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早期逸文-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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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罂粟花——李贺歌诗编读后[28]

    下午六点钟,有些人心里是黄昏,有些人眼前是夕阳。金霞,紫霭,珠灰色淹没远山近水,夜当真来了,夜是黑的。

    有唐一代,是中国历史上最豪华的日子,每个人都年轻,充满生命力量,境遇又多优裕,所以他们做的事几乎全是从前此后人所不能做的,从政府机构、社会秩序,直到磁盘[29]、漆盒,莫不表现其难能的健康美丽。当然最足以记录豪华的是诗。但是历史最严刻、一个最悲哀的称呼终于产生了——晚唐。于是我们可以看到暮色中的几个人像——幽暗的角落,苔先湿,草先冷,贾岛的敏感是无怪其然的;眼看光和热消逝了,竭力想找出另一种东西来照耀漫漫长夜的,是韩愈;沉湎于无限晚景,以山头胭脂作脸上胭脂的,是温飞卿、李商隐;而李长吉则守在窗前望着天,头晕了,脸苍白,眼睛里飞舞着各种幻想。

    长吉七岁作诗,想属可能,如果他早生几百年,一定不难“一日看尽长安花”。但是在他那个时代,便是有“到处逢人说项斯”,恐怕肯听的人也不多。听也许是听了,听过只发出一两声叹息,还是爱莫能助。所以他一生总不得意。他的开愁歌华下作:

    “秋风吹地百草干,华容碧影生晚寒。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衣如飞鹑马如狗,临岐击剑生铜吼……”

    说的已经够惨了。沈亚之返归吴江,他竟连送行的钱都备不起,只能“歌一解以劳之”,其窘尤可想见。虽然也,长吉去“谋生”,因为当时人以犯讳相责,虽有韩愈辩护,仍不获举进士第,大概(木来)高遭嫉,弄的落拓不堪,过“渴饮壶中酒,饥拔陇头粟”的日子。

    “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

    一团愤慨不能自已。所以他的诗里颇有“不怪”的。比如:

    “别弟三年后,还家一日余。(酉录)(酉酃去阝)今日酒,缃帙去时书。病骨犹能在,人间底事无?何须问牛马,抛掷任枭卢。”

    不论句法、章法、音节、辞藻,都与标准律诗相去不远,便以与老杜的作品相比,也堪左右。想来他平常也作过这类诗,想规规矩矩的应考作官,与一般读书人同出一路。

    “凄凄陈述圣,披褐锄俎豆。学为尧舜文,时人责衰偶。”

    十分可信。可是:

    “天眼何时开?”

    他看得很清楚:

    “只今道已塞,何必须白首。”

    只等到,“三十未有二十余”,依然,“白日长饥小甲蔬”,于是,“公卿纵不怜,宁能锁吾口”。

    他的命运注定了去作一个诗人。

    他自小身体又不好,无法“收取关山五十州”,甘心“寻章摘句老雕虫”了。韩愈、皇甫湜都是“先辈”了,李长吉一生不过二十七年,自然看法不能跟他们一样,一方面也是生活所限,所以他愿完全过自己的生活。南园一十三首中有一些颇见闲适之趣。如:

    “春水初生乳燕飞,黄蜂小尾扑花归。窗含远色通书幌,鱼拥香钩近石矶。”

    “边壤今朝忆蔡邕,无心裁曲卧春风。舍南有竹堪书字,老去溪头作钓翁。”

    说是谁的诗都可以,说是李长吉的诗倒反有人不相信,因为李长吉在写这些诗时,也还如普通人差不多。

    虽然“遥岚破月悬”“长茸湿夜烟”,已经透露出一点险奇消息。这时他没有有意把自己的诗作来李长吉的样子。

    他认定自己只能在诗里活下来,用诗来承载他整个生命了。他自然的作自己的诗。唐诗至于晚唐,什么形式都有一个最合适的作法,什么题目都有最好的作品。想于此才求自立,真是不大容易。他自然的另辟蹊径。

    他有意藏过自己,把自己提到现实以外去,凡有哀乐不直接表现,多半借题发挥。这时他还清醒,他与诗之间还有个距离。其后他为诗所蛊惑,自己整个跳到诗里去,跟诗融成一处,诗之外再也找不到他自己了。他焉不得疯。

    时代既待他这么不公平,他不免缅想往昔。诗中用古字的地方不一而足。眼前题目不能给他刺激,于是他索性全以古乐府旧调为题,有些诗分明是他自己的体,可是题目亦总喜欢弄得古色古香的,如“平城下”“溪晚凉”“官街鼓”,都是以“拗”令人脱离现实的办法。

    他自己穷困,因此恨极穷困。他在精神上是一个贵族,他喜欢写宫廷事情,他绝不允许自己有一分寒伧气。其贵族处尤不在其富丽的典实藻绘,在他的境界。我每读到:

    “腰围白玉冷”,觉得没有第二句话更可写出《贵公子夜阑》了。

    他甚至于天上些多玩意,《梦天》《天上谣》,都是此前没听见说过的。至于神,那更是他心向往之的了。所以后来有“玉楼赴会”附会故事正不足怪。

    凡此都是他的逃避办法,不过他逃不出此一个世界,于另一世界何尝真能满足。在许多空虚东西营养之后,当然不会正常。这正如服寒食散求长生一样,其结果是死得古里古怪。说李长吉呕心,一点不夸张。他真如千年老狐,吐出灵丹便无法再活了。

    他精神既不正常,当然诗就极其怪艳了。他的时代是黑的,这正作了他的诗的底色。他在一片黑色上描画他的梦,一片浓绿,一片殷红,一片金色,交错成一幅不可解的图案。而这些图案充满了魔性。这些颜色是他所向往的,是黑色之前都曾存在过的,那是整个唐朝的颜色。

    李长吉是一条在幽谷中采食酿成毒,毒死自己的蛇。

    昆明草木[30]

    序

    昆明一住七年,始终未离开一步,有人问起,都要说一声“佩服佩服”。虽然让我再去住个几年,也仍然是愿意的,但若问昆明究竟有甚么,却是说不上来。也许是一草一木,无不相关,拆下来不成片段,无由拈出,更可能是本来没有甚么,地方是普通地方,生活是平凡生活,有时提起是未能遣比[31]而已。不见大家箱栊中几乎全是新置的东西。翻遍所带几册旧书中也找不出一片残叶碎瓣了么。独坐无聊,想跟人谈谈,而没有人可以谈谈,写不出东西却偏要写一点。时方近午,小室之中已经暮气沉沉。雨下得连天连地是一个阴暗,是一种教拜伦脾气变坏的气候,我这里又无一份积蓄的阳光,只好随便抓一个题目扯一顿,算是对付外面呜呜拉拉焦急的汽车,吱吱扭扭不安的无线电罢了。我到[32]宁愿找这样一本书或一篇文章看看,自己来写是全无资格的。

    十二月十三日记

    一、草

    到昆明,正是雨季。在家里关不住,天雨之下各处乱跑。但回来脱了湿透的鞋袜,坐下不久,即觉得不知闷了多少时候了,只有袖了手到廓下看院子里的雨脚。一抬头,看见对面黑黑的瓦屋顶上全是草,长得很深,凄凄的绿。这真是个古怪地方,屋顶上长草!不止一家如此,家家如此。荒宫废庙,入秋以后,屋顶白蒙蒙一片。因为托根高,受风多,叶子细长如发,在暗淡的金碧之上萧萧的飘动,上头的天极高极蓝。

    二、仙人掌

    昆明人家门。[33]有几件带巫术性的玩意。门坎上贴红纸剪成的剪刀,锁。门上一个大木瓢,画一个青面鬼脸。一对未[34]漆羊角生在羊头上似的生在门头上。角底下多悬仙人掌一片。不知究竟是甚么意思,也问过几个本地人,说不出所以然,若是乡下人家则在炊烟薰[35]

    得黑沉沉的土墙上还挂一长串通红通红的辣椒,是家常吃的,与厌胜辟邪无关,但越显出仙人掌的绿,造成一种难忘的强烈印象。

    仙人掌这东西真是贱,一点点水气即可以浓浓的绿下来,且茁出新的一片,即使是穿了洞又倒挂在门上。

    心急的,坐怕担心费事,栽花木[36]活,糟蹋花罪过,而又喜欢自己种一点甚么出来看看的,你来插一片仙人掌吧,仙人掌有小刺毛,轻软得刺进手里还不知道,等知道时则一手都是了。一手都是你仍可以安然作事。你可以写信告诉人了,找[37]种了一颗仙人掌,告诉人弄了一手刺。就像这个雨天,正好。你披上雨衣。

    仙人掌有花,花极简单,花片如金箔,如腊。没有花枘,直接生在掌片上,像是做假安上去的。从来没见过那么蠢那么可笑的花。它似乎一点不知道自己是个甚么样子,不怕笑。唷,听说还要结果子呢,叫做甚么“仙桃”,能好吃么?它甚么都不管,只找个地方把多余的生命冒出来就完事,根本就没想到出果子。这是个不大可解的事,我没见过一头牛一匹羊嚼过一片仙人掌。我总以为这么又厚又大的大绿烧饼应当很对它们的胃口的。它们简直连看也不看一眼!

    英国领事馆花园后墙外有仙人掌一大片,上多银青色长脚蜘蛛,这种蜘蛛一定有毒,样子多可怕。墙下有路,平常一天没有两三人走过。

    三、报春花

    “虽然我们那里的报春花很少,也许没有,不像昆明。”——花园

    我不知怎么知道这是报春花的。我老告诉人“这种小花有个好名字,报春花”,也许根本是我造的谣。它该是草紫紫云英,或者紫花苜蓿,或者竟是报春花,不管它,反正就是那么一种微贱的淡紫色小花。花五六瓣,近心处晕出一点白,花心淡黄。一种野菜之类的东西,叶子大概如小青菜,有缺刻,但因为花太多,叶子全不重要了。花梗及其[38]伶仃,怯怯的升出一丛丛细碎的花,花开得十分欢。茎上叶上全沁出许多茸茸的粉。塍头田边密密的一片又一片,远看如烟,如雾,如云。

    我有个石鼓形小绿瓷缸子,满满的插了一缸。下午我们常去採[39]报春花,晒太阳。搬家了,一马车,车上冯家的猫,王家的鸡,松[40]与我轮流捧着那一缸花。我们笑。

    那个缸子有时也插菜花,当报春花没有的时候。昆明冬天都有菜花。在霜里黄。菜花上有蜜蜂。

    四、百合的遗像

    想到孟[41]处要延命菊去,延命菊已经少了,他屋里烧瓶中插了两只百合,说是“已经好些天了”。

    下着雨,没有甚么事情,纱窗外蒙蒙绿影,屋里极其静谧,坐了半天。看看烧瓶里水已黄了,问:“怎么不换换水?”孟说:“由他罢。”桌上有他批卷子的红钢笔,抽出一张纸画了两朵花。心里不烦躁,竟画得还好。松和孟在肩后看我画,看看画,又看看花,错错落落谈着话。

    画画完了,孟收在一边,三个人各端了一杯茶谈他桌台上路易士那几句诗,“保卫比较坏的,为了击退更坏的”[42],现代人的逻辑阿[43],正谈着,一朵花谢了,一瓣一瓣的掉下来,大家看看它落。离画好不到五分钟。

    看看松腕上表,拿起笔来写了几个字:

    “遗像 某月日下午某时分,一朵百合谢了。”

    其后不久,孟离开昆明,便极少有机会去他屋前看没有主人的花了。又不久,松与我也同时离开昆明又分了手,隔得很远。到上海三月,孟自家乡北上,经过此地,曾来过我这个暮色沉沉的破屋里住了一宿,谈了几次,我们都已经走了不少路了,真亏他,竟还把我给他写的一条字并那张画好好的带着!

