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妆·张爱玲-小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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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北京见到夏衍同志让我心情坏透了,因为在乡下待了几个月,蓬头垢面的,人很难看,而且身上某个地方老是有微微的蠕动,然后一阵钻心的剧痒,那是跳蚤开始活动了。白天还好,可能比较冷,不方便活动。一到晚上,特别在被窝里睡暖了之后,它们没有一刻安静。

    夏衍看不出真正的表情,永远只是微笑着倾听,然后对我说:“不错,但只是一个粗线条,我相信根据你的电影创作经验,再加上这几个月的农村生活,肯定会创作出一部反映土地改革的好电影来。这样,你们先回上海,北京会议精神我回上海后再传达。今晚我请你们看一场《白毛女》吧,很好看,现在《清宫秘史》不能演了,今天的《人民日报》上又在批《武训传》,我们的同志一定要掌握好政治风向,政治一定要敏感。土改结束后要开始三反五反,今后的政治运动肯定一个接着一个—”类似的话听得实在太多了,我听不下去,也不想去看《白毛女》,在上海我分明看过,不看我也知道它说什么。回到旅馆我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干净一些的衣服,但是到了晚上跳蚤还是没有消停。

    在北京耽搁了三个晚上,我们回到了上海。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放下行李去卫生间洗澡。将所有的衣物,包括被单全用滚水泡了很长时间。水上果然浮着一些芝麻粒似的东西,姑姑说那就是跳蚤。我实在没有力气洗衣裳,就让它们泡着,然后坐着慢慢梳理湿漉漉的头发,这一刻显得无比轻松。姑姑给我端来一碗萝卜汤,说:“你瘦多了。”我不说话,实在没力气说话。姑姑说:“你不知道吧,桑弧结婚了。”我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的?”除了我,姑姑是不和文艺界发生联系的。她从哪里得到消息?姑姑拿出报纸说:“报上看来的。”我一看,是上海仅存的一家四方小报,偶尔,也会登一点娱乐消息,很少。这次就登了桑弧和一个女演员结婚的消息,女演员叫雪艳秋,我知道她,不出名的,因为我知道八卦太多,才晓得有她这么一个戏子。报上配了一张她的照片,是戏装照,印得不清楚,根本看不清脸,但是我知道就是她。

    我心里像火烧一样,姑姑在一旁观察我,我只好说:“不认识这个女的。”姑姑说:“我也不认识,没听说过,好像是唱戏的。”姑姑有点后悔把这份小报留着给我看,我也不计较,因为早晚会知道的,上海就这么大。

    第二天起床,姑姑把衣裳和被套都洗了,还做了一桌清爽的饭菜。这是我这几个月来吃得最好的一顿饭,我决定忘掉桑弧,本来对他也没有感情,只是有空,就来往了几次。心情平静下来想一想,很轻松地就把他放下了。本来停经还以为怀孕了,后来发现不过是月经不正常,我好像一向是不正常的。这时候一个叫小艾的姑娘从脑子里跳出来,这个小艾一直在我心里活着,有很长时间了。不写出来有点不舒服,我决定开始写她,写她的农村家庭、她的婚姻,被富家少爷欺骗,去西湖自杀,又被人救起—名字我想好了,就叫《小艾》,还是交给《亦报》连载。我当时没有收入,都三十出头了,还是靠着姑姑,我确实很难堪,总不能依靠姑姑一辈子。但是像我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除了写字,还能拿什么换钱?

    开头几天,我一天能写四千字,写得很顺畅。但是一个礼拜之后就写不下去,发了一些给《亦报》的编辑看,希望他们开始连载。但是他们却指出我把西湖景点都搞错了,而且这部小说好像比较老套。但是因为我的名气,他们倒没有拒绝,却有点勉强,还是希望我不要把起码的常识弄错了,让读者笑话。我有点失望,但是又希望他们连载,让我有点收入。我和姑姑说想去杭州一趟,姑姑说:“现在去杭州要路条,个人办起来很麻烦,你要去,不如参加旅行社,一切交给他们办。”姑姑说得在理,我决定拿户口本子到旅行社去。姑姑把户口本子拿出来交给我,我们都想和对方谈谈心,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我们坐下来。姑姑说:“你的事我一直不干涉,但是事到如今,我不过问也不行。”我想起今后在大陆的生活,身子禁不住发抖,我说:“经过两三年的观察,我一定要走,我不走肯定活不下去。”姑姑说:“我也支持你,现在只有一条路,就是再申请去港大读中断了的课程,我还是再催催李开第。”姑姑停了停,又说:“那么,夏衍这边怎么说?他不是一再跟你说,已给你安排好了,只是时机未到,让你静挨时日?”我摇摇头,眼睛看着墙壁,目光散漫开来:“我要走,只是此一走,我不可能再回来,回来怕连累你,甚至,我们连信也不要通了,从此不再联系。他们来问,你就三个字:不知道,这样省去很多麻烦。”姑姑看着我,说:“你的事,我一向是不干涉的,最后的主意,还是你自己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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