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年上菁儿八岁了。一天，父亲招着手，叫他走到面前，对他说：“你的年纪慢慢地大起来，应该学一些做人的道理才是。”

    菁儿就伏在父亲的膝上，仰起了脸，看着父亲的含笑的眼睛说：“我要学的，我很愿意学。你有许多的书，塞满了书橱，又堆满了桌子。想来这些书都是讲做人的道理，你就讲几本书给我听听吧。”

    父亲慈和地摇着头，说：“书里面果真有讲到。但这是做书的人自己的，只能供给我们查考查考罢了。”

    “那么你的吧，”菁儿娇婉地牵着父亲的衣袖，“你天天在家里，往外边，做这样，干那样，一定有你的道理。”

    父亲很欣喜的模样，点头说：“有，有，有我的道理，也只能供给别人查考查考罢了，不能够作为你的。”

    菁儿觉得失望了。他疑惑地问：“那么，叫我到什么地方去学呢？”

    父亲庄重地回答说：“有，有，你可以从自己学，从自己得到的经验学。唯有这样学来的道理，才是你的，你自己的。你可以常出去，看遇到些什么事情。从这些事情里，你可得许多的经验，你就会学到许多做人的道理。”

    菁儿听着父亲叫他出去，早快活得跳起来了。“现在就去！现在就去！”

    父亲说：“很好。但是你要留心你所遇到的事情，不要闭着眼塞着耳蒙着心似的，回来时同出去时一样。”

    “记得了。”菁儿别了父亲，戴起他的洁白的草帽，就往外边奔去。

    菁儿的家在市中，离这市不远，便是郊野，有许多的田亩，住着好些农作人家。他奔出了家门，见街上人来人往，正像搬家的蚂蚁，觉得忙乱得可厌，两条腿便不自觉地向效野走去。

    四月的暖风吹来，他觉得周身软软的，仿佛靠着鹅绒褥一类的东西，田里涂着一片绿的颜色。天空涂着可爱的明蓝，真是一个图画里的世界。他禁不住唱起母亲教给他的歌来了：

    平田铺上了绿绒毯，

    天上张起了明蓝帷，

    暖暖的好风吹来，

    我们能不开怀？

    我们要……

    他忽然停住了，因为他嗅到一阵香，非常甜美的香，他只顾受用，就停住了歌唱。他顺着香味的方向走去，便看见一个小小的花圃。用竹头架着不很高的花棚，上面堆满浓绿的枝叶，鲜红的玫瑰。一个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在花棚旁边站着，看花看得出了神的样子。

    他也走近这花棚，嗅着这种浓密的香气，看着这种美丽的色彩，真是说不出的爱。他问旁边那个孩子说：“这花是谁的？”

    那孩子很高兴地回答说：“是我的。”

    “谁给你种的？”菁儿十二分的羡慕，心里想回家去总要叫爹爹妈妈给自己种一丛。

    那孩子更为起劲，差不多笑着回答：“是我自己种的。去年我向人家要了一根枝条，轻轻地插在这里。时时来看它，天天来浇水。若有毛虫之类藏在叶背后，我就捉开了。今年，我又为它架了这个棚，好让新的枝条爬上去。现在开花了！你看，开得像个花的山，而且这么香，又新鲜，又甜美。我很快活，费了这些心思气力，得到这样的好酬报。”

    那孩子又拉着菁儿的衣袖问说：“你也种了玫瑰花了吗？”

    菁儿摇摇头，心里正在想向那孩子要一点花带回去，只是觉得不好意思出口。可巧那孩子走开了。他走的时候向菁儿说：“你欢喜这花，在这里多看一会儿吧。我还有别的事情做，我要去看自己种在那边的青菜呢。”

    一种不好的念头在菁儿的心头涌起来了。他想那孩子既已去了，也不用向谁要，不妨动手就采。同时他的两手就伸近花枝，尽拣开得好的花采。采了一把，想要停止了，看看这朵很好，就采了这朵，又觉那朵他舍不得，更采了那朵，直到两手不能再拿了，方才真个停止。他想这两手的花，应该分为三份，一份呈与爹爹，一份献给妈妈，他们一定更要爱我呢，再有一份，插在自己那花瓶里。他想得高兴，最好马上到了家里，所以回转身子便跑。

