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早期逸文-小说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钓[100]

    晓春,静静的日午。

    为怕携归无端的烦忧(梦乡的可怜的土产),不敢去寻访枕上的湖山。

    一个黑点,划成一道弧线,投向纸窗,“嗡”是一只失路的蜜蜂。也许正惓怀于一支尚未萎落的残蕊,匆忙的小小的身躯撞去;习于播散温存的触须已经损折了,仍不肯终止这痴愚的试验,一次,两次……“可怜虫亦可以休矣!”不耐烦替它计较了。

    做些什么呢?

    打开旧卷,一片虞美人的轻瓣静睡在书页上。旧日的娇红已成了凝血的暗紫,边沿更镌了一圈恹恹的深黑。不想打开锈锢的记忆的键,掘出葬了的断梦,遂又悄然掩起。

    烟卷一分分的短了,珍惜的吐出最后一圈,掷了残蒂,一星红火,在灰烬里挣脱最后的呼吸。打开烟盒,已经空了,不禁怅然。

    提起瓷壶,斟了半天,还不见壶嘴吐出一滴,哦,还是昨晚冲的,嚼着被开水蚀去绿色的竹心,犹余清芬;想后园的竹子当抽了新篁,正好没鱼竿[101],钓鱼去吧,别在寂寞里凝成了化石。

    小时候,跟母亲纠缠了半天,以撒娇的一吻换来一根绣花的小针,就灯火弯成钩子,到姐姐的匣内抽出一根黑丝线;结系停当,捉几只蜻蝇;怀着不让人知道的喜悦,去作一次试验。学着别人的样,耐心的守候着水面“浮子”(那也是请教许多先辈才晓[得]用蒜茎做的最好)。起竿时不是太急,惊走了;便是太慢,白丢了一只蝇天[102]。经过了许多次的失望,终于钓得一尾鲢鱼,看它在钩上闪着银光,掀动鲜红的腮,像发现了一件奇迹,慌乱的连手带脚的捉住,用柳枝穿了,忘了祖父的斥骂,一路叫着跳回去。

    而今想来,分外亲切,不由得不跃跃欲试了。

    昨晚一定下过牛毛雨,看绵软的土径上,清晰的画出一个个脚印,一个守着油灯的盼待,拉快了,这些脚步,脚掌的部分那么深,而脚跟的部分却如此轻浅,而且,两个脚印的距离很长,想见归家时的急切了。你可没有要紧事,可以不必追迹这些脚印[,]尽管慢点儿。

    在往日,便是这样冷僻的小村,亦常有古旧的声昔[103]来造访的。如今,没有碎布烂铁换糖的唤卖;卖通草花的货郎的小鼓;走方郎中踉跄的串铃;即使[104]本村的瞎先生,也暂时收起算命小锣的铛铛,没有一个辛苦的命运来叩问了,正是农忙的时候呀!

    转过一架铺着带绿的柳条的小桥,有一棵老树,我只能叫它老树,因为它的虬干曾做过我儿时的骏马,它照料着我长大的[,]乡下[人]替它起的名字,多是字典辞源上查不到的。顽皮的河水舔去覆土,露出隐秘的年青的一段,那羞涩的粉红的根须,真如一个蒲团,不妨坐下。

    也得像个样儿理了钓丝,安上饵,轻轻的抛向水面。本不是为着鱼而来的,何必关心“浮子”的深浅。

    河不宽,只消篙子一点,便可渡到彼岸了,但水这么蓝,蓝得有些神秘,这[你]明白来往的船只为甚么不用篙子了吧!关于这河,乡下人还会告诉你一个神奇的故事,深恐你不相信,他们会急红了脸说:县里的志书上还载着。

    也不知是姓甚么的做皇帝的时候,——除了村馆里的先生,这村里的人都是只知道“民国”与“前清”的[,]顶多还晓得朱洪武是个放牛的野孩子,则“不知有汉,何论魏晋”何足为怪。这儿出了个画画的,一点不说谎,他画的玩意儿就跟真的一般,画个麻雀就会叫,画个乌龟就能爬,画个人,管少不了脸上一粒麻子。天下事都是这样,聪明人不会长寿的,他活不上三十岁,就让天老爷给收去了,临死的时候,跟他的新娶的媳妇说:“我一不耕田,二不种地,死后留给你的只有绵绵的相思……”取张素绢,画了几笔,密密卷好,叫她到城里交给他的师傅,送到京城的相爷家去,说相爷的老太太做寿,寿宴上甚么东西都有了,但是还缺少一样东西,心里很不快活,因此害了症候,若能如期送到,准可领到重赏,并且关照她千万不要拆开来看,他咽了最后的一口气,媳妇便上城去了。她心理[105]想到底是个甚么呢?耐不住拆开望望,一看是一片浓墨,当中有一块白的,以为丈夫骗了她,便坐在阳岸上哀哀的哭起来。一阵大风,把这卷儿吹到河里去了,我的天,原来是一轮月亮啊!从此这月亮便不分日夜的在深蓝的水里放着凄冷的银光。

    你好意思追问现在为甚么没有了?看前面那块石碑,三个斑驳的朱字“晓月津”,一个多么诗意的名儿。

    “山外青山楼外楼,

    我郎住在家后头,

    ……”

    夹着槐花的香气,飘来清亮的山歌,想起甚么浪漫的佳话了?看水面上泛起一个微笑。她们都有永不凋谢的天真,一条压倒同伴们的嗓子的骄傲,常常在疲乏的梦里安排下笑的花蕾的。

    一片叶子,落到钓竿上来,一翻身,跌到水面上,被微风推出了视野。还是一样的碧绿,闪耀着青春的光辉。你说,便这样无声的殒折,不比抖索着枯黄的灵魂,对残酷的西风作无望的泣求强些?且不浪费这些推求,你看,这叶片绿得多么可人,若能以此为舟,游家泛宅,浪迹江湖,比庄子那个大葫芦如何?

    远林漏出落照的红,像藏在卷发里的被吻后的樱唇,丝丝炊烟在招手唤我回去了。咦,怎么钓竿上竟栖歇了一只蜻蜓,好吧,我把这只绿竹插在土里承载你的年青的梦吧。

    把余下的饭粒,抛在水底,空着手走了。预料在归途中当可捡着许多诚朴的欢笑,[我]将珍重的贮起。

    我钓得了甚么?难得回答,然而我的确不是一无所得啊。

    二十九年四月十二日昆明

    翠子[106]夜,像是绻[107]藏在墙角的青苔深处,这时偷偷的溜了出来,占据了空空的庭院。天上黑郁郁的,星一个一个地挂起来,乍起的风摇动园里的竹叶,这里那里沙沙的响。

    家里只有我和大丫头翠子,在屋中玩着,等待父亲回家。

    翠子扬起头,凝望着远远的天边,抱在膝上的两手渐渐松了下来。

    “又来了!看你那呆样子。翠子,你跟我说个故事好不好?要拣顶顶美丽的。可是你不要再说磨子星和灯草星子,今儿晚上天河里没有多大的风,雾倒挺不少,你看哩,白朦朦的,什么也看不出。我怕他们星子也都会迷了路。”

    像是没有听见似的,她的眼睛还是睁得那么大,但是我自己听得很清楚,连掠过檐前的蝙蝠一定已都偷听了一两句去了,在她的眼睛里,我看出我有点生气,默默地,我盯着廊下两个淡淡的影子,心里想:不理我,好!看我的比你的也短不了多少。

    终于,她跟我讲和了。站起身来,伸手理一理被调皮的风披下来的几丝头发(用黑夜纺织成的头发!),她说:

    “不早了,我给你弄晚饭去。爷大概不会回来吃了。”

    爷?爷又不是你的爷,为甚么你也这么叫呢?不害羞!叫人家的爷做爷。我心里笑过多少次了,不过我也没有说什么,转进堂屋里去了。堂屋好像比那[108]天都空洞,壁虎在板壁上水渍处慢慢的爬过,但我一点儿都不怕。母亲的棺柩停在这儿时,我还一个人守着一盏长明照路灯(怕被老鼠们喝干了,让妈在黑地里摸索),现在更不怕了;只是桌底下的大黑猫,咕噜咕噜地“念佛”叫人听得真不好受。我连声地喝:“去!”“去!”它像聋了个耳朵,睬也不睬。想叫声翠子,听厨房里铲子正响得紧,大概加点火,马上就要来了,便想起翠子来的时候黑黑的样子,还穿上双鲤鱼脸的花鞋,带个大红“舌头”[,]怯生生的,“锅边秀!”于是跟自己笑起来。

    吃饭时,我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拿根纸捻,蘸点儿水,又在灯盏里滚一滚,就火头上必必剥剥地烧起来,非常好玩。

    “看油点子溅到眼里去,怎么这们[109]皮!”

    “哟,真真像个妈?”我想着小猫儿似的咕咕的笑着。

    “爷一早就出去了,这会还不回来,老不肯呆在家里,把我一个人撇下!”

    其实我知道,爷疼一晚上比别人疼我一天都强。而且有翠子伴着我也并不寂寞,但是我仍亟亟盼他回来。晚上的风专门往人颈子里钻,邻居王家的那条大花狗,一听到脚步声音就向黑中狂叫。爷难道不怕狗?不怕我因为担心他怕狗而怕狗?

    我嘟起了嘴。

    “……大白天你一定又是到你娘的坟上去了。你这个人!看每天衣上都沾了些泥斑,早上的露水多重!……”

    对了。父亲每晚回来都带着一支白色的花,这花城里是没有的。人家说是鬼种出来的。母亲的墓园里满开的全是这种花,听爷说过,“这坟地是你娘生前亲自看定的。”风水先生都说这不是吉地,但父亲可坚持要葬在这儿。只是这花是经不起霜打的,白菜渐渐甜了起来,怕这花也没多少日子好活了。我希望明天要父亲带我去看看,花叶的尖尖有没有发红,要是红了,那就快了。

    等花都完全憔悴死了,只挂上一些干叶子在风里摇,狗尾草也在风里摇,看父亲还再天天到坟上去不去?

    格格,一只褪了绿色的小蚱蜢,振翅向灯焰飞来,翠子一挥手把它赶去了。翠子嘴里咭咕着:“你为什么不在青草窠里玩着,却迷在这亮亮的一团火里?”

    大家都不说话,风掀起壁上的条幅,划划地响,我想起父亲近来画也不画,字也不写,连话也不多说,便问翠子:

    “爷近来是不是又老了些?下巴的须子长得那么长,刺在人脸上,痒痒的,嗯。怎么回事?想娘,娘不想他也不再想我,睡在地下安安静静。什么也不想。”

    “你爹……哦,你明儿早上起来,叫他莫出去。明儿是他的生日,今年是三十了吧。……快吃,看菜都冷了!”

    咦!我不是吃完了吗?她一定又想着什么了。连我放下筷子都不晓得,痴痴的真好玩。今晚上我还要告诉父亲翠子这两天像丢了魂。她的魂生了翔[110]膀,把翅膀一举,就被风吹到远远的地方去。是一阵什么风?我不知道,翠子也不知道。

    翠子收了碗,把折好的爷的衣裳压在衣砖底下,便做起针线来。我倚在她身上,随着她胸前的起伏,我轻轻地唱:

    “小白菜呀

    点点黄啊,

    小小年纪

    没了亲娘

    ……

    ……”

    “翠子,底下是甚么的?”

    “——听,叫门,你爹回来了?”