    这教我有了一点感慨。走了那么多路,甚么都不为的贸然来到这个大地方,我所得的是甚么,操持的是甚么,凋落的,抛去的可就多了。我不能完全离开这朵百合,可自动的被迫的日益远了,而且连眺望一下都不大有时候,也想不起。孟倒是坚贞的抱着做一个“爱月亮,爱北极星的孩子”的志气,虽然也正在比较坏与更坏的选择之中。松远在南方将无法知我如今接受的是一种甚么教育。阿,我说这些干甚么,是寂寞了?“雨打梨花深闭门”,收了吧。——这又令我想起昆明的梨花来了。

    飞的[44]

    鸟粪层

    常常想起些自己不大清楚的东西,温习一次第一次接触若干名词之后引起的朦胧的响[45]往。这两天我想鸟粪层。手边缺少可以翻检的书,也没有[人][46]可以告诉我一点关于鸟粪层的事。

    书和可以叩问的人是我需要的么?

    猎斑鸠

    那时我们都还小,我们在荒野上倘徉[47]。我们从来没有那么更精緻[48]的,更深透的秋的感觉。我们用使自己永远记得的轻飘的姿势跳过小溪,听着风溜过淡白色长长的草叶的声音而(真是航)过了一大片地。我们好像走到没有来过的秘密地方,那个林子,真的,我们渴望投身到里面消失了。而我们的眼睛同时闪过一道血红色,像听到一声出奇的高音的喊叫,我们同时驻足,身子缩后,头颈伸出一点。我们都没有见过一个猎人,猎人缠那么一道殷红的绑腿,在外面是太阳,里面影影绰绰的树林里。这个人周身收束得非常紧,瘦小,衣服也贴在身上,密闭双唇,两只眼睛刻在里边,颊部微陷,鹰钩鼻子。他头仰着,但并不十分用力,走过来,走过去。看他的腿胫,如果不提防扫他一棍子,他会随时跳起避过。上头,枝叶间,一只斑鸠,锈红色翅膀,瓦青色肚皮。猎人赶斑鸠,猎人过来,斑鸠过去,猎人过去,斑鸠过来。斑鸠也不叫唤,只听得调匀的坚持的煽动翅膀声音。我们守着这一幕哑斗的边上。这样来回三五次之后,渐渐斑鸠飞得不大稳了,她有点慌乱,被翼声音显得踉跄参差。在我们未及看他怎么扳动机枪时,震天一响,斑鸠不见了。猎人走过去拾了死鸟,拂去沾在毛上的一片枯叶。斑鸠的颈子挂了下来,一幌[49]一幌。我们明明看见,这就是刚才飞着的那一只,锈红色翅膀,瓦青色肚皮,小小的头。猎人把斑鸠放在身旁布袋里。袋里已经有了一只灿烂的野鸡。他周身还是那样,看不出那里[50]松弛了一点,他重新装了一粒子弹,向北,走出这个林子。红色的绑腿到很远还可以看见。秋天真是辽远。

    我们本来想到林子里拾橡栗子,看木耳,剥旧翠色的藓皮,採红叶,寻找伶仃的野菊,这猎人叫我们的林子改了样子了,我们干什么好呢?

    蝶

    大雨暂歇,坟地的野艾丛中

    一只粉蝶飞着。

    矫饰

    我很早就做假了。八岁的时候,我一个伯母死了。我第一次(第一次么?不,是比较重大的一次)开始“为了别人”而做出种种样子。我承继给那位伯母,我是“孝子”。吓,我那个孝子可做得挺出色,像样。我那个缺少皱纹的脸上满是一种阴郁表情,这很容易被人误认为是哀伤。我守灵,在柩前烧纸,有客人来弔[51]拜时跪在旁边芦席上,我的头低着,像是有重量压着抬不起来。而且,喝[52],精彩之至,我的眼睛不避开烟焰,为的好薰得红红的。我捏丧棒,穿麻鞋,拖拖沓沓的毛边孝衣,一切全恰到好处。实在我也颇喜欢这些东西,我有一种快乐,一种得意,或者,简直一种骄傲。我表演得非常成功,甚至自己也感动了。只有在“亲视含殓”时我心里踌躇了,叫我看穿着凤冠霞帔的死人最后一眼,然后封钉。这我实在不大愿意。但是我终于很勇敢的看了。听长钉子在大木槌下一点一点的钉进去,亲戚长辈们都围在我身后,大家都严肃十分,很少有人接耳说话,那一会儿,或者我倒还挤出一点感情来的。也模糊了,记不大清。到葬下去,孝子例须兜了土在柩上洒三匝,这是我最乐意干的。因为这是最后一场,戏剧即将结束。(我差点儿笑出来。说真的,这么扮演也是很累的事。)而且这洒土的制度是颇美的。我倒还是个爱美的人!

    近几年来我一直忘不了那一次丧事。有时竟想跟我那些亲戚长辈们说明白,得了吧,别又来装模作样。

    民国三十六年一月

    蝴蝶:日记抄[53]

    听斯本德[54]聊他怎么写出一首诗,随着他的迷人的声调,有时凝集,有时飘逸开去;他既已使我新鲜活动起来,我就不能老是棲[55]息在这儿;而到:

    “蝴蝶在波浪上面飘荡,把波浪当作田野,在那粉白色的景色中搜索着花朵。”[56]

    从他的字的解散,回头,对于自己陈义的抚摸,水到渠成的快感,从他的稍稍平缓的呼吸之中,我知道前头是一个停顿,他已经看到这一段的最后一句像看到一棵大树,他准备到树下休息,我就不等他按住话头,飞到另一片天地中去了。少陪了,去计划怎么继往开来吧,我知道你已经成竹在胸,很有把握,我要一个人玩一会儿去。我来不及听他吩咐些甚么;已经为故地的气息所陶融。

    蝴蝶,蝴蝶在同蒿[57]花田上飞,同蒿花灿烂的金色。同蒿花的金色,风吹同蒿花。风搂抱花,温柔的摸着花,狂泼的穿透到花里面,脸贴着它的脸,在花的发里埋它的头,沉醉的阖起它的太不疲倦的眼睛。同蒿花,烁动,旺炽,丰满,恣酣,殢軃[58]。狂欢的潮水!——密密层层,那么一大片的花,绸[59]浓的泡沫,豪侈的肉感的海。同蒿花的香味极其猛壮,又夹着药气,是迫人的。我们深深的饮喝那种气味,吞吐含漱,如鱼在水。而同蒿花上是千千万万的白蝴蝶,到处都是蝴蝶,缤纷错乱,东南西北,上上下下,满头满脸。——置身于同蒿花蝴蝶之间,为金黄,香气,粉翅所淹没,“蜜钱[60]”我们的年龄去!成熟的春天多么的迷人。

    我想也想不起这块地方在我的故乡,在我读过的初级中学的那[61]一边,从教室到那里是怎么走的呢?我常常因为一点触动,一点波漾而想起这块地,从来没有想出究竟在那里,我相信永远想不出了。我们剪留下若干生活(的场景,或生活本身)。而它的方位消失了,这是自然的还是可惋惜的?且不管它,我曾经在那些蝴蝶同蒿花之间生存过,这将是没齿不忘的事。任何一次的酒,爱,音乐,也比不上那样的经验。

    那个时候我们为甚么要疯狂的捕捉那些蝴蝶?把蝴蝶夹死在书里(压扁了肚子)实在是不愉快的事情,现在想起来还有点恶心。为甚么呢?我们并不太喜欢死蝴蝶的样子(不飞了);上课时翻出一个来看看不过是因为究竟比我们的教科书和教员的脸总还好玩些,却也不是真有兴趣,至少这不足以鼓励我们去捕捉杀害。我们那么热心的干这个(一下子功夫可以三五十个,把一未[62]书每一页都夹一个毫不费力!),完全是表洩[63]我们初生的爰[64]。就是我们那些女同学,那些小姐们,她们的身体、姿态、脚步、笑声给我们一种奇异的刺激,刺激我们作许多没有理由的事情。这么多的花蝴蝶,蓝天、白云、太阳、风、又挑拨我[65]。我们一身蓄聚蛮野的冲动,随时就会干点傻事出来。捕捉蝴蝶,这跟连衣服跳到水里去,爬到盤[66]楼房顶上,用力踞一只大狗,光声怪叫,奇异服装完全出于一源。不过花跟蝴蝶似乎最能疏导宣发,是一种最直接,最尽致,最完备遍到的方式。我们简直可以把那些蝴蝶一把一把的纳到,嘴里,嚼得稀烂,骨笃一声咽下去的!(并不须她们任何一个在旁边看见或知道。)都是些小疯子,那个时候我们大概是十三四,十四五岁。

    这一下可飘得远了。斯本德刚才说甚么来的?让我想想看。我重新把那篇《一首诗的创造》摊开,俯伏到上面去。稍为[67]有点不顺帖,但不一会儿我就跟上他了。

    八月十四日

    花·果子·旅行:日记抄[68]

    七日

    我想有一个缾[69],一个土陶蛋青色厚釉小谭子[70]。

    木香附萼的瓣子有一点青色。木香野,不宜插缾,我今天更觉得,然而我怕也要插一回,知其不可而为,这里没有别的花。

    (山上野生牛月菊只有铜钱大,出奇的瘦脊,不会有人插到草帽上去的。而直到今天我才看见一颗[71]勿忘侬草是真正蓝的,可是只有那么一颗。矢车菊和一种黄色菊料花都如吃杂粮长大的脏孩子,要经过很大的努力与克制喜欢它。)

    过王家桥,桥头花如雪,在一片墨绿色上。我忽然很难过,不喜欢。我要颜色,这跟我旺盛的食欲是同源的。

    我要水果。水果!梨,苹果,我不怀念你们。黄熟的香蕉,紫赤的杨梅,蒲桃,呵蒲桃,最好是蒲桃,新摘的,雨后,白亮的磁盘。黄果和橘子,都干瘪了,我只记得皮里的辛味。

    精美的食物本身就是欲望。浓厚的酒,深沉的颜色。我要用重重的杯子喝。沉醉是一点也不粗暴的,沉醉极其自然。

    我渴望更丰腴的东西,香的,甜的,肉感的。

    纪德的书总是那么多骨。我忘不了他的像。

    葛莱齐拉里有些青的果子,而且是成串的。

    八日

    把梅得赛斯的“银行家和他的太太”和哈尔司法朗司的“吉普赛”嵌在墙上。

    说法朗司是最了解人类的笑的,不错。他尽得那么准确,一个吉普赛,一个吉普赛的笑。好像这是一个随时可变的笑。不可测的笑。不可测的波希米人。她笑得那么真,那么熟。(狡滑[72]么,多真的狡滑。)

    把那个银行家的太太和她放在一起,多滑稽的事!

    我把书摊在阳光下,一个极小极小的虫子,比蚜虫还小,珊瑚色的在书叶上疾旋,画碗口大的圈子。我以最大速度用手指画,还是跟不上她,她不停的旋,一个认真的小疯子,我只有望着它摇摇头。

    九日

    我满有夏天的感情。像一个果子渍透了密酒[73]。这一种昏晕是醉。我如一只苍蝇在熟透的葡萄上,半天,我不动。我并不望一片叶子遮荫我。

    苍蝇在我砚池中吃墨呢,伸长她的嘴,头一点一点的。

    我想起海港,金色和绿色的海港,和怀念西方人所描写的东方,盐味和腐烂的果子气味。如果必要,给他一点褐色作为影子吧。

    我只坐过一次海船,那时我一切情绪尚未成熟。我不像个旅客,我没有一个烟斗。旅客的袋里有各种果子的余味。一个最穷的旅客袋里必有买三个果子的钱。果汁滴在他襟袖上,不同的斑点。

    我想学游泳,下午三点钟。

    气压太低,我把门窗都打开。

    十日

    我如一个人在不知名小镇上旅馆中住了几天,意外的逗留,极其忧愁。黄昏时天空作葡萄灰色,如同未干的水彩画。麦田显得深郁得多,暗得多。山色蓝灰。有一个人独立在山巅,轮廓整齐,如同剪出。我并不想爬上去,因为他已经在那里了。

    念N不已。我不知道这一生中还能跟她散步一次否?

