,假如没有这孤独,你就不会是你,我也不会是我;假如没有这寥寂,我即使听到你的声音,也会以为是我在说话;即使看到你的面孔,也会以为是我在揽镜自照。
完美
你问我,兄弟,人何时能变得完美。
请听我的回答:
当人感到他是无际的天空,是无边的大海,是永远燃烧的烈火,是永恒闪耀的光芒,是狂卷或平息的风,是电闪雷鸣降雨的云,是吟唱或哀泣的小溪,是春天开花秋天落叶的树木,是高耸的山峦和低洼的峡谷,是肥沃或贫瘠的土地时,他正在走向完美。
假如人能感到这一切,他就走出了通向完美的一半路程。他如果想达到完美的终极目标,那就应感知自己的本质,知道自己是一个依赖着自己母亲的孩子,是一个对自己孩子负有责任的长者,是一个失落于自己信仰和爱情之间的青年,是一个与自己过去和未来进行搏斗的中年人,是一个隐居在自己茅庵中的膜拜者,是一个关押在自己监狱中的囚犯,是一个埋首于自己书斋和纸堆中的学者,是一个处在自己夜的黑暗和昼的黑暗中的愚人,是一个置身于自己信仰的繁花与孤寂的荆棘间的修女,是一个处于自己软弱的犬齿和需求的利爪间的妓女,是一个处在自己的苦涩和屈从间的贫者,是一个陷于自己的贪欲和俯就间的富豪,是一个置身于自己黄昏的雾和魔术的光之间的诗人。
如果人能经历和了解这一切,他就会达到完美,成为上帝影子中的一个影子。
大地
大地不情愿地从大地中迸裂出来,
然后,大地在大地上扬扬得意,高视阔步,
大地靠大地建起宫殿、高塔、庙宇,
大地在大地上创立神话、训诫、法律。
之后,大地厌倦了大地的工作,便用大地的光环编织幻影、空想、清梦。
之后,大地的睡意诱惑着大地的眼帘,于是她睡着了,睡得平静、深沉、长久。
之后,大地呼唤着大地,说道:“我是母腹,我是坟墓。我将永远如此,直到星辰消逝,太阳化为灰烬。”
岸边一捧沙
爱情的忧愁歌唱着,知识的忧愁谈论着,欲望的忧愁悄语着,贫穷的忧愁号哭着。但是,还有一种忧愁,比爱情更深沉,比知识更高贵,比欲望更有力,比贫穷更苦涩。不过,它哑然无声,眼睛像星星一样闪闪发亮。
当你遭遇不幸,向邻居诉说时,你正将自己心灵的一部分托付给他。倘若他胸怀宽阔,他会感谢你;倘若他气量狭小,他会鄙视你。
进步并非改善“曾经”,而是走向“将要”。
贫乏是遮掩骄傲的面纱。诉求是覆盖艰难的面具。
野蛮人饿时,从树上摘果子吃;文明人饿时,则从摘果子的人的买主的买主的买主那里买果子吃。
艺术是从明显的已知向隐秘的未知迈出的一步。
有些人诱使我对他们表示忠诚,以便享受对我表示宽容的滋味。
除非一个人认为我亏欠着他,否则我不会了解他的内心。
大地呼吸,我们诞生;大地休息,我们死亡。
人的眼睛是显微镜,它照出的世界比实际的要大。
在那些视无耻为勇敢、视温柔为软弱的人面前,我是无辜的。
在那些把絮叨当成知识、把沉默当成痴愚、把做作当成艺术的人的面前,我是无罪的。
我们认为难行之事,可能有捷径通达。
他们对我说:“你若看见一个奴隶睡着,别唤醒他,也许他正在梦着他的自由。”我对他们说:“你若看见一个奴隶睡着,就把他唤醒,同他谈说自由。”
反对在聪明之中级别最低。
美将我们俘虏,但更美却将我们释放,甚至从她自身里。
热情是一座火山,山顶上不会长出犹豫之草。
河流执着地奔向大海,不管水磨轮子是破是好。
文学家由思想和感情缔造,然后被赋予语言;研究者由语言缔造,然后被赋予一点思想和感情。
你吃得快,走得慢,何不用脚吃、用手走呢?
只有你眼中的世界变小,你的快乐或忧愁才变大。
科学是催发你的种子,而不是向你播撒种子。
我不憎恨,除非用憎恨作自卫的武器;不过,我决不使用这种武器,除非我是个弱者。
如果耶稣祖父的祖父知道自身隐藏的秘密,那他定会庄严地立于自己的灵魂面前。
爱是颤抖着的幸福。
他们以为我目光敏锐,是因为我从筛孔里看他们。
我刚一感到寂寞的痛苦,人们就称赞我的缺点——絮叨;批评我的优点——缄默。
在人们中间,有一些未杀人流血的凶手,未偷过东西的窃贼,只说真话的骗子。
需要证明的真理是半个真理。
你们何不让我远离那不哭泣的智慧,不微笑的哲学,不向儿童弯腰的伟大?
被万物表象所遮蔽,因着万物而存在,存在于万物之中并属于万物的智慧世界啊!你听着我,因为你是我的现时,我的自身;你看着我,因为你是一切有生命的事物的目光。请你在我的灵魂里抛下一粒你智慧的种子,好让它成长于你的森林,并提供你的一个果实。阿门!
大地啊!
大地啊,你是多么瑰丽!多么灿烂辉煌!
你对光明的屈从是何等彻底,你对太阳的归顺是何等高贵!
你配上倩影时有多么典雅!你蒙上面纱时有多么俏丽!
你黎明的歌声多么甜蜜,你夜晚的呼唤是多么可畏!
大地啊,你多么完美,多么壮丽!
我跨越过你的平原,攀登过你的高山,降临过你的峡谷,爬上过你的危岩,进入过你的洞穴。因此我懂得:你的梦幻在平原,你的尊严在高山,你的平静在幽谷,你的意志在岩石,你的隐秘在洞穴。你呀,你是带着力量的广阔,带着谦虚的高耸,带着上升的沉降,带着坚强的轻柔,带着隐秘的明朗。
我航行过你的大海,跋涉过你的河川,追逐过你的溪涧,所以我听到永恒与你的潮汐谈话,时光在你的高原丘陵间吟唱,生命与生命在你的山坡小径上彼此呼唤。你呀,你是永恒的唇与舌,时光的弦与指,生命的思想与阐释。
你的春天唤醒了我,把我送到你的林间,在那里,你的馨香气息轻烟般袅袅上升。你的夏天让我在你的田野上落座,在那里,你的努力凝聚成果实。你的秋天让我在你的葡萄园里停步,在那里你的血流淌成酒。你的冬天领着我来到你的睡榻,在那里,你的纯洁飘散成雪片。你呀,你是带着春天的馨香,带着夏天的慷慨,带着秋天的丰裕,带着冬天的纯洁。
在朗朗的夜色中,我开启了我心灵的门窗,重负着自己的种种欲望,披戴着自己自私的枷锁,走到你的面前,发现你正凝视着众星辰,而她们正向你微笑。于是我抛去了自己的枷锁和重负,明白了心灵的居所正是你的天空,它的欲望就在你的欲望中,它的安全就在你的安全中,它的幸福就在星星撒落于你身上的金色纤尘中。
在阴云密布的夜晚,我厌倦了自己的粗疏、僵化和迟钝,来到你的身旁。于是发现你是一位用风暴武装起来的可畏的巨人,你正用你的现在与你的过去战斗,用你的新与你的旧搏击,用你的遒劲去瓦解你的软弱。于是我明白了,人类的制度就是你的制度,人类的法律就是你的法律,人类的规范就是你的规范。谁不用自己的风暴吹折自身的枯枝,谁就会厌倦萎靡而死;谁不用自己的革命撕碎自己的败叶,谁就会默默而亡;谁不用遗忘为已逝的往昔入殓,谁就会成为往昔业绩的殓衣。
大地啊!你是多么慷慨!多么宽容!
