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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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抬起手轻轻敲在门上,里面的说话声停止了。

    我推开门,他们都站在那里,看着我们。

    我站在父亲身边,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

    2

    在每一本小说的最后,都应该留出篇幅,说一些类似“作者的话”之类的肺腑之言。无论是对数年来创作历程的感慨,还是对背后支持的家人和朋友们的感谢,抑或是对于购买本书读者们的尊重,都应该有属于这篇文章的位置。虽说,现在电子阅读占据了阅读市场更大的比重,但却更加凸显出购买纸质书读者们执着的阅读态度。所以,我也不免俗,和大家分享写作路上的心得体会。

    大约十年前,我开始创作。初衷很简单,只是有些故事想和更多人分享。分享,在这个时代已经不是件难事。网络,自媒体,让人足不出户也可以街闻巷知。为什么还要选择写小说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呢?说来也可笑,只是因为孩子的一句话,他曾和我说:爸爸,我想看你写的故事。我便义无反顾地开始写作了。

    让我倍感幸运的是,第一篇对外投稿的短篇小说,就被录用了。这对于许多埋头苦干的准作家来说,是件望穿秋水的事。一般来说,满怀期望的第一次投稿,大多以石沉大海告终,甚至连封像样的婉拒邮件都没有。与之相随的,此后的每一次投稿,期望值在增加,耐心却在减少。作为准作家的心理承受力和周遭目光堆积在身上的压力,轻而易举地就会把一个伏案多年的人压垮。从这一点上来看,我说自己是被幸运眷顾的。

    我的第一篇作品是《午夜迷失》,本来它有个普通的名字,叫作《交换》。我的初衷,是描述故事中的几笔交换,有物质的,也有心理的。把东西从一辆车搬去另一辆,是交换;企图将所犯的罪行在夜色中一笔勾销,也是交换。然而,杂志社的编辑给我发来邮件,说题目略显平淡。纸质杂志本就不景气,需要一些能夺人眼球的标题。我本不擅长夸张,娓娓道来是我的风格。纵然挖空心思,似乎也无法从脑中挤出更好的标题。我对编辑说,这是第一次投稿,经验不足,若是她有更好的主意,就按她的来吧。她对我的说法不置可否,也许以“首次投稿”为由,想赖在编辑身上的准作家太多太多了。

    不过,最终她还是替我做了修改。一篇题为《午夜迷失》的小短篇,刊登在了该杂志的11月刊上。不得不佩服编辑把握关键信息的能力,稍作调整,便给文字笼罩上了一层悬疑的气氛。对了,忘记介绍,编辑姓陈,直到去她杂志社拜访时,我才发现陈编辑远比我想象的要年轻。她今年28岁,小我整整二十岁,从外表看上去,大概还要年轻三岁的样子。她未施粉黛,穿着印有卡通表情的T恤,像个大学毕业生。年龄的话,按说女孩子应该比较敏感,她却直言不讳,摇着手说自己不是老师,叫她小陈就好,并随即报上了为以佐证的出生年份,惹得周围的同事捂嘴直笑。

    作家是需要编辑帮助和提携的,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缘分。我厚着脸皮对陈编辑说,她看上去很眼熟。她或许对我这类搭讪女孩的老套手法并不感冒,双方之间的沟通也仅仅局限于约稿与投稿本身。总之,她通知我《午夜迷失》下期刊登的时候,已是那一年临近年底。我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去附近的书店预定了三十份杂志。老板惊讶的表情我至今还记得,他一定是为平时销售寥寥的推理杂志突然凭空冒出个大主顾而吃惊吧。

    半个月后,当我把一捆崭新的推理杂志搬到汽车后座上的时候,心中的感觉难以名状。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看到自己的作品印成铅字时候的感觉吧。我驾车回家,把杂志搬上楼,迫不及待地翻开给孩子读了故事的第一页。我希望他能分享我的快乐,因为作为父亲,能说到做到的事其实并不太多。晚上,我安顿好他,开车去和朋友们见面,把书籍拿去分享。

    我知道,对于一个四十好几的人来说,这种兴奋近乎于幼稚。然而当朋友们围住自己,纷纷索要签名的时候,浮夸的作家名望从内心深处驱动着你的手腕,不停地在扉页上写下那些未曾练习过的签字。纵然笔迹拙劣,却乐此不疲。这群朋友里,陈编辑也在。我第一个邀请的就是她。我对她说,按传统做法,作家的第一笔稿费应该和编辑一起分享,她在电话那头笑着答应了。她肯赏脸来,自然要承受周遭善意的嘲讽。整个晚上,朋友们都话里话外把我们往一起撮合。她倒也不生气,落落大方,回应着大家的玩笑。

    我需要把话题从那次聚会抽离出来,附加一个条件。当时,或者说已经很长的时间里,我处于单身的状态。是的,正如你们所想的那样,四十出头的男人,不算成功的婚姻,带着个孩子。但是好歹,我还算不上落魄。写作只是消遣,我依然有足以支持生活的主业。

    我和陈编辑像彼此约好般,就一起相处了。考虑到孩子的感受,我们并没有搬在一处。每周的约会也极有自控,像我这样的中年男人,某些方面表现得不会像年轻人般激进。

    自那以后,我们之间的合作似乎更加顺畅。《说给树洞听》、《纸牌屋》都是此后的作品,除了原本想写的那些故事外,我的生活在不断地带给我灵感。所以,在我需要感谢的冗长名单最末,还要感谢让我又爱又恨的生活。我对陈编辑说,如果有朝一日凑够了字数,具备出版小说集条件的时候,一定要写上“献给我的爱人”之类的话。

    “那是一定要的,那些知名的作家都这样。”我说。

    “还是不要了,”她说,“把一个编辑女友写在上面,像是给作品注水了。”

    “本就应该感谢编辑。”我说。

    “随你吧。”她说。

    陈编辑一如既往地潇洒干脆,没有人提起婚姻这件扫兴的事。在确认关系不久之后,她来我家见了孩子一面。这是我要求的,必须让她融入我的世界。这也是我对自己的要求,我需要活得坦然一些。她对我说,人生是需要做些改变的,但不宜太大,这样或许正好。

    我想她说得对,我们从小就懂得这世上有些是量变,有些是质变。或许大多数人爱质变,而我们偏爱前者。

    3

    我和陈编辑说起这个全新的主意,大概是在我们认识半年之后。

    彼时,纸媒继续着它的下行惯性,编辑部的发行量每况愈下,即便用再好的选题刺激市场,也是杯水车薪。环境不好,人心就容易散。陈编辑办公室的前后座,生孩子的生孩子,跳槽去新媒体的去新媒体,总之都不愿意在这艘沉没中的轮船上耗着,自谋出路。

    陈编辑召集了刊物的主力笔杆们开了个会,又是分析趋势,又是整合资源,最后也没整出个所以然。业余作家们,也有半数投入了网络写作的怀抱,来钱快,受到的关注多,还有机会把作品翻拍成网络剧集,都是扬名立万的好机会,何必在杂志这一棵树上吊死呢。

    我也能从陈编辑的生活态度中感受到这种无形的压力。我对她说,纸媒还远没到世界末日,我们的经验和积累还在,只要搭上新技术的这条船,或许第二天就能力挽狂澜。

    “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我不太懂……你知道VR技术吧。”她说。

    “略知一二。”我说。

    “有供应商找我们杂志社,想在IP剧里用这样的技术。我听了他们的介绍,在一个VR电影里,观众可以主动选择要看的角色。比如说你喜欢张三,你就可以始终盯着他,不看别人。或者,你谁都不喜欢,就去看看街道、建筑或者自然风光。你知道,就那些三脚猫演员,如果配上VR技术,那谁还有兴趣看他们演的那些玩意儿。”她说。

    “演员不够,技术来凑。你也别太保守了。”我说。

    “观众有选择是件好事还是坏事?我真不知道。”她说着,用右手比划了一个数字,“起码要这个数!这不是趁火打劫嘛!”