    离开了花圃，仿佛吹过一阵风的样子，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手里的花全然变了颜色，成为焦黄，而且干了，皱了。他用鼻子凑近去嗅着，再没有一点儿香气，反而觉得带些陈腐的臭味。

    这使他惊恐起来了。难道那孩子是魔法师吗？他再想想，又觉得不是，魔法师总是老人或者老婆子，没有小孩子的。后来又想，那边的花还多，不知也变了没有，何不回转去看看，假如没有变，重行采两把回家。于是丢了两手的枯花，又转身向花圃。

    何尝变呢？红颜色的花朵仍仿佛一个个的笑脸，对着他有无穷的好意，香味一阵阵地送来，似乎比刚才更浓极了。他不禁又惊异又欣慰地喊道：“没有变！没有变！”

    他动手采花，同刚才一样的采得多，心想这回要好好地留心着，不让它变了。本来明明是好看的，香的，不该有立刻变的道理。刚才不知怎么，被梦魔迷住了。

    但是离开了花圃不多路，又仿佛一阵风吹过，再看手中的花，又变了！焦黄且干皱，带着陈腐的臭味！这回是他吓得像遇了蛇蝎一般，连忙将魔术的枯花抛在路旁。同时他哭起来了，一半为着惊怕，一半为着得不到这样美丽的花，带回家去。当他哭着的时候，有些小鸟在路旁树上叫着，又似劝他，又似笑他。

    从田间回家的农夫看见他哭，问他说：“你的爹爹妈妈离开了你去了吗？你不认识回家的路吗？你掉了什么东西呢？”

    他只是摇着头，而且也哭得没有劲了，便揩着眼泪动脚走。

    农人追上来问道：“你到哪里去？乱跑是使不得的。”

    他只得开口回答了。他说：“我回家去，我认识路的。”

    到了家里，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走到父亲跟前。叫一声“爹爹”，仿佛喉咙里转了一口气。

    父亲拉着他的小手，抚摸着，问道：“你遇见了什么事情了？不要这么不高兴，且把遇见的告诉我听。”

    “我遇见魔术了！我遇见魔术了！”他就把刚才的事情完全讲出来，讲到第二次的花又变了的时候，他的嘴唇不自主地牵动着，又几乎哭出来了。

    父亲点头说：“这于你是很有益处的。现在且不要难过。要玫瑰花也容易，你可以自己去种。”饭后父亲出去，向人家要了一根玫瑰的枝条回来，就授与菁儿。

    菁儿依着父亲的话，把这枝条插在庭中的墙下。以后时时去浇水，看有没有毛虫吃它的叶。他怀着一种新鲜的希望，要从这手种的枝条上看见美丽且浓香的花朵，明年春天，嫩的枝条抽得很多又很快。他也为它架一个棚，用的是绿竹，很好看。不多几天，发现枝头有很小的花蕾了。再不多天，发现新生的花蕾很多很多了。他说不出的快乐，好似神仙的境界马上要在眼前涌现了。

    玫瑰开得很盛的时候，庭中仿佛另是一个样子，又光明，又香馥，以前从不曾见过这样的光景。菁儿早已看得眼醉，嗅得鼻醉，连带着心也醉了。这天父亲也走来看花，问菁儿说：“现在这玫瑰花可要变了吗？”

    “不变，采下来也不变，我送一束与母亲，她很欢喜，说香艳得可爱呢。”

    “你该学到一个道理了。为什么去年采了别人的，弄得懊恼地回来，今年自己种了，你会这样的高兴呢？”

    “我明白了。”他走近父亲，牵着父亲的手，娇笑着说：“别人的花，出于别人的气力，当然在别人的花圃里开得美好。我去采了下来，不费一点儿气力，也要想看它的美色，嗅它的香味，世间没有这种便宜的事。现在我知道要受用什么东西，要使自己高兴快乐，只有一个方法，就是自己用气力去做。”

    父亲把菁儿的头抱在自己胸前，和悦地说：“你从自己学到一个道理了。”

    二

    一夜里，菁儿早先睡了。到父亲母亲快要去睡的时候，他忽然哭醒了，哭得很悲伤。

    父亲母亲一齐走到他床边，问说：“你梦见什么了？”

    他拉着父亲母亲的手，还带着呜咽地说：“梦见的事情，都是很难受的，所以忍不住就哭了。现在我讲给你们听。”