    翠子打了风雨灯,走到黑黑的过道里,我站在可以看到大门的地方等着,看烛火一步步的近了,却是父亲提着的。翠子静静的跟在后面。

    父亲一把抱起了我,在颊上亲了我一下,问我为甚么还不睡。

    “等你!你不疼我,只痛[111]别人家的孩子!”

    父亲轻轻叹了一声,进到房间里去了。一进房门,便听见屋角矿矿的声音,他问我:

    “五更鸡上煮的甚么?”

    “莲子。翠子在柜子里找出来的,说上好的建莲,再不吃要坏了。天也冷了,爷该吃点滋润清补东西,所以煨了它,让我关照爹,糖在条几上玻璃缸里”。

    “哦,——家里,几时还有莲子?”

    “谁知道几时的……”

    “二宝,你睡吧!”

    “你呢?”

    “我也就要睡了。我很累。”

    “我这么大了,自己还不会脱衣裳么?我不要你,不要你!”当父亲要替我解纽子时,我连忙让开。脱了衣裳,“进窝了,进窝了,进窝啰”,便往被窝里一钻,被盖是翠子新浆洗的,非常暖和,有一点太阳气味,一点米浆气味,和一点(极少一点点)香粉味。

    爷只吃几颗莲子,其余的都给我吃了。他叫我不用起来,拿小银匙子一颗颗地喂我。我一边吃,一边看着他的瘦脸:黑了,更瘦了,头发长得那么长,下巴全是青的,这么大的人了,自己不晓得打扮,还要人来照应,呕……

    我想起一件事,赶忙告诉爷:

    “高家伯伯今儿来过了,饭前,一个人坐在客房里等了你老半天,跟我谈了很多话:问我想不想妈?要是想,教爷替你再娶个妈。又把你那支挂着的笛子拿下来吹了半天,他说吹的叫甚么汉宫秋,爹爹,——你吹的好还是他好?后来翠子给他送上茶,他便不吹了,一个人走来走去的笑笑,还拿纸写了些甚么教我拿给你看,字那么草,它认识我,我可一个也不识得它。”

    父亲看看那张字条,哈哈地笑起来。笑些什么呢?还那么大的声音。

    父亲随后也脱了衣裳睡下,点起一支烟,烟一丝丝的播起来,满帐子里都是烟云。

    “二宝,你今儿晚上吃的甚么菜?”

    “青菜虾圆汤。”

    “可好吃?”

    “好吃,好吃,虾子又新鲜,买来时还活蹦活跳,青菜是到园上现挑的,在薛大娘园上挑的,翠子说,这样有起水鲜。——,爹可晓得薛大娘?翠子新认了她做干妈。今儿大清早,我跟翠子上那儿去,草上露水还没有干,她把鞋都温[112]透了?我没有,我走道儿挺小心。到那儿薛大娘底[113]儿子大驹子正在浇水,看见我们来了,便笑吟吟地把剩下的半桶水往埂上一搁,替我们下园挑菜去。翠子坐在埂上跟他谈话。薛大娘给了我两个新摘的沙胡桃,我便一个人去找蟋蟀儿去,我蹑着脚走了半天,连个油胡虚的叫声都没听见,才过了白露啊,难道它们就哑了翅子,不好意思再大胆的“呼雌”了?爹,你不是告诉过我,蟋蟀儿的叫是呼雌的?找不到,我便掏了几斤芦菜,编成个小船,把她们一只只的送到河中流水里,看那[114]个流得最远。呜,一阵风把我的船全翻了,河下已经有人淘中饭米,我想已经来了老半天了,便回到园上找翠子去。

    “我一去,他们都没看见,翠子还那么坐着,睁着大眼睛望着天,天上不见雁鹅,喏,就像我这样子,大驹子呢,站着旁边,看定翠子的脸。菜篮子里只有两棵,我一叫翠子,他们都不看了,一块儿下园挑菜,大驹子还替我们下河把菜洗得干干净净。

    “爹,你说翠子为甚么老呆呆的,望着天,天上有什么?人家说,天上有时会开天门,心里想甚么,天门里就有什么!可是这要有福气的人才看得见。翠子是不是个有福气的人?你说。看天门开要在七月初七的晚上,早过了时!翠子一发呆,便不爱说话,不跟我说故事,也不教我唱‘白果树,开白花,南面来了个小亲家’了,也不爱跟我来‘板凳板凳歪歪,菊花菊花开开’了,我想笑,又怕她笑我。爷,你说说她,要她同我玩玩,不许发呆。”

    嗯,父亲不知为什么,这时不理我了,也呆呆的,好像从帐顶可以透过屋顶,看到翠子白天发呆的那个[样子]。怎么回事?

    “爹,你怎么的?看落了一枕的烟灰。你快睡在灰里了,翠子今天洗枕头时说你烧了那么大一个焦洞,赶明儿什么烧了也不知道。”

    父亲对我笑了笑,把灰拍去了些。

    “翠子真好,又好看,又带[115]我好,跟妈一样。爹,我们再也不要让她走,教它[116]永远在我们家里!”

    “……十九岁了……明年四月……一个跛子男人……哦,二宝,让她回到自己的家里去吧,她妈就要来带她了,这件事,我不能管!”

    爷又刁[117]上一支烟,划了一根火柴,半天都不去点。等火柴把指头灼痛了,才把火柴扔了。我真不明白,为甚么父亲的魂也生了翅膀,向虚空飞。便记得要跟他说,先前翠子提起的话。

    “爹,你是不是三十岁了?翠子让你明儿别出去,为你做生日,她办菜!”

    “三十了?三十了!为甚么是三十呢?管[118]翠子什么事?你也不用管,我不做生日了的。二宝你睡吧,明儿要早点起来,跟我到你妈坟上去拜坟。你记不记得,明儿是你妈的忌辰。我要翠子回家,她长大了,留不住。”

    为甚么要让翠子走呢?我觉得鼻子很酸,忍受不住,我哭了。

    父亲把我抱在怀中,脸贴着我的脸:“睡罢,半夜了!你听豺狗叫。……”

    灯油尽了,火头跳动了几下,熄了。满屋漆黑,柝声敲过三更了。我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方睡。我醒来时,父亲已起了床出院中作深呼吸去了。翠子站在我床边,眼睛红红的。

    十一月一—二日,联大。

    寒夜[119]

    一个大车棚,靠近村子唯一通口的石桥。

    车棚,在夏天,本是牛的天地,它在里面拉水车,轮子整天的转。现在,冬天来了,它该有一份休息,卧在温暖牛房的温暖稻草上咀嚼些往事去,(谁知道是些甚么事呢),车棚到这时候也应该让流浪的西北风来寄寓了。但是今年,人们在她四周的带皮的弯扭的柱上络起草索[,]里里外外又涂上从河底揽起的稀泥,一切车水的设备,可以挪出去的也都没有了。于是车棚变了样子,我们还能再叫它车棚么,看它巍然独立的样子(车棚比普通茅房要高些[,]走进去用不着低头)。在黄昏淡烟给人的眼睛以遐想的神力的时候,你要不以为那是一个藏着许多故事的堡楼才怪!然而乡下人长于保守,他们还是叫它车棚。

    夜,雪后,这儿没有大得嚇[120]人的雪,但也足够遮去一切土黄苍青而有余了,一片银光在荡漾,因为是年底,没有月亮,要是有,那不知要亮成甚么样子。怕有窗子的人家也不容易知道天甚么时候明。风,从埋伏着的芦叶间起了,雪结上一层膜子,又打着呼哨。茅檐下的冻铃子(冰箸),像钟乳石一样,僵成透明的不分明的环节。狗也不大叫,在家的人一定把被角拉得更紧,也许还含含糊糊说两句甚么,马上又把头缩到被窝里去。

    车棚中心烧了一大堆火,火领受人们的感谢,烧得更起劲了,木柴使足了力气,骨节儿毕毕直响。风用嫉妒的力,想摸进棚里而只能从泥草的隙缝间穿进一丝,且一进来便溶化在暖气里。棚边积雪绷得更紧,像生气。

    火光照红了一棚,柱上挂枪。形式甚多,奇奇古怪的名目,听都没听见过。有的似乎只能嚇麻雀,却也像样的闪着青光。除了枪,还有盛酒的葫芦,装锅巴的竹篮,及其他什物,都干净利落,好像日常必经过一只手摸抚过,拂拭过。

    围着火,坐着几个汉子,他们的称呼是:老爹,二疙瘩,大炮,蛤蟆,海里蹦,这几位都是名不虚传的人物,在乡下,哪儿都听得到,我相信,如果他们有儿子,他们的儿子一定也如此叫唤。乡下人对于取名子[121]这一道是另具天才的,这几位,不必去请教,看一眼便知道谁是谁,甚么名子属于甚么主人。年纪也不用问,因为它们各有一颗永远年青的心,死去时也还是带着青春走的。就是老爹除了有把胡子,哪点能说是老,不信比比手臂看,小夥[122]子都[敌]不过,不过他已经没有被称为更好的名子的荣幸了,这是他大不愿意的。

    火光照红了深浅颜色的脸,也照亮一样精神的眼睛,火边伸着七八只大脚(因有人只伸出了一只),大概还有两个人,睡熟了吧,只有哼声还随着火苗起落。

    风更大了,把冻结的雪又撼起,飞起一天花。呜——呜。

    还有一个人,年青的,他是这里最出色的一个,他出去了。

    啊,他回来了,推开门,带进一股逼人的寒气,又砰的把门带上了,扣上绳扣,摔摔脚下少少沾了一点的雪,搓搓手,坐到火边,又伸手抹一抹脸,掏出了竹柝子,拿出手枪(他有一支手枪的)端详了一下,又掖上了。他是巡更去的。巡更,谁高兴去,谁去,这里没有甚么指派的规矩,大家可心里明白,他不比任何人去的次数少。“妈的,鸡巴都冻小了。”他伸手向火。

    好家伙,异口同声,二疙瘩,蛤蟆,大炮,连海里蹦,都怕话给别人抢去似的:

    “花儿不要你了!”

    年青人正提起火上煮着的大紫泥壶,壶嘴送近嘴边,一听见,马上把壶嘴挪开,睁大了眼睛,向四面搜寻。

    “哈哈哈……她不要你,我要你!”老爹笑了,黑色的胡子飞起来了。他这笑,笑得真好。许多笑也跟着起来了,盖去老爹的话的尾声。壶嘴也便得了救,你听“骨都”,热水如愿以偿的下了他的喉咙。其实这也不过是闹着玩儿的。当真,他还好意思提起拳头打人?老爹一笑,更不能那个了。眼睛虽然还睁得不小(他的眼睛从来就没合过),可是那点不太真实的恼气都没有了,里面亮着满意与骄傲,——花儿是老爹的女儿呢!