    她顿了顿,接着说:“IP剧也不是长久之计。我想把VR、游戏和小说捏在一起。小说是灵魂,游戏是过程,VR是手段。”

    “推理游戏?”我说。

    “恩,这样说吧。以你的小说为例,读者可以扮演其中的任何一个角色,侦探、罪犯、警察、受害者、路人,或者他自己。就像角色扮演游戏一样。”她说。

    “可能你不太接触游戏。怎么和你说呢,多结局的角色扮演游戏已经存在,甚至都快被淘汰了。和我们现在遭遇的一样,来自网络游戏的冲击。”我说。

    “唉,满脑袋的老思维。”她有些沮丧。

    “倒也不是没有办法。”我说。

    陈编辑转过头看着我。她眼睛瞪得大大的,淡淡的血丝沿着特有的轨迹向黑眸延伸。

    “我们可以把VR游戏的思路搬到小说上。假设,就叫VR小说好了,故事大纲不是完全固定的。基于每个人不同的处理手段,结果也不同。”我说。

    “什么意思?”她问。

    “你知道《追捕》吧?”我反问,“就是那部当年家喻户晓的日本影片。”

    陈编辑摇摇头。的确,以她的年龄和职业来说,对东野圭吾等日本新时期作家作品耳熟能详,但对那个年代的影视剧就未见得了。我向她尽可能简短而清晰地描述《追捕》的故事梗概和精彩片段。

    “昭仓不是跳下去了嘛?唐塔也跳下去了。”我拿腔拿调地学着日本腔,准确地说,是译制片配音演员模仿的日本腔,“如果你扮演杜丘,你可以不跳,和对手来一场枪战;你也可以装作要跳,前提是你已经改变了故事走向,矢村警长正在不远处用狙击枪瞄准那群恶棍。”

    “要是这样说的话,我倒觉得骑马逃亡那段更刺激呢。”陈编辑不屑地说,“戴上VR设备,伴随着马匹的跃动,后备紧贴着杜丘的胸膛……”

    “像这样?”我猛地一把搂住她。

    “别闹了。”她这样说着,身体却不拒绝。以一种不设防的姿势,贴着我,一起倒在沙发里。

    “说真的,”我说,“在天台上,面对恶势力的胁迫,一面是枪口,一面是深渊,一定有不少人想体会这种刺激的感觉。如果你想听,我还可以具体说说。”

    陈编辑点点头,闭起双眼。我将她的头发向后梳,扎起个辫子。她额头的弧线很美,我用食指指腹沿着额头画起了弧线。

    大约又过了半年,一款以我的悬疑故事为蓝本的VR互动性小说正式上线。新书发布会上,我笨拙地面对镜头,使劲儿点着头。

    4

    康普特推开家门,从儿子的房间里传出一声响亮的不满意的声音。

    或许是听到父亲回来的声音,他在屋内干咳了几声,好像能擦去刚才脱口而出的字眼一样。

    康普特把所有动作放缓一倍,给儿子留出充足的准备时间,好与他见面。是的,有几次,康普特过于心急了,推开门,正撞见兀自欣赏VR成人电影的儿子。

    事后康普特心说,或许也没有那样尴尬。儿子头戴着VR设备,关键部位也穿戴着配套的设备,也没有任何不雅的画面和声音……过去,在儿子这个年龄,他们都用电脑播放器看这些东西。一群人,一个宿舍的,隔壁宿舍的,扎堆看,好奇和科普是主要的目的,不像现在的孩子。这大概叫众乐乐不如独乐乐吧。康普特在同学聚会时,严厉批判了如今这一设计和行为:掩耳盗铃。

    他敲了敲儿子的房门,门马上就开了。那个被自己起名叫作康健的孩子,已经比自己高了半个头。这样的面对面,自青春期后就开始让每个人都觉得尴尬。

    “干什么,正到关键时候呢。”康健说,“爸,你干什么?”这声爸更像是后期装饰上去的。

    “没什么,玩什么呢?”康普特边说,边打量儿子脖子上挂着的金属质感眼罩。

    “你说这个呀?”康健说,“小说,带VR技术的,可带劲儿了。”

    康普特脸上挂着笑容,心里却不是滋味。他的爸妈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普特,言外之意:要做普通人里面最独特的。普通人,是他爸妈对人生的认命,独特,是对他未来的希冀。结果,名字不代表什么,除了中过一两次百元大奖外,人生好像波澜不惊。自己中间还学过段时间乐器,结果也淹没在琴童大潮里,不了了之。于是,轮到他有决定权的时候,便给孩子起名康健,平平安安就好,所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然而,孩子的发展轨迹总是出乎意料。康健不知从何时起爱上了VR游戏,痴迷程度还挺厉害,康普特拿他也没办法。行行出状元,他这样安慰自己。

    儿子今天特别兴奋,可能是新游戏的缘故吧。他从包里拿出小说,向父亲展示。

    “你猜故事说的什么?”康健问。

    “打打杀杀呗。”康普特也忘了何时起,自己嘴里吐出的都是这类模棱两可的答案。

    “没那么简单,”康健说,“是十字街杀人事件。”

    十字街三个字直直钻入康普特的耳蜗,他伸手接过儿子手中的小说,翻至内容介绍页面,快速浏览起来。

    “我就猜你感兴趣,”康健越加兴奋,“来,坐这儿。”他闪身让出座位,扶着父亲肩膀坐下。

    康普特人生第一次坐在如此舒适的座椅上,身体一阵酥麻。

    “我可以……试试吗?”他对儿子说。

    康健迅速递过一套VR装备,耐心地帮父亲穿戴妥当,并讲解按钮功能。

    “按下这个……好……开始。”康普特自言自语。在他眼前的黑屏泛出第一丝光亮的时候,他听见儿子在一旁轻轻喊了一句。

    他猜想这是对朋友般的父亲的一种夸耀。

    5

    我单膝跪地,从地上捡起散落的稿纸,按页数整理。其实已经讲了十几场VR小说的介绍会,有没有稿子并没有那么重要。只是放在身边,心里会平静些吧。一双黑色皮鞋出现在我眼前。我抬眼望去,田任正抿嘴对我笑着。

    我笔下,有个名叫三川纯的警官,有时也以侦探身份出现。

    这个类似日本语的名字,里面包含着一个拆字游戏。三川合并起来,是一个田字。尚处于写作初级阶段的作家,总爱把身边人写入自己的作品。我身边就有这样一位警察朋友,叫做田任。是我多年的挚友,也是我许多故事里,正面人物的模板。

    田任还不是个警察的时候,我就认识他。我们曾是邻居,住在同一幢高层大楼里。那个时候,高层的大楼还不算多。尤其在孩子的眼里,六层以上的就算是高楼了。大楼的每层有20家住户,楼的开面很宽阔,像平地竖起的一扇屏风。

    田任读书在行,考试基本难不住他。但是这小子情商不行,毕业后兜兜转转一圈,本该找到的好工作都和他无缘。最后,接他爸的班,干了警察。按他自己的说法,他是警察里最会考试的,有这样的脑子,干哪行都差不到哪儿去。事实证明,好像进展得不如他想象般顺利。

    我曾不止一次地和田任说,让他有机会带我去凶案现场看看,感受一下全过程。他不屑一顾,说只怕看了之后,就再也没有提笔的兴趣了。对罪行的抽丝剥茧,不像拍戏般进行地恰到好处。现在,更多凭借科技的力量,那个需要烧脑推理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反正,田任一次都没带我去过,生生地拖了我一年工夫。但这阻止不了我的想象,《虫男》和《死亡列车》,都是以他曾说起过的故事为蓝本的。

    “请你做嘉宾,也不赏脸。”我对田任说。

    “别逗了,我何德何能。”他说。

    “请你帮我试玩把关,确实也太奢侈了。”我说,“活动还没开始,你先找地方坐。”

    “不了,”他说,“我就是提前来和你打个招呼,等会儿还有事要办。”

    “这样啊……”我略带遗憾。

    “小陈呢?我和她也打个招呼呗。”