    父亲母亲就坐在他床边，听他讲自己刚才做的梦。

    他说：“我起先在一条路上走，看见一个小孩子蹒跚地走来。我想他这样走，或者要跌跤，应当把他扶着。后来再想，他未必一定会跌跤，他能走来，当然也能走过去。我便不去扶他，径往前走。”

    “忽然呀的一声，回转头去看，这小孩子果真跌跤了！跌成两段，满地是血。我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一压，压得很紧，十分难受。正在这当儿，梦境变了。”

    “我觉得在一条堤上走，似乎这地方是荷兰国。我看看海面的帆船，很觉好玩。无意中看见堤旁穿了一个洞，海水从洞里流向里面来。我想这或者要成水灾，应当把它塞住。后来再想，我没有这样粗的臂膊，哪里塞得住这个洞，而且这个洞说不定是人家特地开着有用的。我便不去塞它，径往前走。”

    “忽然天翻地覆的声音起来了，男女老小哀呼悲号的声音起来了，回转头去看，只见一片汪洋的水！水面浮着无数的人。我心里又仿佛有什么东西一压，压更紧，更为难受。正在这当儿，梦境又变了。”

    “我觉得就是现在这年纪，心里想要读许多书，做许多事。后来又想，等到年纪大一点再做的好，现在年纪太轻呢。我便等着，等年纪大起来。”

    “到了青年，又想再大一点去做，岂不更好。这样地等下去，我自觉已经老了。这天我害病了，来了个满身白衣的人，他说，你跟我去吧。我想我有许多书还不曾读，许多事还不曾做，但是要跟他去了！我心里又仿佛有什么东西像山一般地压下来，难受已极，不自觉地哭了出来。”

    “我就此醒了。”他说罢，靠在母亲的膝上。

    父亲点头说：“这个梦于你很有益处的。你现在且想想，你觉得难受，觉得心里被压，根源在什么地方？”

    菁儿想了一想说：“那只为当初想做，但不曾真个去做。若我扶了这孩子，塞了这水洞，立刻读了书，做了事，这个梦就是很快乐的梦了。”

    父亲安慰他说：“现在好好儿安睡吧，你不会再做这样难受的梦了。”

    明天是星期日，菁儿带了一个皮包，中间盛着零星的物件，向郊野走去。

    这是清秋的天气。淡蓝的天，浮着几抹白云，仿佛是大理石盖在上面。阳光照在草上，滴滴的露珠都放出闪闪的光。远处的山，渐渐卸去云雾的衣裳，秀美可爱。

    菁儿随口唱道：

    秋天的朝晨，

    快乐的时辰。

    天也青，山也青；

    气也清，人也清。

    正好……

    他想起了画图了，他觉得这样的风景正可描画。于是就在草地上坐下，从皮包里取出纸笔颜料来。他对着风景写生，心里一点儿不想别的，只是用心地画。不多一刻工夫，他画好了。自己看看，这幅画可爱极了，似乎以前从来不曾画过这样好的画，便决定回去送与父亲，让他挂在书桌旁边，他的书桌旁正该有一张画才好看呢。

    菁儿藏好了画，向前走去，看见许多农人在那里割稻。在一块田里，只有一个老婆子工作着，不像其余的田里有许多男女一同工作。这老婆子年纪太老了，拿着镰刀只是索索地抖，气喘吁吁的声音，也可以听得见。

    菁儿想：“她一定是独自一个人了。这样老的年纪，独自工作着，多么可怜，应当给她一点儿帮助。”他便从皮包里取出小镰刀来，走入田中，动手就割，同时向老婆子说：“我来帮你的忙。”

    老婆子感谢地说：“好少年，我有福了！”

    菁儿不停手地工作，心里一点儿不想别的，看一把一把的稻因自己的努力而倒在田里，觉得非常的快乐。直到一块田里的稻齐割完了，他又帮着老婆子运到她的场上去。

    那场离田不很近，要走两条田岸才到。菁儿掮了一束去，回来再掮一束。他觉得满心的快乐，一束一束地越搬越快了。待搬完了，他才向老婆子告别，向前走去。

    他到了一条小石桥头。这条桥只有一块石头，一头的基础已经坏了，跨上去活动作响。他心里想：“这样的桥危险极了，若有小孩子或瞎子走过，不留心便要掉下河里去，应当把它修理修理才是。”