    老爹带笑巴上烟,烟锅里闪着高兴的光,二疙瘩等带笑取下篮里的锅巴嚼着,年青人随手取了根木柴,拔拔[123]火,又把它丢进火里,也带着笑,是不是想着花儿腻人的歌呢?火烧得更旺,紫泥壶已经重坐到火上去,冒着白色的水汽,颇颇的响。

    年青人,是一个道道地地的年青人呢,年龄,是一生最美丽的,心恐怕比年龄更年青些的。他有不许人叫不好看的(即使好听的)名子的权力,再则别人也不好意思给这么一个茁壮漂亮的小夥子加上“二疙瘩”“蛤蟆”之类的封号。他叫太保并不是还拥有别的名子而被人忘了,从一生下来起,爹妈便如此叫他了。看,可不像个太保,就凭两道浓淡适中,长短合度的眉毛。这近处的年青的姑娘的心上,差不多都有太保的影子。姑娘们兜面遇到时,常常说:“啊,我替苍蝇担心呢,这么光的头发,不滑闪闪了?”底下接着便是“是不是给太保看的?”照例这句是低低的,因为说话的人自己的头发也有点……而对方的回答,一例却是“呸!”和一个红脸。

    火光熊熊,有人连衣扣都松了一两个。温暖会使人懒洋洋的,大夥儿的眼皮渐渐搭了下来。

    “嗨,怎么都打盹了,这样还守甚么夜!”太保一呼叱,全睁开了眼。那两个本来就睡熟了的,仍旧睡的很香甜。

    “他妈的,这么冷的天气,这么暖的火,抱着个精光的老婆,真不愁睡死过去。”二疙瘩“笃”的把一口不平吐到火里去。

    大炮说:“你老婆在哪儿呐别[,]他妈不要脸了!”

    蛤蟆说:“你呢?”

    哈哈哈……

    全是光棍。

    “喽啰喽啰,闹些什么!喝酒吧。”老爹摘下了葫芦。没有菜,嚼锅巴下酒。

    大家就着葫芦嘴儿喝,一个一个的传下去。

    突然,太保一回身,拉开门儿走去了。空气顿形紧张,大家都站起身来,有的已经拿住了枪。

    门又开了,太保走进来,望望他们,把手里捧的一大团雪放进水壶里去,原来壶里水已经快完了。

    没事,天下太平,大家又坐到火边来。

    “太保,你冷不冷,怎么出手去捧雪?快来喝喝酒,通通血脉,葫芦里剩得不多了。”老爹的话像是对儿子说的。

    “不冷。”太保一手接过葫芦[,]“你们怎么解手都不讲规矩,看雪地画了一条条黄龙,回头——”底下的话随着酒噎下肚去了。

    “回头怎么?这会儿谁还来。”这事大家都有分[124],所以也差不多是同时说。老爹笑笑,又巴上了烟,他心里想他们像是存心对付,太保呢。

    太保拔出手枪,用手摸着微温的发着蓝光的枪壳子,把子弹一个一个的跳出了膛,又一个一个的装进匣里,然后再上了膛,保上险,看了又看,他自己也不知道一个庄稼人怎么爱上了这玩意。

    “蛤蟆,看老爹的眼睛都快笑成一条缝,真是丈人看女婿,越看越有趣。”海里蹦轻轻的说。

    “有趣,就有趣罢了,干我们鸟事[。]我们算是完了,你那,还年青,模样也还像个样子,怎么也不想娶一个标致媳妇儿,尽跟这些杆子成天胡闹!”

    “他要娶甚么媳妇,有嫂子喜欢他呢。他那痨病鬼的哥哥还不是早晚的事!”

    “你胡说,你胡说”,海里蹦贼人心虚似的,因为他的确常常想到这件事情。在乡下这是普通事!他一手抓过葫芦,把剩下的酒,一口喝完了,喝得太猛,都喷到火里去。火堆上了阵青光。

    “听!”二疙瘩手一摆,大家都屏住了气。嚼锅巴的停止了牙齿的运动,怕妨碍了听觉。老爹的烟锅里也不再丝丝的响。

    静默。

    “见鬼,是雪压断了树干子,大概是桥那边的。”太保耸耸肩,把落在火外面的木柴踢进火里去。

    “天该不早了,大家睡一下罢,有我一个人也够了!”老爹把烟又上了。

    “再出去走一下罢。”太保说着,便一手拉开了门,一脚跨出去,正跟一个人撞个满怀。

    “冒——嗨,你还那[125]去啊,天都亮了!”花儿跨进了门,“爹,我来带你了。”

    “你是来带我的么?——花儿,人家说你不要太保了!”

    “谁说的?”花儿冲冲的发出这句话,话一出口,便觉得很难为情,忙低头拾起地上的竹篮。

    太保不让人看出他的脸上的颜色,便走到门外去,天虽然明了,也还很朦胧。

    老爹连忙高声的说:“太保,你慢走,上我们家吃□子去。花儿走吧。回见,回见。”

    “回见,回见。”

    “爹,我不依,——我做的□不给他吃。”花儿扭扭头,拉拉老爹的衣角,轻轻的说。

    ……

    “爹,你教花儿走慢些[,]你看他[126]身上的雪,必是来的时候跌了一交[127]。他生我的气呢。——把葫芦跟篮子都给我拿罢。”

    沙沙的步声远了,风掠着地面一切,只有人的心除外。——

    火堆子的火已渐灭。

    二疙瘩,大砲[128],蛤蟆,海里蹦,相互看看,嘴张得大大的,有点呆相。

    “谁说的?”蛤蟆学舌学得倒很有几分像。

    睡熟了的两位,依旧睡得很香甜。

    春天[129]

    “故乡依旧有春天,杨柳又抽芽了,这一点生机是寂灭不了的。”

    我慢慢地,有点迟疑(谁知道这点迟疑如何生长的),把一叠信纸投入拆开的信封里。

    “——又是春天来了,——春天。”遮住我的记忆的是一片明净的蓝色,是故乡的天,真的,我走过多少地方了,总觉得别的地方的天比不上故乡,也许有比故乡更蓝的天吧,然而蓝得不跟故乡一样。还有呢,那是许多得意的散落在蓝天里的风筝,带着一种轻柔,静静的。

    可不是春天了么:衣裳似更轻些,更暖些了。坐在太阳里,一闭眼(很自然的闭上眼了),一些带有奇异彩色的碎片便在倏忽变化的衬景上翻腾起来。——你没有这个经验吗,我希望你试一试,在太阳里闭上眼睛,你就会明白我的话了,我决不弄甚么玄虚。而这些碎片,又幻出些黑而大的眼睛,晶晶发光,依旧在翻腾,使我有点昏晕了,不成,睁开了眼,更晕得厉害,怎么办呢?

    我不是告诉过你许多次了么,我的童年是不寂寞的?

    许是在一个春假里罢(不是春假也就算春假,何必顶真,春假是不是所有假期里最好的一个,你说?)我们两个,玉哥儿和我,——

    “你是谁?”

    “——嗯,别打岔,你听我说下去。好,我那时叫春哥儿,告诉你,又要不离口的叫了,还当着人。”

    我们在梨树下用木板替白兔造一个新窠,它在我们身旁安闲的吃着菜叶。忽然我停住了,看看自己的手。

    “怎么了,是不是,木刺戳了?”

    他把我的手拿起来看看,到香橼树上折到一根荆针,一挑,又对着吹吹气,虽然很疼,可是倒挑出来了。随着望一望那歪歪斜斜的未完成的建筑,拍[130]地一脚踢倒了。我不觉得可惜,反而有点复了仇的快意。

    “弄不好,还让它住住旧房子,等生了小兔子请伯伯给我们再做一个新的。走,我们上老败家那儿去。”

    “胡说!上王大爹哪[131]儿去,你说老败家,教英子听见要生气。”

    “老败家”就是王大爹。我们的姑姑说起他来总是预先摆下一付[132]鄙夷的眉眼,“老败家”这名字也是她们给取的。说是他祖上很有钱,还做过大官,父亲也还好,到他手里,把家业糊里糊涂的就花光了,老了,还是不治生业。她们说起来还愤愤地,好像人家败去的是她们自己的家业似的。

    哼,老败家?多刻薄的嘴!王大爹又不抽大烟,像大姑夫,又不成天赌钱,像二姑父,就算王大爹少年时候不正经罢,我想他也不会像三姑父,把日子都耗在堂子里,说人家不会过日子,你们好,表弟要钱买丁丁糖,每回都挨一顿好骂,钱就是命[,]只恨钱没有眼,要有眼,你们早钻进去了(我也不知道这是甚么意思,妈这样说过)。至少,至少,你们就修不到英子那样标致的女儿。

    玉哥儿也学着说,说王大爹是败家子,我真想不理他了[,]我想替他告诉英子,不——回头英子要是哭了呢,——还是不告诉的好,她一哭就是老半天,把眼睛哭红了,王大爹会说我们欺责[133]了她,而且,我想玉哥儿也是偶尔说一两回,他难道不爱王大爹么?

    上王大爹那儿去,好,我眨眨眼,把手上灰土拍去一些(我倒不怕别人笑话。只是因为英子非常爱干净,王大爹,也看不下孩子们污黑的手,回头他会打水给你洗,还用胰子擦了半天才放手),我说:

    “走。”

    王大爹正在铺子里。

    这铺子是一个钱庄的旧址,从前也是王大爹开的。后来改开过酱坊,杂货铺,现在只卖一点香烟洋火,有时候,有人拿一点古玩字画来寄卖(那是因为别人说王大爹眼睛好,甚么东西到他手里,都会订出个恰当的价钱,对于鉴赏书画,尤为精到)。铺面大,货物少,显得非常空阔,但空阔的地方常被孩子们的欢笑填满,没有一点凄凉的意味,虽然椽子都黑了。柜台外面,被称为店堂的地方,太阳里睡着一只玳瑁猫,一条哈巴狗,哈巴狗正舔着玳瑁猫的颈毛。

    王大爹在做甚么呢?他用一只架戥,在称着鸡毛的分量,聚精会神的觑着戥杆子轻微的上下。(那鸡毛是用来做蜈蚣的脚的,必须两边一样轻重放上天才稳,这,说也说不明白,顶好你去见识见识蜈蚣风筝总知道了。)一面不时拈一颗花生米做成的丸子,随手抛给架上的鹦鹉,虽然他眼睛看着戥子,但鹦鹉很准确的用红色的大嘴接了过去,每吃一颗,把嘴在架上磨磨振一振翅子。同时他嘴里还唧唧啾啾声的逗画眉叫,我觉得他的声音好像比画眉更好听些,因为画眉是跟他学的。

    他一扭头,看见两条影子映在店堂里,便高声说:“英子,别弄甚么宝宝人儿了,快出来。你的朋友来了,也不招待招待人家。”

    英子由那个挂着“聚珍”的扇匾的套房奔奔跳跳的出来,手里拿着根针,我想,刚刚手上的刺要是他[134]给我挑,一定不疼。

    “我昨天看见王老师了,她让我们三个人明天到她家去玩去,——,我昨天去上妈的坟去,蚕豆都开了花,紫微微的,还有一种花,乡下人叫做癞痢椀子,白的,还有几点红,跟你去年头上那块癣一样,哈哈。”

    我真怕人提起我那块癣,尤其怕英子说,可是他专门借故提起,我脸又红了。

    “不作兴,不作兴。嗯,一毛六,——短二个铜板?没关系,没关系。”王大爹把一包香烟交给一个人。“春哥儿,你爸爸曾问我要黄雀,我这儿又下了一窠,有一个凤头,一个龙爪,毛色很好,回头你给带了回去。”

    “嗯。”我答应着,眼睛却望在墙上。

    “你们呆在这儿干甚么呢?看着猫儿的眼睛,该有两点多钟了吧,去放风筝罢,就拿这四老爷打面缸去,明儿等这蜈蚣糊好了,我跟你们一块去。”说着他给我们取下那名叫四老爷打面缸的风筝。“英子,线在第二个抽屉里,你跟他们一块去玩玩,不要再给宝宝做衣裳了,看把手指头戳破了。”

    “回头我给你们煮桂花山芋吃。——春哥儿,跟你爸说,说我问他要点枫叶芦花[135]的枝儿,枫——叶——芦——花——记住呀。”

    我们接了风筝,头也不回,一直跑向“学田”里。玉哥儿拿着线缍子、风筝,我跟英子搀着手走在后头。

    “春哥儿[,]我爸爸要你做他的儿子呢,你愿意么?”