你对你的孩子们,那些离开自己本质走向虚妄,迷失在他们已达和未尽之间的人,是何等怜悯同情啊!
我们吵闹,你微笑。
我们坚持,你否定。
我们亵渎,你祝福。
我们抹黑,你赞美。
我们酣睡而无梦,你却梦于永恒的清醒之间。
我们用剑和矛刺伤你的胸膛,你却以油和药膏把我们的伤口涂遍。
我们把骷髅和白骨植于你的庭院,你却让它长出白杨和垂柳。
我们把腐尸交你寄存,你却让我们的打谷场堆满稼禾,让我们的酿酒厂堆满葡萄。
我们用血污浸染你的容颜,你却用多福河[49]水清洗我们的面颊。
我们提取你的元素用来制造枪炮炸弹,你却撷取我们的元素用来构成玫瑰与百合。
大地啊,你是多么有忍耐力!你的同情心又何其多!
大地啊,你是什么?你是谁?
你是上帝从宇宙的东方向宇宙的西方巡游时从他脚下升起的一粒尘埃,还是永不熄灭的熔炉中迸出的一颗火星?
你莫非是一颗果核,它被抛向太空的田园,以便靠它内核的意志冲破皮壳,像航标一样升上太空之顶?
你是巨人群中某个巨人血管里的一滴血?还是他额上的一滴汗?
你可是太阳慢慢挥舞的一枚果实?你可是根茎延至无限之底、枝叶伸向永恒之巅的全知之树上的一颗果子?还是时间之神置于空间之神手掌上的一颗宝石?
你是苍穹怀抱中的一个婴儿?还是一位监视日夜、饱享其智慧的老人?
大地啊,你是什么?你是谁?
大地啊!你就是我!你是我的视觉,也是我的目力;你是我的智慧、我的想象,我的梦幻;你是我的饥饿和焦渴,你是我的痛苦和欢乐,你是我的迷惑与清醒。
你是我眼中之美,心中之思,灵魂中之永恒。
你就是我,大地!假如我不曾存在,那一定也没有你的过去。
你们有你们的黎巴嫩,我有我的黎巴嫩
你们有你们的黎巴嫩,我有我的黎巴嫩。
你们有你们的黎巴嫩及其难题,我有我的黎巴嫩及其瑰丽。
你们有你们的黎巴嫩连同其中的种种企图和目的,我有我的黎巴嫩连同其中的种种梦幻和希冀。
你们有你们的黎巴嫩,那就请以它而满足;我有我的黎巴嫩,只满足那绝对的纯粹。
你们的黎巴嫩是时日企图解开的政治死结;我的黎巴嫩则是巍峨高耸、直插蓝天的山岳。
你们的黎巴嫩是熏夜抛来掷去的一个国际问题;我的黎巴嫩则是四处回荡着悠扬钟声和小溪歌声的神奇而宁静的山谷。
你们的黎巴嫩是来自西方的某个人与来自南方的某个人的彼此争斗;我的黎巴嫩则是清晨牧人领着羊群走向草场时展翅飞翔的祈祷,傍晚农夫从田畴和葡萄园返家时飞上云天的祝福。
你们的黎巴嫩是一个有着数不清头目的政府;我的黎巴嫩则是像安坐于永恒与永恒之间的诗人那样安坐于大海与平原之间的威严又温蔼的高山。
你们的黎巴嫩是狐狸遇到鬣狗或鬣狗遇到豺狼时所施用的阴谋诡计;我的黎巴嫩则是让我重闻月夜里姑娘们的清曲和打谷场榨油坊青年们的欢歌的回忆。
你们的黎巴嫩是宗教首领和军队司令的棋盘;我的黎巴嫩则是我看厌这运转在轮子上的文明面孔时,带着灵魂进入的圣殿。
你们的黎巴嫩是两个人:一个纳税,一个收款;我的黎巴嫩则是一个人:他倚臂于雪松荫下,除上帝和阳光外他摒弃一切。
你们的黎巴嫩是港口、邮政、贸易;我的黎巴嫩则是悠远的思想,炽热的感情,大地在天空耳畔轻轻说出的神圣语言。
你们的黎巴嫩是职员、工人、经理;我的黎巴嫩则是青年的抱负,中年的决心,老年的睿智。
你们的黎巴嫩是各种各样的代表团、委员会;我的黎巴嫩则是狂风遮天、瑞雪盖地之夜炉边的聚会。
你们的黎巴嫩是形形色色的教派和政党;我的黎巴嫩则是攀登岩石、追逐溪流、在广场上玩球的少年。
你们的黎巴嫩是演讲、报告、论辩;我的黎巴嫩则是黑鹂的啼啭,白杨树和冬青槲枝条的沙响,山洞中飘荡的管笛的回声。
你们的黎巴嫩是掩盖于虚假聪明面纱下的谎言,是隐藏在效法和修饰外衣下的伪善;我的黎巴嫩则是一个朴素而袒露的真理,临池揽照,看到的只是自己宁静的面孔和舒展的表情。
你们的黎巴嫩是纸面上的法律、条款,卷宗里的契约、合同;我的黎巴嫩则是生命奥秘中的一种禀赋,它不知自己对此已了然尽知,是醒觉中摸索到幽冥世界边缘的思念,它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你们的黎巴嫩是一位手捋胡须,蹙额皱眉,只顾自己的老翁;我的黎巴嫩则是一位矗立像塔、微笑似晨、念人如己的青年。
你们的黎巴嫩与叙利亚时分时合,若即若离;我的黎巴嫩则不合不分,不亢不卑。
你们有你们的黎巴嫩,我有我的黎巴嫩。
你们有你们的黎巴嫩及其子嗣,我有我的黎巴嫩及其儿女。
天哪,你们的黎巴嫩的子嗣是些什么人?
何不审视片刻,稍作一顾,让我给你们看看他们的真面目:
他们的灵魂诞生在西方人的医院里。
他们的头脑在扮演慷慨者角色的贪婪者怀抱里开窍。
他们是一些柔弱的枝条,左摇右摆,却了无意志;昼夜战栗,却全然不知。
他们是这样一只航船:它与风浪搏击,却既无舵也无帆,它的船长优柔寡断,它的港口是魔窟。——噫,欧洲所有的首都难道不都是魔窟吗?
他们是些能言善辩的强人壮汉,可这只表现在他们彼此之间;在洋人面前,则是些哑口无言的包软蛋。
他们是热情洋溢的自由主义者,改良主义者,改革家,但只发表在他们的报刊上和讲坛上;在西方人面前,则是些唯唯诺诺、唯命是从的守旧者。
他们是些像青蛙一样鼓噪不休的人,说什么“我们已摆脱了残暴的宿敌”,但他们残暴的宿敌仍然潜伏在他们的体内。
他们是这样一些人:在殡葬队伍前面吹吹打打,手舞足蹈,等到他们遇见迎亲的队伍时,他们的吹奏却变为号丧哭泣,他们的舞蹈却变为捶胸撕衣。
他们只懂得钱袋饥饿,一旦他们碰到精神上的饥渴者,便嘲笑他,转身走开时还说:“这不过是一个在梦幻世界里漫游的骑士!”