    他就脱了外面的衣服，从皮包里取出一根铁棒来，把基础石点着，使它移正。这是很要气力的工作。但他不曾想到这层，只觉得一定要把它弄好才是，现在在那里弄，心里非常快乐。

    几块基础石竟然被他移正了。那桥面也就不致活动，跨上去十分稳当。他看着，只是甜蜜地笑。

    那边来了一个瞎子，拿着一根竹杖，点着桥面，安然走了过来。

    菁儿更觉得心里有说不出的安悦。假若不费这番功夫，那瞎子就要掉在河里。

    他看看已是午饭的时候了，便穿好衣服，提了皮包，回到家里。向父亲母亲告诉半天里所做的事，并且拿出那幅画来呈与父亲，请他挂在书桌旁边。

    父亲说：“这幅画很好，是你的第一幅好画，我马上把它挂在书桌旁边。”他便去取镜框子和钉。

    母亲说：“你今天做了这许多重的工作，一定很疲劳了，下午在家里歇歇吧。”

    菁儿起劲地说：“一点儿不疲劳，同不曾做什么一样。我只觉得这半天差不多浸在快活中间，是很舒服的。以后要永远浸在快活中间，才有趣呢。”

    父亲已挂好了画幅，端详了一会儿，回头来问道：“你今天该又学到一个道理了。为什么今天的半天使你这样快活？”

    “我明白了。”菁儿挺一挺身体，像小英雄的模样，说：“现在要做的事，马上专心地去做，这就是快乐的根源。”

    父亲母亲听了，一齐拍手赞美他道：“聪明的孩子，你又从自己学到一个道理了！”

    三

    一天，菁儿走到郊野去了。只因贪看风景，走到了不认识的所在，前面是一带高山，山凹里有一条白线似的小路，曲曲弯弯地通到后面的山去。四围没有声息，树和草都静默着。

    菁儿心里想：“来到这所在，不妨走上山去，看看是什么样子。倘若找到些有趣的动植物，便可以研究研究。”他是相信“想做的事马上去做的”这个道理的，所以就跑向山麓。

    这山路峭险得很厉害，他身体向前俯了，一步一步跨上去。他并不觉得力疲，因为满心的欢喜，今天又到一个新地方了。而且还存着一种希望，倘若有些动植物很有趣的，就是不能带回去，也可以在此看看，长些见识。

    走到山路转弯的地方，两旁都是很高的松树，并且上面的路更峭险了。他正想停一停脚，预备再向上走，忽然听得松林中有人呼喊的声音。在这静寂的山中，这声音仿佛在一个空的瓮里。

    他用心再听，听得清楚喊的是什么了。

    “小孩子，站着，不要动，动了要你的命！”

    一忽儿，树林中就奔出三个人来，都是很大很高的身体，把他一把抓住。一个说：“跟我们回去，以后永久同我们在一起了，你不要想回家，想回家就要了你的命！”这人说到这里，举起了石头似的拳头。

    菁儿心里想：“他们住在这山中缺少朋友，太寂寞了，所以要我做他们的朋友。”便回答道：“是不是要我做你们的朋友？这可以的，用不到什么激烈的方法。”

    先前开口的那人说：“谁要你做朋友！我们现在缺少挑水煮饭的人，要你替我们做这些事，而且永久做这些事。”

    菁儿想：“原来如此。他们真太苦了，不知现在渴得怎样了，饿得怎样了。”便回答道：“我最喜欢帮助人家，你们要我帮助，我感激你们。现在到你们家里去吧。”

    于是四个人再向上走。翻过了一个岭，路便斜向下去，直到一个湖边。湖的对岸也是山，这个湖就仿佛是镬子的底。

    离开湖面八九尺高，用木桩撑着接长的木条，从岸边到湖心为止，湖旁是一所屋子，四个人就走进这里。

    菁儿赶紧从湖里挑起水来，煮给他们喝。又赶紧做饭，恐怕他们饿得厉害了。他看他们一碗一碗地吞下去，心里很快活，想现在他们总可以不渴不饿了。

    三个人吃完了饭就跑出去，不到两点钟又回来了，背着许多东西，有吃的，有用的。

    菁儿看他们脸上很快活，便问道：“你们刚才从市上买来这些东西吗？”