    “好,我爸也要你做他的女儿呢。你答应做我爸的女儿,我就给你爸做儿子。”

    到“学田”了。遍野都绿透了,把河水映得红艳艳的,风吹到我们的身上,我觉得自己在长大。

    “我放,你撮,英子,你在那边杨柳树下等着我们。”玉哥儿分排着。

    丝,丝,丝,线缍子放开了,拖了几丈长。

    “就那个,,你站到那个坟顶上,那个,那个顶高的,举起来,举起来唦!”

    “嗷,一,二,三——,我松了。跑,玉哥儿,跑,快跑啊。”

    “呕——”风筝摇摇摆摆地升到天心里去了,我拍手大叫,英子远远的也拍手大叫。

    天空飘着无数风筝,可是都没有我们的好看,所有放风筝的人,也没有我们快活。

    田塍上开了许多淡黄的花,那颜色跟爸爸的那种蜜色的月季花一样好,我采了不少,结成一个花球,想送给英子,结成了,便跑向了玉哥儿那边去。

    “往上攒了,高,高,你把我拿一下,可以不可以?”我说。

    “不行,劲太大。”

    “给我拿一下。”

    “不行,不行,你看,肚子都没有,线一直上去,你不能拿,不要把风筝走了。”

    “给我拿一下!”我一边说,一边要去夺绕线的杆子。

    “不行!”他用右手把我一推,我脚底下没有站得稳,跌了一个元宝翘,他反而哈哈的笑起来,我气极,他看不起我,地上抓一个砖头就掷过去,正丢在他腿上。

    一场争斗开始了,我们连野话都骂了出来。

    “喂,喂,怎么回事?打起来了!”英子由那边跑了过来。

    我们一有纠纷,大概都是英子来解决,大家对于她的话总是听从的,谁叫她是女孩子呢。

    “他用砖头扎了我[,]你看这块斑。”果然有一大块青斑,英子看看那斑,又看看我。

    “你先打我的。”

    “……”

    “……”

    英子说:“他先打你,你就打人了?”

    “当然,谁打我也不依他。”我理直气壮。

    “真的?”英子一伸手,拍,一掌打在我的脸上,“我打你,看你打我不?”

    “哈哈哈”她和玉哥儿全笑了[,]玉哥儿尤其得意。

    我当然不能打她,可是鼻子一酸,好,你向着他!我两颗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不愿让他看见,一转身拔脚便跑,把刚才结的花球狠狠的一丢说:

    “玉哥儿好,他还说你爹是老败家呢。”

    一阵风把我的话吹散了,我头也不回,甚么也不管。

    “之后?”

    后来,后来,——

    我一手捏着张照片,心不在焉地在信封上画成一个人脸,大大的眼睛,两条辫子,又斜斜的写上一行字:

    “春风吹又生。”

    ——也是有大大的眼睛的,大大的,也黑黑的,不梳辫子,有个酒涡[136]哩!我一回头。

    “怎么啦,瞪瞪的,一句话也不说。”

    “这,——哈,你小时候不许有要好的男朋友么?长大了,又能不怀念么?”

    “呸,我才不管你的事哩。”

    “可是你的眼睛瞒不过我。好,你听我念:

    ‘我们很好,英子已经喜欢吃酸东西了,他[137]很记挂你,很希望见见你的夫人,这张照片是我们送给她和你的,希望你们能寄一张照片给我们。’

    ——人家都说我们已经结了婚呢。”

    “啧——”一种声音遮没了话。

    春天,——我们明天也买个风筝去放放。

    二月十七日初稿

    猎猎[138]——寄珠湖

    将瞑的夕阳,把他的“问路”在背河的土阶上折成一段段屈曲的影子,又一段段让它们伸直,引他慢步越过垛面,坐到临水的石级旁的土墩上,背向着长堤风尘中疏落的脚印;当牧羊人在空际振一声长鞭,驱饱食的羊群归去,一行雁子没入白头的芦丛的时候。

    脚下,河水澌澌地流过:因为入秋,萍花藻叶早连影子也枯了,水越显出清冽;多少年了,它永远遂和又寂寞的轻轻唱着。隔河是一片茫茫的湖水,杳无边涯,遮断旅人的眼睛。

    现在,暮色从烟水间合起,教人猛一转念,大为惊愕:怎么,天已经黑了!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像从终日相守的人的面上偶然发现一道衰老的皱纹一样,几乎是不能置信的,然而的确已经黑了,你看湖上已落了两点明灭的红光(是寒星?渔火?),而且幽冥钟声已经颤抖在渐浓的寒气里了。

    ——而他,仍以固定的姿势坐着,一任与夜同时生长的秋风在他疏疏的散发间吹出欲绝的尖音:两手抱膝,竹竿如一个入睡的孩子,欹倚在他的左肩;头微前仰,像是展望着辽远的,辽远的地方。

    往常当有一只小轮船泊在河下的,你看白杨的干上不是钉有一块铁皮的小牌子,那是码头的标记了。既泊船,岸边便不这般清冷,船上油灯的光从小窗铁条栏栅中漏出,会向岸上画出朦胧的,单调的黑白图案,风过处撼得这些图案更晕昏了。一些被旅栈伙计从温热的梦中推醒的客人,打一盏灯笼或燃一枝蘸着松脂的枯竹,缩着肩头摇摇的走过搭在石级上的跳板(虽然永远是漂泊的,却有归家的那一点急切),跨入舱中,随便又认真地拣一个位置,安排下行囊,然后,亲热的向陌生的人点一点头(即使第一个进舱的人也必如是,尽管点头之后,一看,向自己点头的只是自己的影子,会寂寞地笑起来),我们不能诬蔑这一点头里的真诚,因为同舟人有同一的命运,而且这小舱是他们一夜的家。

    旅行人跨出乡土一步,便背上一份沉重的寂寞,每个人知道浮在水上的梦,不会流到亲人的枕边,所以他们都不睡觉,且不惜自己的言语;为了自己,也为了别人,话着故乡风物,船上是不容有一分拘执的。也许在奉一枝烟,借一个火中结下以后的因缘,然而这并不够把他们从寂寞中解脱出来:孤雁打更了,有人问“还有多少时候开船?”,而答话大概都是“快了吧?”。并且,船开之后,寂寞也并不稍减,船的慢度会令年青人如夏天的痱子痒起来一般的难受,于是你听:“下来多少里哩?”“还有几里?”旅行的人怀一分意料中。

    而他,便是清扫舱中堆积的寂寞者。

    轮船上听了催客的唢呐后,估量着客人大概都已要了一壶茶或四两酒,嚼着卤煮牛肉,嗑着葵花子了,他,影子似的走入舱里,寻找熟习[139]的声音打着招呼,那语调稍带着一点卑谦:

    “李老板,近来发财!”

    “哦,张先生,您还是上半月打这儿过的,这一向好哇!”

    听着冲茶时水声的徐急,辨出了那茶房是谁,于是亲狎的呼着他的小名,道一声辛苦。

    人们,也都不冷落他。

    然后,从大襟内摸出一面磁盘,两支竹筷,玎玎珰珰的敲起来。我不能说这声音怎么好听,但总不会教你讨厌就是了,在静夜里,尤能给你意外的感动。盘声乍歇,于是开始他的似白似唱的歌,他唱的沿河的景物,一些茁蔓在乡庄里的朴野又美丽的传说,他歌唱着自己,轻拍着船舷的流水,做他歌声的伴奏。

    他的声音,清晰,但并不太响,使留连[140]于梦的边界的人听起来,疑是来自远方的;但如果你浮游于声音之外,那你捕捉灯下醉人的妮语去,它不会惊破一分。

    并且他会解答你许多未问出的问题,这些问题在生客是有趣味的,而老客人也决不会烦厌:

    “这儿啦,古时候不是这样的:湖在城那边,而城建立在现在湖的地方。前年旱荒时,湖水露了底,曾有人看见淤泥有街路的痕迹,还有人拾到一个古瓶,说是当年城中一所大寺院的宝塔顶子。你瞧这堤面多高,哪有比城垛还高的堤,要不是刘伯温的九条铜牛镇住啊,湖水早想归到老家这边来了。”

    “这会儿大概是子下三刻了吧,白衣庵的钟声渐渐懒了。”

    “船慢了,河面狭了呢。开快伤了堤,两岸的庄稼人老不声不响地乱抡砖头石块儿,一回竟开枪伤了船上的客人,所以一到这段不敢不放慢了,这年头……”

    “不远便是二郎庙,你听,水声有点不同是吧,船正在拐弯儿呢。”

    “船到清水潭要停的,那儿有上好的美酒,糟青鱼的味道就不用提,到万河一带的可以往王家店一住,明儿雇个小驴儿上路……”

    船俯身过了桥洞,唢呐儿第二次响起,不管有无上下的客人,照例得停一下的。他收起盘子里零散的钱,掖了盘子,向客人们道一声珍重,上了岸了,踏上了迢迢的归路。长堤对于每个脚履的亲抚都是感谢,何况他还有一根忠实的竿儿,告诉他前面有新掘的小沟,昨天没有的土塚。夜对于他原是和白昼一样。龙王庙神龛下的草席又在记忆中招诱着他,所以,虽然处处风作被,他仍旧要返到他的“家”里去。他走着如走在一段平凡的日子里。

    他的生涯的另一方面是被围在小孩子们短短的手臂里,教他们唱歌,跟他们说故事,使他们澄澈的眼,梦寐着一些缥缈的事物,以换取一点安慰,点缀在他如霜的两鬓间。记得我小的时候,曾经跟他学会唱:

    巴根草,

    绿婴婴,

    唱个歌儿姐姐听。

    而“秋虎妈妈”的故事,还似一片落在水里的花瓣,有时会泛上一点鲜红。(祝福它永远不要腐烂。)

    (如今怕要轮到我们的侄辈来听他的了。)

    你要问他为什么如此熟习于河上的风物,河又为什么对他如此亲切吧?他是河之子,把年青的一段日子消磨在这只小轮船上,那时他是个令同辈人羡忌,老年人摇头的水手啊,而那时侯,船也是年青的。

    他本有一个女儿,死了,死在河那边的湖里。(关于他女儿的事容我下回再告诉你吧。)

    他的眼睛是什么时候瞎了的呢?我不知道。而且我们似乎忘了他是个瞎子,像他自己已经忘了不瞎的时候一样。但是他本来有一对善于问询与答话的美丽的眼睛,也许他的瞎与眼睛的美丽有关系的吧?年青的人,凭自己想去吧!

    荒鸡在叫头遍了,被寒气一扑,又把声音咽下仍把头缩在翅膀里睡了。他还坐在猎猎的秋风里,比夜更静穆,比夜的颜色更深。

    轮船今夜还会来吗?它也如一个衰颓的老人,在阴天或节气时常常要闹闹筋骨痠[141]痛什么的。

    你还等什么呢,呵哟,你摸摸草叶子看,今夜的露水多重!

