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伯伦诗文精选-诗人与诗艺[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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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人是连接现实与未来的一环,是焦渴的灵魂取饮的甘泉,是长在美的河流岸边、让饥饿心灵饱餐的果实累累的大树……

    诗是神圣灵魂的体现……它是寓居心田的幻影,供它营养的是灵魂,供它取饮的是感情。

    用墨水写作的人和用血水写作的人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假如要我在写诗的才情与尚未成诗的狂喜之间做出选择,我会选择狂喜,因为它是更好的诗。

    不过你和我所有的邻居都认为我总是选错。

    诗是迷醉心灵的智慧。

    智慧是心中歌唱的诗。

    诗歌与散文是感情与思想,除此而外,便是破丝断线。

    如果说诗人是语言的父母,那么模仿者就是给语言缝制尸衣和挖掘坟墓的人。

    笔是权杖,但作家中的国王是多么少啊!

    多数作家用词典的补丁来补缀他们褴褛的思想。

    诗人只是这样的人:如果你读他的一首诗,你就会感到,这首诗中最好的诗句还不曾被写出来过呢。

    我们不是文学作坊,不是你们在一端塞进墨和笔,然后在另一端收取文章和诗歌的机器。

    美丽的诗歌即使用黑炭写在墙上,仍然是美丽的诗歌。但是,君不见,在那些以“诗集”著称的笔记本式的图书“身”上,有多少因缺少外部精细装帧而造成的遗憾啊!

    诗人是一位退位的君主,他坐在宫殿的灰烬里,试图用灰烬营造出一个形象。

    你写出的诗文,会连接你同人类弟兄们的心,那些令人悲伤又令人欢喜的作品就是种子,往昔把它撒进心田,未来将会使它丰产。

    我是一个诗人。我用生活写的散文作诗,用生活作的诗写散文,因此,我是个异乡人。我将永远是异乡人……

    诗人是制造力和人类之间的中介,是把内心世界发生的东西移向研究探讨的世界,把思想世界决定的东西移向背诵和记录的世界的导线。

    在我的心目中诗人意味着:每一位创造者,不管他是强者还是弱者;每一位发明者,不管他是尊贵还是卑贱者;每一位热爱真正生活的人,不管他是立于人前者还是草寇流民;每一位庄严地站在白昼和黑夜面前的人,不管他是哲学家还是葡萄园看守。

    艺术并不在于你通过耳朵听到的一首歌的抑扬顿挫,或一首诗的词句铮铮;艺术也不在于你通过眼睛看到的一幅画的线条和色彩,而在于来到这首歌的抑扬顿挫中的那段无声的颤抖的空间距离;在于通过这首诗渗入你身心的那份静谧孤独地长驻于诗人灵魂中的东西;在于这幅画给你以启示的,你凝视时所看到的,比这幅画更远更美的东西。

    艺术是从明显的已知向隐秘的未知迈出的一步。

    在那些把絮叨当成知识、把沉默当成痴愚、把做作当成艺术的人的面前,我是无罪的。

    我的心灵告诫我,它教我去看被形式、色彩、外表遮掩了的美,去仔细审视人们认为丑的东西,直到它变为在我认为是美的东西。在心灵告诫我之前,我所看到的不过是烟柱间颤抖的火焰。可是现在,烟雾消失了,我看到的只是燃烧着的东西。

    艺术是从自然迈向无穷的一步。

    一件艺术品就是一个由雾雕成的形象。

    每一个被我语言囚禁的愿望,我都必须用行动去释放它。

    你们有你们老态龙钟的语言,我有我年轻力壮的语言,我的语言沉浸在它青春梦幻的大海之中。

    他(阿布·努瓦斯)是一位伟大的诗人,自由的思想家,不害怕在诗中信马由韁自由驰骋,不害怕说出前人不敢说出的自由词句和正确主张,从而尽到了一个诸神和人类一同让其不朽的真正诗人的义务。

    这里(指一次国际现代艺术展——译者)有一百个自由的灵魂,他们的唯一愿望是“成为”什么,而不是追随某某。他们不想步人后尘,不想受到污染。自由的人钟情于自由的艺术。我们并不以伟大的尺度去衡量自由;一个人可能没有伟大而自由,但不能没有自由而伟大。

    他们砍断树木——那生命写下的篇章,为的是用它造纸,在上面写下他们的愚蠢。

    能说会道是舌头对耳朵施展计谋;语言才能则在于将一颗心送至另一颗心。

    他们要求言论和出版自由,可他们却没有可说可写的东西。

    创作者并不重视批评家,除非创作者变为不孕者时。

    熟巧在于削删和剔除,更在于组织与安排。

    脱离常轨,或出于疯狂,或出于大智。

    诗是灵魂里的秘密,怎么能让语言来泄露?诗是对全局的领悟,我们怎么能向只了解局部的人去揭示?诗是心中的火焰,阐释则是冰雪,谁能把火焰和冰雪调和起来呢?