    “她去忙别的了,今天我一个人单练。要不这样,我给你介绍介绍设备。根据第一批读者的反馈,我们又做了一些改良。”我示意田任来到一旁的体验展区。

    田任抬腕看了看表,嘴里哦了一声,便跟着我一同参观。

    “之前你知道的,我们的特点就是和每个人的身份信息捆绑。通过戴在用户手指上的触觉系统,既带给他触碰感,也能收集他的指纹信息。根据指纹,系统可以读取个人公开的身份信息,为他设计不同的故事轨迹。当然,他也可以自主选择。”我在一台最新的设备面前停下,认真地向田任介绍。他见桌上放着欢迎试玩的牌子,便拿起那套指纹设备,借着灯光往内部观察。

    “这确实是有别以往的卖点,”他说,“个人的身份信息保密可要小心啊,肯定有不少人盯着你们想花钱买。别人看着是个富矿,对你们来说就是个雷区。”

    “使用个人的身份信息,建立在双方互信的基础上,对于后台数据的保护,我们有严格规范的制度。”我说,“说句实话,这种模式极易复制,谁走在前头,谁就能先赚钱。不过,我们后台的硬件投入绝对超过你想象,十字街事件的每个人都原味呈现,你说说……”

    田任夸张地点了点头,算是对我的配合。

    “那个,”他凑近我轻声问道,“我还想问你来着,你那么忙,家里孩子谁来照顾?”

    “有阿姨在,有时候小陈也会去。”我回答。

    “你小子还真有福气。”过了一会儿他说。

    “你知道的,在我心里,这台机器有一大半也是为了孩子,我答应过他的。”我说。

    “是,是。”田任支吾,“有时间还是多陪陪他。钱嘛,够用就是了。”

    我转过头看着他。我们相处多年,双方真是很对脾气。

    活动负责人在舞台底下喊我的名字,示意活动还有十分钟开始。我看了看台下,大部分观众已经入座。田任见状,立即伸出手和我握了握,说你好好准备,先撤了。

    事后,贸易部告诉我,田任离开时买了二十套小说设备,说是作为礼物送送朋友。

    6

    阿四会玩这个游戏,在她自己看来,完全是机缘巧合。自己本身宅得很,只是对新生事物充满兴趣罢了。

    她忘记从何时起,大家都阿四、阿四地喊她。如果搜索儿时记忆,大概是因为小学里她就戴上了厚厚的玻璃镜框眼镜吧。男孩儿们都在背后给她起绰号,一般戴着眼镜的,都会被冠以“四眼”这样的名字。若干年后,在小学同学聚会上,那时候调皮捣蛋的男孩儿们中的代表说,本来是想叫“小四眼”来着的,但是阿四非常可爱,即便加上了眼镜,也未曾失色,所以那时懵懂的孩子们便叫她“阿四”。阿四自己也觉得,这样听起来似乎好了许多。

    踏上社会之后,她选择了一家贸易公司,心甘情愿地当个小职员,在城市忙碌的节奏里,没有人会在乎她,其中也包括她自己。那年夏天,她通过公司的互联网看到日本的AKB48组合成立,一群相貌平平的女孩子,在一个不足三百人的演出场地里,向观众许诺她们的未来。

    这彻底颠覆了她的价值观:原来每个人在世上,都应该是有价值的。

    从那时起,阿四便不再是那个几近素颜的上班族。取而代之的,是摘下眼镜,经常翻新着装,变化发型的潮流少女。有这样一部VR小说问世,阿四怎能不参与呢?

    她双手握住遥控器,手指挨个嵌入硅胶制的模具中,伴随着蓝色呼吸灯的闪烁,系统正读取这位新玩家的个人信息。

    眼前的画面一个淡入,进入了小说的主体内容,地点还是在她生活的这座城市。

    “大姐姐,你在这里做什么。”她耳边响起一个女孩儿的声音。

    阿四睁开眼,看了看面前的女孩儿,继而环顾四周,她的双眼丝毫没有那种从暗中过渡到光亮处的不适感。这游戏做得真好,她暗自嘀咕。

    “大姐姐,大姐姐,我和你说话呢。”小女孩儿拉了拉她的衣角。

    她定睛打量面前的女孩。孩子身上穿着白色T恤,外面套着件浅蓝色牛仔衣。她跪在地上,用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望着阿四,红色的蓬蓬裙没过膝盖。阿四的注意力被她头上的红色蝴蝶结吸引过去。

    “这……是哪儿?小妹妹你是谁?”阿四问。

    “这是我家附近的公园呀。”孩子显然没有理解阿四的用意。

    “哦……”阿四答应着,心里估算起孩子的年龄。她并不擅长于此,五六岁还是八九岁,在她眼里都是不满十岁的孩子。“我在这里多久了?”她问。

    “我刚在和大家玩捉迷藏呢,睁开眼睛就看到姐姐你坐在这里。”孩子指了指阿四身下的长凳。

    这样说来,这就是小说的起始点了。阿四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身下的座位。原来应该是沙发的触感,现在由于手指上的VR设备,变成了木质纹理。难怪这小说卖得这么好,阿四感慨。

    “为什么从这里开始?我要做什么?”阿四把面前的女孩当成游戏中的NPC,用一种机械般的游戏语言问她。

    女孩毫不犹豫便给出了回答。阿四瞥了一眼她背后的群楼,想到了排成阵列的服务器。

    “这里是街心花园,北面是十字街,这一带统称为十字街社区。”女孩说得抑扬顿挫。

    “十字街?”阿四诧异,心想这可能是游戏里虚拟的场景吧。

    “我陪你去转转吧。”小女孩伸出手,示意与她牵手。

    “哦,好……”阿四虽不爱和孩子多接触,但想到这只是虚拟影像,便惯性地伸出手去。

    她们朝着远处的社区走去,女孩走得有些急,阿四虽然感觉自己被拽着向前,但手心仍能感受到另一只手里传来的温度。

    阿四再次环顾四周,吃力地辨认周围的景色。公园附近的建筑以平房为主,最高的楼层也不过六七层的样子。向远处看,有一个像电视塔的建筑物,霸道地站在那里。

    “那个是什么,妹妹?”阿四指着电视塔的方向,没话找话。

    “东林电视塔。”女孩回答。

    东林电视塔?阿四想起来,在现实世界里,这座城市只有国立电视塔才对。这又是根据什么蓝本建立的呢?

    “这是游戏里特别定制的吗?”阿四自言自语。从刚才的十字街开始,这些地名就似乎闻所未闻。

    “姐姐是不是觉得怪怪的?”女孩时而幼稚,时而却又窥透人心的语调让人难以招架。

    “是有一点啦,完全没有头绪啊。”阿四说。

    “这很正常啊。”女孩突然站在原地,伸出右手食指伸向一条幽长的岔路。

    她接着说:因为现在是1994年啊。

    阿四怔住了,愣在原地,脑中迅速倒转:1994年?那时候我在做什么?

    “就是那里了。”女孩说。

    阿四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那是……

    对了,家啊。

    7

    来说说我的1994年吧。

    历史中的某一年,具体到个人而言,绝没有那么重要。但如果你在网页搜索某个年份的大事记,一般而言都会惊讶的吧:还发生过这些事?