    把头放在这本册子上,假如我就这么睡着了,死了,坐在椅子里……

    携手跑下山坡,山坡碧绿,坡下花如盛宴……回去,喝缾里甘凉的水。我们同感到那个凉,彼此了解同样的慰安……风吹着我们,吹着长发向后飘,她的头扬起。……

    水从壶里倒出来乃是一种欢悦,杯子很快就满了;满了,是好的。倒水的声音比酒瓶塞子飞出去另是一种感动。

    我喝水。把一个绿色小虫子喝下去还不知道,他从我舌头上跳出来。

    醒得并不晚,只是不想起来。有甚么唤我呢,没有!一切不再新鲜。叫一个人整天看一片麦田,一片绿,是何等的惩罚!当然不两天,我又会惊异于它的改观,可是这两天它似乎睡了绿,如一个人睡着了老。天仍是极暗闷,不艳丽,也不庄严,病态的沉默。我需要一点花。

    我需要花。

    抽烟过多,关了门,关了窗。我恨透了这个牌子,一种毫无道理的苦味。

    醒来,仍睡,昏昏沉沉的,这在精神上生理上都无好处。

    下午出去走了走,空气清润,若经微雨,村前槐花盛开,我忽然蹦蹦跳跳起来。一种解放的快乐。风似乎一经接触我身体即融化了。

    听司忒老司音乐,并未专心。

    我还没有笑,一整天。只是我无病的身体与好空气造出的愉快,这愉快一时虽贴近我,但没有一种明亮的欢情从我身里透出来。

    每天如此,自然会浸入我体内的,但愿。

    对于旅行的欲望如是之强烈。

    草屋顶上树的影子,太阳是好的。

    三十四年记 在黄土坡

    三十五年抄 在白马庙

    街上的孩子[74]

    一

    街上看见小儿祈雨,二十多个孩子,大的十来岁,最小的才四五岁,抬着两顶柏枝扎成的亭子轿之类东西,里面烧香,香烟从密密的柏叶之间袅袅透出,气味极浓。前面几个敲糖锣小鼓,多半徒手。敲小鼓的两个,他们很想敲出一个调子,可是老有参差。看他们眼睛,他们为此苦恼。一心努力于维持凑合那个节奏,似已忘却一切。到别人同声高唱那只[75]求雨的歌谣时,便赶紧煞住鼓声和着一起唱。当大人一说“求雨去”,这声音熏沐他们,让他们结晶。这使他们快乐,一种难得的不凡的经验,一种享受。而从享受,从忘记一切的沉酣状态正可以引出热诚。他们念“小小儿童哭哀哀,撒下秧苗不得栽”,是倾全部感情而叫出来的,他们全身肌肉都颤动。这些孩子脸上都有一种怪样的严肃,一种悲剧的严肃,好像正做着一件了不起的事。这些香烟,柏枝,哑哑的锣鼓,这支简单的歌,这穿在纷乱喧闹中的一股为一种“神圣”所聚的力,象[76]大海中一股暗流,这在他们身上产生一种近似疯狂的情绪。

    二

    自从一个学生物的朋友告诉我,蝗虫有五只眼睛,两只复眼(复眼,想想我第一次知道这个东西的时候!),三只单眼,我就一直很想告诉一个孩子。

    我们在大街上,在武成路,晚上八点钟,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我们一路走过来,一路东张西望。我们发现许多很有趣的事情。我们同时驻足了:两个孩子,在八点多钟的武成路,在汽车,在钱电,电灯,在黄色显得是纯白,红色发了一点紫的武成路边上,两个孩子蹲着。他们蹲在那里,正像蹲在一棵大树的阴影底下,在一边潺潺的溪水旁边一样。他们干甚么?嘿,他们在找石缝里的土狗子哩!

    三

    我们在小西门外一个小酒馆的簷[77]外看见一个卖种子的。他有不少种子,扁豆,油菜,葫芦,丝瓜,包谷,甜椒,茄子,还有那种开美丽蓝色单瓣小花,结了籽儿乡下人放在粑粑里喫[78]的东西,许多不知名,不认识的东西,每一样都极其干净漂亮,有乡下人来买,用手点点这个抓抓那个,卖的人就跟着看看这,看看那,彼此细细的谈着。这些种子把他们沟通起来。他们正在合作,共同完成一个爱情,爱那些种子。他们依照他们习惯,都蹲着,都抽金堂叶子烟。你正说,总觉得卖种子的比一般乡下人要‘高’,一种令人感动的职业,而我们一回头,我们看见另外一件事。

    一个大约十四五岁孩子,坐在他家米铺子门前堆积的米包上,他面前四五尺人行道上有一张对折的关金券。从那孩子的脸上蹊跷表情,你发现那张票子拴了一根黑线,线牵在那孩子藏在背后的手里。我们看了半天,并未有人去检[79],有几个人经过,都没看见。那孩子(孩子!)始终挂一脸那种古怪表情,他等待胜利,一个狂喜就要炸出来,不大禁压得住,他用力闭他的嘴,嘴角刻纹,他领下肌肉都紧张了。他的自满(自满于杰作的发明?)比谲秘多。这孩子!无疑有一种魔鬼的聪明。我简直不知对他怎么好。我想刷他一个耳光么?没有,我没有。真是,见你的鬼,我走了!

    六月十八日昆明

    他眼睛里有些东西,决非天空[80]

    一

    我差不多每天都可以看到他们。下午五六点钟,他们回来了,回来,在院里井边洗他们添了一层黑泥的腿。有的坐在阶石上,总有几个在井栏上坐的。黑泥洗去,腿上的肉显得很白,灰白灰白的。院子里铺的红沙方石,是云南特有的。他们正在“劳动服务”,挑挖附近一口渐渐淤浅的湖。雨季,常常湖中无一游人。桥是空的,堤也是空的。草长得高高的。堤上柳树如乱发,树皮的颜色则为雨水泡得完全是黑的了。天色冥冥漠漠。荷叶多已枯残,水鸟也不飞,也不叫。湖水淡淡,悠悠的飘着小浪。他们各人戴了个笠子,灰色衣裳,一个一个离得远远的,一锹一锹把湖底乌郁郁的膏泥挖上来,抛在岸上。一切做来好像全无声息。他们不说一句话。只有时累了,把锹插在水里,两手扶在锹把顶上,头搁在手背上,看相邻的另一个的动作。脸上全无表情,木木的。看来他们眼角口边的肌肉只会永远维持,这个样子,很少有牵扭跳动。早晚两顿饭大概是送到湖边的。六点多钟,天也差不多黑了,该睡了。大家横到一堆稻草上去,用军毯盖好。雨下了整三个月!这个破院落每一块砖头都已经回潮发湿。那堆稻草没有一根脆的了。昆明下雨天凉起来真凉。云沉沉的压在屋脊上。

    “妹子的,耳屎都是稀烂的!”我这一次听见他们笑,看见这些脸上有亮光。他们今天没有去。十点多了,还都在家里。而且大家活泼得多,走来走去,很兴奋的样子。好些人的头都刮得光光的,白白的。有两个正坐在凳子上,由同伙中别人用剃刀×拉×拉的剖。旁边有人拧他耳朵,呵他腰。“小兔子,我亲亲你,呀唷,好嫩!”“莫闹莫闹,你等一下不剃?”已剃好的则抢着看一面不到两寸长的小鹅蛋镜子。镜子背面一个摩登大姑娘。走到旁边一个狭狭的过道中一看,伙[81],有肉哩。这个煮肉办法真是第一次看见。一个大地堂锅,白水里几块肉,肉都是一尺来长三四寸宽,咕噜咕噜直翻泡儿。这是他们挑湖的酬劳了?我想了想,半月前有人来收了濬湖捐,这个捐该能买多少肉。不管这个,“肉”是好的,你看他们吃。他们用的碗真特别,是一截竹筒。这竹筒日晒风吹,多已裂缝。汤一倒进去,四面射出来,于是他们抢着喝,手忙脚乱,急切慌张。不两天,他们就走了。也不知是那[82]个部队的。

    二

    我们到学校旁边凤翥街小茶馆喝茶。天太干,整天刮风,脸上皮肤发紧,嘴唇开裂,每天都得喝茶。凤翥街是一条凌乱肮脏的小街。街上铺石板。一街的猪尿马粪烂草鞋。

    这天凤翥街特别闹热,开来许多兵。他们刚到,尚无约束。在街上走来走去,看看这,看看那,样子蠢头蠢脑。凤翥街上有甚么可看的?全是小铺子,烟纸店,杂货店,豆腐店,羊肉馆子,羊肉摊子,卖花生葵花子儿的掮了个篮子,卖针卖绵线卖破旧衣衫的老太婆脖子下一个大瘿带,纸扎店里老头子戴一付[83]

    铜边老花眼镜画金童玉女的粉白大团脸。在荒凉的长途跋涉之后对于这些人的活动会格外感到兴趣,觉得亲切么。然而似乎又不是。他们就是要这么走来走去的走走吧,因为现在还不知道上头要让他们干甚么。

    小茶馆靠门是一张白木方桌。我们坐下喝茶。一会儿对面马店(马店是一种小栈房,供山里来的“马驮子”住宿,住人也住马)里走出一个排长模样的人。一路唠叨着进了茶馆。没头没脑,听不明白。似乎埋怨一个不解事的小兵。“教不要来,不要来。定要来,定要来!来干啥呢,来害病找死。当兵是好玩的?这一路倒了十二个……”他一嘴河南话,脸上红红的,身子方方的。他来,是办公来了。这人看来是排长,实是个连长。一个文书上士和特务长也来了。他一面分派那两个做事,一面唠叨,手上一个烧饼。忽然大声向对面喊:“叫××来,拿点钱去隔壁买一碗白米饭,看他想不想吃?”这时正有一大桶饭从街心向北抬过去,米好红!这我们才知道“白米饭”的意义。过了半天,门里走出一个病兵家,是那个××,即他所埋怨的人了。病得不轻,瘦得青入篙篙的,扶墙摸壁的走过来。白米饭买来了,他对着饭瞪了半天。那个红脸连长重叹了口气,拳头用力的搥在桌上。

    我们沿街向北走。一片空场子上,他们吃饭。十一个一桌(桌?),站好队,报了数,即可以去吃。有一队正在报数。一!二!三!五!排在第五的急于想吃,没等“四”报出来即抢出一个“五”来。“五!五!五!”值星官扑过去在五的头上打了三巴掌。“五”的帽子打在地下:“五”是个癞痢花头,头上头发有一块没一块的。“重来!”一!二!三!四!——五……十一个人围着一碗菜蹲下来。甚么菜?盐拌萝卜,上头是一层辣椒粉。第一碗饭,他们不吃菜,吃干饭。十一个人全吃完了,排队去添饭。饭不得自己动手添,由值星官一个一个鸣——过来,鸣——过去。空场上计有十二桌。一直到第三碗饭,也就是最后一碗饭了,才开始吃那一碗辣椒盐拌萝卜。

    走出凤翥街我们都说不出话,互相看看。

    三

    黄昏时候,从图书馆里出来。走到学校门口,我们看见一个兵。

    他躺在那里。

    他就要死了。

    他的同伴看他实在不行,把他丢了下来。

    他上身一件绵[84]军服,头上还有顶帽子,下身甚么都没有。他很瘦,瘦得出奇。膝骨突出来。腿上的皮挂下来,仿佛已与骨头不相连附。

    他躺在公路旁边一条浅沟里。浅沟里是松松的土。他已不能再在土上印出第二个印子。他所有的力量都消耗完了。他不能再有痛苦。也没有抵抗。甚么都快消逝,他就要完了。他平平静静仰面躺着。不是“躺着”,是平平静静“在”那里。

    他意识已淡得透明,他没有意志了。他大概已不能构成一个思想,他不能想这是蓝的,这是地,这是我。

    他的头为甚么慢慢慢慢的向两边转过来,转过去呢?他要借此知道他还活着?