他们是这样一批奴隶:当岁月用闪闪发光的镣铐换下他们生锈的镣铐时,便以为自己变成了绝对自由的人。
这些就是你们的黎巴嫩的子嗣。在他们之中有谁能代表黎巴嫩岩石中的意志、巍峨中的高贵、水泉中的甘美、空气中的芳馨?在他们之中有谁敢说“如果我死去,我丢下的祖国要比我出生时见到的祖国有点起色”?在他们之中有谁敢说“我的生命曾是黎巴嫩血管里的一滴血,她眼睑间的一滴泪或她嘴角上的一个微笑”?
这些就是你们黎巴嫩的子嗣。在你们眼里他们是多么高大!在我眼里他们是何等渺小!
不过,稍等片刻,听我给你们看看我的黎巴嫩儿女:
他们是把荒滩野地变成花圃果园的农夫;
他们是赶着羊群从一个山冈走向另一个山冈的牧人,羊儿生长繁衍,给你们提供肉以为食,毛以为穿;
他们是葡萄园的园丁,把葡萄榨成醇汁,把醇汁炼为蜜浆;
他们是种桑养蚕的父亲,纺绸织缎的母亲;
他们是收割庄稼的丈夫,聚敛柴薪的妻子;
他们是泥瓦工、陶瓷工、编织工和铸钟造铃的匠人;
他们是把自己灵魂倾注于新杯盏中的诗人,是吟诵民谣俚曲的天性纯朴的自然歌手;
他们是那些离开黎巴嫩时只有心中的热情和手臂上的意志,归来时却手捧大地上的财富、头戴桂冠的人;
他们是那些不论走到哪里都能征服环境,无论出现在何处都会赢得人心的人;
他们是生于低矮茅舍,死于科学殿堂的人。这些才是黎巴嫩的儿女;他们是风吹不灭的灯,时蚀不腐的盐。
他们是那些迈着坚定步伐奔向真善美的人。
一百年后,你们的黎巴嫩和你们黎巴嫩的子嗣们还会留下些什么呢?告诉我,除了颂词、谎言和愚钝,你们给明天留下什么?难道以为时间将会在它的记忆中保存谄媚和欺骗?
难道你们以为时间会在它的衣袋里储存死亡的身影和坟墓的气息?莫非你们以为生命会用破烂的衣衫去遮盖它赤裸的身躯?我对你们说,——事实为我作证:村夫在黎巴嫩山麓栽种下的橄榄树,定会比你们已经和将来成就的一切业绩都更恒久;小牛在黎巴嫩田野上拉的木犁要比你们所有的希冀和抱负更光荣、高贵!我对你们说,万物的良心在倾听着我:黎巴嫩高原上采豆女的歌声,定会比你们中最体面、最有规模的冗言赘语更有生命力!我告诉你们吧,你们是微不足道的,假如你们知道你们微不足道,那么我对你们的厌恶就会变成某种同情和怜悯,但你们并不知道。
你们有你们的黎巴嫩,我有我的黎巴嫩。
你们有你们的黎巴嫩及其子嗣,你们若能满足于空洞的气泡,那就满足于它和他们吧!而我,则以我的黎巴嫩及其儿女为满足;在我的满足中有甘甜、宁静与安逸。
新时代
今天,在东方,有两种彼此争斗着的思想:旧思想与新思想。旧思想,将要被克服,因为它已精疲力竭,意志崩溃。
在东方有一种搅扰着沉睡的觉醒。觉醒是征服者,因为太阳是它的统帅,黎明是它的大军。
在东方的田野上,——昨天东方是一个幅员辽阔的弱者,今天则是一个青春少年,屹立田野,呼唤着坟墓中的居民,让他们奋起,随着日月前进。当春天唱出她的歌,冬天的死物就会复生,脱去它的尸衣,迈出步履。
在东方的天空,有着具有生命力的震撼,它们生成,扩大,摄住了那些警觉而敏感的心,把它们揽入怀抱。这些震撼还萦绕着那些高傲而敏感的心,以赢得它们。
今天的东方有两位主人:一位主人命令、禁止、被服从,但他是一位垂死的老人;另一位主人,平静、沉寂,因各种法律制度的沉默而沉默,因真理的沉寂而沉寂,但他是一位巨人,手臂坚强有力,他知道他的意志,坚信他的存在,相信他的作用。
今天在东方有两个人:昨日的人和明日的人。东方啊,你是他们中的哪一位?
你何不走近我,让我好好看看你的面容,审视你的外貌,看你是属于走向光明者之列,还是走向黑暗者之列。
来呀,告诉我,你是什么?你是谁?
是一位政治家在那里悄悄地说“我想从我的祖国身上获益”?还是一位热情的人在心里悄语“我渴望着让我的祖国获益”?
如果你是第一位,那你就是一株莠草;如果你是第二位,那你就是沙漠里的一片绿洲。
是一个商人,把人们的需求当作获得利润和自我膨胀的途径,从而垄断各种必需品,以便用一块钱卖出用一分钱买进的货物?还是一位勤奋努力的人,使编织者和耕种者之间的交换变得方便,使自己成为渴望者和被渴望者之间的一环,从而有利于被渴望者和渴望者,并从他们那里正当地获得利益?
如果你是第一位,那你便是一个囚在宫殿中或监狱中的罪犯;如果你是第二位,那你就是一个人们感谢或反对的好人。
是一位宗教首领,用人们的幼稚编织他身上的圣袍,用人们心地的单纯铸制他头上的桂冠,声称讨厌魔鬼,却靠魔鬼的财富生活?还是一位虔诚的信徒,把个人的美德看作是民族进步的基础,把穷尽自己灵魂的秘密当成是上升到普遍精神的一个阶梯?
如果你是第一位,那你就是一个白天守斋、晚上祈祷的叛教者、伪信者;如果你是第二位,那你就是真理花园中的一株晚香玉,它的馨香飘散在人们的鼻息间,或自由地上升到保存花的气息的太空。
是一位新闻记者,在奴隶贩子的市场上出卖自己的思想和原则,在社会制造的灾难和不幸的消息中生长,像饥饿的鸢一样只扑落于腐尸之上?还是一个站在文明讲坛上的教师,从日月的业绩中汲取教益,并把亲自从中得到的启示传授给人们?
如果你是第一位,那你就是一片粉刺暗疮;如果你是第二位,那你就是治病镇痛的良药。
是一位统治者,在任命他的人面前卑躬屈膝,在被他统治下的人面前趾高气扬,抬臂动手只是为了伸进他们的衣袋,抬脚迈步,只是为了实现对他们的欲望?还是一位忠实的服务者,管理着人民的事务,为他们的利益废寝忘食,孜孜不倦地去实现他们的愿望?
如果你是第一位,那你就是民族打谷场上的杂草毒苗;如果你是第二位,那你就是民族粮仓中的幸福吉祥。
是一位丈夫,认为禁止妻子享有的那些事,对自己来说都是正当合理的,出去寻欢作乐,腰间挂着妻子囚室的钥匙,吞下爱吃的东西,以致消化不良,而妻子却孤独地坐在一只空盘子面前?还是一位伴侣,每做一件事总要和女伴手携着手,总要倾听女伴对此事的想法意见,每获得一次成功,总是让她加入到自己的快乐与光荣之中?
如果你是第一位,那你就属于已经灭绝的部落中活着的一员,这些部落住洞穴,穿兽皮;如果你是第二位,那你就是一个民族的先锋,同黎明一起走向公正与明智的白昼。
是一位精于研究的作家,昂首直视我们头顶上的东西,可头脑中的东西却匍匐于已逝往昔的深渊中,在那里一代又一代的人抛下了他们的破衣烂衫,丢弃了对他们不再有益的东西?还是一种清纯的思想,探索着自己大洋的边缘,以便知道其益和其害,从而付出毕生精力,去建设有益的,摧毁有害的?