    艺术是个人的隐蕴与自然的外象在创作形式上达成的一项协议。

    社会被推向重复,可天才被推向创造。

    妖冶矫饰是承认丑陋。

    音乐的本质在于:当歌者结束了咏唱,乐师停止了弹奏,它仍将震颤在你的耳际。

    饶舌不是一种缺点,而是一种病症。

    没有什么比创造事物更美妙的了。创造我们外部的事物,其实也意味着创造我们的内心。外部不过是内心的摹本。

    我的心在艺术现象面前会颤抖,就像小草在风暴面前颤抖一样。

    如果理解只是一种精神上的奴役,那我不需要任何人理解。

    缺少光明的眼睛,只不过是长在脸上的窟窿而已。

    整个白天我都在用一千只眼睛注视,用一千只耳朵聆听。

    技巧是这样一种力量,只有通过风格它才能表现自己。我正在培育自己的风格,就像母亲培育她的婴儿一样。

    我希望我的绘画作品,永远能让他人在画框之外发现更多东西,我还希望我的每一幅画作,都成为另一幅尚未形成的作品的发端。

    “为艺术而艺术”的口号固然崇高,但是让盲者睁开双眼,分享你日与夜的无声欢乐,不是更崇高吗?

    真正的艺术应该是具有实际效能的,即把自身的美揭示给人们。凡是能够丰富我们幻想世界的一切,都是有实效的。

    生活是一切艺术中最伟大的艺术,要成为艺术家,就要能够发现真实的生活。真实的生活就是上帝,上帝无所不在。

    我像一只河蚌,生活在自己的天地里,我就是把自己的心结成珍珠的河蚌。但人们说珍珠不过是河蚌所患的病症。

    一个真正的隐士去旷野,是为了寻找而不是失落自身。

    我一辈子都在琢磨文外之意……这已成为我的思维习惯。人们对我说话时,我能听出他们未说出的意思;读书时,我能读出未写出的内容。

    我仍将是歌者,歌唱大地,歌唱你们失去的梦。

    艺术是一位伟大的神祇,我们只有用经过火的洗礼的手才能触摸到他的衣角,只有通过浸泡在泪水中的眼眸才能一睹他的容颜。

    你若不曾依靠你的灵魂进行诗歌实践,那你绝不会认清别人的诗歌实践,如果你不曾在诗歌的天堂里行路漫漫,那你一定不会造那些只走在韵律韵脚狭路上的人的反。当初圣勃夫,拉斯金和沃特·贝特在他们从事对别人的艺术作品的评论之前与之后,都曾是艺术家。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从事批评时都借助他灵魂的实证之光,而不是靠其效学来的鉴赏力。因为灵魂之光是一切美、一切崇高之源。它随着它的主人的意愿变为一种批评,于是这批评就成为一种美的、崇高的艺术。

    我以为,在你的生命中,最重要的是实现你的梦想,最重要的是让你的天才结出果实。

    我一说就错,是因为我的思想来自剥夺的世界,我的情词来自模仿的世界。

    过去和未来,我写书的目的,都是心灵的欢悦和精神的获益。如果有某种物质上的好处,那我愿意成为最后一位——而非第一位——获益者。

    赞许是人们放在我们肩上的种责任,使我们感到自己的不足。但是必须前进,即使沉重的负担会将我们脊梁压弯,必须从虚弱中找出力量来。

    我认为人生阅历或心灵满足高于任何知识和工作

    艺术是展示灵魂深处盘旋的、跳动的、趋向本质的东西。

    创作是不是比研究创作者更长久呢?你是否认为写一首诗或把一首诗变为散文,比一篇关于诗或诗人们的论文更好呢?比起读你的某一篇关于……的论文来,我更愿意读到你的一首诗。

    在我心中有一个怪物,它不知道满足,但又不是贪婪;它不懂得什么是幸福,但又不像不幸。

    有些人说我是“空想家”,我不明白他们使用这个词的用意何在,但我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到了要对自己说谎程度的空想家。即使我想对自己说谎,我的心也不会相信。

    从我当学生的时候起,我就尽可能远离陈旧的俗套的表达,因为我过去——现在亦然——感到那种表达更多是掩盖了思想和感情,而不是表达它们。

    我们倾向于把我们灵魂中的东西倒入别人的杯子里,这一倾向比取饮别人倒入我们杯中的东西不知道强烈多少倍!这种习性在某些时候不无骄矜之处,但一般说来却是一种自然现象。

    人们,——我是其中一员,倾向于烟雾与灰烬。对于火,他们是惧怕的,因为火光会刺痛他们的眼睛,火焰会烧灼他们的手指。

    人们,——我是其中一员,热衷于研讨彼此间的皮毛末节,可本质核心却被他们抛下,原因是他们感觉不到它。怎样才能看到果核呢?只能破开皮壳。一个人撕裂自己的心让人们看其中的秘密,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就是孤独,这就是烦恼。

    一个作家用蘸上油和墨混合液的笔去写他的民族和国家,这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一个人在他的衣袋里装满珍珠后,站在那里高谈阔论他的人民的美德和他的国家的优点,这是件惬意的事……

    但是,作家让他的笔浸透他的心中的血,去书写他的同胞,这可是件困难的事啊!