    他的眼睛好大,大而暗淡。他的眼白作鸭蛋青色。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他还看甚么呢?对于这个就要失去的世界看甚么呢?

    公路上人走过来,走过去。上头是天,宝石一样的蓝天。

    三五年十一月

    烧花集[85]

    一叶落而天下知秋。秋与知是否邈不相关?二而一?管它!落下一片叶子是真的。普天下决不能有两片叶子同时落,然而普天下并是那一个风也。只要是吹的,不管甚么风。风不可捕,我拾起这片叶子。红的么?

    我的欢情,那一枝……

    一片寂静的树枝中,有一枝动了,颤巍巍的;韵律与生命合成一体。于是我想起,一只小鸟,蹬一蹬,才从这里飞去。静是常,动是变,然而任何一刻是永远。

    “有笑的一刻,就有忆笑的一刻”,笑是无穷。

    没有人能够在春到之后才认识。你是跟我的生命—齐来的。“美的定义是引起惊讶与感到舒服”;后者是已经熟悉的,前者是将会熟悉的:希望的眼睛与回忆的眼睛有同样的光,因为它们本来是一个。回忆未来的风雨晴晦,你看,天上的云,多真实。

    水至清则无鱼,然而历历可数岂非极可喜境界?

    ——历历可数么?不可能的。一尾,两尾,三,四,虎皮石边,白萍动了,一个水花儿,银鳞翻闪,喑,红蓼花边的眼睛映一点夕阳如珠,多少了?忘了。单是数本身就是件弄不清的事。“我还没有到能静静分析自己的年龄”,永远也到不了。

    “想到你的爱特别是一种头脑的爱,一种温情与忠诚的美而智的执着”。芥龙为这句话激恼了。

    一枝西番莲以绿镶牙的嫩枝自陶缶中吮收水分。一只满载花粉的蜜蜂触动花瓣,垂着细足飞出窗外。幸福可见如十指。

    附《烧花集 题记》

    终朝采豆蔻,双目为之香。一切到此成了一个比喻,切实处在其无定无边。虽说了许多话,则与相对嘿无一语差不多少,于是甚好。我本有志学说故事,不知甚么时候想起可以用这种文体作故事引子,一时怕不会放弃。去年雨季写了一点,集为《昆虫书简》,今年雨季又写了《雨季书简》及《蒲桃与钵》,这《烧花集》则不是在淅沥声中写的了。要是一个不同耳,故记之。“烧花”是甚么意思,说法各听尊便可也。谁说过“花如灯,亮了”,我喜欢这句话,然于“烧花”亦自是无可无不可。

    卅二年十二月二日

    旙[86]与旌[87]

    一、不起来的小猫

    我教书,教国文,我有时极为痛苦。“国文”究竟是个甚么东西?是哪一个指定了这么个名称?天底下简直没有比这更糊涂的事情?但痛苦的不是这个。我相信没有人狂妄荒谬到要来管我教了些甚么,如果这真在那儿“教”。在这个国度中生活有个最大的方便,即对于制度下的甚么可以全然不理睬,因为实在无从理睬,不,根本就没有甚么制度!我痛苦,因为我孤独。走近一架琴,坐下,试按一按几个键子;拉开窗前的长帘,扣了工作衣的扣子,撩一撩头发,提起一管画笔;我是多么羡慕那种得其所哉的幸福呵。室中无一呼吸,而远方有无数双眼睛耳朵向着他们。我,一个教员,一个教员是多么寒伧的东西!一走进教室,我得尽力稳住自己,不然我将回过身来,拔脚就逃。不过我的“性子”常常很好(我这一向睡得不错),我走进去,带上门(我把自己跟他们一齐关在里面),翻开书(一切做来安详从容),我讲了:

    ——上回我们讲到二十七页,“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南阁子——且何谓阁子耶’……”我说这句话写得真好,这在文言文,普通文言文里,不多见。“闻姊家有南阁子”,忽然一折,来了“且何谓阁子耶”这么一句。我们想想本来要说的话可能另是一个样子,话说了半截,忽然思想中带了一带,带了一带:“南阁子是甚么?”自己问自己,说出了口,问姐姐:“且何谓阁子耶?”这写得多有神情?——所以,我觉得“且何谓阁子耶”上面加一个破折号。……

    底下,因势利导,我想从此出发,说说归有光(文章)的特色,他作文章态度与一般人有甚么不同。我思想活泼,声音也清亮:但是,看看下面那些脸,我心里一阵凄凉,我简直想哭。

    他们全数木然。这分析得比较细,他们不大习惯?那他们至少该有点好奇,我愿意他们把我当一个印第安人看也好。可是就是木然,更无其他。一种攻不破的冷淡,绝对的不关心,我看到的是些为生活销蚀模糊的老脸,不是十来岁的孩子!我从他们脸上看到了整个社会。我的脚下的地突然陷下去了!我无所攀泊,无所依据,我的脑子成了灰蒙蒙的一片,我的声音失了调节,嗓子眼干燥,脸上发热。我立这里,像一棵拙劣的匠人画出来的树。用力捏碎一支粉笔,我愤怒!

    但是,我自己都奇怪,一边批判着一边恨恨的叫着,忽然伤狗似的大吼一声,用力抓揪自己的头发,把手里红笔用力摔去,平常决不会有的粗野态度这时都来了;这样也有不少年了;(我的青春!)我仍然有耐心把一本本“作文”改了。有时候要大喜若狂,不能自禁了,当垃圾堆中忽然发现了一点火星;即便只是一小段,三句,两句;我赶紧俯近它,我吹它,扇它,使它旺起来,烧起来。我择出这本卷子,给这个看,给那个看,“不错噢?”“很有希望,噢?”我狂热得不计较别人的眼睛怎么从卷子上收回去,怎么看我。自然,有时我是骗了自己,闪了一下的不是火,是一种甚么别的东西。这是一种嘲笑,使我的孤独愈益深厚。但一有一片小小的光,我的欢喜仍是完满的,长新的。

    我又是得意非凡,一个初中二年级学生把她的草稿交来给我先看看,她文章里说到家里几只小猫,一回家她就先去看看小猫,跟它们玩半天,她说她老想小猫要是老不大起来多好啊。我想:这孩子!我好好的看了她一眼,觉得她眉目之间有一种秀气,美起来了,说“很好,拿回去抄吧”。下了班,在随后的闲谈里我不知在谁的话后面插了一句。

    “许多东西是与生俱来的,比如艺术,大概真是一种本能。”我躺在椅子里,抽着烟,对这个世界很满意的样子。

    可是第二天,她把作文本子交来,关于小猫的那几句没有了,我愣了愣,我把本子还给她。我说:

    “你本来有些很好的东西,你为甚么丢掉呢?你觉得——我希望你把原来的稿子找一找。还找得到么?有些东西最好保留,如果你愿意保留,有兴趣。”

    下了班,饭后照例有闲谈,我仍旧在那张椅子里,抽着烟,可是我没有说甚么。我愿意等,等到我话到了时候,或者,哎……或者甚么,没有“或者”了!

    二、死去的字

    也许是偶然,我发现几个诗人喜欢一个比喻,喜欢用飘动的旗子说出向往,期待,或其他甚么的种种感情,用旗子形容一颗心。我想这是受外国的影响,因为中国人很少看一面旗子。第一,我们没有好看的旗子,没有一面旗子能够唤出任何感情。(俞平伯先生写过一句“国旗本来是猎旗”,那是很早的事情了。似乎并没有人注意过。)平常能够引升人,招邀人的,或者应推乡社做会时飘在十里方圆最高的树上的长旛吧。但那毕竟是旛,不是旗了。而且即使有旛,因旛而扬头,开胸,眼睛放光的,多半是有诗人嫌疑的人。至于喜欢船上的旗,海上的旗,在无边广漠之中的一小片颜色,那你比一般人不同,你非是诗人不可。诗人,大家要你住到旗子上去呢——喔,我这是胡扯,一个恶劣的小丑打诨,我只是看到两个字,“心旌”,在这两个字之间徘徊了一下,想了一点东西。

    “旌”我想是旗一类的东西吧。“心旌”,我觉得这两个字原来很美。可是,可是现在这两个字死了。我们通常只还有一句话,“心旌摇荡”。而“智识程度很高”的人的口中大概没有这句话;若说这一句话必伴以一个嘲讽的扁嘴,一种滑稽之感。这果然滑稽,一说这个大概容易想起大鼓,蹦蹦,弹词,绍兴戏。只想到大鼓蹦蹦弹词绍兴戏,没有人想到“旌”。若干年后连那句“心旌摇荡”也会没有的。(宁愿没有了吧!)因为唱大鼓蹦蹦弹词绍兴戏的又将唱现在的智识程度很高的人口中的话;至于那时的智识程度很高的人则不晓得说些甚么东西了。字就是这样死的。

    有些字比较活得长些,但只剩个壳子,本身已确无意义。比如“清新”这两个字老出现在我认识的一个说话根本完全没有意义的人(这种人照例一天到晚说话极多)的口中,“空气很清新”,“头脑很清新”,我不相信地感觉到“清”,尤其是“新”;他整个是个既不清也从来没有新过的人;他没有尝到空气,也绝无头脑。字死在人的嘴唇上。

    那么还是诗人来吧,给我们“造”一堆比较有光泽,有生命,比较丰富的字,像旛一样旗一样的字。因为你们比较清新。虽说,诚然,“语言是个约定俗成的东西”。

    书《寂寞》后[88]

    深宵读《寂寞》,心情紧恻,四周一点声音都没有,想起瑞娟的许多事情,想起她的死,想起她住过的屋子,就离这里不远,逐渐有点不能自持起来。人在过度疲倦中,一切状态每有与白日不同者。骤然而来的一阵神经紧张过去,我拿起原稿,这才发现,刚才只看本文,没有注意题目,为甚么是《寂寞》呢?全文字句的意义也消失脱散了,只有这两个字坚实的留下来,在我的头里,异常的重。