    脚下,流水永远平和又寂寞的唱着。唱着。

    谁是错的?[142]

    生命的距离:因为这点距离,一个人会成为疯子。另一个呢,永远是好人。

    我想,我必须去找一找路先生,问[143]他详详细细的解释清楚。一下午来,我摔不开这件事。我像穿了双挤脚的鞋子,或系了条差不多就快断了的裤带。这樁[144]事就如个影子,即使我不注视,它依然存在。像一根刺签在我心上,老拔不去。太阳照在窗前,一下午了!不,我一离开路先生,一说完那几句话,便像雾淹[145]住的山,那么张皇失措。原来我被自己不小心[的]几句话,带到雾里来了。

    一个下午我把自己关闭在小楼上。

    一个人做错了事再也没法补偿。路先生本是个十足[的]好人,他那么善意的问我好,问我久无消息的弟弟的近况,问我毫不在意自己衰老的父亲半年来的生涯,而我,我是多么恶毒呀,我说了那几句话,更罪过的是,我说完了那几句话时,至少正说那几句话时,还很得意!有甚么值得得意的?为的是我的讽刺天才还是别的?想想真难受。我向自己说:“不要想吧,傻东西。”可是,不成,只有那么老想着,我好像才可以得救。只有令自己受点苦,才可以减少一点不安。年青人,年青人,就是这么一个心,没办法的事情!

    路先生实在是个好人。

    他那个白得透明的脸,同样半透明的细长手指,他的柔顺的头发,细致端正的前额,他的手杖,他的帽子,他的外衣,一切凑拢来便成一个完整和谐的慈祥。每早晨他的轻呢外衣飘动在公园的柳树绿色小风中,令我想起许多生命成熟的正经人。他一切都好,只有在左耳下有个樱桃大的小瘤,好像和生命或身分[146]不大调和,悬缀在那个地方。

    他那么关心的问我父亲:“他一定很好,乡下的水流使他更平静,平静得使他不想写甚么信,春天了,水涨了,没了那个小石阶的最下两级,石级在水里将隐居不少日子,直到秧针发黄。鲤鱼的肚皮已经白了,它们的眼睛也不那么显著了。已经大得会大胆来触动钩上的饵,会舔洗衣人的腿了,他可以看鱼,直到它们游到很远的河里,唵,他会沿着河边,走到开满的蒿花同菜园上,哦,马兰可以吃了,牛啃着芦芽,白蝴蝶打着圈子,蜜蜂呐,多呀,多,他可以在你那个最小的妹妹吃了饭都半点钟了才回来。”

    他慢慢的说,简直一沟水似的,春天的溪水,那[147]会完结?不激动不用奢侈的词句,那么温蔼的说下去,我听着,看着他的脸,直到他说:“时候还早,你没有事吧?坐下,谈谈,石凳上,或草地里,年青人,随便一点,不用拘谨害出病来!白鹭,嗳,那个白鹭,——”我忙打断了他,一个字,一个字,丝毫不踌躇的如数把想了半天的句子说出,他才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不待他有开口机会,我扭头便走了。

    我走得很快,根本没意识到草摩滑了我的鞋底,自然更没理会他如何处理自己。

    我很快便轻飘而又严肃的走了。我说过,我很得意的走了。

    他一定呆在那里,摇摇头,点着他的手杖,突然感到衰弱,全身依靠手杖扶他回去,半白的头发,原来梳得很好,一定会被手指搔得乱莲蓬的。他一定想:年青人,还要革命,这就是“革命”,争的是自己说话动手机会。

    他会不知如何走进他的房间里去,若不是那些路已经太熟。

    他的外衣垂下了,不再飘扬。

    他半天忘记抽烟,直到手捉住烟斗。

    他应当会油然而兴记起:“老了,人老了,甚么都凝固在习惯上。”因此也还找个理由原谅年青人的冒失。

    虽然我没有看见,这些全是我设想的。但我可以断定这些小小细微情节,甚么也不会错。我想来这是照例的,一切又都是命定的。

    我能不难受么,使这样一个年高有德的父执如此难堪?我说的是甚么话呀,我一时之间真叫鬼迷住了。

    我就那么幽闭在小楼中,小楼又幽闭在大树的风雨之声中。我看见一只细腰长脚蜂在檐口椽上营窠,看它飞了来,又飞了去,不知道多少次。

    我想,我秉承父亲的遗传,二十几年来都是极良善的。我并不可惜这点良善的本真一朝被那几句傻话给毁了去,我只想,怎么办,使这个长者不怪我,不必为几句傻话见怪,一切还依旧照常,在老年人的梦里,还记起“东床坦腹”的故事。我的几句话也正出于无心!

    我上午出去本想买点樱桃的,琳的小几上有个大白盘子,装了千百颗水和唇的味合制的珊瑚珠子,该是多么好看,琳是路先生最小的女儿。但是,我没有买樱桃。我想,不成不成,这一切都完了,鬼教我犯了罪,于是,甚么都完了。一点不祥之感又一直把我送回来,送到这个孤寂的小楼上,使我着急发疯。

    樱桃在白色大盘子里,她一个一个地吃。甜东西吃得太多了,便泛酸,她忽然皱了皱眉毛,又柔声的笑了,露出两排白牙齿。她穿过一件樱桃色的上衣,走到什么颜色里都极其鲜明,轮廓决不模糊。她有一把伞,底子颜色也像一盘樱桃。她是因此而喜欢吃樱桃,或因樱桃而挑上这种颜色,我没有问过;但我似乎从此便常惦记这种浑圆的果子。春天一来,我便等着。

    看他[148]吃东西就是一种幸福。那是她人格的一部分,身分一部分,像路先生的外衣一样,那么优美。不过不相同的是或使人爱好,或使人尊敬。难道这是我的事?分别这个不同,有甚么意思!

    小楼,该死的教育我的小楼啊。

    我用左手支住额角,看着肘部,它渐渐瘦了。我的眼睛花了,拿开手,我的眼睛更花了。我怎么办?这时节若有个无线电收音器,上面说“国货公司毛巾好,爱国的人应该买一条”也许就救了我。宗教条规或政治信仰在世界上还能发生作用,就是为这种失去主意的心而预备的。

    我想抽一支烟,拿起火柴。

    暗蓝色和黑色,土红色,干枯或浓得像鼾声的笔触组成的饰画。骑士,狮子,一行图案字,火柴在我的手指间沉思了,不假思索地一画[149],紫石英一样的火烧在我的手指间,杨木棒上蜡脂翻着沫,我的烟毫无道理的点上了,我的嘴唇不置可否地含住它,浓烟从两个鼻孔里流出来。

    一切都是那么单纯,那么简单。

    不行,我的苦痛快超过我的罪恶了,我得去,得去向路先生解释一切,请求他原谅。我需要这点勇气,我一向做事做人很果决,我拉开门,认真的走出去。并且,我还打量要带一包樱桃去,两磅重一包。

    一路上,我直温诵我要说的话,又想着我要送琳的那个礼物,在吃那个时也正嚼到我一点过去的生命,过去的梦,我需要的正是这么一件事。

    我走得很快,比上午还快,以致一气走过六条街,伸手叩路先生的门环时,才知道是到了。可是我没有买好樱桃,我油然记起我从好几家水果店走过,红红的,都有一筐筐樱桃。

    但我决不管它了,只要能向路先生解释清楚,樱桃生在树上,或放在筐里,或向一个人口中送去,对于我全是一样的。

    路先生见我来了,一把就握住我的手,我不遑[顾别]的一切,只觉他的手更较往日柔滑,也较往日温暖。我一直引他到那个小花园里。

    我用力压下感情,平平静静的向他解释自己那点莽撞处。

    “今天上午,我心情很不好。夜来,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父亲用个大棒子打我一顿,又好像用米达尺,完全和我七岁受的处罚一样。他老了没有,打得重不重,我痛不痛,在甚么地方打的,当时有谁在场看见,我一概记不清楚,说不分明。只记得他打了我,梦也只是这么一点,那是一定的完全真的。我醒来又睡着了,这梦还又重复了一次,我很难过。我纳闷的是新做了甚么错事,犯了甚么罪,值得老人家处罚。”

    他似乎要说什么,我用动作止住了他。

    “我心里很难过。究竟不知道我为甚么要做这个梦。伯伯知道,父亲一生就打过我一次,在我七岁时,用一个紫檀牙板。我鼻子踫在桌沿上,出了血,嚇得他忙着替我止血,又忙用牛皮糖哄我。这事情一直当成母亲说笑的资料,一直到她死。此后这件事就不复有人提起了。

    “我很难受。这个梦自然也莫明其妙[150],但我的难受无疑是从这里发源的,我很难受,您大概从我的衣裳上便看出来,所以您才拉住我说话,在公园里。”

    他以为我的话还很长,似乎纵不说也明白那是甚么,不愿让我说下去。他怕我把难受再上一次色,更难于消漠。他要我坐下来歇歇,我连忙接下去说,还提高了声音。

    “我一整天都不知所措,伯伯您不明白,我心乱极了,但不是因为那个梦了。我难受到极点,而您偏偏不断的说我父亲,父亲,父亲!

    “我因此看着您,在您身上发现那个不必要的,您的左耳下的那个肉瘤,还说,这是多余的。”

    我真是错上加错。我也许想把这几个字轻一点说,含糊一点说。但终于又响亮又清晰地说出。我看着他有甚么反映[151]。他一点都不为此有动于衷。但我不相信,他一定变了一下颜色,很快的,像天上一角扯个小闪。这可不是多余的。我说的话太多了。但怎么办,真正要说的一个字也还没提起,我应当怎么说下去,就到那个题目上来?

    “您那个肉瘤不住的动。我越看,它越动。哦,您原谅我,您不知道我是多么厌恶。我的厌恶由此而生,但是像蒲公英的花,开足了便离了根。满天飞,我的厌恶已经脱离原因而散播。我全身都浸在颤抖里。我实在忍不住,才说了那几句话。”

    他掏出烟斗,装好烟,抽上了,微笑着说:

    “你说了些甚么呢?你实在并没有说甚么呀。”

    “我好像说过,您耳朵后那个东西,在您是多余的。”

    “本来是多余的!”

    他的眼睛,他的烟,他的花白而柔软的头发,他的手杖,他的飘扬的外衣,一切都似乎在告诉我,他没有说谎。他和我一样,并不特别看重那个肉瘤,尽管相书上称这个东西主寿,还是多余的。我开始觉得脸上发热,喉头微痛,我不知怎么好了。可是我并不窘。在他面前的人决不会受窘。

    我实在并没有说甚么错话吗?我是不是这时起始来说几句错话呢?