    一个人把他的感情和倾向抛在一边,去谈论那个把感情置于他心中,把偏爱植于他灵魂中的人民,这可是件困难的事啊!

    爱之中的清醒,不会给情诗罩上外衣,也不会给颂诗戴上首饰。

    爱之中的思考,不会把被爱者身上的枷锁想象成柔软的,也不会把其眼脸上的憔悴想象成眉黛。

    这位画家的所作所为,与大多数人对他们祖国和同胞的爱多么相似啊!——那些人只用光荣的线条和功德的色彩来描绘他们的祖国,提到他们的同胞时只用赞许词和颂歌。

    我已厌倦了言语和夸夸其谈者!

    我的精神因言语和夸夸其谈者感到厌倦!

    我的思想失落在言语和夸夸其谈者中间!

    如果你歌颂美,即使独自置身沙漠中心,也会有听众。

    我在我的门上写下:“把你的传统抛在门外,再请进!”结果没有一个人来访。

    我多么可怜这样的人啊:他在同一时间一面伸长舌头去赞美,一面伸长手臂去乞求。

    从前,一个穷诗人和一个富有的傻瓜在十字路口相遇,两人站住聊天,讲的都是心中的不满。

    路神正巧走过,把两手搭在两人的肩膀上,于是奇迹出现了:两人的财产已做了交换。

    两人分手了。说来也怪,诗人看了看手心,除了干燥的流沙外,什么也没有看到,而傻瓜一闭眼,除了心里飘动的云彩外,什么也没有感到。(《交换》)

    许多世纪以前,有两个诗人在到雅典去的大路上相遇,一个诗人向另一个问道:“你最近在写什么?”另一个自豪地说:“我刚写完我最伟大的诗篇,也许是迄今用希腊文写的最伟大的诗篇。这是一首向至高无上的宙斯神祈祷的诗篇。你最近写了些什么呢?”第一位诗人答道:“我写的很少。只写了八行诗,是纪念一个在花园里玩耍的孩子的。”

    如今两千多年过去了,那八行诗仍在每个人的嘴里吟咏,大家喜爱它珍惜它。那首长诗虽然也传下来了,却没有人爱它,又没有人读它。(《两首诗》一文缩写)

    蛇对云雀说:“你会高飞,但你无法到大地深处探幽:在那里,生命的元气在完美的静谧中涌动。”云雀答道:“是呀,你无所不通,岂止如此,你的智慧简直无与伦比。可惜——你不会飞翔。”……“是呀,只有你能匍匐于往古的晶莹纪念里。可惜——你不会歌唱!”……(《学者与诗人》节录)

    实际上我们只是说给自己听,不过有时嗓门大些,其他人也听到了。

    我再说一遍,语言的生命,它的统一和普及,以及一切与语言有关的事物,过去是,将来仍然是取决于诗人的想象力。

    老龄民族不向现代民族的成果学习,就会在文学上死亡,在精神上泯灭。

    我看到在文学的宴会上,不速之客在夸夸其谈,而应邀的宾客却沉默不语。

    诗人是飞鸟,具有独特长处,从天而降,来到这个世界歌唱;假若我们不尊重它,鸟儿会展翅高翔,飞回故乡。

    至于因袭模仿者,则是这样的人:他不揭示什么,不创造什么,而是从他同代人那里获得自己的精神生活,用前人衣服上剪下的破布缝制自己精神衣衫。

    你我都知道那些玩文字游戏的人,他们只会尊重一个比他们更大的骗子手,尊重那些把自己的头脑装进篮子里,带到市场上卖给第一位买主的人。

    在欧洲和美国,有一派颇有天赋的诗人,他们能把土语和标准语在他们的诗歌中协调起来,显得地道而动人。

    用少量的言辞讲出美丽的真理,但绝不用任何丑陋的言辞去表述一个丑陋的真理。

    在蒙昧时代,诗人是整装待发的,因为阿拉伯人处于整装待发的状态中。从蒙昧时期向伊斯兰时期跨越的时代,诗人成长着,扩张着,因为当时阿拉伯人还处在发展延伸状态下。在后古典时代,诗人分化了,因为伊斯兰民族当时正处于分化状态之中。诗人一直处在嬗递、上升和变化色彩的状态。所以有时像一个哲学家,有时像一位医生,有时又像一位天文学家,直到困倦诱惑了阿拉伯语中的创造力,于是它睡去了。借着它的沉睡,诗人们变成了编织匠,哲学家们变成了夸夸其谈者,医生们变成了江湖骗子,天文学家们变成了占星家。

    我知道能言善辩的人,吹号的人和击鼓的人;他们在自己极端的喧闹中,无法听到林中云雀和东风的歌。

    世上许多人说的话犹如大海,而他们的生活却近似于泥塘。许多人的头颅高昂过崇山峻岭之巅,而他们的心却静眠在黑暗地洞之中。

    (伊宏选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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