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英雄的石像-阿秋的中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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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穿衣服,绸的比较布的好看得多。所以爱体面的父亲们总欢喜穿绸的袍子,爱装饰的姊姊们总欢喜穿绸的衣裙,就是我们小朋友,也欢喜有一身新的绸衣裳。

    可是我们能够明白绸是从哪里来的吗?

    曾有一位不大聪明的小朋友回答说:“绸是从机上边拿下来的。”

    再有一位小朋友也来回答这句问话,他说:“绸是从绸缎铺子里产生的。”大家笑得更厉害了,连嘴也合不拢来。

    其实这并不是难懂的事。如其我们养过那柔白可爱的蚕儿,一定明白它怎样地吐出丝来。如其我们看见缫丝的工作,一定明白颗颗的茧子怎样缫成束束的丝,如其我们参观过机织的事情,一定明白束束的丝怎样捣成极软极熟,怎样地结成极长的丝条,以便梭织,怎样地装配上机,织成匹匹的绸。于是绸从哪里来的这个问题就不难回答了。而且还有别的思念必将连带想起,就是:由丝成绸不是容易的;其中间须经过许多人种种辛苦的工作,才能成这样的光彩可爱的东西,使我们穿了觉得欢喜。

    现在我要讲一个故事,就是做这等辛苦工作里面的一种的一个小女孩的故事。她做的工作叫做“调丝”。就是把丝理得清楚,遇到断处,把它接起来,这样,梭织时就便当了。调好的丝绕在一个竹制的“轴头”上。调丝的人的右手不停地抽着,轴头一顺旋转,丝就很平匀地绕上去了。

    这个小女孩叫阿秋,十岁年纪,她做这工作,是承受她母亲的技能。调的丝是从机织的厂家去领来的。工资用束数来计算,她们母女两个整天工作,至多不过得到三十枚铜元。

    大约从七八岁的时候起,她就担任了新的职务,取丝,送轴头,都由她去了。每天天刚亮时,巢里的小鸟正贴着它们的母亲,阿秋却被母亲从睡梦中拖出来了,一时张不开眼睛,只用手指左右摩着。母亲躁急地道:“快去吧,迟一点就要取不到了!”阿秋便如醉人一般,两脚浮浮地走出门去。

    要取得到丝确非容易:厂家的丝有限,调丝的人太多,分配不够,每天总有人空着手回去,大家恐怕空着手回去,所以争先赶去,等在厂家尚不曾开的门外。一条寂寂的街上,青的晨光照着一切,独有厂家的门外聚集这一簇妇女,而且有种喃喃的喧声。这一簇妇女里边,有白发飘飘、眼腔翻红的老太太,有面孔清瘦的寡妻,有发丝蓬松的女郎,有露臂赤脚的女孩子。阿秋杂在这一簇里边。

    待到厂家的门开了,一群人一拥而进,大家伸出一只手,便接到司事先生手中的丝,很满足地转身走了。直到司事先生手中空着时,总还有好些手伸在那里。那些失望的手只好很懊丧地放下来,等明晨再来伸着碰命运了。

    像阿秋这样幼小,伸着手时总不及人家这么高。可是她运用她全身的气力,只顾向人丛中钻,直钻到最前一排为止。于是她拉着司事先生的衣服,求他给一份丝。丝拿到了,她便转身钻出去,但是她也有钻不进去的时候,看见在她前面的人已经空着手走了,她只得怀着一腔恐惧的心走回去。因为她的母亲最恨的是空手回去,所以责罚起来很严重,不仅是重重的一顿打,还要不给两碗薄粥的早餐。

    凡是取得到丝的日子,她便坐在那里整天调丝,白日过去了,还要做夜工。母亲除料理一切家务外,也与她做同样的工作。可是阿秋的技能总不能长进,常常使母亲发起怒来,举起手去便打。调得慢,是一;调得不平匀,是二;而最不好的,却是糟蹋太多。丝接起来时,把两个头打了个结,须要把余多的头咬去。若是每个结的余头都很长,那就使全轴头的丝显然地减轻分量,厂家就要有许多话说了。结果不是罚去几次取丝的权利,便是按照短少的丝的分量赔钱。这怎能叫母亲不要恨呢。