    瑞娟的死已经证实。这一阵子常常想起来,觉得凄凉而纳闷。为甚么要死呢?我不知道她究竟因为甚么而死,而且以为根本不应当去知道。我认识瑞娟大概是三十三年顷,往来得比较多是她结婚前后。她长得瘦削而高,说话声音也高——并不是大,话说得快,走路也快。联大路上多有高过人头的树,有时看她才在这一棵树那里,一晃一下,再一看,她已经在那一头露出身子了,超过了一大截子路,我们在两条平行的路上走。她一进屋,常常是高声用一个“哎呀”作为招呼也作为她急于要说的话的开头。她喜欢说“急煞了”“等煞了”“寻煞了”之类短促句子,性子也许稍为[89]有点急,但不是想象中的容易焦躁,不是那么不耐烦。大致说着这样的话的时候多半是笑,脸因为走路,也因为欢喜与兴奋而发红了,而且是对很熟的人,表示她多想早点来,早点看见你们,或赶快作好了那件事。她总是有热心,有好意。而且热心与好意都是“无所谓”的,率直的,不太忖度收束,不措意,不人为的。说这是简单自然也可以。但凡跟她熟识的都无须提防警觉,可以放心把你整个人拿出来;永远不致有一点悔意。偶尔接触的,也从来没有人能挑剔她甚么。谈起她和立丰,全都是由衷的赞叹道:“——是好人,真的两个好人!”朋友中有时有点难于理绪的骚乱纠结,她没有办法——谁也没有办法!可是她真着急。她说的话,做的事或者全无意义,她自己有点恨她为甚么不能深切的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可是她尽了她的心力。她的浪漫的忧郁气质都不太重,常是清醒而健康的。也许这点清醒和健康教那个在痛楚中的于疲倦中忽然恢复一点理智,觉得人生原来就是这个样子,不必太追求意义而意义自然是有的,于是从而得到生活的力量与兴趣。她就会给你打洗脸水,擦擦镜子,问你穿那[90]一件衣服,准备好陪你去吃点东西或者上哪儿看电影去。她自己当也有绊倒了的时候,因为一点挫折伤心事情弄得灰白软弱的时候,更熟的人知道那是甚么样子,我们很少看见过。是的,她有一点伤感。说老实话,她要是活着,我们也许会笑她的。她会为《红楼梦》的情节感动,为祭妹文心酸,她对苏曼殊还没有厌倦,她不忍心说大部分的词都是浅薄的。可是并不是很令人担忧的严重。而且只是在读书的时候,阑入实际生活的似乎不多。她总是爽朗而坚强的生活下来。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坚强,没有觉得这是一种美德。我们看她一直表现着坚强而从来没有说过这两个字,若有深意的,又委屈又自负的说过这两个字。她也希望生活得好一点,然而竟然如此了,也似乎本应如此。她爱她的丈夫,愿意他能安心研究,让他的聪明才智,尤其是他的谦和安静性情能尽量用于工作。她喜欢孩子。我在昆明还有时去看看他们时才生了第一个。他们住在浙江同乡会一间房里,房子实在极糟,昏暗局促荒凉而古旧,庭柱阶石都驳落缺乱,灰垩油漆早已失去,院子里砖缝中生小草,窗上铰链绣[91]得起了鳞,木头的气味,泥土的气味,浓烈而且永久,令人消沉怅惘,不能自已。然而她能在这里活得很起劲。她一面教书,一面为同乡会做一些琐屑猥杂到不可想象的事。一天到晚看她在外面跑来跑去,与纸烟店理发店打交道,——同乡会有房子租给人住居开店,这种事她也得管!与党部保甲军队打交道———个“民众团体”直属或相关的机构有多少!编造名册,管理救济,跟同乡会老太太谈话,听她诉苦,安慰她,而且去给她想办法,给她去跑!她一天简直不知道跑多少路。我记得她那一阵穿了一双暗红色的鞋子,底极薄,脚步仍是一样的轻快匆忙。可是她并不疲倦,她用手掠上披下来的头发,高高兴兴的抱出孩子来给人看,看他的小床铺,小被褥,小披肩,小鞋子。提到她的生活,她做的事,语气中若有点称道,她还是用一个“哎呀”回答。这个“哎呀”不过不大同,声音低一点,呀字拖长,意思是“没有道理,别提它吧”。那种光景当然很难说是美满,但她实在是用一种力量维持了一个家庭的信心,教它不暗淡,不颓丧,在动乱中不飘摇惶恐。这也许是不足道的,有幻想的,聪明的,好看的女孩不愿或不屑做的;是的,但是这并不容易。用不着说崇高,单那点素朴实有不可及处。为了活下来,她作过许多卑微粗鄙的活计劳役,与她的身份全不相符的事,但都是正直而高贵去作,没有在她的良心上通不过的。——当然结果都是白赔力气,不见得有好处,她为她自己的时候实在太少了。许多陈迹我们知道得少而虚浮,时期也短暂,只是很概念的想起来,若在立丰和她更亲近人,一定一一都是悲痛的种子。她那么不矜持的想活,为甚么放得下来了呢?从前我们常讨论死,词论死的方式,似乎极少听见她说过惊人的或沉重的话。到北平后的情形不大清楚,但这一个时候或者某一时刻会移变扭转她的素性么?人生有甚么东西是诚然足以致命的,就在那一点上,不可挽回了?……这一切都近于费词,剩下的还是一句老话,愿她的灵魂安息吧。

    瑞娟平生所写文章不多。我见过的很少。她的工力才分我都不大清楚。她并无以此立身名世之意,不过那样的生活竟然没有完全摧残她的兴趣,一直都还写一点,即使对别人都说不上甚么太大意义,但这是一点都不妨害人的事情,她若还活着,也许还会写下去的。对她个人说起来,生命用这一个方式使用,无论如何,总应当有其价值。这一篇篇末所书日期是十二月,当是去年,距离现在不过五月。地点在北大东斋,是离平之前所写。手迹犹新,人已不在世上,她的朋友熟人若能看到,应当都有感慨的。

    五月二十日记

    斑鸠[92]

    我们都还小,我们在荒野上徜徉。我们从来没有过那样的精致的,深刻的秋的感觉。

    秋天像一首歌,溶溶的把我们浸透。

    我们享受着身体的优美的运动,跳过了小溪,听着风流过淡白的发光的柔软的草叶,平滑而丰盈,像一点帆影,航过了一大片平地。我们到一个地方去,一个没有人去的秘密的地方——那个林子,我们急于投身到里面而消失了。——我们的眼睛同时闪过一道深红,像听到一声初期的高音的喊叫,一起切断了脚步。多猛厉的颜色,一个猎人!猎人缠了那么一道深红的绑腿,移动着脚步,在外面一片阳光,里面朦朦胧胧的树林里。我们不知道我们那里也有猎人——从来没有见过,然而一看见我们就知道他是,非常确切的拍出了我们的梦想,即使他没有——他有一根枪。太意外又太真实,他像一个传说里的妖精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怕。我忘不了我们的强烈的经验,忘不了——他为甚么要绑那么一道深红色的绑腿呢?他一步一步的走,秋天的树林,苍苍莽莽,重叠阴影筛下,细碎的黄金的阳光的点子,斑斑斓斓,游动,幻变,他踏着,踏着微干的草,枯叶,酥酥的发出声音,走过来,走过去了。红绑腿,青布贴身衣裤。他长得瘦,全身收束得紧紧的。好骨干,瘦而有劲,腰股腿脚,处处结实利落,充满弹性。看他走路,不管甚么时候有一根棍子剧速的扫过来,他一定能跳起来避过去的。小脑袋,骨角亭匀而显露,高鼻梁,薄嘴唇,眼目深陷,炯炯有光,锐利而坚定。——动人的是他的忧郁,一个一天难得说几句话的孤独的生活着的人才可能有的那种阴暗,美丽的,不刺痛,不是病态的幽深。冷酷么?——是的。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这样的不动声色的人,这样不动声色对付着一个东西。一看就看出来,他所有的眼睛都向外看,所有的耳朵都听,所有的知觉都集中起来,所有肌肉都警醒,然而并不太用力,从从容容的,一步一步的走。树不密,他的路径没有太多曲折歪斜。他走着,时而略微向上看一看,简直像没有甚么目的。用不着看,他也确定的知道它在哪里。上头,一只斑鸠。我们毫不困难的就找到了那只斑鸠,它的身体给我们指了出来,这只鸟像有一根线接在它身上似的。是的,我们像猎人一样的在这整个林子里只看得见一只斑鸠了,除此之外一无所见了。斑鸠飞不高,在参差的树丛里找路,时而从枝叶的后面漏出瓦青的肚子,灰红的胸,浅白的翅胛,甚至颈上的锦带,片段的一瞥。但是不管它怎么想不暴露它自己,它在我们眼睛里还是一个全身,从任何一点颜色我们复现得出一个完整的斑鸠。它逃不出它的形体。它也不叫唤,不出一声,只轻轻的听到一点鼓翅声音,听得出也是尽量压低的。这只鸟,它已经很知道它在甚么样的境遇里了。它在避免一个一个随时抽生出来的弹道,摆脱紧跟着它的危机。摆脱,同时引导它走入歧途,想让它疲劳,让它废然离去。它在猎人的前面飞,又折转来,把前面变后面,叫刚才的险恶变为安全。过去,又过来,一个守着一个,谁也不放弃谁。这个林子充满一种紧张的,迫人的空气,我们都为这场无声的战斗吸住了,都屏着气,紧闭嘴唇,眼睛集中在最致命的一点上而随之转动。勇敢的鸟!它飞得镇定极了,严重,可是一点没有失去主意,它每一翅都飞得用心,有目的,有作用,扇动得匀净,调和,渐渐的,五六次来回之后,看出来飞得不大稳了,它有点慌乱,有点踉跄了。——啊呀,不行,它发抖,它怕得厉害,它的血流得失了常规,要糟!——好快,我们简直没有来得及看他怎么一抬枪一声响,亮极了,完了,整个林子一时非常的静,非常的空,完全松了下来。和平了,只有空气里微微有点火药气味——草里有甚么小花开了,香得很。

    猎人走过去,捡了死鸟,(握在手里一定还是热的)拈去沾在毛上的一小片草叶子。斑鸠的脖子挂了下来,在他手里微微晃动,肚皮上一小块毛倒流了过来,大概是着地时擦的。他理顺了那点毛,手指温柔抚摩过去,似乎软滑的羽毛给了他一种快感。枪弹从哪里进去的呢?看不出来。小小头,精致的脚,瓦灰肚皮,正是那一只斑鸠,灰色的肩,正是那一只啊,甚么地方都还完完整整的,好好的,“死”在甚么地方呢?他不动声色的,然而忧郁的看了它一会儿,一回头把斑鸠放进肋下一个布袋子里——袋子里已经有了一只野雉,毛色灿烂的一照。装了一粒新的子弹,背上枪,向北,他走出了这个林子,红色的绑腿到很远很远还看得见。秋天真是辽阔。

    现在我们干甚么呢?在这个寂寞的树林里?

    蜘蛛和苍蝇[93]

    甚么声音?我听到一缕极细的声音,嘤嘤的,细,可是紧,持续,从一个极深地方抽出来,一个不可知的地方。可是我马上找到它的来源,楼梯顶头窗户底下,一个墙犄角,一个蜘蛛正在吃一个苍蝇!