如果你是第一位,那你就是低能、残缺、愚钝、浮饰;如果你是第二位,那你就是饥饿者的面包、焦渴者的水。
是一位诗人,在王侯们面前弹着冬不拉,在新婚者面前抛洒着鲜花,在沉寂的死尸后面相随,手里拿着一块沉甸甸的吸满了温吞水的海绵,当走到墓地时,便用舌头和嘴唇压挤着海绵?还是一位天才,上帝把弦琴置于他的手中,让他弹出高雅的曲调,吸引我们的心灵,让我们停下脚步,庄严地立于生活及其美和可畏的面前?
如果你是第一位,那你就是只能在我们心中激起与其所欲相反的东西的巫师中的一员,他们如果哭,我们就笑,他们如果高兴,我们就哀伤;如果你是第二位,那你就是一位目光炯炯,能见我们所不见的有识者,就是我们心中甘甜的希望,是我们迷惘时的神启。
我说,在东方有两支队伍:一支队伍由弯腰曲背的老朽组成,他们靠拐杖行走,气喘吁吁、疲惫不堪,虽然他们是从高处走向低处;另一支队伍则由青年人组成,他们奔跑着,好像脚上长了翅膀,他们欢呼着,好像喉咙中有琴弦,他们超越重重障碍,好像山岭的前方有一种吸引他们的力量,一种勾魂摄魄的魔力。
东方人啊,你属于哪一类?你行进在哪一个行列里?
你不去问问自己,在清夜寂寂时问问自己的心,——它已经从它深沉的迷醉中醒来了。你问问它,你属于昨日的奴隶之列还是明天的自由人之列?
我对你说:昨日的子嗣走在时代的送葬队伍中,这个时代创造了他们,他们也创造了它。我说:他们用力拉紧岁月已使其线股变糟的绳子,一旦这条绳子断了——它很快就会断的——那些攀附着它的人就会坠到遗忘的深渊中去。我说:他们住在基柱濒于倒塌的房子里,一旦狂风袭来——它就要袭来了——这些房子就会坍塌在他们的头上,这些房子对他们来说原是坟墓。我说:他们的种种思想,他们的种种言辞,他们的种种争辩,他们的种种著作,他们的种种诗集,他们的一切功业,只是沉重地牵扯着他们的锁链,他们已拉不动这些锁链,因为他们虚弱不堪。
至于明日的儿女,那他们正是生命呼唤着的人,他们踏着坚实的步伐,高昂着头颅,跟随着它前进,他们是新时代的黎明,烟雾不能遮挡他们的光芒,锁链的碰撞不能掩盖他们的声音,洼地的恶臭敌不住他们的馨香。他们是人数众多的派别中人数较少的一派,但是,在繁枝上有朽林中所没有的东西,在麦粒中有干草堆上所没有的东西。他们是不为人知的一群,但他们彼此相知,犹如巍峨的山峰,可以彼此相望,听得见彼此的呼唤。不过那些洞穴,则是看不见的瞎子、听不见的聋子。明日的儿女是上帝撒播在肥田沃土里的种子,它以内在的力量冲破了皮壳,在太阳下面摇曳着柔嫩的枝干,它将成长为一棵巨树,其根深扎于地心,其枝昂伸向天穹。
悼乔治·泽丹[50]
泽丹逝世了。泽丹的死,正如他的生,是伟大的;正如他的作品,是辉煌的。
那一伟大的思想,已经长眠。在他的床榻旁,此时此刻正环绕着一片寂静,启示着庄严,超腾于悲泣。
那一美好的灵魂,已经飘逸而去,奔向我们感而不知的那个世界。他的逝世对留在日夜之掌中的人们来说,有一种启示。
那个高尚的心灵,已经从工作的艰辛中得到解放,它围裹着光荣的夜衫,朝工作高于艰辛的地方走去。泽丹已经去到眼睛看不到、耳朵听不到的地方。——但是,如果说泽丹是转移到无边大海中运行的一个星体,那么他现在正为那里的居民操劳奔忙,正专心致志地收集该处的知识,正被那个星球的历史之美所吸引,正全神贯注地学习那里的各种语言。
这就是他——泽丹,一种只有工作才舒心的热烈的思想,一个只有在警醒中才安睡的焦渴的灵魂,一颗充满敏感和激情的伟大的心灵。如果说这一思想仍然因普遍理性的存在而存在,那么,它现在正在和那普遍的理性在一起忙碌。如果说这一灵魂因聪慧者的存在而存在,那么,它正和聪慧者一起劳作。如果说这颗心因上帝的长存而存在,那么它现在正因上帝的火炬而燃烧。
这就是泽丹的生命——从存在的胸腔中喷涌而出的水泉,变作清澄的河流,浇灌和滋润着两岸草木人畜的水泉!
哦,这条河已经抵达海边,哪位不速之客前来哭泣,悲悼?
哭泣哀号难道不是正适合那些站在生活的王座前,然后在向它倾注额上的汗或心中的血之前走开的人吗?
泽丹难道没有呕心沥血、汗流浃背地付出三十年的光阴吗?我们中有谁未曾受到过这清澈甘甜的河水的滋润呢?
因此,谁想对泽丹表示尊崇,那就让谁向他的灵魂高唱感恩知报的歌曲,用这歌曲取代悲伤痛苦的哀号吧!
谁想表示尊崇,怀念泽丹,那就让谁向泽丹汇集并从留给阿拉伯世界的那些知识宝藏探求自己的份额吧!
不要向一个伟大的人物施予,而要向他求取,这才是对他的尊重和纪念。
不要把哀号悲悼给泽丹,而要从他的天才贡献中拿取,这才能让其声名永垂不朽!
(伊宏译)
阿拉伯语的前途
一、阿拉伯语的前途如何?
语言是一个民族的群体或其普遍自我的创造性表现之一,如果创造力沉寂睡去,语言就会停滞不前。在停滞中有后退,在后退中有死亡,泯灭。
因此阿拉伯语的前途,取决于讲阿拉伯语的诸民族集合体中现存的或非现存的创造性思维的前途。假若这一思想存在,这个语言的前途就会像其过去那样伟大;如果不存在,那么它的前途将会像它的姊妹叙利亚语或希伯来语现今的情况一样。
我们所称的这种创造力究竟是什么呢?
它是民族中存在的一种推动向前的意志,是这个民族心灵中对未知事物的一种饥饿、焦渴和思慕,是这个民族灵魂中日夜盼望实现的一系列梦想。这个民族不可能在这个系列的一端生成一个环节,除非生活在另一端也增加一个新环节。创造力在个人来说是才智,在群体来说是热情。所谓个人才智,仅仅是把群体隐秘的倾向置入某些明显可感的形式之中的能力。在蒙昧时代[51],诗人是整装待发的,因为阿拉伯人处于整装待发的状态中,在从蒙昧时期向伊斯兰时期跨越的时代,诗人成长着、扩张着,因为阿拉伯人当时正处在发展延伸状态下。在后古典时代,诗人分化了,因为伊斯兰民族当时正处于分化状态之中。诗人一直处在嬗递、上升和变化色彩的状态,所以有时像一个哲学家,有时像一位医生,有时又像一位天文学家,直到困倦诱惑了阿拉伯语中的创造力,于是它睡去了。借着它的沉睡,诗人们变成了编织匠,哲学家们变成了夸夸其谈者[52],医生们变成了江湖骗子,天文学家们变成了古星家。
如果前面所言不错,那么阿拉伯语的前途就是由说阿拉伯语的各民族集合体中的创造力所决定。如果这些民族具有个性或精神上的统一,如果寓于这个性之中的创造力已经在长睡后苏醒,那么阿拉伯语的前途就是远大的,否则,就没有前途。
二、欧洲文明和西方精神对阿拉伯语的影响如何?
