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妆·张爱玲-雨中的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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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坐的是午后的轮船,可以一直坐到上海,我并不急,依旧在旅馆里坐着。吃过午饭,范秀美和胡兰成一同过来,我以为他们两人才是一家子,而且他们在一起也有夫妻相。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我并没有往深处想。范秀美从一个口袋里拿出几包黄鱼干,脸上有点不好意思:“我们这里什么也没有,要说海货,上海也是有的,这黄鱼干也不知有没有,胡先生说没见过,那就带两包吧,给姑姑尝尝,是个心意。”

    我差点要流下泪来,都说做过小老婆的会服侍人,我从范秀美身上得到验证,她真是这样的女人。我不知道如何劝说,也不会说客气话,常常在别人客气的时候我一筹莫展。她把黄鱼干放进我的行李箱里,又让胡兰成仔细帮着我收拾好,然后认为自己在这个时候是多余的,就说:“让胡先生送你吧,家里还有点事,我先走了,一路上走好。”我把她送到旅馆楼下,看着她走路回去,心里非常过意不去。这时候下雨了,我从窗口看到,心里一惊:“下雨了,范先生没有带伞的。”胡兰成看了一下,说:“没关系,雨这么小。”

    但是雨却越下越大,路面上都有了积水。胡兰成看了看,说:“时间快到了,我送你去吧。”他出去叫了黄包车,雨又大了一些,风也刮起来,倒是像个离别的天气。一路上我轻松了不少,心里一桩事放下了,我感到很轻松。不管是小周,还是范秀美,都与我不再有关系。虽然心里也难过,但是哭不出来。他一直将我送到船舱里,把东西一一放好,然后看了我一眼,就回到码头上。他站在码头上,风风雨雨的天地,将锈迹斑斑的轮船吹得直打晃,江面上也起了滔滔黄浪。他把伞给了我,他就站在雨地里,那里有很多人在送客。我一个人撑着伞站在船舷上看着他。这时候轮船呜咽一声,缓缓驶离了码头,他越来越小,最后不见了。我没有回到船舱,突然觉得分外难过,一个人站在风雨里哭了许久。

    回到上海,我谁也不理,知道我不开口姑姑不会问,我就死活不说话,反正姑姑做什么我就吃什么。她一时很怕我,怕我发怒,或者怕我哭泣。每天从外面回来,总要到房间里偷偷看我一眼,就是将门打开一条缝,看我还在活动,她才放心去做别的,我心里也略略有点安慰。过了好几天,炎樱来了,我怀疑是姑姑打电话叫她来的。我们坐着好半天不说话,她埋头看一本书。然后我弄出一些响动,希望她注意到我,她果然明白我的心思,合上书注意地看着我。我说:“我这脾气,我喜欢孤独。”她撅着嘴唇模仿我的口气说:“我这脾气,我喜欢孤独,孤独地同一个男人在一起。”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俏皮话她好像说过,我们一下子恢复了过去的淘气。她是一向喜欢逛街的,两个人闷在房间里,她不能忍受。她说:“我们来设计衣裳吧?”我摇摇头:“我没心思,一点心思也没有。”她说:“我今天来的时候,看到一个女人用格子呢做了大衣,可能是模仿你的,结果那格子呢又厚又重,她又胖,像顶了一床毯子到阳台上晒。”我想象着那女人滑稽的样子,感到很好笑。我说:“我又不是明星,你怎么就知道她是在模仿我?”她说:“报刊上登你的照片已经不少了。”我说:“我的照片就那几张,确实不够好,要不,我们来照相吧,去照相馆。”她说:“好的,但是一定不要听摄影师的。他只管拍好了,我来做导演。”我说:“请你就是要你做导演。”

    我们来到王开照相馆,那是上海最有名的照相馆。伙计看我们眼里没他,自顾自地在道具堆里翻拣,很不开心,又不敢发火。炎樱终于帮我找到一件露肩的上衣,说:“现在我们要拍一张有维多利亚时代的空气的,头发当中挑,蓬蓬地披下来,露出肩膀,但还是守旧的,不要开放,也不要笑的照片。”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我说:“我想拍张笑的。”她说:“要笑就笑在眼睛里。”她这样说着,又这样摆弄着我。伙计拿着照相机站在一旁皱着眉头,她怕他太怒,过去和他商量:“不要急,稍微等一下,她是大作家,照片要印到书上的,不得不讲究些。”伙计一听,马上松开紧皱的眉头。她说:“这样露是不是骨头露得多了点?”我左右一看,马上说:“不要紧,起码这骨头是我的。”我们都笑了,摄影师开始拍,我们很急,当天下午就要看小样,他说最快要到明天。

    第二天我和炎樱顶着大太阳去了照相馆,看到小样我们有点失望,那效果与我们想象的完全不同,因为不会做媚眼,眼睛里看不出娇媚,却添了一些自负,甚至是很负气很赌气的样子。但是因为拍得比较多,我们还是挑到三四张很不错的照片。炎樱安慰我:“不错啦,张爱,你不要指望每张都好。”我想也是,就让伙计把这几张印出来,放大一些,多印几张。我们出了照相馆,我照例请她吃蛋糕,她开心死了,我把和胡兰成那些不愉快全忘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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