    印象变得不靠谱起来,问题在哪里呢?对,那些事没有直接,甚至间接上都和你不沾边嘛。1994年,最大的一件事就是彗星撞击木星,新闻里说那画面异常惨烈,相当于多少倍的原子弹等等。还有宇宙问题爱好者上街,做了一次“感谢木星”的游行。他们说:如果没有木星的遮挡,遭殃的就该是地球了。

    但是因人而异,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有这回事儿。我没有选择历史,也不想成为什么轰动人物,它却一把抓住了我。

    我和陈编辑在第一次设计会上,提出想把小说的背景时间放在前后十年的范围里,以过去为佳,所谓的带入感强一些。虽说这是个新兴玩意儿,但我们仍相信,相比年轻人,上点年纪的会更喜欢。

    我们不约而同地,把时间定在了1994年。用陈编辑的话来说,陨石向着地球飞来,那是充满诅咒的一年,我同意。

    1994年,发生在我们身边最轰动的就是十字街杀人事件了。一个杀人魔在光天化日之下闯入民居,犯下灭门惨案,最后逃走时被警方击毙。在那个几乎夜不闭户的年代,白天发生这样惨绝人寰的事,简直难以想象。据说,凶手的动机是仇杀,也有人说他有精神病史,还有人说凶手在某种变态环境中成长。反正人死了,什么都好说。

    这则小说靠什么吸引读者,或者说玩家们呢?二十年的情怀是一方面,刺激是另一方面,难道不想和杀人魔面对面单挑试试吗?抢在警察之前使他伏法,以获得现实生活中无法获得的快感。换句话说,即便失败,也只是游戏结束,重来就是了。

    我负责故事主线,陈编辑负责支线。我熟知她的文风,便告诫她说千万别设计得太软了。若是支线偏女性化,那些雄性激素洋溢的男性读者恐怕不会买账。她连夜赶工,那段时间我们都很辛苦。但一想到未来的成果,又为之期待和陶醉。

    8

    简宁在镜子前又照了照,确定这身行头配合今天活动的主题。他上身穿着黑色短袖T恤,左手臂上黑色的水流形纹身格外显眼,像是顺着手臂从袖子延伸下来的一样。他对着镜子吸了口气,本就平坦的小腹更加紧实,这是他多年坚持锻炼的效果。

    自从上周玩了那部以十字街杀人事件为蓝本的VR小说之后,他就对今天的活动充满期待。在小说里,他跟着一个小女孩回到了二十年前的旧寓所,即将开始十字街杀人事件真相的探寻。

    他是一个我行我素的人,和任何人在一起超过五分钟,就容易犯尴尬症。当然,和女朋友除外。然而,他和那个小女孩在一起时并没有这种感觉,可能她是游戏角色吧。简宁这代人,手里捏着游戏手柄长大,熟知游戏角色的沟通技巧。他对媒体里传播的机器人时代充满期待,他确定这样想的不止他一个,至少可以缓解他的尴尬症吧。

    “他们为什么把你设定在这里?”简宁问女孩。

    “没有为什么啊,”女孩说,“我思故我在。”

    简宁紧绷的神经一下立马放松,这什么人设呀。这样的话从孩子口中一本正经地说出来,真是好笑。

    “哥哥,你知道十字街杀人事件吗?”女孩问。

    “知道一部分,记不太清了。”简宁说着,转头看着道路的景色。此刻,他们正要进入一条小巷,两侧的墙壁上用白色油漆涂刷着那个年代的口号。简宁竭力回想,自己小时候是否在这里玩耍过呢?

    “这是凶手的逃跑路径。”女孩说着,地面上显示出一条红色的光带,大概一拳粗细。

    简宁哦了一声,向着光带的两端望去,一端通向公寓,另一端在十字街口中断。不用说,那就是凶手毙命的地方。他仔细端详不远处的这栋建筑,老派欧式的风格,墙壁上除了每层楼道的窗口位置以外,几乎覆满了藤蔓,乍一看像个深绿色的牢笼。

    几辆自行车从他身边经过,他望向骑车人,一张张表情丰富的脸孔上,还带着和他交流般的微笑。难怪这个VR小说会火,如果我就此丢下女孩,去追逐那个骑车人也未尝不可吧。他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女孩:“凶手在这个游戏里吗?”

    女孩点点头,像是怕开口说话线索会溜走一样。

    “抓住凶手,是否意味着游戏结束了?”简宁继续问。

    女孩继续点头,又突然像拨浪鼓般摇起头来。这该是多复杂的后台程序啊,简宁心想。

    “你抓不住他的。”她一字一顿地说。

    “按照故事发展,总是有人死于凶手暴行的。”简宁进入推理后,他显得更加放松,“恕我直言,我只要守着受害者,凶手就会自动送上门来的。”

    “恐怕没有这样简单吧。”女孩发出机械般的语音。

    简宁盯着面前这个女孩的双眸,瞳孔里一篇混沌。

    “你是谁?”简宁问。

    女孩不回答,快步走上公寓楼底的扶梯,一共八步,她显得非常熟练。

    “哥哥,你愿意陪我一起抓住凶手吗?”

    “当然愿意。”他的回答充满着自信。

    “那,下周日晚上六点,在河西仓库见吧。”话音刚落,画面里的一切开始淡出,直至一片苍白。正前方显示出几行小字:

    2016年12月25日 周日 18:00

    河西仓库一楼

    史上首次集体VR 作者与您共捕凶手

    简宁把字幕来回看了两遍,记清时间地点,摘下眼罩,现实世界的光线涌向眼球,把他带回现实。他向后靠在椅子上,长舒了一口气。他再次端详小说的封面,夸张的设计,想带给人莫名的紧张感。这样程度的悬疑,对自己来说是个小儿科,吸引他继续参加的,是那些背后的未知性。

    总之,从进入游戏到现在,身后不远处就有个黑影,和自己保持着安全距离。

    那个凶手,一定在那里。

    9

    阿四的投送过程完成的时候,一股熟悉的气味钻进她的鼻子里。带着一点儿霉味,还有淡淡的杀虫水味道,她下意识地想摸出手机查看时间,才想起双手都放在座椅上,十指正与系统联通中,在游戏中的行动,只能依靠操控方向键。

    阿四伸出手,把放在桌上的日历拿起看了看:1994年7月17日。按照小说的设定,所有参与者将被统一带入到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的午后。她像是想起什么,连忙跑到衣橱的全身镜前打量,里面站着一个看起来不满十岁的小女孩,稚气未脱,眼睛倒是炯炯有神。她差点就以为自己穿越或是缩小了,但回过神一想,这只是再简单不过的电脑技术罢了,就像若干年前流行的RPG游戏,扮演的是八、九岁的那个阿四。

    她环顾四周,这一定是自己当年的房间吧。因为VR小说无法还原每个人当年的真实情况,所以这些房间都是根据九十年代的风格预设的,比如当年流行的明星海报,卡带机和25寸彩色电视机等等。况且,自己也记不起当时的陈设,毕竟过去了这些年,1994年之后也未在这里居住。

    她跑去另一间房间,里面空无一人。继而是客厅、厨房、厕所,还是一样。这样一间50平米左右的房子,要搜索起来很容易。阿四有些紧张,她感觉到一种情绪在这所空荡的公寓房里蔓延开来。开始小说之前,作者曾说,所有主动或者被动涉及十字街杀人事件的人物都会出现。

    “欢迎大家遵守诺言,来共同阅读我小说的第一章。如各位所想的一样,这次的小说突破了以往任何一种被称之为小说的文学作品的形式,采用交互式的VR技术,模拟了一次可参与度极强的真实案件。这里需要强调一下的是,并非所有人都对十字街事件感兴趣,也有不少用户只在意技术本身,因此我们做了一定的筛选,只有那些跟随那个女孩儿来到十字街事件现场,并确切对1994年发生的细节有概念的读者,才有机会来到这里。今天一共是70位,聚在我们这个不起眼的仓库里。如您所见,媒体也在这里,不必惊讶,我们接下来将要做的,可能会彻底颠覆小说的形态,各位都是亲历者。”这是半小时前,作者慷慨激昂的开场白,大约如此。阿四听得真切,她坐在70个人的方阵中间,深吸一口气,做好了准备。

    二十年前的十字街杀人事件,至今仍是坊间谈资。倒不是因为结果不明,毕竟证据明确,凶手确凿,只要熟悉当时的新闻,找到凶手就不太难。所以,阿四一度认为这个题材并非最佳选择,谁会为一个揭晓谜底的谜语买单呢?当然,除了那部分对该事件本身感兴趣的读者外,她相信还有一些人,他们戴上设备,穿越时空,是要去找些记忆的。