影响是一种食物,语言从外部拿来它,咀嚼它,吞食它,变为对其活的肌体有益的养分,正像树木转化为光明,空气、土壤成分转化为枝干、叶片、花朵、果实。但是,假如这一语言没有臼齿咀嚼,没有肠胃消化,那食品也就白白地浪费掉了,甚至会变成致命的毒物!多少草木在浓荫中欺骗了生命!它一旦被挪到阳光下,就枯萎了,死亡了。有道是:“拥有者被给,无有者被取。”
至于西方精神,则是一个不断前行的队列,各种语言、政府、主义从它行进的道路两侧升起的金子的灰尘中逐渐组成。走在这个队伍前面的那些民族是创造的民族,而创造者即施加影响者。走在这个队伍末尾的那些民族是模仿者,而模仿者即被影响者。当东方人当初走在前面,西方人跟在后面时,那时我们的文明对他们的语言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可是,现在已变成他们走在前面,我们跟在人后,那他们的文明当然对我们的语言、思想、道德具有巨大影响了!
不过西方人过去曾取用过我们烹饪的食品,他们咀嚼、吞咽,把这些食品变为对西方肌体有益的营养。可是东方人现在正取用、吃食西方人做出的食品,只是不化作自己的肌体而变作准西方人。这状况是我所担心、所烦恼的,因为它向我表明,东方有时像一个失去臼齿的老人,有时又像一个没有臼齿的儿童!
西方精神既是我们的朋友,又是我们的敌人。如果我们能够从它那里获取,是朋友;如果它能够从我们这里获取,是敌人。如果我们向它敞开心扉,是朋友;如果我们把自己的心许诺给它,是敌人。如果我们从它那里选取符合我们的东西,是朋友;如果我们把自己的心灵置于完全符合它的状态,是敌人。
三、现今政治的发展进程对阿拉伯地区的影响如何?
西方和东方的作家和思想家们一致认为,阿拉伯地区正处于政治的、行政的和心理的混乱状态。他们大多数都这样认为:混乱是带来荒废和消散的原因。
至于我,则要问:是混乱还是厌倦?
如果是厌倦,那厌倦正是一切民族的终点,任何一个民族的完结。厌倦是小寐形式下的气绝,是睡梦形式下的死亡。
倘若原本是一种混乱,那混乱在我看来倒是对长期有益的。因为它正把曾经隐匿于一个民族灵魂中的东西显示出来,正把这个民族的醉意朦胧换成清醒,把它的疏忽变成警觉。就像一场风暴,以其坚强的意志摇撼着树木,不是要连根拔除它,而是要摇断它的枯枝,吹走它的败叶。如果混乱出现在一个仍然处于某种原始状态的民族身上,那这最清楚不过地说明,在她的儿女身上存在着创造的力量,说明在她的群体中正做着准备。云雾是生命这本书的第一个词,而不是它的最后一个词,云雾只是一种被搅乱的生命。
如此说来,政治发展的影响,将改变阿拉伯地区的现状,由混乱引向秩序,将改变其内部状况,由朦胧含混引向排列协调。但是政治发展的影响不会也绝不可能把这个地区的厌倦换成钟爱,把烦躁换作热情。陶工可以用泥土制出酒器或醋罐,但他不能用沙子和小石造出什么器皿来。
四、阿拉伯语是否会在高等或非高等学校普及,是否会用它讲授所有课程?
在那些高等或非高等学校变成具有纯粹爱国主义色彩的学校之前,阿拉伯语不会普及。在这些学校从种种慈善协会、教派委员会、宗教使团手中转到各个地方政府手中之前,不会用阿拉伯语讲授一切课程。
例如在叙利亚,教育曾以施舍的形式从西方来到我们这里。我们过去是,现在仍然是在吞咽这施舍的面包,因为我们太饿了。这面包养活了我们,正因它养活了我们,它又致我们于死命。它使我们活,是因为它唤醒了我们的全部官能,多少警策了我们的头脑;它使我们死,是因为它割裂了我们的语言,削弱了我们的统一,切断了我们的联系,拉长了我们派别之间的距离,致使我们的祖国变成一些兴趣不同、爱好迥异的小殖民地集合体。其中的每一块殖民地,都拽着西方某一民族的绳端,举着他们的旗号,唱着他们恩德和光荣的颂歌。那个在某所美国学校吃了一口科学饭的青年,自然已经变成美国的代理人;那个在某所耶稣会学校喝了一口知识汤的青年,变成了一位法国大使;那穿了某所俄国学校织物做成的衬衫的人,变成了俄国的一位代表……这种现象可追踪到那里的最后一所学校,以及这个学校每年毕业出的代表、代理人和大使。上述现象的最清楚不过的证明,是当前在叙利亚政治前途问题上的意见不同,主张相左。通过英语学过某些科学知识的人,希望委托美国或英国统治他们的国家;通过法语学过某些科学知识的人,要求法国担当此任;没有通过这一种或那一种语言学习过的人,不想让这一个或那一个国家出面,而是去追随一种最接近他们知识、他们感觉的某种政策。
我们的政治倾向性指向那个我们靠人家的钱上学的民族,这可能证明东方人心中感恩知报的那种感情。但是,这一方面建房,另一方面拆墙的感情究竟是一种什么感情呢?这一方面栽花,另一方面毁林的感情究竟是一种什么感情呢?这让我们活一日死永久的感情究竟是一种什么感情呢?
西方那些真正行善和慷慨大度的人,没有把荆刺放进他们给我们送来的面包中,他们当然努力使我们受益而不损害我们。但这荆刺是怎样出现的?又从何而来?这是另一个研究题目,我将在另外的场合谈论它。
不错,阿拉伯语将在高级与非高级学校得到普及,各个学科将用它授课。我们的各种政治倾向将趋于统一,我们的各种民族主义主张将结晶聚合,因为在学校里各种倾向趋于统一,各种主张结晶聚合。但这一切只有在我们有能力让青年一代在国家负担下接受教育时才能完全实现;只有在我们中的一员变成是一个祖国,而不是两个相互对立的祖国——一个属于他们身体,另一个属于他的灵魂时才能完全实现;只有在我们把施舍的面包换成我们国家揉出的面包时才能完全实现。因为殷殷求告的乞丐不可能反对施主。被施舍者总是被动的,施舍者永远是主动的。
五、“阿拉伯标准语”会克服和统一各种方言土语吗?