    在柳树的风雨之声中,在蓝天底下,我们一同喝茶,直到天黑。琳知道我来了,不一会便走了来,大盘子里高高堆着好看又好吃的樱桃。我们喝茶,抽烟,吃樱桃。我说了不知多少傻话,算算看,几几乎全说到了。

    原来我并不是在路先生面前说错话难过,只是从无机会说一阵子傻话。

    实在我从来没有这样愉快过。也许我有过比这更大的愉快,但不能像今天这样子,——虽然一点隽永深切的悲哀已经像水浸蚀河岸,将其扩大开来。

    路先生谈起我父亲许多的事,有些我知道得极详细,有些我竟一点也不知道。他谈我们那个村庄,那条河,也是一样。

    临了,他跟我说,不要再一个人住在小楼上,最好搬个家,最好搬到他们那里去住,有一间小房子空着,只要装一盏灯就行了。等我想了半天,不知道为甚么要想,好像一定要弄清楚了他说这个话的用意,完全弄清楚了,才能够决定一样。末了,自然说“好”。他似乎还怕我有甚么事情可以带回去做成梦,拍拍我的肩膀取下烟斗说:“明天我要去割这个瘤,十多年了,以前天天想割,近来几乎懒懒下来,不常想了。明天,明天一定要割,舍不得也要想办法割去它。你事情不忙,和琳儿陪我去。”

    离开了路先生,父女两人也许要把我当个题目,说许久笑话,琳还是一面吃樱桃一面笑。这可不关我的事了。无意中我摸摸我的下巴,摸到一粒小小东西:是粒樱桃核儿,淡黄的隐隐还可以看出一点绿影子,一点遗迹,属于春天的。我的这一粒是琳吐的。她大概看我傻,把吃剩的樱桃核儿,大半吐到我身上脸上,别的都落下去,只这一粒还固执的干沾在下巴上。我简直能记起它们怎样落下去。一粒一粒的落到草窝里。脸上的感觉也一时忘不了。路先生一定明白看到,但他甚么也不说。父女两个都似无意又极有意!

    我的心,似乎有个小小抽象的锚抛到抽象的石滩边,泊定了。我开始明白一个人发热时和神经病的关系。

    三十一年四月十六日

    除岁[152]

    守岁烛的黑烟摇摇的,像一条小水蛇游进黑暗里。烛泪漓漓淋淋的流满了锡烛台的周身,发散着一种淡淡的气味,烛焰忽大忽小,四壁的光影也便静静的变化着。——说是守岁烛,其实也只是一只普通的赭红土烛而已,光秃秃的,没有甚么装饰。

    窗纸上涂满了清油,房门被一面厚厚的棉帘子挡着,室内渚积的炭酸[153]过多了,教人觉得心头沉重。

    想不到适当的事情做,随意伸手拿起火箸子,看看烛花并没有长起来——才挟过呀,便又放下了,移移坐在椅子里的屁股,轻轻地嘘出一口气。父亲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

    算盘珠子刷溜的响着,薄薄的关山纸一张一张的翻过。

    过年了。……

    收帐[154]的走遍千家门户,回来,摇摇头,说一声又长了不少见识便去睡了。在梦里,他还会看见自己一脸的无可奈何,和层层围着的灰白的眼睛,嗫嚅着的嘴唇吧。我看看桌上一堆散乱的角票和镍币,想起他的话:“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诶!”不由得鼻子里喷出一个没有声音的笑,便随即止住了,似乎想收回去。

    真的,过年了。

    天,也真有个意思,几天来,灰里透亮的瓦块云紧紧的压着动都不动,板滞滞的,像是冰结了,怕就要下雪了吧,想一些蒙馆先生捋柟着黄胡子说:“雪花六出,(是)丰年——之——兆——呵——。”

    风呼哨着,括刷着几根军用电话线鬼一般叫,坐在家里会常常有泥粒掉到颈子里,这时节要出去走一趟是须用相当勇气与决心的,可是几天来街上行人不但不稀落,而且更多,更匆忙。

    跟往年也没甚么不同呵,这些。

    低郁的炮声破散在风声里,一阵子紧,一阵子松,大概还在老地方,总还隔有几十里地,也轰了不少日子了,今夜都不会过来吧。用这个代替花炮点缀点缀也好,免得教年以为自己来错了日子。

    一送了灶,果然竟有点过年气象了。其实,年自不许人忘记,不必甚么礼俗来装饰。老祖母白发上插上小心收藏的绒花,年青的姊姊修改着弟妹们不大上身的新衣裳,这些,会轻轻带来过年的心情和过年的感觉给驮着家的重量的人。

    我若有所思的点上一支烟,目光停在学徒的细心抹拭过挂进来的招牌上。今年,很少店家把招牌加过油漆,飞过金,有大多数还在等着不可知的命运:也许要倚到幽黑的角落休息若干日子,也许在原来的某记上贴上一方红纸,从新改过字样,甚至还供出最后的用处,暖了人的身手,凉了人的心。谁知道呢?但是能挂到旧檐下让风雨吹打一些时的,仍旧要在熟人眼里闪耀着陈年的光辉,怎能不抹拭得干干净净的?

    ……这字,是祖父一个朋友写的,是个大名家,叫甚么的?……

    “还好,亏不了多少,够开消[155]的了。”父亲推开算盘,移开面前账薄叠起的小山,摘下黑布护袖,用双手狠狠的抹一下脸,像抹去许多细纷的数目,站起身来。

    “不早了吧?”

    “嗯?”

    他搓搓两手,把指头拉出声音,来回踱着,眉头皱起又放平,是在盘算着甚么。看他的神情,像一个坐了很多时候船的旅客到了家还似在水上轻轻的摇着。

    父亲少年时节完全是个少爷,作得好诗,舞得好剑,能骑人不敢近身的劣马,春秋佳日常常大醉三天不醒,对于生业完全不经意。现在却变成一个老老实实的生意人,教人简直不能相信。我凝视壁上挂着他的照像,想寻出一点风流倜傥的痕迹。

    “你别笑,我知道你要笑的。”我本来一点都没有笑,经他一说倒真忍不住笑了。

    “一到天明,你等着瞧吧,多少字号要在公会的名单上抅[156]去了。广源,新丰,玉记,……往年倒一两家铺子,大家心里虽然早都有了个底,可是不能不当椿大事议论着,今年啊,多了,大家反而不大在意了,也不再关心生财铺面之类的事情,只是听到某家还想撑着,倒好像很奇怪。船多不碍港,客多不碍路,兔死狐悲,要是有点办法,谁不愿援之以手,然而自顾都不暇了,只好眼睁睁看着一爿一爿的不声不响的倒。我看有弄得米没地方买的日子。”

    说着一手抓起茶杯,把杯内的残茶往嘴里倒,大概茶早已凉透了,他用力打了个寒噤,把茶都泼在痰盂里。

    “你说,恁们许多铺子,就没有一个有眼光,有手腕的吗?有。可是这年头,有翻江倒海的本领也不行。就只有德太还好些,辅成的流年的确不坏,他今年心血来潮的忽然想代做陆陈[157],谁知竟做上了,这样上下一扯,他大概还挣了点。上板上眼的都不成。一入秋,上河的早食子[158]全教个不见面的人给收了去,三十子,五十子,嚇一跳[159],今年一担都没见,你说可怪不怪?那么只好在下河一带着眼了,冒了多大的危险,收到一点迟食子。路程远,水脚重,蚀斛大[160],当然卖价也就水涨船高了。前天还有人说呢:米卖四千八,扒米店不放(犯)法,我看四万八的时候也不足怪,扒也扒不出甚么油水。说真的,能有法子啊,谁忍有一些小户人家半饥半饱的,天天量米的时候总是吵嘴。吃不起米当然只好带着杂糧[161]吃了。这一来,倒成全了辅成。真的好笑,万安堂的陶老板前天还跟我说:“别的行业不说,民贫则俭,可省的省了,不景气是意中事,你们这一业,食为民天,米都是要吃的,怎么也不行了?”我望他笑笑,说:“甚么都可以省,病却省不了啊,有钱的或许参汤燕窝吃得少一点,穷人,摆子痢疾更较往年多些,今年吃了些不惯的东西,肠胃里免不了要闹闹,你们大黄芒硝都少不了,有人照顾,你却为甚么总是成天嚷着亏啊折的?”

    恐怕今年材板铺子倒有点赚头,死都还是要死的,万字纹的棺材,三道紫金箍[162]究竟不大有人用。我沉吟着,把烧到指边的烟卷丢到痰盂里,咝——马上黑了。

    炮声又紧了,纸总沙沙的抖了一阵。也辨不清是敌人的,是我们的。夜来,炮声就没停过,不过到紧的时候才教人一惊。

    “这次是抗战,抗战,我们难道不明白吗?为了抗战,商人吃点苦是应该的,只是——”父亲的话说不下去了,沉沉的坐到椅子里,拨弄着算盘,好像那种轻快的声音能给他安慰,能平抑心里的骚乱。

    “前天商会慰劳团带了不少煮熟的腌肉去,原想让弟兄们也知道过年了,也算一点意思,看这样,前线上一定紧张着哩,恐怕他们连这点腌肉也没功夫吃。唉,恐怕他们连在家怎样过年的心思都没空去想……”父亲摇摇头,眼睛看那支燃得正旺的守岁烛。

    “写春联吧,年,总是要过的。墨已经研好了,在架子上茶杯里,你拿来渗点水,燉[163]在脚炉上,写春联的墨要熟,才有光。炉里该还有火,三十夜,要拆夜火烈。纸——怎么‘万年红’买不到?这是本城出的啊!没有就将就省用吧。”父亲把心事推开了一点,想到过年了。

    “大门后的联字换换,就用频忧启瑞,多,——多福兴邦。”

    “福?”

    “‘福’。大年下,用个‘难’字让老太爷看见要不高兴。”

    “那,‘忧’字为甚不换一个呢?”

    “忧总是忧的,难道不忧么?只要能启瑞就好。哈哈。”

    夜深了,寒气愈重了,我拨拨火盆里的炭,炭烧的正炽,红得像是透明的,只是一拨之后,一些白灰飞了起来,落得我一身。

    “不行,一会儿就要支不住了,你去再搬点炭来加上去,诶,回来索兴拿壶酒来。”

    炭火更旺了,我又撒了些柏叶,一室都是香气。

    “喝,我久不同你喝了,今天不是个平常的日子,我们爷儿俩守守岁,来,干!”

    我近几年都在外县,一年难得回来趟把,回来,也不正赶上过年,今年难得抽空回来,看看一切都变了,心中不知是甚么味道,难得看见父亲这样高兴,我自然是高兴的。

    “干。”但是我的杯子停在一个声音里:

    ——嘡,睡醒些,尾上瓦响,莫疑猫狗,起来望望。……水缸上满,铜炉子丢远些,小心火烛啊,……嘡……嘡,渐近渐远渐渐走过深巷,铜锣的声音敲破了夜的深沉。

    “这是敲岁尾更,每年腊月二十四以后都要敲的,怎么离家才几年,把故乡的风俗都忘了?不记得了吗,你小时候还常常学着叫呢。铜炉盖子不知被你敲破了多少,不晓得是甚么字眼,一定缠着要妈教你。听——”

    ——笃,笃,笃,我看见了,看见啦,躲也没有用,我看见来,墙犄角的影子里,看见啰,别跑,别跑,笃,笃,笃,笃……

    “这个我知道了,是冬防局敲梆子的,我还躲在门缝偷看过。他这么一叫,毛贼都吓跑了,会捉得到?”

    “也就是嚇嚇罢了。”

    当……当,笃,笃,笃笃,笃,……当……

    “呃,抡二爷今儿——”

    “哦,抡二爷今儿来找过您一趟,说——”

    “我知道了,抡二爷时运也太不济,今年景况很不好,又添了个孩子,真是要他来的,偏不来,不要他的,偏来,他,人又老实无用,一家大小全靠二娘一个人戳针头子戳出点钱来吃饭,这样,那[164]成,他心也太好,又专为别人的事东奔西走的。我已经跟大家商议,把慰劳团募来的棉衣交给二娘做了,这样也免得被人克扣棉花,你明儿帮忙到商会里取来。他还有甚么事吗?”