    “不是的，”一个人随口回答他，“小孩子不要管这些事！”

    “你们的朋友送你们这些东西吗？”菁儿又问。

    “你不懂得的！”第二个人讨厌地呵斥，“教你不要管，你偏要管！”

    第三个人却开口道：“好在他永久地在这里了，对他说了也无妨。”便对菁儿说：“对你说了吧，我们是强盗，这些东西是刚才抢来的。”

    菁儿笑道：“你说笑话了。像你们这样的人，像你们这样的脸，哪里会是强盗。我想强盗只在故事里才有讲起，世界上是没有强盗的。”

    第三个人又说：“你不相信，我给你看凭据。”他便从身边摸出一把雪亮的刀来，刀上染了好些鲜红的血痕。

    菁儿看着，心里一酸，禁不住带着哭声说道：“可怜的你们，赶快自己清醒些！你们不是梦魇未醒，便是犯了热病了，你们受魔了。快清醒些！快快请医生去医！”他喊着，轮流拉着三个强盗的衣袖。

    三个强盗都呵斥道：“傻孩子，说的全是疯话！我们高兴做强盗，我们清醒地做强盗，干你什么事？”

    菁儿索性哭起来了。他说：“我代你们伤心极了：自己犯了病，自己在梦里，还说没有病，还说是清醒。我是十二分的诚心，劝告你们。你们听了我吧！你们快快清醒，快快找医生去吧！”他恨不得把心都抓出来，给他们看，好使他们相信他的诚心而依从他。

    一个强盗不相信地说：“你诚心吗？我可要试试你，你若是真个诚心的，可到湖面架起的那条木条上去走个来回，我才相信你。”

    那条木条原来是他们用来恐吓抢来的人的。抢来的人看见了那木条，又高又长又窄，掉下去就是湖，便只得答应了他们的要求。也有人不相信，依着他们的指挥，走上去试试的。但是没有走到一半，脚里就软起来，结果是掉到湖里去。

    现在菁儿听了这句话，心里便想：“我自然是诚心。他要试试我，我就当给他试。”因此答应了，走出屋子。三个强盗也跟出来。

    菁儿一步步跨上木梯，到了木条上，照平常走路一样地走去。他心里希望这三个人早早醒悟了自己的病和梦。又想：如其他们马上醒悟了，这多么快活。不知不觉已走到木条的尺头，正在湖的中心，他便回转身子，照样地走了回来。下来问三个强盗道：“你们可以相信我了吗？”

    三个强盗有点儿感动，疑惑地说：“难道我们真有点儿病，真有点儿梦魇吗？”

    菁儿说：“没病的清醒的人是用自己的力量生活的，是同许多人互相扶助着生活的，不是去取了人家现存的东西生活的，不是同许多人做了冤家生活的。”

    三个强盗拍掌道：“我们清醒了，我们的病好了。也不用再去找医生，你这小孩子就是我们的医生。”

    菁儿听说，心里说不出的舒快，反而也流了泪下来。他一一吻着他们的手，说：“我原说世界上不会有强盗的。”

    这三个人既然不做强盗，就离开了湖旁的屋子，到许多人的地方，做愿意做的事去。菁儿与他们分别了，就回到了家，天已经晚了。

    他把今天的事情讲给父亲母亲听，现出很满足的样子。

    母亲说：“你太冒险了，凶恶的强盗，危险的木条，你都要去试试。倘若我早先知道了，真要为你担心呢。”

    菁儿说：“也不见得危险，我却又学得了一些道理了。待我讲出来，不知你们以为对不对。”

    父亲点头道：“我想总有点儿意思的。讲吧。”他支着头等待，仿佛等待好吃的东西。

    菁儿说：“我觉得对于不论什么人，当他好人看，用诚心待他，结果总是很快乐的。”

    父亲连连点头，欣悦的笑容，但是不开口。

    菁儿又说：“我觉得做什么事，只要脚踏实地，一步一步走去，绝没有危险。我们走路，有容得下两只脚的一条路就够了，脚脚着实，哪会有危险？这是从今天走木条这件事上学来的。”

    父亲母亲听了，一齐说：“今天学来的，又是很有用处的道理。”

    刊《儿童世纪》第9卷第8期、9期、11期（1924年2月23日、3月2日、3月16日），署名叶绍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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