    对于这一点,母亲曾经骂过好多次,打过好多次了。然而没有效果。阿秋打起结来总要咬去很长的一段余头。母亲气极了,便想新的方法来责罚她。她捡起阿秋所调的丝,待它干了,就绕在阿秋的几个指头上。更引个火把丝烧着,愤愤地说:“你这指头不肯当心,现在叫指头吃点痛,以后好当心一点。”这个新方法后来也成为老法子了,阿秋总是哭了一场完事,而技能仍不见有进步。她的手红而且肿,感觉颇不敏锐,打起结来木木的,只是运用不灵。

    她也有她的开心快意的时候,就是当就睡时向枕下摸她的仅有的十枚铜元。去年的年底,母亲向厂家算清12月份的工资,一共是五块大洋,十枚铜元。回家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心里很欢喜,就向阿秋说:“这十枚铜元给了你罢。你好好地藏着。以后我再要给你。积得多时,可以买好看的衣服穿,好吃的东西吃。”于是阿秋有了财产了,因为要藏得好好,所以摆在枕头底下。每晚上床时,她总要去摸着,冷冷的,光光的,数着“一,二,三,四……十”,数目一点不错,她就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舒服,随后便慢慢地模糊了。

    新年里她不做工,在街上看见糖做的果品人物,就向母亲说:“母亲,我要用我的铜元,买一个苹果糖。”母亲立即阻止说:“你只有十枚铜元,用一枚就要少一枚,等积得多时再买吧。”阿秋当然觉得失望,但想想将来积铜元多时无论什么东西都可以买,又觉着安慰了。

    清明时节,街上一声声叫着:“卖鲜花。”她又向母亲说:“母亲,我要用我的铜元买一朵红的花戴。”但是母亲又说:“你只有十枚铜元,用一枚就少一枚,等积得多时再买吧。”

    立夏时节,不知她从哪里看见了樱桃,又向母亲说:“母亲,我要用我的铜元买一些可爱的樱桃。”但是母亲又说着等积得多时再买的话来阻止她。

    她想买端午节的绒老虎,想买夏天的白莲花,想买新秋出来的红菱儿,都曾向母亲请求过,但是都被阻止了,她每一回总觉得失望,但随后想着在将来的一天,总可以这样买到,便也不觉得什么了。况且摸着枕头底下的铜元,不曾减少,而又有加多的希望,更见得有种甜蜜。

    今天到了中秋节了,昨天多取得一些丝,直到今天的晚上还得工作,这几天她看见香铺子里陈列着小香斗同五彩的三角旗,糕饼铺子里陈列着圆圆的月饼,不免又引起了想买的心。母亲照例地把她的请求阻止了。她的心仿佛一潭水一样。风吹过时,就起一些波纹,随后便平静下来,没有什么了,只是不思虑地调她的丝。

    她坐着调丝的地方,是在小室的东角,正对着两尺见方的窗洞。这小室就是她们母女两个的世界,许多的事情都在这里做,许多的零杂东西都摆在这里,此外只有个很小的厨房罢了。室内零杂东西既多,就很少有容身的地方,要是打一个转,一定要碰着许多东西。好在她们母女两个不大行动的,尤其是阿秋,坐在那里工作,差不多只有手臂是运动的。

    这时候月亮已升得高高了,象牙色的光辉照着清空,含笑的面孔望着下界。没有一点云,星儿也稀少,不知它们到什么地方去玩了。微风吹动,带着些欢笑的人声:有男的,有女的,有孩子的,有谈话声,有唱歌声,他们正在欣赏这中秋的好月亮呢。

    阿秋的母亲到厨房里洗碗盏去了,阿秋手里的工作便自然地慢起来;这是久已习惯了的,母亲在旁时总比不在时赶紧得多。她听听外面送来的人声,便想起了小香斗五彩色的三角旗等等东西。她想邻家小孩子的小香斗一定点起来了,又一定有些小孩子掮着三角旗在街上步月。她便从方的窗洞中望那停在清空的月亮。