    比如她自己,她想见见二十年没见到的父亲。1994年,父亲应该还在那儿。

    只是这会儿,房间里没有一个人,阿四感到有些害怕。

    10

    可能是年龄的关系,康普特回到自己二十年前的房间时,头脑发胀,耳朵里嗡嗡直响。上一次在儿子房间里使用时,似乎没有同类问题。他第一感觉是,儿子买的都是高端设备,可能比这些供70人使用的廉价货舒适度高不少。在这方面,他舍得给孩子掏钱。某种程度上说,钱可以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比如棘手的父子问题。

    他看了看周遭的摆设,有些讶异。和自己的房间几乎没有什么出入。二十年前,那个毛头小伙子,就是在这样一间房间里,对未来充满着憧憬。他在房间里碰碰这个,摸摸那个,感慨那些青年时代的未知,也不过如此,最美的永远都是过程,而非结果。问题是,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他房间的墙脚处,一大块被黑色油布罩盖着的物体,突兀地隆起。康普特走过去,沿着油布的外沿缓缓地触摸轮廓,仿佛在验证是否和心中所想一致。他找到油布的一个角,嗖地把它掀开,里面露出一套金属色的架子鼓。主鼓、镲、踏板,一应俱全,以及一个虚位以待的鼓手座椅。康普特想起来了,这是工作后用第一份工资买的礼物。自己从小学习架子鼓,而这一套是当年最流行的款式。那时候如果坚持下去,或许现在大不一样也说不定呢。他从一个狭长的墨绿色尼龙包里取出一副木质鼓棒,拿在手里掂了掂。他稍稍活动右手,让鼓棒在大拇指和食指搭建起的小平台上肆意旋转。回到1994年,好像一切又都回来了。

    康普特顾不上别的,坐在鼓手的皮质圆凳上,解开衬衣的一颗纽扣,肆意敲打起来。他忘记了这段节奏是否有名字,只是习惯性地把双手依次击打到它应该去的位置。他想起,那是电影《鼓手》播放之后的效应,电影里的张国荣是他的偶像,那般青春潇洒,无所不能。他从镲映出的模糊影像里看见,一张青涩的脸庞,那是二十出头的自己,就像康健现在的样子。

    一曲演罢,他突然觉得少了些什么。不是掌声,也不是欢呼,是记忆中不堪入耳的责骂。那种不理解的声音,他记得来自住在楼上的住户,他们家像是姓江?姓姜?不对,是姓简,一个不常见的姓,他们都喊他老简。他曾想去看看,老简的手心里,是不是真的有许多老茧。老简每次在他敲鼓的时候,都会跑去阳台,向楼下叫嚣。年轻的康普特我行我素,每天都会定时敲鼓,但老简并不是每天都会来抱怨。据说,他在工厂是翻班的,只有他需要白天睡觉,而康普特敲鼓时,他才会发声。

    不是说,当时的人物都会出现嘛?康普特努力回忆,1994年的那天,老简在家吗?

    正在此时,老简的咆哮声音传来,震颤着康普特的耳膜。

    11

    和在场的读者交代完所谓的游戏规则后,我算是松了口气。看着他们每个人戴上VR设备,靠在沙发椅上,一个个启动小说程序的样子,就像一个LED矩阵被逐个点亮。接下来,我也将回到那个时候,和他们好好玩一场游戏。

    到这会儿,我也该揭示这篇小说的初衷了。在场的参与者,包括陈编辑在内,尚无人知道此事。

    我说过,历史对群体来说,是大事性的,对个体而言,只是一件件零碎的小事。阿姆斯特朗不是说过吗,个人一小步,人类一大步。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一定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而事实往往是,个人一大步,没人在关注。我们不是经常有这样的感受嘛,厄运放在别人身上是无关痛痒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就是毁灭性的。

    比如街闻巷知的十字街杀人事件,到头来在报纸上也不过就是角落里的寥寥数语——

    近日,在衡中路某小区发生恶性杀人事件,凶手连害公寓屋内三人后,逃逸时被警方当场击毙。据调查,遇害三人为沈姓住户,详细情况有待进一步了解。

    了解什么呢?

    我注意看了,这条消息之后,就再没有下文了。

    然而,1994年,在我们家也发生了一件事。现在大家都爱说彩蛋,这就算是我藏在故事里的小秘密吧。就在木星事件的次日,当我在院子里,陪着放暑假的孩子聊天的时候,有什么东西突然间从天而降,猛然落在他的头上。伴随着下落的速度,形成一股强大的冲击力,从头部一个小小的口子切入进去,伤到了人最需要保护的部分。孩子的尖叫让我们措手不及,正在下厨的妻子赶忙跑来,却只见到伤口源源不断冒出的鲜血。我让妻子回屋拨打120,自己找来衣服,堵住伤口,双耳充斥的,是孩子痛苦的声音。我顺势抬头仰望,企图找寻那条下落的轨迹,天空一片湛蓝,一丝风也没有。

    妻子送孩子去医院的同时,我便立即报警,寻找高空抛物的凶手。我跑上楼,挨家挨户敲响房门,没有一个人应声。

    接下来的时间,是无尽的黑暗。孩子伤得很重,挣扎在生与死的边缘。事实上,他毫无反应地沉睡了半年时间。现在看来,半年的时间无疑是煎熬的,等待令人绝望。妻子萌生去意,我并未多加阻拦。是的,醒来的未醒来,离开的想离开。我做了决定,自己一个人继续等待就是了。

    半年后,医院的专家们告诉我,对于类似这种程度的脑部重创,这样的恢复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受到影响的,是身体的运动机能和语言表达,也就是说,孩子的余生将离不开轮椅,口头表达也局限在个别的字词。医生说,孩子的记忆并未消除,呵护他的思想比呵护身体更加重要。那个高空坠落的恶魔,带走幸福的同时,却把最糟糕的瞬间留下了。

    二十载光阴飞逝。我精心地照顾他,和牙牙学语时一样,重又教会他说话和独立生活的能力。一个人,要做的事情有许多。我需要工作,这是父子二人的生活来源。我去工作的时候,阿姨在家替我照顾孩子。

    我还记得和前来调查的警察的对话。

    “我个人理解你,”警察说,“可是就凭你嘴上说说,没有证据的。”

    “我看到了,”我把他带到事发的位置,“就在这里,我抬头看到楼上,至少有三、四个人当时站在窗边啊!”

    “照片,或者录像有没有?”警察问。

    “我的眼睛不是照相机,怎么可能记录得下来?”我咆哮。

    “那么这种证据就不可能成立。”警察说,“我再说一次,我个人理解你。你说他站在那里,他说他没有,你觉得我听谁的?难不成你要楼上所有的人家一起负责?”

    我沉默不语。

    警方以证据不足,草草结束了调查。事后我知道,当天还发生了十字街杀人事件,警方的精力都在那件事上,无暇顾及我家莫名其妙的伤害事件。几个小时之后,地上的血迹已凝固,夜色降临,血液和黑夜融在了一起,好像从来也没有发生过。

    既然如此,那就由我来解决吧,即便再艰难,也要尝试一下不是吗?说句实话,我好想成为那颗庞大的木星,用身躯为孩子遮挡危险啊。

    说回这本小说吧。

    陈编辑介绍的VR技术,给了我全新的启发,如果通过虚拟的技术,模拟当时的场景,我就能找到当天在场的住户。因为关心十字街事件的人,有一项必须填写,那就是当天是否在公寓里,只要填“是”,那就在我们邀请之列,也就是嫌疑人之一。对了,我和警察说过,我曾见过几个嫌疑人。现在,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他们是谁了:807的简家、707的康家,还有903的沈家。站在窗口的,是简宗、康普特,以及沈家的男主人沈讯。他们都在向下看,像在大剧院的包厢里,观看舞台上发生的剧目一样。我从不质疑自己的双眼,即便顶着阳光,即便他们三个人很快便从窗边消失。

    我绝不会弄错。其他人是否参加这次活动,对我而言无关痛痒。当我看到报名者当中有这三个人来到现场,我便可以把小说完美收官了。孩子是无辜的。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在这样的虚拟世界里,他是自由的。他可以通过大脑,指挥已经麻痹了的,甚至已经忘记活动是什么滋味的双腿,在地面上自由行动。他也可以开口表达、交流,把心里想说的一切都说出来。

