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母亲摩着他的头顶，温和地说：“加了这许多，怎么还嫌不够甜呢。你这样欢喜吃甜，将来牙齿会坏的。坏了牙齿，什么也吃不得，你才苦呢。”
期儿真有欢喜吃甜的癖性。
但是他从婴儿时期到现在六岁，只尝到一种真个甘甜适口的东西，这就是母亲的奶。他起初也不懂得什么甜不甜，只觉这种味道一触舌头，周身都说不出的舒服；他的嫩红的笑脸就现着笑容，一会儿，就阖着眼安适地睡了。后来慢慢地跟大人们学说话，才知道这种味道叫做甜。
当断奶的时候，他仿佛失了生命似的，因为这种舒服美好的味道，突然尝不到了；他日夜地哭，身体顿时见得消瘦。母亲当然觉得他可怜；但断奶是必然的事，哪有已经能够在地上走的孩子，还吸着母亲的乳房的。她只好拿许多东西给他吃，煮粥，糕，饼，梨，香蕉，这些都是孩子们欢喜吃的东西。但是他觉得这些东西不是那种味道，不是甜；舌头触着，更咽下肚去，一点儿也不觉得好过。他幼稚的心里仿佛想：“难道这种味道永远不会再尝到吗？假若如此，就什么都不可爱了，什么都没有兴趣了。”
他为着肚子不饿，不得不吃些东西。吃的东西味道不好，只得和着许多糖。他觉得唯有这糖较近于他所爱所想的味道（不过较近罢了，不是恰恰相同）。吃鸡蛋糕要蘸糖，吃牛奶饼也要蘸，吃梨香蕉也要蘸，至于煮粥，格外是淡而无味的东西，所以他尽是嚷着，要加许多糖。这真是一种怪癖。母亲爱他，也就听他。
和了糖吃下这些东西，虽似好一点儿，但是总比不上母亲的奶那样的甜味。他常常想：“几时再尝到这种味道呢？”这是中秋夜。他吃了满蘸白糖的月饼，坐在廊下看月亮。后来渐渐朦胧了，母亲便扶着他到床上去睡。
来了个白须的老人，慈和的眼光看着他，他便爬了起来，他知道这老人是从月亮里来的，一心想要跟他去玩。
老人已知道他所想的，问他说：“要跟我去吗？”
“要的。”
“吃了月饼吗？”
“吃了，但是不好吃，蘸了许多糖，还是不大甜。”
“到我的地方去吧，我给你吃甜的月饼。”
期儿同老头跨进月亮的门，正同游花园的时候跨进一个月洞门一样。里面有好大的平原，有许多人在那里耕种，他们都是很起劲的模样。
期儿在田畦旁边站住了。他看着田里结着鲜红的辣茄，很好玩的。老人便采了一个辣茄给他说：“你尝一个。”
他有点疑惑了，伸出了手，但是不敢就接受。
老人说：“你怕它辣吗？并不辣，比糖还要甜。”他随即把辣茄送进自己口里，皱瘪而被着白胡子的嘴唇于是牵动起来，看他的神情，就知道嚼着的是最有味的东西。
期儿不复疑惑，自己也采了一个辣茄吃。很奇怪，好久没有尝到的味道又在舌端了，仿佛正吸着母亲的乳房，一口一口咽下甘甜的乳汁，身体上又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舒服，这种舒服久已离得远远了。他惊奇地问：“这不是辣茄吗？”
老人笑说：“确是辣茄。”他又从一棵树上采下一颗果实，授与期儿，说：“这是枳实，你也尝尝。”
期儿记得枳实是最难尝的苦味，有一回，他腹中不消化，母亲磨了枳实给他吃，他尝到这苦味，立刻呕吐了一大阵。现在老人给他吃这个，不免又有点儿怀疑起来。但因为有刚才的经验，心想不妨先用舌头抵着试试。于是接受了老人手里的枳实。
舌头刚抵着枳实，他禁不住叫了起来：“一点儿不苦！又是那样的甜味！怎么这里的东西都是这样好的味道？”
老人说：“你说得一点儿不错，这里的东西都要这样好的味道。你要知道是什么缘故吗？”他指点着那些耕种的人，说：“只要看他们就明白了。他们为着高兴，为着喜欢，来做他们的工。这种心情是甜的，所以收获的结果也是甜的。这里的人没有一个不用甜的心情来做工，所以这样的东西都是甘甜。”
“我以前只尝到母亲的奶是这种味道。”
“是呀，母亲喂你，不为别的，只为着高兴，为着喜欢，她的心情是最纯粹的甜心情呀。”
“我们在地上，难道就只有母亲的心情是甜的吗？”
“在早先的时候，你们地上也同我们月亮里一样，一切人们的心情是甜的，样样东西的味道也是甜的。后来出了些狡猾的人，他们想出方法来，自己贪懒不做工，却叫别人加倍地做。他们的方法很厉害，硬的是力，软的是骗，不由得人不听他们的吩咐。那些做工的人并不觉得高兴，并不觉得欢喜的时候，也得要勉强着去做。这当儿的心情，自然淡淡漠漠，毫无兴味，种下来的稻麦蔬菜，自然淡而无味了。你是吃过了的，那些东西可有什么味道？”
期儿连连摇着头，想起了那些稻麦蔬菜，就觉嘴里淡漠得难受。
老人续说：“狡猾的人渐渐多起来，做工的人渐渐地少，于是地上有心酸的人。他们看见世界这样的改变而心酸，他们为着自己的不幸的命运而心酸。酸的青梅这类东西，就是他们手里的产品。你尝过酸的青梅吗？”
“于是地上有痛苦的人了。他们因身体担当不起而感痛苦，他们因收获尽被劫夺而感痛苦。从他们的手里种出来的枳实这类东西，就成了苦的。但是你尝过了，我们月亮里的枳实何尝是苦的。”
“于是地上有愤怒的人了。他们愤怒欺侮他们的人，他们愤怒这不公平的世界。他们种出来的辣茄这类东西，就成了辣的。辣的味道沾着舌头，差不多炽盛的火，可知他们的愤怒像火一般的猛烈了。”
“总之，凡是做工的人，没有一个怀着甜的心情。而吃的东西都是由他们产出来的，所以你尝不到一件甘甜的东西了。虽然是糖，也只是似是而非的甜味。独有母亲，她怀着个深浓的爱，她高兴为孩子用尽她的心力，她喜欢为孩子忘了她的自身。这种心情，甜美到不可说，所以从她乳房里流出的奶是甜的，还保存着早先地上一切东西的好的味道。”
期儿听着老人这样说，觉得心里很空虚。正在想回去迎了母亲来，在月亮里住一辈子……但是他以后的梦就模糊了。
刊《儿童世界》第14卷第6期（1925年5月9日），署名叶绍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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