方言土语正在变化着,正在得到匡正,其粗糙的部分正在被摩擦掉,从而变得柔和。不过它们不可能、也绝不会被克服。——它们不应被克服,因为它们是我们称之为标准语的来源,是我们视作地道的修辞的土壤。
语言和其他任何事物一样,也遵循着适者生存的法则。在方言土语中,有许多适于生存的东西,因为这些东西更接近于民族的思想,更接近民族一般性的目标。我说它将存在下去,意思是它将和阿拉伯语的躯体相连接,它将变为阿拉伯语集合体中的一部分。
西方语言中的任何一种语言都有其方言土语。这些方言土语都有不无可人之美与创造之新的文学艺术性外观。而且在欧洲和美国,有一派颇有天赋的诗人,他们能把土语和标准语在他们的诗歌中协调起来,显得地道而动人。我认为,在“马瓦勒”“扎吉勒”“阿塔巴”和“马阿纳”[53]等诗体中,有一些新颖的比喻、有趣的假借和纤巧的表达,如果我们把它们放在那些充斥我们报刊和用标准语写出的诗作旁边,定会显得像一束香花放在柴垛旁,或者一群轻歌曼舞的倩女置身于木乃伊旁一样。
近代意大利语在中世纪时是一种方言,当初上等人称它为“蛮语”。但是当但丁、彼德拉克、卡蒙斯、弗朗西斯、达·芬奇用它写下他们的不朽诗文歌曲时,这一方言就变成意大利的正规语,拉丁语在这之后变成一个空架子,虽然还在流行,但是,是在反动派肩上抬着的棺材里……埃及、叙利亚,伊拉克的那些土语和麦阿里[54]、穆台纳比[55]的语言的距离,并不比意大利蛮语和奥菲迪、维吉尔的语言的距离更远。假如在近东出现一位伟人,用其中的一种土语写出一本伟大的书,这土语就会变成一种标准语。不过我认为这种事不会在阿拉伯地区发生,因为东方人,更倾向于过去,而不是现在或未来,因为他们是保守主义者,维护着他们熟悉的和不熟悉的。假使他们中间出现了一位大家,他在表现自己的才能时,必须谨守古人遵循的修辞方式,而古人遵循的道路,只不过是从思想的摇篮到思想的坟墓之间那条最短的路。
六、复兴阿拉伯语的最好手段是什么?
复兴阿拉伯语的最好的手段,或者唯一的方法,在诗人的心中,在他的唇上,在他的指端。因为诗人是创造力和人类之间的中介,是把内心世界发生的东西移向研究探讨的世界,把思想世界决定的东西移向背诵和记录的世界的导线。
诗人是语言之父、语言之母,他前进时语言也前进,他卑屈时语言也卑屈。假如他死去,它就坐在他的坟上痛哭,直到另一位诗人经过,拉住他的手。
如果说诗人是语言的父母,那么模仿者就是给语言缝制尸衣和挖掘坟墓的人。
在我心目中诗人意味着:每一位创造者,不管他是强者还是弱者;每一位发明者,不管他是尊贵者还是卑贱者;每一位热爱真正生活的人,不管他是立于人前者,还是草寇流民;每一位庄严地站在白日和黑夜面前的人,不管他是哲学家还是葡萄园看守。
至于因袭模仿者,则是这样的人:他不揭示什么,不创造什么,而是从他同代人那里获得自己的精神生活,用前人衣服上剪下的破布缝制自己的精神衣衫。
我认为诗人是这样的耕耘者——他用与他从他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不同的犁头,即使只有很小的不同的犁头,耕种自己的土地,于是在他之后来了用新名字称呼新犁的人;是这样的园丁——他在黄色的花朵与红色的花朵之前培育出橙色的第三种花朵,于是在他之后来了用新名字称呼新花朵的人;是这样的织工——他在自己的织机上织出图案、线条与他的邻居织工们所织出的布不同的布,于是出现了用新名称称呼他的布的人。我认为诗人是这样的水手——他为一艘有两只帆的船张起第三只帆;是这样的建筑工——他在只有一扇门一扇窗的房子群中盖起一所有两扇门两扇窗的房子;是这样的洗染匠——他把在他之前没有一个人曾经混用过的颜色相混,从而配出一种新的颜色。于是,在这水手、建筑工人、洗染匠之后来了用新名字称呼他们劳动成果的人,于是像这样给语言之船加上了一只帆,为语言之屋加上了一扇窗,为语言之衣加上了一种色。
至于因袭模仿者,则是这样的人——他从一处走到另一处,走在一千零一个商队走过的路上,因怕迷失方向和掉队,他不敢偏离此路一步;是这样的人——他带着他的生活、他的收益、他的吃喝穿着,亦步亦趋地走在一千零一代人踏平走熟的道上,他的生活始终像回声,他的存在一直像他一无所知也不想有所知的遥远的真理的一个渺小的影子。
我认为诗人是这样一位崇拜者:他走进自己心灵的殿堂,于是跪倒高兴地哭泣,欢呼地哀挽,呼唤地倾听,然后唇齿间带着反映他那每夜更新的崇拜形式和每夜变化的迷醉状态的新的名词、动词、虚词和派生词走出来。于是他用他的这一行动为语言之琴加上一根银弦,为语言之炉添入一根干柴。
至于因袭模仿者,则是这样的人:他重复着其他祈祷者的祈祷和请求者的请求,既无意志,又无感情,他让语言停留在他发现时的那个地方,让个人表达停留在既无展示又无个性的地方。
我认为诗人是这样的人:他若爱上一个女人,他的灵魂就变得专注孤独。这灵魂摆脱了人类的道路,以便让它的梦想像肉体一样穿上由白天的欢悦、夜晚的恐惧、狂风的呼号和山谷的宁静制成的衣裳。尔后再用它的种种经验为语言的头颅编织一只花环,用它的满足去为语言的脖颈打制一条项链。
因袭模仿者则是这样的人:他即使在自己的爱情、自己的恋歌、自己的比喻上,也是个效学者。他提到情人的面庞和颈项时,就说“满月”“羚羊”;他想到她的头发、身段、目光时,就说“黑夜”“垂柳”“利箭”;他诉说苦情时,就说“不眠的眼睑”“遥远的黎明”“近前的责备”;他想创造一个修辞的奇迹时,就说“我的爱人从眼睛的水仙花中降下眼泪的珍珠雨,以浇灌面颊的玫瑰。她用她的冷齿咬着她枣树枝般的指尖”。我们的鹦鹉主人公就唱着这些古老的歌,他不知道,他用他的痴愚毒化了语言的丰腴,用他的低能和随随便便亵渎了语言的尊严。
我已谈到过发明家及其贡献,不孕者及其危害。不过尚未谈到那些耗费毕生精力编辞典、著长文、建语言学会的人,我对他们还未置一词,这是因为我认为他们像处在涨潮退潮间的海岸,他们的职能超不出筛选的范围,——筛选是一种很好的职能,不过当一个民族中的创造力只栽种毒麦,只收获杂草,只往场院里堆积荆棘和刺藜时,能指望过掌筛者筛选出什么呢?
我再说一遍,语言的生命,它的统一和普及,以及一切与语言有关的事物,过去是,将来仍然取决于诗人的想象力。我们有诗人吗?
是的,我们有诗人。每个东方人都能成为诗人——在他的田地里,在他的果园中,在他的织机前,在他的寺庙里,在他的讲坛上,在他的书斋旁。每一个东方人都能把自己从因袭和传统的囚室中解放出来,都能走到阳光下,从而行进在生活的行列中。每个东方人都能服膺于隐藏在他灵魂中的创造力,——那一由上帝的子孙们用石料聚成的永恒不朽的力量。
至于那些致力于将他们的天赋诗歌化和散文化的人,我对他们说:让你们自己的诗作中有一种对追随前人的抵制吧,因为对你们和阿拉伯语来说,用你们实实在在的本我盖起低矮的茅舍,总比用你们效学的自我盖起广厦要强。让你们心灵的尊严中有一种对编制颂诗、悼诗、贺诗的禁律吧!因为对你们和阿拉伯语来说,你们在被忽视被轻贱中死去,比你们在偶像面前像点燃熏香一般焚烧自己的心要强。让你们的民族激情中有一种趋向描写东方生活、包括奇特的痛苦和欢乐的动力吧,因为对你们和阿拉伯语来说,写出你们周围发生的最平凡的事件并给它穿上你们想象的服装,也比你们用阿拉伯语移植西方人写出的最高贵、最优美的东西要强!