    我……想……看……你……写的……故事。

    要知道,他完整表达这样一句话,大概要花费三分钟。而自受伤后,到开口说出这句话,用了四年。这就是我之前说的,写小说的唯一动力。

    一进入小说中的虚拟场景,我便甩开陈编辑,独自行动。我让孩子在天台顶楼等我的消息,我要让他目睹这次复仇的全过程。接下来,我来到隐藏在某间便利店内的中控系统旁,用平静的话语对着话筒说:请听到本条信息的读者,到顶楼天台集中,你们将进入下一轮。

    12

    当我从通往天台的老式电梯中走出时,看到一个男人和男孩站在那里,换作真实年龄的话,他们应该在边聊边抽烟吧。看我走过来,他们停止了谈话。我远远就能感受到他们的激动,而他们暂时还不知,我的激动胜于他们百倍。

    “二位好,”我煞有介事地摆出一副欢迎的姿态,“能走到这里不容易。”

    “虽然一下没认出来,但似乎已经习惯了小说里的气氛了呢。增加二十岁,就能认出你是作者嘛。对我们来说,能和作者见面,更不容易。我叫康普特,他是简宁。”康普特迎合着说,一旁的简宁沉默不语。

    “容许我解释一下,”我说,“把二位从怀旧的房间里抽离出来,是有些残忍。然而,我找不到更好的理由。你们加入进来,多少都有些比赛心态。虽然,可能刚才什么事都还没做。”

    “至少敲了鼓,”康普特说,“我很想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我房间有鼓,在这里也能还原?当然,可以事后再告诉我。”

    “我们知道的,可能还不止于此。”我一边似是而非地回答,一边把孩子从身后带到身前。

    “我们进入了下一轮?”康普特问。

    “进入之前还有道题。”我说,“你们认识他吗?”

    二人摇头,一脸茫然地看着面前的男孩。

    “二十年前的一个下午,我们都一如往常地在各自的家中度周末。然而,大楼高层住户中的某一个人,却由于自己不负责任的随手一扔,彻底毁了这个男孩的一生。把范围缩小来说,是三个人:沈讯,你,康普特,”我指着面无表情的康普特说,“还有简宗。这里需要解释的,沈讯已经在十字街杀人事件中死亡,而你,简宁,则是代表你父亲来到这里。”

    虽然回忆对于孩子来说是痛苦的,而对于我又何尝不是呢。见二人毫无反应,我便接着说下去。

    “故作镇定是没有用的,”我说,“这全都托了指纹采集的福,我很快便能通过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信息准确地定位到你们,一步一步引导你们来到小说里,来到我身边,来到这个楼顶。我要找的目标,就是你和简宗。我的确担心你们不会接触这样的新事物,因此我一开始的目标是你们的孩子。简宗虽然没有上当,但他的儿子来也是一样的。倒是你,康普特,我没想到你会亲自来。”

    “你究竟在说什么?”康普特的语气透露着他的不满。

    “听不懂吗?我当时住在底楼,再想想,是不是眼熟?”我说。

    康普特盯着我仔细打量,然后吞吞吐吐地半说半猜:“好像有点印象,没想到我们的楼里还出了作家。”

    “是啊,就是我。或许我们该换个称呼:亲爱的邻居。”我浅浅一笑,将当天发生的惨剧和盘托出。

    “你可能弄错了,”康普特说,“你所说的事件,一来我闻所未闻,二来我当时也根本不在窗口,朝下扔东西,这种没公德心的事,更是无稽之谈……”

    “我不是和你讨论道德的问题!”他轻描淡写的口吻引得我暴怒,“即便无心为之,这也是谋杀!你毁了他的一生!也毁了我的一生!而他,现在只能在虚构的世界里才能行动自如,当他回到现实生活中,又是那个无论如何挣扎,也无法起身的躯壳!”

    “真滑稽!不是我做的,你要我怎么去承认?更何况大楼里住的不止我们两个,”康普特振振有词,“你吓傻啦?倒是说句话呀!”他转过头,用力推了一把身边的简宁。他站在那里,面无表情,颇为冷静地观察眼前的一切。

    “都是借口,你也可以像当时一样,我敲门,你不开门。”我说。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叫道。

    “多说无益,”我叹了口气,指着楼顶远处的蓝色天际说,“二十年前,我们之间隔着一道房门,我乞求你开门。而现在,位置互换了。我真想学着《追捕》的桥段,让你们从这里跳下去,融化在蓝天里。说句实话,我确实无法判断究竟是你们谁干的。但是,我答应过孩子,一定会为他报仇的。这是虚拟世界,即便你从这里一跃而下,带给你的也只是感官刺激罢了。而我要的,是一击致命。”

    康普特变得躁动不安起来,我猜想他一定在试图挣脱束缚他的VR系统。这套系统固然廉价,在牢固性上,却胜于别者。在康普特、简宁的手指末端,埋藏着一根电流管线,只要我轻轻一按遥控器,它就会自动触发。数秒间,座椅上的玩家即成为死尸。

    “你疯了……”康普特放弃了逃离的尝试,猛地朝我扑了过来。我侧身一让,他失去重心摔倒在地。正当他调整姿势,准备重新起身之际,一个女声从背后传来。我随声音望去,陈编辑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

    “要说到报仇,得算上我一个呀。”她神情凝重,脚下的黑色高跟鞋牢牢地扎在地面上。

    13

    在孩子受伤的那一刻,我抬头向大楼上方看去,让自己的目光横扫整座建筑的横截面。像战斗机一样锁定目标后,便冲刺般沿着楼道找到那三扇房门,依次敲响。如同我之前所言,没有人回应。我把耳朵贴在门上,里面明明都有动静。

    “人与人之间的冷漠,总是容易把事情推向深渊。”陈编辑说。我看着她,从内心深处产生一种内疚的情绪。刚和她确定关系那会儿,我将她请到家中,和孩子见了一面。我希望她明白,和我在一起会很辛苦,我精力中的一大部分,可能都在孩子身上。她表达出的善解人意,旁人看来并不理解,而我却有自信。陈编辑没有退却。她就是这样的人,某种未知的,或许是过去的经历,让她的内心无比强大。我并没有告诉她,这股复仇的火焰在我心里从未熄灭,我始终在酝酿某些计划。

    “或许这都是无心之过。如果多站在别人的角度想想,就不会有这样的悲剧。而悲剧之所以为悲剧,它往往是连锁的。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陈编辑按照自己的思路继续说着。

    “每个人到这里来,都有自己的理由。你,”他指了指康普特,“刚才敲鼓的是你吧?”她继而看了看我和身后的孩子,似乎在责怪我未告诉她的计划。“我也在房间里坐了很长时间,在我自己的床上,看着那些虚构的摆设。那是二十年前的氛围,却不是真实的。东西也好,人也好,一会儿就会烟消云散。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却还如此投入,我们的生活不可悲吗?”激动的话语,让她身子略略前倾。

    “这样说,你也是这里的住户?”康普特恢复了平静。

    “你自己的房间……?”我有些诧异。我看着眼前的陈编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为什么我们都进入了二十年前相应的年龄,你却没有任何变化?”

    “因为你们在十字街杀人事件中,都有各自的角色。其实我也有,却被你们一次又一次地忽略啊。”陈编辑说。

    我越发听不懂她的说词。

    “当我知道你在设计找到高空抛物凶手的时候,我内心还是挺失落的。我们为了这本小说努力了许久,结果只是为了这样一个结局。”她说,“不过,历史好像和我们开了个玩笑,我突然发现,你的结果,是我的目标。换句话说,当天发生在你身上的,是高空抛物伤人事件,在我身上,是灭门事件。于是,我便顺水推舟地把小说的背景设定为十字街杀人事件。”

    “等一下,你是不是搞错了?灭门案是沈家的事,和你有什么相干?”我打断了陈编辑的自言自语。

    她发出一阵冷笑,就像即将揭开一个尘封数载的真相一样,让我们不寒而栗。

    “的确是沈家的事,”她说,“报纸上说得像一阵风,过了就没有痕迹一般。三人遇害,惨遭灭门……真的是三人遇害吗?我不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吗!”