    这房子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蜘蛛!未看房子的时候,房子空着,四堵白壁,一无所有,而到处是许多蛛蛋。他们一边走来走去察看,水井,厨房,厕所,门上的锁,窗上缺不缺玻璃……我一个人在现在我住的这一间里看着那些蜘蛛蛋。嗐噫!简直不计其数,圆圆的。像一粒绿豆,灰黑色,有细碎斑点,饱满而结实,不过用手捻捻一定有点软。看得我胃里不大舒服,颈子底下发硬起来。正在谈租价,谈合同事,我没有说甚么话。——这些蛋一个一个里面全有一个蜘蛛,不知道在里头是甚么样子?有没有眼睛有没有脚?我觉得它们都迷迷糊糊有一点醒了似的。啧!啧!——到搬进来的时候都打扫干净了,不晓得他们如何处理那些蛋的。可是屋子里现在还有不少蜘蛛。

    蜘蛛小,一粒小麦大。苍蝇是个大苍蝇,一个金苍蝇。它完全捉住了它,已经在吃着了,它啄它的背,啄它的红颜色的头,好像从里头吸出甚么东西来。苍蝇还活着,挣扎,叫。可是它的两只后脚,一只左中脚都无可救药的胶死了。翅膀也粘住了,两只翅尖搭在一起,左前脚绊在一根蛛丝上,还完好。前脚则时而绊住,时而又脱开。右中脚虽然是自由的,但几乎毫无用处,一点儿着不上劲。能够活动的只有那只右前脚,似乎他全身的力量都聚集在这只脚上了。它尽它的最后的生命动弹,震得蜘蛛网全部都摇颤起来,然而还是盲目的乱动,情形越来越坏。它一直叫,一直叫,我简直不相信一只苍蝇里头有那么多的声音,无穷尽的声音,而且一直那么强,那么尖锐。——忽然塞住了,声音死了。——不,还有,不过一变而为微弱了,更细了,而且平静极了,一点都不那么紧张得要命了。蜘蛛专心的吃,而高高的跷起它一只细长的后脚,拼命的颤抖,抖得快极了。不可形容的快,一根高音的弦似的。它为甚么那么抖着呢?快乐?达到生命的狂欢的顶点了?过分强烈的感情必须从这只腿上发泄出去,否则它也许会晕厥,会死?它饱了吧,它要休息,喘一口气,它放开了苍蝇,急急的爬到一边,停了下来。它的脚,它的身体,它的嘴,都静止不动。隔了三秒钟,又换一个地方,爬得更远,又是全身不动。它干吗?回味,消化?它简直像睡着了。说不定它大概真睡着了。苍蝇还在哼哼,在动换,可是它毫无兴趣,一点都不关心的样子。……

    睡了吗?嗐,不行,哪有这么舒服的事情!我用嘴吹起了一阵大风,直对它身上。它立刻醒了,用六只长脚把自己包了起来。——蜘蛛死了都是自己这么包起来的。它刚一解开,再吹,它跑了。一停,又是那么包了起来,其中有一次,包得不大严密,一只脚挂在外头。——怎么样,来两滴雨吧!这不是很容易的事,我用一个茶杯滴了好多次才恰恰的滴在它身上。伙!这一下严重了,慌了,赶紧跑,向网边上跑。再来一滴!——这一滴好极了,正着。它一直逃出它的网,在墙角里躲起来了。

    看看这一位怎么样了,来。用一根火柴把它解脱出来,唉,已经差不多了。给它清理清理翅膀腿脚,它都不省人事了,就会毫无意义乱动!它一身纠纠缠缠的,弄得简直不成样子了。完了,这样的自由对它没有甚么多大意思。——还给你!我把苍蝇往它面前一掼,也许做得不大温柔,蜘蛛略略迟疑了一下,觉得情形不妙,回过身来就跑。你跑!那非还你不可!它跑到哪里,我赶在它前头把半死的苍蝇往它面前一搁。它不假思索,掉头便走。这是只什么苍蝇呢?作了半世蜘蛛,从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事情!这超乎它的经验,它得看看,它不马上就走了,站住,对着它高高的举起两只前脚,甚至有一次敢用一只脚去叼一下。岂有此理!今天这个苍蝇要吃了你呢,当面的扑到你的头上来了。一直弄得这个霸王走投无路,它变得非常激动起来,慌忙急迫,失去了理智,失去了机警和镇定,失去了尊严,我稍为感到有点满意,当然!我可没有当真的为光荣的胜利所陶醉了。

    得了,我并不想做一个新的上帝,而且蹲在这儿半天,也累了,用一只纸烟罐子把蜘蛛和苍蝇都捉起来扣在里面,我要抽一根烟了。一根烟抽完,蜘蛛又是一个蜘蛛,苍蝇又是一个苍蝇了:揭开来一看,蜘蛛在吃苍蝇,甚至没有为揭开罐子的声音和由阴暗到明朗骤然的变化所惊动。而且,嗐,它在罐子里都拉起了几根丝,结了个略具规模的网了!苍蝇,大概是完了事。在一阵重重的疲倦淹没了所有的苦痛之后,它觉得右前脚有点麻木起来,它一点都不知道它的漂亮的头是扭歪了的,嘴已经对着了它的肩膀。最后还有一点感觉,它的头上背上的发热的伤口来了一丝凉意,舒舒服服的浸遍它的全身,好了,一缕英魂袅袅的升上去,阿门。

    我打开了今天的报纸。

    卦摊[94]——阙下杂记之一

    初到北平,哪儿也不认识。——充满了新鲜。从东安市场到沙滩不是最普普通通的一条路么?住在沙滩的人都熟,我后来也都熟透了。可是刚到的那一天,他们带我上市场吃晚饭,晚上回来,那天没有灯,黑黑的,我觉得这条路上充满了东西,全都感动我,我有点恍恍惚惚,我心里不停的有一个声音:我到了一个地方,我到了一个地方。我一点儿不认识,而且我根本没有要去认识路,他们告诉我“哎,拐弯”,“哎,哎,曾祺”。……全都殷勤极了,我像一个空船,一点担负都没有。……我们上公园去。从沙滩坐三轮。我在三轮车上不觉路之远近,我放开眼睛看,觉得这条路很好。车子一转,“这条路好!”从街市转入冷静,像从第一页(书)到了第二页,前面的多方的印象流入统一的,细致的叙述。车在城墙下平路上走,城墙,河水,树,柏树,胶皮轮子咝咝的响,天气好,爽快,经过一个地方,又是城墙,河水,柏树,稍为杂乱一点,一点人工,一点俗——到了。很难找到甚么话说出我对公园的初次印象。很像一个公园。——这就是说很难产生一个印象,一个比较具体的,完整的,肯定,毫不犹豫,不由理智整理过的印象。公园总有点儿乱,一点儿俗,一点儿人为的痕迹。回来,我倒是记得那条路。城下的路。我记得那条路上有好些测字摊子。那条路我说不出来,我说“那条路上有好些测字摊子”,就代表了我对路的感情了,我觉得很表达出来了,听着,看到我说话的样子,他们也都懂了。这条路是一个喜悦。

    那条路是东华门至西华门,太庙后河沿至公园后门的路,紫禁城下的路,当中所经过的那“—个地方”是午门的前面;阙左门与阙右门之间,即我现在所在的地方。我对于这个地方,这条路可以说是很熟的了。我现要说那些测字摊,卦摊。——这种摊子我一直都称之为测字摊,这也许是我的家乡土话。或者是因为我们那里这种摊子乃是以测字为主,虽其所从业类皆不以测字为限,且或有根本就不给人测字者,我们则一律名之为“测字摊子”了。按测字当作拆字,拆析字画,加以添减,附会阴阳时日之数为说,为人剖置疑信灾祥之术也,但小时看测字先生放置字卷的铜制或木制小斗的正面所写的正是“测字”这两个字,遂深深的记下了。“测”自[95]较“拆”字更深一筹。“测”者猜测之谓,许多事情本就是猜测猜测而已,哪里就当得真呢?拆字若是直白,测字似更宛转,各有所长,难可抑扬之也。我唯在昆明翠湖公园昆华图书馆前的石凳上看到过一个,那真是“拆(!)字”的。一个老头子,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子,他坐在石凳上你以为他就是坐在那里而已,是个坐在那里休息休息的人,不以为他是干甚么的。他没有布匾桌帷,没有桌子,没有八卦太极之类东西,没有一点神秘的,巫术的,没有神秘与巫术被否定了之后的漂泊的存在的嘲笑空气,使人相信的热心已经失去,但不得不对自己的热心作无望的乞怜的难堪的无力的挣扎,没有那种露出了难看的裸体,希望人家不必细看的悲哀的声音,没有“混碗饭吃吃”的最卑下的生活态度,没有“江湖气”,他有一个墨盒一支笔,你甚至连一个墨盒一支笔都不觉得他有,一点都不惹你注意。

    他的唯一的特点是:质朴。质朴是他的一切。我们不知道怎么知道他是个测字的,事实上我至今仍找不出甚么理由能够断定他是,除非是我们看见过他拆过。我们很少看见过。我们都看见过,但是都很少,仿佛每个人都有机会看到一次,不同的一次,那简直是滑稽!他根本不“会”,不像,不是那么一回事。如果有最不适于作这样的事的,那是他。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比他做得更好的。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写一个字,三五句话就完了,来拆字的还不走,等着,看看他:完了吗?——完了!看他样子,不想再说一句话,也没有一句话说了。他也没有觉察到他的顾主还没有满足,还在等。像从一个瓶子里倒出一粒豆子,没有了。给下钱,不走还干甚么呢?走,这位先生心里实在莫名其妙。测字算卦也者,本来就是把你心里的话给你说出来,把你的路理一理,给你的纷纭一个暂时的秩序,把某些话颜色加深,加深而且联系起来,让原有的趋势成为一个趋势,淤滞的流得更畅,刷带两岸泥沙,成为欢乐的奔赴,叫你听见你的声音,你的颤摇的,吃吃的,钟情的语言,你的泪和你的笑,让你甜蜜的作一次梦。是的,作一次梦,让你得到安慰,于是有勇气。温暖的,抒情的职业,体贴,想象,动人的语言,诗人啊,不是甚么“哲学家”!可是他是质朴的,他一点儿没有说“到”他的心里去;他没有得着他想要的:感动。他走在林荫路上,他的脸对着风景,他觉得渴,他为一种东西燃烧起来了,他的虚有所待的肉体满是欠缺,一窝嗷嗷的黄口(的鸟)。他质朴的穿着青布衣服,质朴的坐着,毫无所“动”。从从事职业到从职业里退出来没有分别,没有界限,没有过程。说话的多少有甚么关系呢,他没有说话,没有话,除了一句:他是永久的质朴。他坐在那儿,不想。他不是空洞的,他有他的存在,一个本然的,先于思想的存在,一个没有语言的形象。我们觉得很奇怪,我们奇怪他怎么会是一个拆字的。这是不可能的,正如我不可能“是”你。他之能够继续在那里,是因为他已经在那里很多年了。(这也不是个拆字的地方。)我们常常有一阵,天天,看见他,从市桥上下来,他一定“在”。有一天不在,比如下了大雨之后,我们一定会觉得他不在的。——可是北平不叫拆字摊子也不叫测字摊子,北平叫“卦摊”,“卦——摊儿”,我听白书痴先生说,“我们这个卦摊(儿)……”好的,“卦摊(儿)!”我们照他念。

    翠湖的雨后。那些树,树在路上的影子,水的光。东边那条堤,淤塞的,披纷的水草,过饱的欲望,忧愁。有时一只白鹭把一切照亮了。昆华图书馆后面盈盈的水上的一所空空的,轩敞的,四边是窗户的,将要欹圮的楼……

