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妆·张爱玲-稀薄的米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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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初三,便天天开始吃稀粥。王队长回家了,我和顾导演困在桃浦村。村子里冷冷清清,赵大娘做饭也是三心二意,粥底子自然也没有。有一天我向她讨点豆腐乳,她从床底下坛子里夹出一块,臭气熏天的,我也没有想到豆腐乳会这么臭,上海好像从来不曾有这么臭的豆腐乳。我实在吃不下,但是那碗快要冷的稀粥没有一点咸菜过嘴,没有办法喝下去。尽管我也开始饿得头昏眼花,可是对我来说,即便饿死也吃不下如此臭的食品。

    赵大娘看我捧着碗坐在门前皱着眉,进进出出一脸坦然。我感到她厌倦了我们,巴不得我们马上离开。王队长在这里她不敢如此露骨地表现出来,毕竟县官不如现管。现在,王队长离开了,她把她的不满写在脸上。一般情况下我干脆不起床,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好在我从上海带来一床好棉被,它让我至少还有一个盼头:对温暖的被窝的期盼。顾导演就坐在那张有细铜丝拉手的小木桌旁东写西画,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听到赵大娘出门去池塘里洗衣,我和顾导演小声议论起她来。我说:“她明明知道说的都是假的,为什么她还这么说?”顾导演说:“这个你看不出来吗?真话不能说,说真话重则杀头,轻则批判,还要重罚一担年糕。”我说:“所以她说起假话来脸不红心不跳,自然而然的,像真的一样。”顾导演说:“是的,这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一定是经过长期磨炼,然后习惯成自然。说假话好听的话,不是给他们带来了太多的好处了吗?说到后来,她自己把假的也当成真的了。”我说:“我也是佩服她,她也许刚才还在骂娘,但是只要上面来人,她能马上开口就是一片歌功颂德,她有两套语言系统。”顾导演说:“你没发现,桃浦村个个都是这样,王队长也是这样,赵大娘也是这样,只有这样,他们才能生存下来。”我说:“她好像盼我们走了。”顾导演说:“她演累了,自然想我们走。你占着她儿媳妇的床,她希望我们走,她好把那张漂亮的雕花床搬到房间里来。”

    桌上的粥冷了,冷了我也抿口气将它喝掉。喝了稀薄的米粥,最麻烦的事就是不停地解手。我本来和赵大娘共用一个马桶,但是她偏偏将马桶拿到池塘边洗涮去了。按她的习惯,洗完后还得在墙角边朝着太阳晒上半天。我起身去村头的大粪窖转了转,赵大伯正在上,他将腰带解下来挂在脖子上,就蹲在人来人往的粪窖边,一边解手,一边还和别人说话。见了我,他也没有丝毫不好意思。我掉头往村子里走,走到月香家后面,在一片零乱的小竹丛里,心慌意乱地解了手。我想,在农村住长了,我也慢慢淡漠了羞耻心。如果再住上几年,我可能也会变成赵大娘吧。

    我和顾导演挨到了正月初八,王队长来了,带着下放在桃浦镇的四支土改工作队集中到区里开会。会场是在镇子西头老戏台下,有十来支秧歌队在扭秧歌,桃浦村的秧歌队也来了。在这里我得到消息,中共中央发出《关于进行思想改造和组织清理工作的指示》,要求在全国各行各业,特别在文艺界,普遍开展学习整风运动,号召运用批评和自我批评的方法,进行自我教育和自我思想改造,每个人都要求达标、过关。这是区委书记在大会上宣布的,上海来的土改工作队马上要回上海参加整风学习。

    我和顾导演回到桃浦村,当晚吃了稀粥就决定回上海。但是工作队临时又得到通知,让我和顾导演根据这三个月来在农村的生活体验,准备一个反映土地改革的电影提纲,并专程去北京向夏衍同志汇报,夏部长正在北京开会。我感到头痛,虽然笔记本上记了一些,但是说到故事提纲,则完全没有。顾导演说:“别急,这不还有几天吗?以你写小说、写电影的底子,这个不难的,主要是调子要高昂起来。至于生活,我们不是很熟悉吗!就是通过在上海做保姆的月香回乡听到的、看到的一切,像赵大娘、王队长,都是主要人物、正面人物。现在的生活可好喽,多亏了毛主席他老人家—”顾导演张口即来、惟妙惟肖,我忍不住笑起来。听他这样一说,心里也有了底,一个红色故事轮廓也浮出水面,但是这样的故事总让我心痛。

    过了两天,通知我们直接去北京,一方面听听会议,也好向夏部长汇报。我和顾导演匆匆赶到徐州,坐车北上。那一夜我很累,一上车就睡着了。列车不知到哪里,我突然被广播员声嘶力竭的叫声惊醒,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伟大的—黄河—铁桥—就要—到了。伟大的—黄河—铁桥—就要—到了!大家—提高—警惕—保卫—黄河—铁桥!保卫—黄河—铁桥!”声音刚刚停息,一会儿又尖厉地响起来:“列车—现在—已经—胜利地—通过了—黄河—铁桥!胜利地—通过了—黄河—铁桥!”声音充满了喜悦,仿佛打了一个大胜仗似的。我却再睡不着,惊魂未定,哪儿也不想去,什么人也不想见了,只想逃离这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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