    “那么说你是……”康普特欲言又止。

    “你是沈家那个……小女孩?”我说。

    “是,”陈编辑说,“我就是沈家灭门案中,那个由于疏忽而被误认为死亡的女孩,就是那三分之一。”

    眼前的陈编辑,眼中藏着凶光,我能感受到一种更甚于我复仇的怒火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应该受到惩罚的,远不止他们俩。今天在座的每个人,都要为这件事赎罪。所以,请别担心,”她转向康普特和简宁,“不用觉得委屈,等一下所有的人都会死。我不会使用那种电流毙命的手法,对我来说太浪费时间,也无法营造气氛。我会跳出虚拟,在这个闭塞的仓库角落里,生起一堆火,会不会更简单呢?”

    她像是读出我们的心声,接着说:“到现在,我也可以和你们说说这件事的全过程了,免得枉死一场。如你们所见,二十年前我和你们一样,都必须把年龄倒退二十岁,还是个小女孩。那天,我和朋友们在附近的儿童乐园玩耍,直到不远处发出一阵骚动,紧接着是枪响,七八岁的我才意识到害怕。我们被附近的大人们围拢起来,保护在人群中央,直到警察说事情基本解决,才得以离开。我回到公寓楼下,只看见闪着红蓝光带的警车一辆辆停在原地,几个警察正搬走临时防护栏。我快步上楼,只想快快回到父母身边,听他们讲讲刚才的劲爆新闻。而眼前的一切,让我目瞪口呆。”

    14

    陈编辑继续讲着她的悲惨遭遇。

    “我家的房门被贴上了白色封条,地上的血迹依然可辨。房门被紧紧地锁住,楼道里空无一人,只有刺鼻的血腥味楼道里久久不肯散去。我连续敲响邻居家的房门,没有人回应。没有人想掺和进来,或许也根本不知道公寓里发生了这样的惨剧。我只是离开了两个小时,回到家,却变成了孤儿。”她越说越低沉,我们面面相觑。

    “更夸张的还在后面,我不知道什么原因,十字街杀人事件演变成了灭门惨案。可是我明明还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又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呢?不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才对嘛?我就像一个写在纸上的铅笔字,用橡皮擦去,从此蒸发了。我不知道到哪里去解释,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孩子的话……”她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本该在这个时候安慰她的我,也不知从何说起。

    “我就这样风餐露宿了一段时间。所幸,一家没有子女的住户收留了我,把我带回农村,在那里生活。一晃二十年,我一边在杂志社工作,一边继续对于事件调查。报纸上的只字片语,让我怎么能对这件事就此释怀呢?几经探访,一位参与当时调查的警察告诉我事件的真相——经过推测,那个杀人凶手闯入我家,挟持了我的父母,可能是谋财吧。我了解我的父母,他们不是头脑发热的人,遇到危险时,一定会试图冷静处理。而在过程中,一阵突如其来敲门声彻底把这种可能性打碎了。”她看着我,眼神里就像找到了事件的真凶一般。

    “凶手以为是父母偷偷报警,便下了毒手……”

    “你的意思是……那是我上楼时的敲门声……”我仿佛明白了陈编辑的用意,一次阴差阳错的敲门声,非但没有让我找到凶手,却无意间将另一个家庭推向无尽的黑暗。

    “像你说的,”她对我说,“这一切也仅仅局限于警方的推测,所以,不能成为完全的证据,即便我找到那个敲门者。所以,我和你一样,选择放弃查找,把所有的嫌疑人囊括其中,就行了。”

    她像发出最后通牒一般,让我们的心中一紧。她抬腕看表,传递出准备离开的信息。像她所言,如果只有她一人能提前脱离虚拟,那我们就只能坐以待毙。

    “看!”一直没有说话的简宁突然开口,把我们都吓了一跳。“看,十字街杀人案开始了!”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对面的公寓楼下出现了一个手持利刃的男子,他快步闪身进入大门。我和康普特迅速来到楼边,趴在栏杆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对面。在看不见人影的楼道里,他根据我们的感觉逐楼上。

    “这是怎么回事?”这似乎不在陈编辑的安排之列,她也暂时搁置下了自己的计划,来到我们身边。

    “他到沈家了。”简宁像实况转播一样,说了一句。这是和简宁接触后,他为数不多的发声。我在一旁听着,感觉这个以孩子形象示人的年轻人并不陌生。

    一个年轻男子走入房间,一对男女被他的意外闯入打乱正常的生活节奏,他们很快被逼到墙角,动弹不得。

    “我爸怎么会在那里?”这一幕幕接连打乱着陈编辑的如意算盘,她脸上的表情有些扭曲。

    “嘘!”简宁喝道,“各位睁大眼睛看清楚,犯罪重演就要开始了。”

    他不仅喝退了陈编辑的下一步举动,更是让我恍然大悟。

    原来是他。

    15

    突如其来的十字街犯罪现场重演,让屋顶上的几个人陷入被动,虚拟现实下的小说,在一连串连续的意外中进入了高潮。

    年轻男子在屋内踱步,受制的沈家男女主人,似乎正和他交流着什么。不知男子是累了还是沈家的规劝起了作用,他坐到了一把扶手椅上,手中依然握着尖刀,和沈家男女主人隔开了一段距离。

    由于两栋建筑物的距离不远,因此楼顶的角度成为了最佳景观位置,屋内三人的一举一动一览无遗。这会儿,沈讯的话可能是起到了作用,男子坐着一动不动。沈讯从包里取出皮夹,正从里面抽出钞票,似乎某种交易即将达成,双方也应该对此表示满意。

    突然,三个人的注意力转向房门。虽然我们无法听见这急促的敲门声,但都知道,这就是“我”当时造成的突如其来的意外。根据陈编辑之前所言,现在应该是打破平衡的杀戮时刻。然而,事情并没有这样演进。

    沈讯伸出手,掌心朝下,向即将起身的年轻男子示意坐下。他也没有表露出开门的意思,三个人就静静地听着敲门声毕,脚步声远离。随后,他们继续着刚才被中断的交易,沈讯把钱放到了对方的手里。

    “注意楼下,第二个凶手登场了。”简宁说。

    跟着他的提示,我们看到又一个男人快步进入大楼,他没有选择电梯,直接顺着楼梯冲了上去。在他身后不远处,一个小女孩跟在后面一边跑,一边嘴里还“爸爸、爸爸”地喊着。

    “这又是谁……”陈编辑嘴里呢喃。我和康普特在这样的问题后,习惯性地摇了摇头。事件本身正拨开迷雾,我们也正期待着事件背后隐藏的真相。

    沈讯的手一直放在门把上。此刻,他和青年男子就像两块硬盘,沈讯不断地把数据传输给对方,在到达100%目标的时刻,他便会打开门。现在,数据传输完成,门被打开了。

    就在这一刹那,门外出现了第二名男子的身影,他把刀尖捅入了第一名青年男子的胸口,男子应声倒下。凶手对屋内其他人的出现似乎早有准备般,继而又对沈讯和他妻子下了毒手。随后,他发疯似的逃离现场,在十字街路口的位置毫无征兆地倒了下来。

    “好了,谢谢各位,请回到这里。”简宁在楼顶高喊。

    在紧张的小说里,依旧表现得冷静而有条理,再加上这嗓音,我明白,除了我的好友,没有人能做到。

    “田任,是你吧?”我问。

    他转过脸来看着我,“各位,我叫田任,是名警察。现在我想你们听听我调查的结果。”

    16

    在天台上,从我开始,然后是陈编辑,最后是田任,每个人都在讲述一件颠覆前者认知的故事。颠覆前者,同时也是制止前者。每个人都在做着自认为正义的事,却不知道正义究竟在哪里。