    昆明的卦摊都是在晚上出来的。是的,“出来”了。这是两个再好没有的字。白天都没有的。白天有的是另一种。白天的多半是外来的。所谓外来的是因为抗战而从本来与云南没有密切关系的外省地方而来的术士。这些术士本来大多在南京上海汉口长沙等大都市为往来客商,达官贵人,姨太太,军官看相算命的。——否则来不了,也不来昆明。多半可以住在旅馆里,在街上贴了帖子,某日起在某大旅舍候教,旅馆外面挂一长方镜框,白纸黑字,浓墨大书甚么居士,甚么甚么子,字体多为颜柳,用笔必重。虽有于名号上冠以“峨眉”字者,实以江南与湖北人为多。阔的很阔,且势所必然,与政治(!)与走私运鸦片等类事有关系,盖已是一“要人”,不可复以命相家目之也。可是也有潦倒下来,只能借半开半闭的店肆檐下一角地摆一个卦摊子的。护国路护国门内有一个“奇门遁甲”。我们都对这个“奇门遁甲”有颇深的印象。一者,云南没有奇门遁甲,那么复杂的家具好些本地人或许还没有见过。一个大木盘,堆着简直两三百小茶杯口大的象棋子样的刻着各样的字的木饼子,噼噼啪啪搬来搬去,实在是很了不得的样子。我们认得他,不知道他叫甚么名字,名之为“奇门遁甲”。再者,我们所以为他吸引,主要是因为他的感情,因为他的综杂的客意。他不得意,他有屈辱之感,他的艰难的衣食反激他本来有的优越之感时时高张[96],初到云南的外省人都有一种固执的优越感对着他同登记的本省人。工人对工人,学生对学生,算卦的对算卦的以及与算卦有关甚至无关的人。他的屈辱与优越不停的解结造成他的冷淡。这在他的白白的瘦脸上表现得很清楚,在他的瘦白的脸上发一点儿黄,在他的眼珠里发紫,在他的削薄的悲苦的上唇上生几根淡淡的胡子。他终日扰着手,淡淡的对着长街。他不跟人说话,因为他的下江口音和他的扁扁的干燥的嗓子。有时有一个生意,他噼噼啪啪搬动木饼子,他有点儿急切,一点儿兴奋,他的指头又长又瘦,神经质的伸出去,跷起来。没有人,有时,他也忽然热心的,念念有词,目光灼烁的搬动一阵,于是又是冷冷的了。也许因为他的了不得的,教人猜不透,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因而总觉得他一定有道理的那套家具;更可能就因为他那种神情,那种失败的,怨懑的,冷冷淡淡,呼求然而又蔑视的不平衡的,戏剧的情绪的泄露,最有力的或者是蔑视,人会向蔑视走过去的,他的生意一天一天的好,后来简直非常的好起来了。他使这条街改了样子。他阔了。对面一家湖南馆子常给他送一碗面作点心。他本来虽然一直是整洁(整洁是他的标识,他的骄傲),可是不可掩饰的寒微的灰布长衫换成了好质料的夹袍、棉袍……是二手货,从拍卖行里买来的,都有点旧,然而是花了细心挑来的,料子好,除了一两处(可惜的一两处)不完全合身之外,全都妥帖,他很在意衣服,包含爱美的与功利的目的。是旧货,但是别忙,他就要新起来,卖旧的,买新的,他会穿得到哪里都走得出去的,到他那些要到的地方!于是他说话了,他跟街坊邻舍男男女女都搭讪了,他笑了,他脸上好看多了,他发了一点儿胖,虽然指头仍是瘦长瘦长的。我不再看他,我对他已经完全失去兴趣。……他年纪不大,三十多岁,至多不过四十,头发留得很长,总是梳得很整齐,有点女人气,像个唱旦角的票友。

    树挪死,人挪活,抗战八年,多少人到内地活了一遭过来了。现在我们要说那些本土旧有的,那些老卦摊子。像一切乡土的东西一样,时间对他们没有多大的影响,从我们来,到我们走,他们简直没有变动,第一次看见跟最后一次看见没有甚么两样,完全是那“一个”,八年在他身上不过两天,没有意义的两天。甚么都已经定了,就像茶杯已经是茶杯,除非唯一的变,是死——没有了。世间没有永恒,永恒常近于虚设。这种土有的规模较大,设肆挂牌,栽花养猫,是卦摊不是卦摊了。我们说卦摊。我们晚上出来蹓街,在大光明影戏牌前头,青年会外面,崇仁街新亚酒店的不像是酒店,像从小山脚下旷野之中移来的朴拙的石砌建筑的外面,在繁华的夜市的旁边,在铁匠铺,麻绳水桶铺,买卖石顶子珊瑚朝珠,老光水镜眼睛的小古董铺子的檐前人行道上;在光华街云瑞公园对面,我们就看见这些卦摊了。——是的,有卦铺,卦铺多有玻璃隔扇,玻璃擦得很亮,充满太阳,白粉墙,各种照片,菊花。……卦铺属于白天,卦摊属于夜。白天也有卦摊,但至若存若亡,无足轻重,没有颜色,没有生命,犹如道旁一张废纸。晚上来了,星星在都市的长街上突亮起来,天上有一点淡淡的,不动的发光的云,底下——人;慢慢地回转着,发出水的声音,泡沫的声音,绸缪而轻软,酝酿着一种不可知的,微带喜剧气味的朦胧的意义,卦摊一个一个点起了它们的灯。于是,这才醒了,“充满”了,是的,“出来”了。六七点钟以后,云瑞公园前头描写一个失去的时代,一章温柔的,无力的,晚期的历史,一个梦。云瑞公园对面是甬道街,路的交口形成半月形,留出一块不小的场子。当中一圈冬青围着一个水池,最初也许是伞一样的喷着水的,现在则总是不断的汩汩的涌出不到半尺高。晚上喷泉只汩汩的响,跟场子后面许多地方都被灯光遮没了,看不见了。一个梦,梦一样的灯。水池前面,路边,摆满了一长列摊子,卖烟,卖蜜饯,卖米花,铁豆,葵瓜子,卖麦粑粑,卖糖,卖羊血豆花米线,卖猫菜,(牛马碎肉切之为末)卖煠鱼,卖甘蔗,梨,橘,或柿子,柿饼子,卖馄饨,卖烧饵块……或为男,或为女,或为满面辛劳的线[97],或为稚嫩柔软的脸,衣着姿势,各有不同,吆喝着,敲击着锅瓢或特有的响器,嘈嘈切切,热闹非常,然而又合成一种无比的静意。声音并不堆积起来,一面升起,一面失去,所以总维持一定的密度,如鱼在水,各不相及。他们大都点着灯,有不带灯的则把货物摆在别人有余的光底下。一盏一盏的灯。电石灯,咝咝的响——管子别塞住了。一打开就不得了,甚么样的气味呀!没有一个闻不到;锡座子高罩的煤油灯,桅灯——或曰马灯,诸葛灯,鸦片烟灯。——烟灯拿来拿去以作各种用处,此地独多。我住在民强巷每天在外面游荡到很晚回去,每天为我开门的驼背老头子手上拿的正是这种灯。他拿着这个灯就跟拿着一个象征似的。这些灯都是足够的亮,而且彼此融合起来,造成一个连绵的辉映,不停的有一点摇移。有时一阵风,麦浪似的往一边一涌,每个灯焰都拉长了一点,然后又回来,恢复不变的多情的看望。然而这一段光永远既不能高,也不能远,为天,为影子,为更强的光封锁在地面上,每天一度,到十二点,逐渐阑珊失去。在这片灯光中,在微黄,雪白,昏暗,皓洁的流汇之中历历点出一朵一朵红光来的是卦摊的纸灯。木制为架,作长方形,高可一尺,四边糊以梅红纸,纸上写字,不外文王神课之类,注明卦金若干,或兼带写家信,里面点的是甚么呢,看不出来,但可以知道一定有的是烟灯,亮是不怎么亮的,但也一样的是“足够”了。十分鲜明的,热心的,有精神的,安定甚至快乐的照满了方寸之地。灯的后面,测字先生低着头在工作,他兴致很好,脑筋灵活,身体不疲倦,心地平和,不为甚么焦虑煎急,不为绝望所苦,他简直是幸福的。一切像梦,他唯在梦里真实,唯在梦里是“醒”的。——喔,我的老天爷,他的长衫里没有衬褂,他的裤子没有屁股,他的脚直接的接触着大地,他既没有穿袜子也没有穿鞋呀!一切在充满感情的红灯下面,在桌帷底下。风摇动着灯,摇动着桌帷。

    这些卦摊是本土旧有的,但他们几乎全数是四川人。云南在某个意义上是四川的殖民地。有好些行业完全的是川人包办,如在茶馆里“送看手相不要钱”的,蹲踞在凳子上放鞭似的拍着醒木,也放鞭似的用高亢尖锐的声音说书的,卖“白糖糕,天平糕”,卖粉蒸牛肉,牛肉面,担担面的……他们构成了一部分“四川”,也成了“云南”的一部分,他们从一个土地生长,而是另一个土地的颜色。像一切侨居多年的人,他们早已把“家”“搬”到这里来了。他们没有那种客意。——啊,他们的客意是多少年前的,这种客意已经混入他的人格,不会退落,于是也不浮现,他们的固定是他们的漂泊。他们漂泊,且使土地漂泊。——四川人是很容易看出来的,个子大都矮一点,腮没有云南一般人宽厚,嘴比较尖,脑门子稍稍高出,比较精利,比较倔强;而摆卦摊的四川人眼睛常常比较黑一点,因为他们的眼窝子深,因为他们瘦。

    ……不得不说这一个。这个“云大的老头子”。……语言的价值在它的共通性,同样有价值的是它的区别性。有些话在某些人之间通行,对另一些人则完全没有意义。这些特别的,而在那一些人是极其普通的说法是他们的一个连锁。他们在跟别人说不通的时候,于是,想起从前,想起他们的共通的生活来了。是的,有些说法是独创的,有意的,比如绰号,暗语,简称……多少经过一种努力,为了一种目的,多少是一种契约的行为。这是一种标榜,是倒因为果,不因说法而产生连锁,倒是为了企图缔结连锁而(采取)某些说法的;当日或可予那个“团体”一种快感,但比起那些未经意识,自然而然,不知不觉中产生的在日后所引起的惆怅,实在轻浮多了,楚人以虎为“於菟”,非知於菟者虎也,而别为之说;於菟是於菟,虎是虎,楚人是楚人也。于是乎楚之人出于楚之国,其怀乡之情是无可假借的是真的。我说这个“云大的老头子”你们怎么会懂得呢?云大是云南大学。但这个“云南大学”并非是一个教育机构,或一堆建筑,或其他甚么。我们从文林街下来,过玉龙堆,于是是“云大”了。我们的身体降下来,走斜坡,履平地,下雨时水流的声音,避让汽车的姿态,逶迤的墙,夜行的星,我们的饥饿和口袋有钱时的平安感……这都是“云大”。云大向南,翠湖东路,一棵大尤加利树沙沙的响。有时我们焦急的在云大门口等公共汽车,我们一个约会也许会误了时刻了,好些晚上我们在云大学唱昆曲,我们从柏树下面走过,借着一点远处来的灯光。我们在冬天的时候,去看花,看看那些麻叶绣球,我们认定的迎春花第二年开了。一个很好的女孩子,他们叫她“无所谓”,被人砍了一刀,因为衰弱,T、B菌猖獗起来,死了。……我们用一种不愿意提起的,痛苦的心情,不得不想起闻一多先生。……但是我不想在现在哭。

    “云大”是我们的生活,要把它下一个定义正如同一个盆子里把漆抓出来一样的不可能。——云大门口,左边,有一个小茶馆,我们叫它“老板娘”,因为管理业务的是一个女人,一个白胖白胖的像一个煮熟的果子一样的,虽然已经超过了年龄,然而极其富于母性的女人。——母性过多有时叫人难过,好像已经很饱了去吃一种黏黏的甜食一样。她的儿子,在茶馆的一角开了一个雕字铺,用一种奇怪的兴趣,奇怪的笑容从事工作,用浓墨在虎皮宣上描了好些各种篆隶字体屏条,贴得一墙都是……我们在这里用高高的,印着福禄寿喜图的粉白粉白的瓷杯子喝过好些时候茶。但是对我们的年龄,对我们的浪子凄怆的心与对于凄怆的热爱不相容,我们在对面,右边,那个很知道甚么是生活,从来没有对任何事物,任何语言表示过兴趣的老头子开设的茶馆里喝茶的时候更多。一个老的,最富地方色彩的,下等的茶馆。墙上一边贴一张红纸告白,我们每次都要这边看看,那边看看的,一边吃着南瓜子,葵花瓜子。记不全了:

    “走进来……

    一坐下桃园结义

    ……

    要账时三请孔明。”

    “……

    ……

    任你说得莲花现,

    不赊不赊硬不赊!”

