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小朋友听了，一齐拍起手来。尤其是一个叫做碧儿的拍得顶起劲，她说：“你真会做主人。起先你邀我们来，我们不知道你有这玩意儿。想来拿出来的东西一定是顶好吃的，我们的嘴真有运气。”
“我们的嘴真有运气。”其余几个小朋友也欢悦地嚷起来。
阿菱略微有点儿不好意思似的，笑着，一手掠着头发，身体一旋，便奔进里面去了。
她出来的时候，一手拿着一叠空碟子，一手拿着一大盘鸡蛋糕，是圆块的，上面缀着白糖做成的美丽的花朵。她分派碟子。几个小朋友接碟子在手，看着便觉可爱，洁白的底画着一枝大葡萄，仿佛正从园里摘下来盛在这里的。其次，她就捧着盘子到各个人面前，让各人随意取鸡蛋糕。
她第二回从里面出来时，捧着的盘里盛着几只精美的茶杯，斟满了上好的红茶。每人一杯分派已毕，再去取一大杯牛奶来，问各人要不要加在茶里。
轮到碧儿，她说不要加，而且脸上现出不好过的样子。
阿菱笑着说：“不妨加一点儿，很好的呢，这样的洁白，这样的香甜，是午后才送来的，决然新鲜。”
碧儿还是摇头，说：“谢谢你的好意思。但是我实在不要吃这东西，光是这茶就很好了。”
“你本来吃牛奶的，上月我到你家里去，不是你的母亲正授一杯牛奶茶给你吃吗？为什么现在不吃了？”
“是的，现在不吃了。而且将来永远不吃了。”
一个叫做寻保的说：“难道牛奶太硬，哽住了你的喉咙，所以你就与它结下了深深的仇恨了？”
寻保本来著名是会说笑话的，现在他还做出一种哽了喉咙的可笑的模样，使几个小朋友都大笑起来。
碧儿笑了一阵，勉强熬住了，说：“并不是哽住了我的喉咙，中间自有一段故事。现在我们开茶会，不妨让我把这故事讲出来，助助大家‘兴趣’。但是这种兴趣不是引起笑的，或者会使你们不爽快的。”
“你讲的故事总是好的。我们在这里预备着听了，你就讲吧。”大家一致催促着她。同时拿起鸡蛋糕来吃，或者拿着茶杯呷茶。
碧儿慢慢地嚼着鸡蛋糕，讲出以下的故事：
我为什么不吃牛奶了呢？因为觉得这东西太伤心了。现在看看，好像是洁白的，香甜的。但是想想它的来历，就会觉得它实在反射出悲惨的黑色，含蓄着难堪的苦味。
我本来天天吃牛奶，是母亲要我吃的。她说吃了这东西，身体会强壮，皮肤会白润的。我尝尝味道很好，自然欢喜吃它。
牛奶是由一个人天天送来的，这个人就住在我家的近旁，我常常到他那里去，看他所养的五头牛。我知道所吃的牛奶就是这五头牛的，对它们很觉得亲密。它们给我吃了这样好的东西，怎能不对它们觉得亲密呢？
大约在十天以前，我又去看它们了。却遇见了意外可喜的事情：一头牛于昨天晚上产生了一头小牛。这是一头可爱的小牛，嫩黄的光滑的毛，两个很活动的耳朵，圆圆的带黄色的眼睛。它在草地上略略奔跳，停一会儿，钻到它母亲身边去吃奶。我很欢喜它，走近去抚摸它的身体，它也不觉得讨厌，只是闭一闭它的眼睛。
明天后天也去看它，觉得它更活泼了，更可爱了。它把头在它母亲身上摩着，正同我们依恋着母亲一样。那头母牛呢，回头来看看它，脸上的皮肉便弛松一点儿，眼皮略略合拢来。这仿佛在那里笑？——因为心里快乐而笑。
因为学校里的功课忙，第四天就没有去看它。但是时时想起来，不知它又怎样的好玩了。预算到星期日这一天，没有什么功课了，可以一早去看。
但是在星期五早上，送牛奶的人来了，带着一串血红的牛肉，问母亲要不要买。他说：“假若要做炒牛肉丝，这是最适宜的，因为是小牛的肉。”
小牛这两个字直刺我的耳朵，就急急地问：“哪里来的小牛？”
送牛奶人说：“就是前几天生的。”
你们可以揣知我这时候怎样的难过了。我预备后天去看它，谁知它的肉已成为一串一串的，将卖给人家做炒牛肉丝了！我不用闭眼睛，就很清楚地想得出可爱的它——它的嫩黄的光润的毛，两个很活动的耳朵，圆圆的带黄色的眼睛。我不敢再看那串牛肉。我的心里似乎塞了许多东西，眼睛和鼻头的部分尽是酸酸的，几乎哭出来。当然再也说不出什么话了。
母亲也觉得可惜，她问说：“为什么要把它杀了呢？让他长大起来，你也多了一头牛，岂不很好？”
送牛奶的人说：“不行的。我做的是牛奶的生意，若留了小牛，这生意就做不成了。母牛见小牛在旁，就不让别人去榨奶，她要留给小牛吃。一定要把小牛引开了，它才肯让别人榨。小牛离开了母牛也活不成，所以索性把它杀了卖。”
诸位小朋友听见了吗？我们吃牛奶是夺了小牛的权利，害了小牛的性命，又伤了母牛的慈心的事情！我们不知道，觉得牛奶是洁白的，香甜的。知道了这等情形，就会觉得它是在反射出悲惨的黑色，含蓄着难堪的苦味了。
我想起了那可爱的小牛，又想起了提在送牛奶的人手里的一串血红的肉。我想起了那似乎含着笑容的母牛，又想象它不见了自己的小牛而流泪的情形（我只能想象，不敢再去看它了）。我觉得以前担着一重罪过。再担下去，实在有点儿怕了。所以便向母亲说：“我不吃牛奶了，而且将来也永远不吃了。”
刊《儿童世界》第10卷第1期（1924年4月5日），署名叶绍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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