    “我想先问个问题。”我插话说。

    “好。”田任说。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来的不应该是简宁嘛。”我说。

    “这要从头说起,”田任说,“你还记得邀请我当顾问,帮忙看看小说的问题对吧?我虽然没有答应,但也还是买了一些,拿回去送送朋友,自己也打开一份,感受感受。当我第一次进入游戏,被那个女孩带着游历十字街的场景时,我就对此产生了疑惑。十字街事件当时名噪一时,别说警方,老百姓都街知巷闻。见到那个女孩,我的第一反应是她可能是某个设定的NPC,可是交谈之后发现,她居然是作为十字街杀人事件的死者之一来参与其中的。这就不对了,还是新人的时候,我就仔细阅读过这份卷宗。十字街杀人事件的死者明明是两男一女,都是成年人,没有孩子啊。”

    田任所说的内容,和刚才我们看到的那一幕戏码如出一辙,众人听着他的讲述,默不做声。

    “我再次调阅了当时的卷宗,并查阅了当时的一些证物。这里面存在这样一些问题:一、到底有没有灭门?从尸体可以证明,死亡的是沈家男女主人,还有一具无名男尸。换言之,沈家的小女儿幸免于难才对,没有灭门。那么第二个问题来了,灭门的错觉是怎么造成的?要知道,现场当时确实有一个同龄的女孩儿,她紧跟着凶手,或者说她的父亲来到犯罪现场。她无力制止罪行发生,却被逃走的父亲抛弃在了现场……结果总有一些见证人,便习惯性地将她想成了你。”田任指了指面前的陈编辑。

    “于是,有的人说,有个满身血污的小女孩,有的人说,小女孩受了伤,还有的人说,小女孩死在当场。这种事情经过三传两递,就走了样,最后竟然变成了沈家的灭门案。然而,口说无凭,必须找出可靠的证据。那个小女孩是谁呢?”他顿了顿,把事情转了个方向继续说,“报纸上都把这件事描述成某个杀人魔的随机行为,可能是迎合当时人们的猎奇心态吧。而实际上,他是有动机的。动机就是那个凶手身后的女孩儿。她,长期受到沈讯的骚扰……是的,就是那样一个天使般的女孩儿,可能是在游乐场附近吧,被恶魔侵扰。”

    “你胡扯!我父亲不是这样的人!”陈编辑说着冲向田任,被我和康普特挡在中间。

    “我本不想说,但是只有真相才能帮助我们恢复理智。人已死,我不会去污蔑他。我讲过,要找到证据。结果,证据都在这里。”他从口袋里拿出一盘录像带。那是九十年代用来记录影像的存储介质,现代已经很少见。随着录像机的淘汰和停产,纵使家中存有该物,怕是也没法读取了。田任接着说:“我刚才所说的,有幸被装有这盘录像带的摄录机全都记录了下来。我起先也很诧异,难道会有人提前预知罪行,因此做好准备?要知道,1994年不是当下,不是随手便可装上个探头的时代。那就只剩下一个解释——死者本身就要记录下些什么内容……本该隐藏得很深的秘密,在这盘录像带里一览无遗。后半盘,记录了十字街杀人事件全过程,而前半盘……是他在家中伤害那些女孩的影像……出乎我们意料的是,中间还有沈家女主人的参与,他们每一次都会将女儿支开去游乐园……”

    我了解田任,他这样说,一定是有把握的,大可不必去求证这盘录像带的真伪,他从不打无准备之仗。我开口问他:“后来你去找了那个女孩儿?”

    “嗯,凶手的女儿,就是那个饱受欺凌的女孩,被送去了孤儿院。我推测,十字街杀人事件的动机,就是一个冲动的父亲为了保护柔弱的女儿所做出的行为。可是,适得其反,反倒让这个家庭彻底破裂了。说到这儿,就该谈谈我来这里的理由了。既然找到了那个女孩儿,也弄清楚了灭门案的始末,那么沈家那个正宗的女儿去哪儿了呢?时间隔得太久,查无此人了。然而天无绝人之路,这个VR小说的出现,尤其是NPC的引导,让我相信你们一定有什么计划。那个在游乐场遇到的小女孩儿,就是陈编辑嘛,而我也顺利地按照地址找到了凶手的女儿,在你们设定的故事里,不存在任何的性侵和复仇,我就知道你们并不知此事,重点不在这里。”

    “所以你利用简宁的账号进入了小说。”我说。

    “是,”田任说,“而且,我还为那些虚拟的骑车人布置了任务,为他们分配角色,演出了刚才的一幕。单从这点上来看,小说的VR技术真棒。”

    “那个女孩在哪?”陈编辑问。

    “等我们都退出游戏后,我自然会告诉你。”田任说。

    “不!那个女孩在哪!”她高喊。我觉得,田任对她的刺激,或许会激发她重又启动杀人计划的神经。

    “你冷静一下,”田任说,“这件事从头至尾,那个女孩是无辜的。当然,你也是,这样的厄运降临到谁的头上,都是灭顶之灾。现在真相大白,何苦还要苦苦相逼呢?”

    在这个时候,天台的铁门上响起一阵敲门声。

    我们望向那里,缓缓推开的门后站着一些人。他们是刚才的那批群众演员,也就是我们设计的穿街过巷的居民。在他们身后,阿四和两个男人默默地站在那里。阿四抱着其中一个男人的手臂,她脸上满是泪痕,显然已经哭了数场。另一个男人,是沈讯,他一脸严肃地站在那里,和身边的一对父女隔开了一些距离。

    “女儿,”沈讯说,“发生什么事了吗?”

    陈编辑想说些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她摇了摇头,脸上带着笑容,从嘴里哽咽着说:“爸,没事……一切都结束了。”

    我们站在楼顶,眼前亮起一阵白光。我知道,那是VR预设的时间到了,我们要和这个虚拟世界说再见了。我紧紧地抱住孩子,我的胸膛贴着他的,从未如此紧密过。

    17

    坐在简宁位置上的田任站起身,来到我和陈编辑身旁。

    其他读者陆续站起身,向着出口处走去,一股意犹未尽的感觉。我注意看,康普特和阿四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康普特闭着眼睛,像是经历了一场浩劫。阿四转过头望向我们,她的视线和陈编辑相会,两个人面无表情地对视着,我读不出其中的寓意。

    田任看了看我,说:“还有一件事,我想和你聊聊。我觉得,你撒了谎,其实你根本没看到窗口的简宗和康普特。”

    我把头转过去,无言以对。向上看时,太阳的光线如此强烈,任谁都看不清。

    “我猜想,”田任缓缓说道,“你可能的确看到了人影,那是在沈家犯案未遂的凶手身影。当然,这一切只是猜测,如果你看清房间中的不是沈讯的话,或许整件事都会不一样。”

    “那谁又来为我的遭遇买单呢?”我说。

    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说:“你知道电视塔的事吧。”

    “什么?”我不明白他的用意。

    “国立电视塔,过去曾叫东林电视塔,千禧年之前做了大部分重建。”他说。

    “这有什么关系吗?不是说设备功能升级?”我问。

    “恩,那是一部分,”他说,“内部人士说,电视塔曾经受到外力冲击,被打出了一个洞。”

    “外力……?”我听田任说着,脑中浮现出那颗兀自飞向木星的陨石。据科学爱好者说,也有些碎片突破了防线,飞向地球。

    “那会是真实的吗?”我继续问。

    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表达的是否定,还是无奈。

    我转过头去,看着已经撤空的仓库,刚才在天台的这些人,也依旧在各自的原位。该何去何从呢,或许没有人知道。

    手机响了起来,是家中的座机。

    “先生嘛?”是阿姨打来的。

    “请说。”我说。

    “您回来看看吧,孩子好像有些情况。”她说。

    我听见她在话筒里不停地说着,她有些兴奋。我的眼前逐渐模糊了起来,再后来,仓库里的场景和眼前的人都有些看不清楚了。

    这时候,不知是谁打开了仓库的大门,一道白光射进来,晃眼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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