    好的,不赊!我们没有想到要他赊过。我们中意他的“无情”,他的无牵挂,中意他不给我们一点负担。如果这个茶馆失火烧掉了,我们的惋惜也不致成为是痛苦的,不致使我们“哀毁”。我们记得的是我们自己而已。我们“信步”而来喝茶,有时很早很早,有时时间很长,迟到晚间十一二点,一点,到我们不得不回去的时候。我们用空洞又恳切的,懒散之中溶有不安的眼睛看看这,看看那。看我们知道的,认得的,很熟很熟的人一个一个走过来或走过去。有时沈先生挟了一大雄书呼啦呼啦的往青云街走,李先生高高的从树对面丁字坡下来了;如果他是赶去吃饭,匆匆的一点头;如果不是,点头用另外一个微微不同的方式,而蟹螯似的举起两只手,来了。……就在这里,我们看见那个老头子。不是看见,是“在他的里面”;就像一棵树底下一样。

    他本来在云大,在云大当女生宿舍的门房。……他当另有个名字,或许有人不叫他门房,叫另外的叫法。但也许所有的人都叫他“门房”,人以他为一个门房而已,老门房了。他不知在云大当了多少年的女生宿舍的门房了。可是云大的女生都怕他。他对她们都很不客气,很严厉。他说:“我是熊校长派我来管她们的!”于是他就管她们,小姐们对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根本不懂得现实。我们对一个猴子,对一只公鸡,对耗子,对金鱼,我们有一些尽管是错误的了解,但是照着这点了解我们可以用一种方法让它怎么怎么,温暖可以训练它,有一个结果。我们不必懂得它的性,但可以处理它,或加给它一个性。可是一个人,在没有把他说通前你绝不可能使他有所改变。说不通!你可以想得到的,比如有一位先生来找一位小姐来了,他觉得这是不应当的事,于是……他按照他自己的办法处理这些事,把自己参加到里头去,不但态度离奇,且因此误了许多事,造成许多麻烦纠纷,添出许多不必要的痛苦折磨。他没有甚么过错,但是他这么忠实于自己可是不行的。这个人在意识上多少是一个疯子,于是他只有离开了。这种疯狂我们是可以了解的,他要不是当了这么多年女生宿舍的门房也许不致如此。这个人的身体里有些东西塞住了,是的,不通了,扭结起来,拧了。我们的身体里有一个深埋的,不可测的危险,每个人有一个危险的老年。——这是可怕的,这种惧怕属于一种原始情绪。也许他的离开云大不是为了这个,也许他根本不是甚么“门房”,与云大一点关系也没有,不过我听到的故事是如此,而且我相信。

    于是他就出来摆了一个摊子。我们叫他“云大的老头子”。他需要一个名字,于是有了一个。我们自然而然的,不约而同的这么称呼他,在提起他的时候。不用一点说明,毫无困难的就在我们之间通行起来了。这是他的唯一的,当然的名字,我们共有的印象的名字。我们从来没有想到这里头有甚么意义,于是他保全了所有的意义。

    他最初在茶馆的檐下摆了个摊子,卖书。我们很难想象得到这两个老头子,这个云大的老头子和茶馆的老头子怎么商谈这件事,商谈关于他把摊子摆在他门前这件事的。也许没有谈过,他想到这里好摆,就摆了。第一天摆下来,他也许想:你怎么摆到我这里来了呢?一个人嘀嘀咕咕,嘀嘀咕咕着就出了声音:你个老狗的,你那带内不好摆,你要摆到我这点!他想象自己跟他吵了起来,声音很大,还想象他们扭打起来,旁边围了好些人,狗在叫,巡警穿了黑衣服赶来了。他做了个梦……他笑了,他发现他其实已经同意他了,他没有想把他从自己的身边逐开。老人都很爱自己,于是爱其余的老人。这是真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可是两老人的关系是很微妙,是超于语言的,他们从不交谈,他们都不爱说话。他们从不孩子似的坐在一排。永远一个屋里,一个门外。两个都曾经是固执的生命!他们一定认识了多年,是“发孩”了。他们小的时候,大了的时候一定同吃过酒,在月夜下同过路,他们相骂,相轻蔑过,他们有过恩也有过仇,都曾是火喇喇的,而在一切全都硬化,全都枯槁的时候,他们在一个屋顶之下来消耗他们的余生。一个说:这是我的,而满意了;一个说:是你的,我不进去!这所房子不正跟他们相合适么?一座老房子。椽子都黑了,木料要是劈开来颜色一直到里头都是烟黄烟黄的,这些墙,这些石头,一一全是时间的痕迹。这里的声音,这里的光线都似乎经过糅和[98],经过过滤了。这里的地土(云南普通房屋多不铺砖)已经踏实了,下雨天不易起泥;板凳的角都圆溜溜的,碰着了也不痛。东西随着人一起老下来了。——常来喝茶的多是那几个老客人,在一定的时候聚散。……这两个老头子有极相似的地方。有时外边一个席地坐在草垫子上,里边的曲脚坐在炉边,他们所表现的实在是同一个意象,不是一个合影,是一个影子里走出来。随便找一个地方,比方他们的嘴,一样是那么柔软,那么休息着——那么天真,不带情感的痕迹,细细的看一半天,实在是很有意思的事。有时,茶馆的老头子提茶倒水,张罗生意,有时他把一张桌子翻过来,有点摇晃了,用一把斧子,钉钉敲敲,塞进一片楔子,有时他吃东西,嚅嚅的嚼动……而云大的老头子则总是坐着,晒着太阳。太阳仿佛一直透到他的身体里,溶解于他的血,带一点极细的极细的沙,缓缓流过他的全身,周而复始;时间在进行。

    隔壁烟纸店墙壁上钉一只大凤蝶,乌黑乌黑的一身,尾部碧绿碧绿两块翠斑,一点极细绿点子,光色炎炎,如在燃烧,如在轻轻抖颤。而又非常的,非常的安静。我哭了。我很少有这样的剧烈的经验,这样为美所感动过,我觉得冷,我一身缩得紧紧的,不晓得从甚么地方涌出一股痛楚的眼泪。我一生从未见过这么美的蝴蝶。一个奇迹!生命的奇迹!掌柜的说出在广南,他女婿从广南带回来的。

    啊不,这两个老头子自有不同的地方。茶馆掌柜有他的茶馆,茶馆有客人,有广黄烟,有羊血豆花米线。有买,有卖。有挑水的来挑水,泥水匠抹炉子,虽然难得,偶尔也换一两把锡壶,有城防捐,有营业执照有晚上的数钱,月终的给账,有摇会,有作保,断续零落的老花灯调,有飘忽绰约的新闻,有过节空气,有纪念日警察就来叫挂国旗,有亲戚的生死,甚至有一两天他居然不在茶馆里!茶馆或者关了起来,或者由别人代管。老头子哪里去了?——做客去了!……总之,他有操作,有经营,有生活,有人事,在生活,在人事中他变得柔软了,温和了,他有时颇是陶然自得的样子了。他有个儿子!整天甚么事情不管,平常不大在家,在家则多坐在里面堂屋里大声的说笑,装扮神色,一如帮会中人。有时在里面喝酒,则声音格外高大,把小屋的空气都震动起来,叫每个喝茶的人都觉得不安。最近结了婚。茶馆热闹了一天,扎了彩,两个鼓手吹着唢呐。可是外面茶座上还照样。茶,喝茶的少了一点,喝茶的多做了客人了。于是多了个年轻女人,穿了绿缎子鞋子,一只眼睛通红的,时常格格的笑,摇摆着新烫的头发,一头油,不停的走进走出,扭着腰,不停的吃东西,花生,铁豆,葵花瓜子……可以,以为老头子要不高兴的,不,高兴着呢!这种年轻的,妖荡的空气给老头子一种兴奋,他不那么倒霉懂懂的了,他活泼起来了。而云大的老头子不久就搬了家。

    为甚么来了,为甚么又走了?怎么走的?怎么完成这一个决定的?怎么发了誓,怎么拿起刀来,不可救药的那么一割?是偶然么?像我们做许多事一样,无所谓,说不出甚么理由,高兴怎么样,便怎么样?可是宁可是荒谬吧,我知道他跟我们不同。他可以被歪曲,不可以被抹杀。我们既不能像他那样一直枯坐在那一个地方,我们就不当把这件事说得那么轻易。是这个羽翼已成的储君说了甚么话,用他的眼角,他的鞋尖,他吐的痰,泼的水对他示了意?不会。一个缝穷的老女人,一个卖山林果的孩子也许早被威严的手势赶开了,可是没有人可以赶开他。他是强大的,坚持的,不可侵犯的。与其说他被排斥了不如说他排斥了这个地方,排斥了这个空间。

    后来我们才对他的摊子有比较真切的认识,不是书摊而是卦摊。他的摊子也卖书,也卖卦。但起初实在也很不“正式”,大概有一个样子,一个雏形而已。几本书,疎疎[99]的排成两列。书也很不像是一个书,都非常破旧了,不单是纸色黄暗,失去浆性,脆了硬了,卷了边,缺了角,短了书皮,失去遮护;不单是外貌,它们已经失去那种可以称之为书的本质。里面的语言已经死了,哑了,干涸了,而且也完全失去交易价值。既不是可读的,不是读物,也不可以买卖,不是商品,是我们不知道把它丢到这个世界的哪一个地方是好的“废物”,一些陈旧的形式而已。是的,形式,这是他所需要的。这个摊子就是一种形式,他的形式。他的目的不在买卖,他只须要摆那么几本书在身边,他可以靠它下来。——也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这么几本破纸!不是职业,是玩具。他另外一种玩具是一支笔。——偶尔居然有人为了对于这个“形式”的兴趣,对于向“他”买,买他这个形式的一部分的兴趣而来,试一问价钱——大得惊人!我还从未看他开张过。而且讲价都很少,多半只站着看一看而已。看一看的也很少。他整天没有事,木然的坐着而已。除了木然的坐着,他有时伏在地上写字。用纸,用拆开的香烟盒子,用薄薄的木板,因材就用,各取所宜,长短大小不一,都把它写得满满的。字体很怪,虽然是一个一个的字,而且是很认真的写,但送带之间,不依常法,扭来扭去,有如蛇行,实近乎是一种符箓。字与字连缀起来,既无语气,也无文法,牵牵挂挂,不可了解。然而似乎自有一种意义,不可了解,超乎了解的意义。——他后来搬到云大墙外,公共汽车站的后面一块空地上去了。日积月累,惨淡经营,渐渐的很有规模了,很是那么一回事,很不可忽略,很“丰富”了。书多了,占了不小一块地方。还是写字,每本书皮上都题了极大的字,题字的纸板木片已经积了好些好些,而且都用朱笔密密圈点起来,依照一种奇怪排列,有的插在地上,有的拉了好些绳子挂起来。从前本有的一个小木盒子也供得高高的了。从前不知道这是干甚么用的,现在则很明显了,这里头有一个神或一个魔。听说他会算卦。

    日本飞机把钱局街的一段炸成一片瓦砾,渐渐成了一块荒地,黄土堆得高高的,长了好些草。于是有耍猴子的来敲锣,玩傀儡戏的吹哨子,春天搭台唱了几天花灯,平常则经常有一个“套圈子”的摊子,有一两个人耐心的拿一把竹圈子一个一个的往地上排列着的瓷碗,泥娃娃,香烟,水果糖上投掷。才不到半年的事,简直都认不出来了,认不出当初有房屋时是甚么样了,倒塌时是甚么样子的了。有一棵小石榴树,居然开花,一个孤立的门框附了几块砖头居然还在,不知道为什甚么没有推倒。而门里的一块地非常的平整,平整得令人哀伤。甚么时候老头子看上了这块地,于是把他的摊子,他的道场,他的坛,他的庙,搬了过来。他的龛子供得更高,字写得更多,布置得更繁复,而且插了一些小红旗子,他完全围在一种神秘的,妖黑的——而凄厉悲惨的空气之中了。他完全疯了,他可以走到水里去火里去。大家知道有这么一个老头子,在那儿给人算卦。他用一种甚么方式给人家算卦呢?——喔,没有关系,他甚么都不用,凭他自己,这就够了。是的,这也还是一种玩具。可是我们还是玩点别的罢,这实在玩不起。——他大概住定下来,一直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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