(伊宏译)
我的沉默是歌唱
我的沉默是歌唱,
我的饥饿是坚强。
我的焦渴中有甘露,
我的清醒中有沉醉。
我的烦恼中有喜筵,
我的颠沛中有欢聚。
我的隐藏中有揭示,
我的显露中有荫蔽。
多少次怀忧倾诉,
我的心以忧愁自豪;
多少次哀哀哭泣,
我的声色舒缓平息。
多少次寻顾朋友,
朋友就在我的身边;
多少次企求建树,
权势原在我的手里!
黑漆漆的夜或许能
将希望撒向我的梦幻;
光灼灼的晨却终归
将希望聚敛而去。
在心灵的明镜中
我窥见自己的身影——
我看到一个灵魂
被思想紧紧包围。
令我憔悴的与使我开怀的,
二者在我身上共居。
在我,有死亡和安息,
在我,有复苏和奋起。
假如我未曾生活,
我自然不会死去;
假如我未曾心怀希冀,
坟墓亦不会把我相期。
当我向心灵发问:
聚集我们希望的时运是什么?
心儿回答道:
——是我。
致敌对者
和我们作对的人啊,
我们的罪过只是我们的梦!——
这是杯盏盛放不了的烈性醇酒,
岂能去滋润毁谤者的喉咙!
这是大海——高潮即我们的沉默,
低潮落于我们的笔管中。
你们与昨日为邻,
我们却对晨光悄逝的日子倾心;
你们热衷于回忆及其虚幻,
我们却追随着希望的身影;
你们在地上东奔西跑,
我们却翱翔在高高的天空!
任你们责难、诽谤、诅咒、嘲讽,
用争讼吵骂向我们的日子进攻。
任你们施虐、迫害、乱石砸砍、十字架刑——
在我们,精神最可贵,决不受欺凌!
我们是太空运转的星辰,
在光明或黑暗中均不会倒行。
若将我们视做太空的缺陷,
你们的言词却不能填补这个漏洞!
心儿哟
心儿哟!
假如我没有对永恒的追求,
便不会领悟那世纪的清曲,
而只能隐忍着,
结束掉自己的存在,
将身形变作坟中的秘密。
心儿哟!
假如我不曾在泪水中沐浴,
或不曾让眼睑涂染上憔悴,
我定会盲目地生活,
眼睛里闪烁着胜利,
看到的却是一团漆黑。
心儿哟!
生活犹如漫漫长夜,
黑暗过去便是黎明灿灿。
我心中的焦渴可以作证:
在仁慈死亡经过的地方,
定有汩汩甘泉!
心儿哟!
倘若无知者胡言:
“精神似肉体,逝去不复回。”
请你对他说:
“花儿会凋谢,根儿却长踞
——这是永恒的真谛!”
朦胧中的祖国
起来吧,黎明已经降临!
离开此地——这里我们无一友朋。
草芥也许不愿其花朵
与蔷薇牡丹之类不同;
高洁的心又怎能
与陈腐的心相近相亲!
听!这是黎明在呼唤,
来!踏着晨光前进。
沉沉黑夜已令我们厌足,
虽然它称黎明是其象征!
岁月年华已付于山谷,
幽谷间踯躅过忧思的幻影。
我们亲睹深深的失望,
它似鹫枭盘旋在山梁上空。
我们从溪涧中取饮的是灾难,
我们从果浆中吸吮的是毒品。
我们曾把忍耐视做衣衫,
到头来衣衫被焚,只剩灰烬在身!
我们曾把柔顺当作靠枕,
酣梦中它却变为干草刺荆!
自古就被笼罩的祖国啊!
我们如何向您请求?又须通过哪条途径?
哪片荒原迷乱了您的去路?
哪座高山是阻隔的长城?我们当中谁是引路人?
祖国啊!您是沙漠蜃景——
还是追求着人的心中的希望?
您是心间飘忽的梦幻——
心儿觉醒梦幻消踪?
还是沉入黑暗之海前——
落日余晖中飞逝的彩云?
啊!思想的国度!
崇拜真理和为美祈祷者的摇篮!
我们也曾骑马驾舟
到处把您寻求——
您不在东方,不在西方,
不在南国,不在北疆;
不在天空,不在海洋;
不在平原,不在丘岗;
您在我们的灵魂中——是火,是光,
您在我的胸膛里——是我悸动的心脏!
老年的激情
爱的时光啊!青春已逝,
岁月似淡淡的影悄悄隐去。
往昔被幻想写在潮湿的纸上,
又像书中的一行字迹被涂抹。
我们的日子已套上苦难的枷锁,
欢乐犹存,但已微乎其微!
我们失望中苦恋的已经不见,
我们孜孜以求的也均厌弃。
昔日所忧如同梦幻,
在暗夜与清晨间飘逸。
爱的时光啊!对心灵永恒的希望,
是否正在丰富着时代的回忆?
可曾见睡意正从唇边抹去吻痕——
玫瑰红颜已对这唇吻感到厌烦?
或曾见厌倦正渐渐逼近我们,
使我们忘却相交的迷醉和相隔的思念?
可曾见死亡正使我们的耳鼓变痴——
它原能听到黑暗的呻吟与寂静中的歌曲?
可曾见坟墓正使我们的眼目昏眩——
它本可窥见坟穴中隐蔽的秘密?
我们曾如何酣畅痛饮,
金杯在斟酒者手里闪耀似火炬!
妙口绛唇凝聚了多少温柔曲调,
我们从中汲取过多少情味!
我们吟咏过多少诗章,
苍穹的星星都听到了心灵的声息!
花儿凋零,日月推移,
时光之手成就的精品,
苦难之手又将其偷偷掠去。
假如我们知道这一切,
便不会将一朝一夕付于轻眠酣睡!
假如我们知道这一切,
便不会将一时一刻抛向空虚忧虑!
假如我们知道这一切,
便不会将一分一秒爱的时光丢弃!
而今我们已经明白这一切——
是在直觉发出“起来!快走”之时;
我们听到并且记下——
是在坟墓呼唤着“快来”之际!
以上帝发誓,我的心
以上帝发誓,我的心!
对把你视作有所图的人,
藏起你的倾诉,
掩起你的热情!
泄露秘密者,
实如糊涂虫。
沉静与含蓄,
最宜恋人行。
以上帝发誓,我的心!
如果有人来探询:
“什么使你烦恼?”
你可要守口如瓶!
心儿哟!人们若问:
“你的所爱在何方?”
你说:“她已迷住别的人。”
然后显出很高兴。
以上帝发誓,我的心!
请克制你的哀痛。
要知道:令你憔悴的
正是让你康复的药品。
爱在灵魂里,
似酒在杯中,
看去淡如水,
内藏喘息声。
以上帝发誓,我的心!
快将你的痛苦囚禁!
大海喧嚣或天宇坍塌,
你仍得安宁。
夜之歌
夜深深,多寂静,
寂静中隐藏着多少梦!
月圆圆,眼儿明,
明月的眼儿在把白昼寻。
快快来,田家女!
情人园里去相会。
葡萄汁,多甜美,
也许能将情思的火浇熄。
田畴边,听夜曲,
夜莺的歌儿几多许!
小丘上,风儿吹,
馨香飘逸入天际。
叫姑娘,请勿虑,
星儿替我们藏消息。
果园里,雾浓郁,
所有的秘密都遮蔽。
别担心,精灵妻,
她在魔洞醉欲睡。
仙女们,有眼力。
也难觅她的踪迹。
精灵王,过此地,
恋恋不舍难离去,
他似我,情依依,
憔悴的原因怎可提!