    “他说詹世善还有甚么事情要拜托您,说告诉您,您就知道,千万请您出点儿力。”

    “哦。”父亲用手指把着桌面,一声,一声,很慢。

    “又是一个。詹世善这人也固执得可以。张远谋说要留他,他偏不肯,却又四处托人找事,人家这都要裁人呢,教我哪儿想法去。”

    “是怎么回事呢?”

    “是这样的,你知道张远谋是公会主席,今年弄得也不好,但是还不致于倒,他是为了做军米,把铺面没了,只留几个师傅和一个老桂[165],别的人都辞了。去年因为军米的关系,大家受的影响也不小,他便代表同业去跟军用代办所交涉,说以后所有军米一概归他一家包做,不要临时摊派各家,耽误营业,两方面都省麻烦,这事原是克己利人的。詹世(善)原是张远谋信任的人,看他家累又重,便说我们是多年宾东,我仍旧留你,一切照旧,可是他啊,说是不能做事,于心不安,坚辞要走。真是个淳厚人。”

    “那怎么办呢?”

    “只好跟辅成说说看了,只怕也没有大希望噢。——往年添个人,算得了甚么,今年守岁酒都吃过了,还没个分晓。”

    “敲门。”

    “哎?这会儿有谁来?”

    父亲掀开棉帘,一步跨了出去,我拿了蜡烛跟在后面。

    我们站在门旁,屏着气听着,心里不免有点忐忑,等待着甚么事发生。门环又响。

    “那[166]个?”

    “是我。”

    “哦,是远翁,有甚么事?进来坐吧?”

    “不,不,不,我这就要走,你门上封着元宝[167],怎能开,你不用开,不用开。”

    “有甚么要紧事吗?前线上怎样了?”

    “很好,前线上,冲过去二十几里,扎到小杨村了,小杨村离麒麟壩还有四十多。我就要去,跟王团附[168]一块去,把慰劳品带到团部,一天亮就走。诶,你知道收上河一带稻子的是谁?”

    “谁?”

    “陈国斌,全是替敌人收的。”

    “陈国斌?是去年春上被驱逐出境的?”

    “是他,汉奸!”

    “现在怎样了?”

    “逮到了,他正想把稻子偷运过去,由湖里。在杨林溏就擒的。所有囤粮,全部搜到,明春是没大问题了。我已经在拜年片上写明叫同业能支持的还是支持,市面要紧。”

    “对,市面要紧。”

    “我大概得过两天回来,这事得拜托您。”

    “当然,当然,反正还有几天,大家到初六才会开门哩,明天一早我就去各家走走,商量个办法,单单是裁下这些人也没办法。”

    “是啊,教他们都拿甚么吃去。当然现在县里对于那批粮食还没有一个处置,不过我想是没多大问题的。开,老板们自然不会有好处,不过只好也看得轻些了。”

    “谁也不忍心看先人遗下来的或是自己一手创置的生财器物生虫上锈,我想没多大问题,开。——你呢?”

    “我?自然还是做军米。哦,老詹的事情千万您得给帮忙,您把他的事看作我的事吧。我知道辅成差个内帐,他想自己来,你跟他说,老詹做事,克实地道,再,我们坦坦白白的说,薪俸高低总好说。如何?只是这事您决不可告诉老詹,回头他又是不肯。拜托,拜托。”

    “好,辅臣大概也拗不过我的面子。”

    “怎么样,你今年?”

    “还好。”

    “你是百节之虫,——”

    “见笑,见笑。”

    哈哈哈哈哈,门里门外一片笑声。一种压抑不住的真正的笑。

    “就这么说,我走了,再见。”

    “再见,好走。”沉着有力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干。”

    “干。”

    父亲和我的眼睛全瞟在墨汁未干的春联上,春联非常的鲜艳。一片希望的颜色。

    三月十三日草成

    河上[169]

    在乡下住了这些日子,甚么都惯了。在先有些不便,住原谅说这是乡下,将就着过去,住了些时,连这些不便都觉不到了[,]对于乡下的爱慕则未消减一分,而且变得更固执,他不断在发掘一些更美丽的。

    清晨真好,小小的风吹进鲜嫩的叶子里,在里面休息一下,又吹了出来,拂到人脸上,那么顽皮的,要想绷起脸,那简直是不可能,他把嘴唇这么添[170]了舔[,]有点无可奈何的望着它们。

    田埂上干干净净的,但两旁的草常常想伸头到另一边去看看,带了累累的露珠,脚一 到,便纷纷的落下来,那么嫩,沾到鞋上不肯再离身,他的脚全湿了,但他毫不注意,还有意去撩拨撩拨。

    “山外青山楼外楼。”

    他笑了不知是为了这声音,还是因为这声音所唱出的歌,还是低着头也照样用假嗓子接唱下句:

    “情郎哥哥住在村后头。”

    “哈哈!李大爹,好嗓子,教你儿媳妇听见不怕笑话吗?”

    “城里人还唱这个呢。早,少爷,恁早,敢是。”

    “一早上麻雀打架就醒了。下田?小秧子都绿得要滴了,今年年成好,该替你娶二媳妇了。”

    “我那二小子才十五哩。噢!取笑取笑,嚇嚇[171],回见,少爷。昨晚上在秧池里又弄到两尾鲫鱼,过会儿跟你送来吧?”

    “今儿我上城去一趟,你养在水缸里吧,晚上我自己来拿,你要点甚么我给带来,怎么样,还是酒我知道!”

    “不敢领,不敢领,谢谢了。”

    他回头看看,老头子笑着走了,还拾起一块石头往河里一丢,又嘬起嘴吹起嘹亮的哨子,逗那歇在柳梢上逞能的画眉。

    “老东西,你当心跌进河里去,水凉着哪。”

    “你!”

    他放过老头子,在老头子笑着回头时转了湾[172]。

    ……

    “是什么时候来的现在连那个瘫子王八都认识我了。要不是医生说我神经衰弱我怎么会来呢,这一住真不知到甚么时候才回去,我现在才知道乡下人为甚么那么看重他们的家。可是他们还一直叫我城里人,城里人城里人!”

    “蛇,蛇,蛇,一条大土谷蛇!”

    他猛地赫[173]了一跳,但很快的辨出这是谁的声音,便不怕了。

    “你才是蛇,蛇会变个好看的女人迷人,三儿。”

    “城里人怕蛇,喝喝[174]。……”

    三儿不理他,跳蹦着家去了。

    迎出来的是王大妈。

    “早,少爷,我们马上就要下田了。早饭这就好了,吃了跟我们一块车水去。”

    “谁跟他踩,笨手笨脚的,乡下生活他甚么也干不好,就学会了唱歌!”

    三儿在里面摆着碗筷,大着声音说。

    “不给你们了[,]白做了一天,工钱也不给,还硬逼人吃豆油炒鸡蛋!王大妈[,]我今儿要上城去一趟呢。”

    早饭摆在桌上,两碗汤饭,一碗清汤蛋。三儿一听他说完那句话,便把鸡蛋抢过来吃。

    “不吃蛋,我吃!”

    “这死丫头,看噎住了。”

    “王大妈,你藏着这么个大姑娘在家里,家神灶神都不得安宁。也不怕人恨你。”

    王大妈笑着坐下了,她心头脸上有许多话。

    “王大妈,我上城去,问你借两样东西,你把那条双舞剑借给我!”

    “不借,不借,船是妈的,妈是我的,我不借!”

    “不借,我划了就走。”

    “我叫乡长拿你。”

    “乡长替你做媒呢。”

    “呸!”三儿摔了筷子进她自己的房里去了。妈的早饭还没吃完,她又出来。

    “妈,我先下田去了。”

    “下田干吗要换身新衣裳,嗨。”

    不理,一溜烟走了。

    王大妈到屋后浅湾头找船,船不在了,岸上有新渍的水。

    “死丫头,把船划到哪儿去了。三儿——三——儿——”

    “三儿。”

    转过村头,三儿在哩,一个人,把船摇在河中央,自由自在一身轻,头也不扭,只当什么也没听见。

    “我要到越娃沟去採野蔷薇去,不等到船上装不下时不回来!”

    “三儿,再不划回来妈要生气了。”

    三儿知道妈不会生气,如果妈要生气,三儿就不会把船划了走。

    岸上人互相笑笑。

    他一直由岸上赶着,赶到快到越娃沟,才找个地方跳上了船。三儿托他把桨往下一搁,坐到船头上去了。他拾起荡在船尾的两只桨,噙着笑划起来,船渐渐平稳的前进了。

    两岸的柳树交拱着,在稀疏的地方漏出蓝天,都一桨一桨落到船后去了。野花的香气烟一样的飘过来飘过去,像烟一样的飞升,又沉入草里,溶进水里,水里有长长的发藻,不时缠住桨叶,轻轻一抖又散开了。

    “三儿,你再不理我,我要跳河了。”

    “跳河,跳河,你跳河我就理你。”

    他真的跳了。

    三儿惊了一下,但记起他游水游得很好,便又安安稳稳的坐着,本来也并未生甚么气,不过略有点不高兴,像小小的雾一样,叫风一吹早没有了,可是经他一说出生气,倒真不能不生气了,她装得不理他。他[175]知道女孩子在这些事情上不必守信用。

    她本想坐到后稍来划桨,但觉得船仍旧行着,知道有人在水里推着呢,于是又不动身。

    水轻轻的向东流,可是靠边的地方有一小股却被激得向西流,乡下人说那是“迴[176]溜”。三儿想着一些好笑的事情,她知道自己笑了。一些歌泛在她的心上,不自觉的,她竟轻轻的唱出声了。

    “三儿,让我上船吧,你唱的那么低,不靠近你的嘴简直就听不见。我浑身都湿透了,再不上来到城都晒不干。”

    “我唱了么,我唱了么?不许上来,上来我拿桨打你。”

    她不免回头看看,他已经爬上船舷了,船身侧了过来,赶紧到后面来抵住他。

    小船很调皮的翻了,两个人都落在水里。

    再把船翻正了,谁也不上船去。

    在水里的人就忘了水上面的事情,三儿咬着嘴唇笑了。

    “你看!”

    “你看!”

    “我们到那边草滩上把衣服晒干了再走吧。”

    “你把船拴在草窝里[,]人家认得那是我家的。”

    滩上的草长得齐齐的,脚踏下去惊起几只虫八蚱,格格的飞了,露出绿翅里红的颜色。

    衣裳都贴在身上了,三儿很着恼的用手挤出衣上的水,又抹平了。

    “不行,你背过脸去,不许看我。”

    “好。”

    他折下一根蟋蟀草,把根儿咬在嘴唇里,有点甜,他知道嚼到完全绿的地方便有点苦但是不嚼到那儿。一根一根的换着嚼,只嚼白里带红的地方。

    “喂,你在那儿干什甚么?”

    “我?吃草。”

    “吃草,哈,你有什么病,大概是吃草吃出来的,那么粗的胳膊,夹得人直叫妈,脸也晒得跟乡下人一般黑,舞起锄头来比谁也不弱,还成天唱不长进的歌,你,你有病!”

    “我本来没有什么病。可是在乡下住了这些时候倒真害上一些病,三儿,你不信摸摸我的胸脯,我的心跳得厉害呢。喝,一条大鱼,好大一个水花儿。”

    “不早了罢,锣鼓声都找不到了,是午饭时候了。你饿不饿?我不饿。”

    “我也不饿,因为你不饿。三儿,你说我这回上城干什么,我几乎为点厌恶城里,既然?”