    她觉得今夜的月亮特别好玩,与往日所见的不同,因此只是不转睛地向她看着。说也奇怪,月亮向她迎上来了,越来越大,越来越光明,几乎使她张不开眼睛。她不觉得有室内的一切东西,不觉得有一盏闪闪的煤油灯,不觉得有方的窗洞,只见个越来越近的大而光亮的月亮,当着她的视线。

    原来月亮里的门是敞敞地开着的。从门外望进去,有被着银光的许多高树,有雪样白的许多兔子,有矮矮的簇簇的许多粉白的花,阿秋看得心动,不自学地便跨进门去。她想走到高树底下去看那些兔子,只是不停地走,觉得脚下十分松爽,似乎身体轻得多了。

    她走到树下,仰看时,觉得自己小极了,差不多像一个蚂蚁。树上的叶子很好看,像一簇簇的银针。许多兔子不知哪里去了,却听见树背后有些声音唤着她:“阿秋!阿秋!”

    她不禁问了出来:“谁在那里唤我?”心里却想:“我向来没有同伴的,怎么会有人唤我的名字?”

    树背后的人已经知道她心里的疑惑,便说道:“我们就是你的最熟最好的朋友。怎么说你向来没有同伴呢?”说着,五六个小女孩从树后跑了出来,都穿着极薄极软的白衣裳,上边缀着星一般的无数发亮的东西。她们围着阿秋,有的牵她的手,有的拉她的臂膊,表示亲密的意思。

    阿秋看这些小女孩,果然是最熟最好的朋友,没有一个生疏的面孔。她的红且肿的两手被两个朋友握着,觉得极软极密贴,不是平日那样木木的。垂眼一看,原来自己的手白而且柔,正与朋友们的手一模一样。

    她看着朋友们的衣裳,不禁有点儿羡慕,心里想假如她也有这种衣裳穿着,岂不大快活呢。微风吹过,飘起了她的裙幅,白的,薄的,软的,缀着发亮的东西的,不是与朋友们穿的一个样子吗!

    她于是想:“怎么会穿着这种衣裳呢?”接着又想自己确有这一套衣裳,就是用自己调的丝织成的。而缀在上边的,是天上最亮的许多星。所以在朋友中间,她的衣裳特别发亮。

    朋友们欢迎她,唱着歌儿叫她快乐。她听这些歌儿优美极了,又稔熟极了,句句意思都能明白。末了,她也唱歌给她们听,觉得自己熟悉的歌儿很多,随便唱一两个,便使她们只是拍手叫好。

    一个披着一头卷发的朋友提议说:“我们不要停留在这里。我们不妨走进树林里去沿路玩耍。”一个梳着两条辫子的接着说:“我们要想个游戏做才行,只是走去是没有趣味的。”

    阿秋一想便想出来了。她说:“我们可做采果的游戏:大家走进树林去,看见果子就采,谁采的果子最多又最好,便算是赢。”

    “好,好!”大家拍手赞成,便一起翩翩地跑进树林。

    这个树林里真有趣,仿佛一家水果铺子,不过果子不是陈列在桶里瓶里而是附着在枝头叶底的。阿秋同她的朋友一跑进去,便沿路采摘。她们的眼睛被红的颜色、绿的颜色、青的颜色、黄的颜色弄得昏迷了,也不能够再加选择,只把就在手边的采了下来,摆在衣兜里就是了。

    直到大家的衣兜重得几乎要穿时,她们才停止采摘,围坐在草地上,比赛所得的果子。也有是樱桃,也有是青梅,也有是梨,也有是杏儿,也有是莲蓬,也有是菱,也有是香蕉,也有是枇杷。而阿秋却采得了一大堆苹果,每个有饭碗这样大,绿处如碧玉,红处如朝霞,万分可爱。

    评判的结果,大家庆祝着说:“阿秋得了优胜了!我们大家把自己所采得的最好的果子送与她,作为贺礼。”说着,许多的果子来加入苹果的堆,使阿秋乐得不知怎样才是。后来她把自己所得的大苹果答赠她们。每人三个。