大海
清夜寂寂,人类的警觉
正蜷曲在帐幔里。
森林叫道:“我是意志——
太阳从大地的心田将我哺育。”
但是大海一直沉默不语,
它在心中说:“意志属于我。”
岩石夸道:“我是通向清算日的路标——
是时光的手把我建造。”
但是大海一直保持沉寂,
它在心中说:“路标属于我。”
狂风呼道:“我有多么奇特——
能将天空和云雾分隔!”
但是大海一直静默,
它在心中说:“风暴属于我。”
河流嚷道:“我是何等甜美的饮料——
大地的干渴由我灌浇!”
但是大海一直悄然无语,
它对自己说:“河流属于我。”
山岳炫耀:“我巍然屹立,
似星辰置身于太空怀抱!”
但是大海始终一声不响,
它在心中说:“高山属于我。”
思想宣告:“我是国王——
我的财富世上无人能比!”
但是大海照样安睡,
它在梦中说:“一切属于我。”
鸟
鸟啊,请你放声歌唱!
存在的秘密本在歌中隐藏。
但愿我同你一样自由,
从监狱和镣铐中获得解放!
但愿我像你一样生机勃勃,
在辽阔的山谷上空翱翔,
把浩浩苍穹当作金杯,
把无限光明当作玉液琼浆。
鸟啊!但愿我和你一样,
纯洁,满足,欢畅!
面向着未来,
把过去遗忘。
但愿我像你一样,
机敏,美丽,昂扬!
让风儿舒展双翅,
让露珠在羽翼上闪光。
但愿我像你一样,
飞思神游在高原上,
我将纵情歌唱,
让歌声在林海云霄间飘荡。
欢歌吧,鸟!
请你扫去我的惆怅。
你歌中有歌,声声入耳,
我心中有耳,曲曲能详。
雄狮巨人
夜沉沉显现出一个巨影,
黑暗中,他缓缓而行,
魁伟伟似夜一般可畏,
孤单单像大地创造的唯一主人。
脚踏大地,扬起灰尘,
如行云轻抹过废墟上空。
身上披裹着几件衣衫,
那衣衫好似光和云雾织成。
我问:“阻滞着黑夜的幻影,
你是精灵还是人?”
他的回答带着气恼与嘲弄:
“我是命运之影。”
“不,幻影!命运已经逝去,
在产婆抱起我的那一瞬。”
他惶惑地说道:“我是爱情,
生活只接受获得它的人。”
我说:“不!爱情是花朵,
春天的枝叶枯萎便不能生存。”
他怒吼,声音似大海喧腾:
“我是死亡——令人动魄惊心。”
“不!死亡本是黎明,
一旦降临,便会将昏睡者唤醒。”
他自负地说:“我是荣誉——
得不到者会因病丧生。”
“不!死亡是影——
在坟墓和殓衣间蜷伏消泯。”
他疑惑地说:“我是秘密——
在灵魂和肉体间逡巡。”
“不,思想一旦觉醒,
秘密将像梦一样无踪无影。”
他烦躁不安:“够了!不许再问!”
我想:“莫非责难全因爱探询?”
他遮掩道:“我就是你,
关于我切勿问天问地多打听。
若想把我来了解,
晨曦镜中可看清。”
说完此话身形隐,
恰似风中烟云,
遗我立于黑暗里,
千头万绪直至晨来临。
假如你们要编织
假如你们把怀疑编入了我的白日,
假如你们将责难织进了我的夜晚,
你们难以毁坏我那坚固的忍耐之塔,
亦不能从我的金杯中夺去那琼浆玉液!
我的生命里有宁静的居室,
我的心田上有和平的庙宇。
谁饱享过命运的丰筵,
就不差于品尝梦幻的滋味。
名望
潮退沙上书诗行。
聪灵智慧诗中藏。
涨潮重来寻字迹,
岸边空留我愚盲。
昔日
我昨天的那颗心已经死去,
它给了人们快乐,自己则去休息。
我生命中的一个时代已经结束
——赞颂、倾诉和哀恸哭泣。
爱情好似空中的星星,
它在晨光中失去光辉。
爱情的欢乐是暂短的空想,
爱情的美好如幻影难居。
爱情的信约是一场美梦,
健全的理智苏醒时它便敛迹。
多少个不眠之夜思念与我做伴,
为了不眠我把这位伙伴守看。
欣悦的遐思护卫着我的床榻,
它命令:“不许靠近!禁止睡眠!”
疾病在我耳边低声相告:
“想熬到天亮者不把疾病抱怨!”
这样的日子已成过去,我的眼儿哟,
高兴吧——为着能与睡眠的倩影相见!
心儿哟,你要警惕!
切莫将那过去的事儿追念!
昔日,每当晓风吹起,
我便手舞足蹈,充满欢喜;
每当天空降下骤雨,
我便以雨水为醇酒,斟满我的杯盏;
每当圆月升起,而她就在我的身边,
我便大声嬉戏:“月儿啊!你竟不羞愧?”
这一切都发生在昨日,
昨日的一切如云飞雾散。
淡忘抹去了我的往昔,
又如叹息松解了爱的情结。
同胞啊!假如苏阿德[56]来到,
向青年们打听一位失意的恋者,
请你们告诉她,那远去的日子,
已浇熄了我生命中的火焰,
灰烬代替了熊熊的烈火,
遗忘揩拭了悲痛的泪痕。
她若生气你们不要动怒,
她若痛哭你们应当怜悯,
她若发笑你们不必奇怪——
所有的恋人都是这般情景。
但愿我知道:对于爱者与情侣,
过去了的是否能重返或追寻?
我的心沉睡后是否还会苏醒——
好让我看到自己昔日可畏的面容?
九月耳上覆盖着秋天的霜叶,
它是否还能领悟那春天的歌声?
不!我的心不会复活,
成舟之木不会吐叶返青!
花朵遭受过镰锋的蹂躏,
收获者的手不会使其再生!
灵魂已在我的身体中衰老,
它如今只能看见岁月的虚影。
如果说旅程还在我的胸中延长,
那是借助了我忍耐的拐棍。
在抵达人生四十大限之前,
种种愿望使我已感到艰难沉重。
这就是我的近况。拉结[57]如来询问:
“他遭到何种不幸?”你们说:“痴情。”
假如他问:“是否可以痊愈?”
你们说:“死亡将根治他的疾病。”
小溪说的话
清晨我漫步在山坡谷地,
晨光宣泄着永恒的秘密,
山涧里流淌出一条小溪,
她在歌,在唤,在吐露心曲:
生活并非安逸,
它是思念和希冀。
死亡并非哀歌,
它是失望与憔悴。
智者不在言辞,
其秘密在言辞背后藏匿。
伟人不在位高,
不屑权位者才配享荣誉。
高尚并不与先辈同义,
多少贤者成了先辈刀下鬼!
锁链并不象征卑贱,
它可能比项链更珍贵。
华服并不代表安逸,
天堂建在美好的心灵里。
炼狱并不限于酷刑,
内心空虚是地道的炼狱。
田产不会永远闪耀金光,
多少富豪如今在颠沛流离!
贫穷不意味着低微,
世上财宝来自粗食布衣。
美丽并不在于容貌,
俊雅是心灵闪射出的光辉。
完满的成就并不专属尊贵,
某些罪恶也许能带来恩惠。
这就是小溪道出的话语,
她让左右岩石听个仔细。
小溪吐露的一番衷曲,
或许归于大海的秘密。
(伊宏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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