    她们开始吃果子。阿秋先吃自己的苹果,觉得有味极了,这苹果甜得同糖一样。更吃其他的果子,也都甜得同糖一样。又不知怎样的,什么东西总是入口而化,既没有皮,也没有核。

    “我们要讲故事了。”一个衣袖最短的忽然说。

    梳两条辫子的抢着说:“让我先讲。从前有一个老太太,很是吝啬,量米的事情总是她自己做的。买米进来的时候,她嫌那只斗太小了,咕噜着说:‘你为什么这么小?’待量米去烧饭的时候,她又嫌那只斗太大了,又咕噜着说:‘你为什么这样大?’那只斗被她咕噜得生气了,一跑跑了开来。后来她又要量米烧饭去了,拿那只斗,却已变了一个很小的香斗,她欢喜极了,说:‘这才懂事呢!’便拿起小香斗来量米。不知道小香斗受不起重量,一会儿便碎坏了……”

    “我们要变戏法了。”那衣袖最短的小女孩又这样提议,不知怎样,她手里早已拿着一个小香斗。她又说:“我要点着这个小香斗,请各位看它的烟,会有种种好看的东西现出来。”

    阿秋瞪着眼睛向她看,觉得其余几个小朋友也都瞪着眼睛向她看。

    衣袖最短的女孩把小香斗点起来了。香烟浮起,凝集不散,起初成功一朵白莲花,轻轻摇动,才开得一两瓣呢。于是大家拍手赞美,共说这十分有趣。

    衣袖最短的小女孩轻轻吹了一口气,白莲花不见了。香烟重又凝集起来,现在成为一个小花园:中间有山石,有溪塘,有树木,有亭馆,更有簇簇的许多游人。大家看得更满意了,反而连拍手也想不起来了。

    第三次凝集的烟却成为一只仙鹤,鲜红的额顶,雪白的羽毛,乌黑的尾巴,很是可爱。它起先翘起了一足站着,慢慢地向四面观看。后来扑开翅膀飞起来了,飞得很高又很快。阿秋觉得自己同几个小朋友也跟着它飞,两条手臂就是两个翅膀,飞起时非常便当,也是很高又很快。那仙鹤飞了一会儿,便歇在一家人家的窗沿上,阿秋看时,这不就是自己家里那个方的窗洞吗?

    她于是想起了调丝,想起了母亲,随口对小朋友们说:“我要进去了,我要去调丝了。小朋友们,隔几时再会吧。”她便想从窗洞飞进去。

    披着一头卷发的小女孩却拉住她说:“你不要去,这调丝不是我们小女孩该做的事情,我们该去玩耍寻乐。”

    阿秋听了,觉得很对,便又同几个小朋友站在一起。但是不知怎样,她们并不在窗外了,已经在她的家里。一忽儿,那些小朋友又不知哪里去了,旁边只坐着她的母亲。她的母亲今天特别好看,满脸的笑容,满身的发亮东西,衣裳是白的软的薄的,正与她所穿的一样。

    阿秋便伏在母亲膝上,娇声说:“母亲,你做什么?我从来不曾见过你穿这样的好衣裳,现在穿着做什么?”

    母亲笑说:“你不是也穿着好衣裳吗?你做什么?”

    阿秋便想起今夜是中秋夜,大家要穿好衣裳的,便回答说:“今夜是中秋夜呢。”

    “那么我也为这个缘故,你看你这身衣裳这样好看,这样称身,你心里觉得怎样?”

    “这全是母亲爱我,我也很真挚地爱着母亲。”

    “我还要带着你一同出去步月呢。”

    “这更见得母亲爱我了,我愿意母亲永久这样爱着我!”阿秋说着,便举足要走。

    她又听母亲喊着:“阿秋!”随即答应:“来了。”

    可是她的额部突然受着重重的一击,使她的幻想全逃走了。定睛看时,窗外的月光照在母亲的脸上,一双发怒的眼光十分可怕。母亲的手举了起来,正在作势要打第二下呢。

    于是阿秋的右手急急抽转那绕丝的轴头。

    一九二三年八月十二日刊《儿童世界》第7卷第8期、9期、12期(1923年12月1日、12月8日、12月29日),署名叶绍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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