    “我哪知道?”

    “你知道。”

    “你,哼,你是去看有没有信,那个人的!”

    “谁的?”

    “那相信你那些傻话和谎话的人的!”

    “谁?”

    “谁!谁!谁!那个挂在你桌子前面的那个大照片的人的!”

    “随你说罢!”

    三儿看见他平板的脸像腌过一般,忍不住笑了。她的身子随转过的头转过来,用手指往他鼻子上一戳,又笑了。

    “衣服都快干了,那一点湿也不要紧了。五月的太阳真够厉害的,上船罢,一会儿叉蛤蟆的该来了。再迟就赶不到城了,还有一半路呢。”

    两个人都坐向船尾,互相望了望,坐在左边的用左手划右边的桨,坐在右边的用右手划左边的桨。桨的快慢随着大家呼吸的快慢。一路上非常安稳平静[,]除了谁的头发拂上谁的脸,谁瞪一瞪眼,用自己的身体推一推别人的身体,推不开别人,却推近了自己。

    他们互相量着自己和旁人凸出的胸部的起伏也量着自己的。

    绿柳,蓝天,锣鼓,歌声,风,云船,桨,都知趣的让人忽视它们的存在。

    嚇,城楼的影子展开了,青色。平凡又微丑的。

    “三儿,到我家,我搯[177]许多花给你。现在能开的花我家的园里都有。”

    “我不要,你家那条大黄狗也看不起乡下人我不去。小姐们会说我要是换上旗袍多好,我不愿而且你家里知道你成天跟我们乡下女孩儿玩,一定要骂你,他们会马上要你搬回去。啊,到码头了,你到前面去插上船樁。我的脸红不红?”

    “不,不要插上船樁,划回去,我不要回家了。”

    “唔?”

    “你等等,我跳上去买一点吃的来。”

    “唔?”

    码头上有各色的颜面与计谋,有各种声音与手势,城里的阴沟汇集起来,成了不小的数股流入河里。一会儿是屠宰户的灰红色,一会是染布坊的紫色,还有许多夹杂物,这么源远深长的流着使其出口处不断堆积起白色的泡沫。三儿看着想这些污水会渐渐带到乡下去的,是的会带去……

    “这是甜瓜,这不是你喜欢的牛角酥么,你是[178]船,我替你剥去瓜子,剥了瓜皮。三儿,你看月亮已经上来。浮萍上有萤火虫在住家了。”

    小船刺破了流银的梦。

    “三儿,我将永远不回城里。”

    “永远住在乡下,妈会煮了新剥的茆豆等我们,还有茄子,还有虾,还有豆油炒鸡蛋哈哈。”

    纳凉的扇子下有安逸。

    拴上船,三儿奔向妈的怀里。

    “三儿,你的新衣裳怎么皱成这样子?”

    “李老爹来过一趟,送来两条鲫鱼我给你们清炖了。”

    “哦酒忘了!——”

    “王大妈,我明儿不再教三儿认字了。认了字要变坏的,变得和城里女人一样坏。她已经会逼人,逼得人差点儿想哭——啊,你看柳条,拖在水里,直扫得浮萍们不得安身呢。”

    七月二十日

    匹夫[179]

    一、太重的序跋

    橙黄——深褐——新锻的生钢的颜色。

    星星,那些随意喷洒的淡白点子,如一个教早晨弄得有点晕晕的人刷牙的时候忽然想到一件甚么事(并没有想到甚么事,只是似乎想了一下)把正要送进嘴里的牙刷停住,或是手臂微慵的一颤动,或是从什么方向吹来一点风,而牙刷上的牙粉飘落在潮湿的阶砌间了。

    “我这一步踏进夜了,黄昏早已熟透,变了质,几乎全不承受遗传。但是时间的另一支脉。但是清冷的,不同白天。白天,白天!”

    今天晚上应该有点雾才好。有雾,可不是有雾么?

    “——我?怎么像那些使用极旧的手法与小说家一样,最先想点明的是时间,那,索兴我再投效于懒的力□吧,让我想想境地。——夜,古怪的啊,如此清醒、自觉。但有精灵活动我独自行在这样的路上,恰是一个。我与夜都像是清池里升出的水泡一样破了的梦的外面。”

    脚下是路。路的定义必须借脚来说明。然而有棱角的石子,沉默的,忍耐的,万变中依旧故我的神色。藏蕴着饱满的风尘的铺到很远的东方,为拱起如古中国的楼一样的地方垂落到人的视野以外去。可怜的,初先受到再一个白天的蹂躏的还是它们。

    辅助着说明路的是树,若是没有人,你可以从树来说明。两排有着怪癖的阔叶杨树笑着。

    “树——”

    这一个字在他的思想上画了一条很长的延长虚线,渐渐淡,如一颗流星后面的光,如石板道上摔了一交[180]的人的鞋钉留下的痕迹,直到他走了卅步才又记起他刚才想过树,于是觉得很抱歉——又继续想下去。

    (卅步够我们来认清一个人了,你可千万别看不起星光,他比你我的眼睛更该歌颂哩。)

    他走在路的脊梁骨上(你可以想像一条钉在木板上的解剖了一半的灰色的无毒蛇),步履教白天一些凡俗的人的嚣闹弄得惫懈了,于是他的影子在足够的黑阴中一上,一下,□[181]秘有如像猫一样的侦探长,装腔作势也正如之。装作给人看,如果有人看;没人看,装给自己看。影子比人懂得享受的诀窍。(这一段敬献给时常烧掉新稿的诗人朋友某先生。)这种享受也许是自觉的,不过在道德上并无被说闲话的情由。

    他脸上有如挨了一个不能不挨的嘴巴的样子,但不久便转成一副笑脸,一个在笑的范围以外的笑,我的意思是说那个笑其实不能算是笑,我简直无从形容了,于是我乃糊里糊涂的说他笑得很神秘,对,很神秘。

    他为甚么笑:

    “我从那里归来,那个城,那个荫覆在淡白的光雾底下的城,那边,那就是我毫不计代价的出租了一天的地方。——我这么想,如果教每日市民思想检查官看见,岂不要误会我是个包身上[182]?——如果给每人的脑子里装一付[183]机器,这机器能自动记录下思想,如滚动气压计的涂黑油烟的纸表上的线纹,岂不好玩?——不,那定复杂紊乱得无从辨识[,]恐怕辨识这线纹比发明那机器须要更多的聪明,——我不是说我做了一天工,是说与那些人厮混了一天。

    “那些人,那些人,说话做事都那么可笑可笑可笑?我的朋友中有一个姓巫的曾慨乎言之‘万事万物都要具庄严感令人失笑便不抄[184]。而今的人活着大都像一群非常下流的丑角一样,实在令人痛心’[,]若是过后想想好笑比当时失笑为何呢;只怕也不好,然而谈笑的可能太多[,]时间会变了一切具体与抽象的东西[,]谁也不能设计一秒钟乃至千万年以后的事情。——毫无作用,然而每一次筋肉与神经的运动都具有其注定的意义(我绝非宿命论者)。何从追问起,真是!

    “且说风吹草动,叶落惊秋谁能解其奥秘我刚才想起那树来看么,那树!总是哗啦的响真令我莫明其妙。要说风是向一个方向吹,叶子应当向一个方向动。哦,叶子承风有先后,而动得快慢之间受极复杂的意念的支配,于是手[185]摇摆碰击,许多原因构成一个事实,于是乎吸里哗啦。然而——

    “然而我算懂了么?我这才是自讨苦吃。我认得一个可尊敬的人,他常常喜欢在看过的书上写‘某日,校读一遍,天如何,云如何,树如何,如有所悟’,这一悟真是可贵,我毕竟年事尚小,知识不够,曾记得写信给一个女孩子,也假装着说‘如有所悟,’回信来,骂下来了:‘悟些甚么,原来宝二哥哥一双大呆雁!’,实在该骂。

    “思想会使人古怪,我孤独的时候便是个疯子,我常说过人的最大用处在使别人不疯,不论疯是好是坏。

    “思想多半是浪费生命。你越是想推解,越觉得事实瞻之尚远。没有一件事实可以由人事找出一个最近的原因,虽然原因是存在的,循环小数九与整数一定间的距离简直不可以道里计。”

    他的脑子有点疼了,他忽吝啬起来,不再想了。

    ——然而他还是要想的,生之行役啊!

    路。细而有棱角的石子。

    他的眼睛由醉而怒了。

    二、反刍的灵魂

    他继续走他的路。

    路总还是那一条,并且天下的路的分类也很简单,归纳起来开不了一篇流水帐[186],这是不容捏造的事。而致成这些路的性格的无非是人,人惯于相同中现出不同,使纷岐复杂以填塞大而无外的日子。现在他是回去,于是这路在他的名下是短暂的归途了。

    ——说到归途,你我便生出许多联想。而一些好言语便在记忆里流出一片鲜明的颜色!甚至使人动了感情,欲仙欲死。然而这很妨碍我的叙述,且一一搁过。你只须记着这是归途,留一个不生不灭完整的印象,待晚上没事睡到床上想着玩去,此刻请先听故事。不过我告诉你,你之所想者一定与事实无关,与归途二字亦非直线亲属,此亦犹山上白云,只堪自娱悦而已。我说句老实话,所谓联想也者多半归于制造,由于自然之势者甚少。(唉,你瞧我有多贫气!)

    他,——我忽然觉得“他”字用得太多,得给我们这位主人公一个较为客气的称呼。于是我乃想了一想。我派定他姓荀,得他姓荀了。我居然能随便派定人家姓氏这不免是太大的恣意。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你似乎没有理由来查问一个写写文章的为甚么拣这么一个姓来送给他灵府间的朋友吧。他就是姓荀了吗!而且,你大概也不反对这个荀字,山鸟自唤名,荀字的鸣声并不难听。唔,你有点鬼聪明,你会撇撇嘴,说我喜欢一个姓荀的女孩子,那实在是令人难以置答的一封信了。

    在这里顺便表一表姓荀的身份:

    姓荀的是个年青人,而且是个学生(一个相当令人伤感的名词)。他是吴越一带的人,却莫明[187]其来源的染上一点北方气质,能说好几种方言,而自己又单独有一部辞源,所以说话时每令人费解,但那本辞源尚未到可以印刷的每[188]候,有几个想到他的精神领域里去旅行的人也不难懂得说得。

    在五年前他被人一口诬定是个聪明人,这个罪名一直到如今还未洗刷干净,且有被投井下石,添枷落锁的危险,聪明大概也跟美一样,须得到老了,谢了,然后可得脱于籍中。

    说了半天,姓荀的学生真有点遗世而独立的丰采了,他可以去做和尚。然而不然,他是一个非常入世的。

    现在他就想到他这一天的交往酬酢了。

    他已经不容易记得他今天点过多少头,每一次点头垂到多深的感情里却大概知道。他未读过交际大全之类的书,但他几乎对这方面有很好的天才,他能在大商店里当一个得体的店员,若是他高兴。一般朋友都喜欢他,他们恭维他有调节客厅里的空气的本领,因为他以为和一个朋友在一块时至多只能留三分之一的自己给自己,和两个朋友在一块至多只能留下四分之一。用牺牲自己来制造友情,这是一句很值钱的话。诸位记得:

    “我又出租了一天。”

    你不要怀疑他这句话里有话,他只是叙述,并无批评的意思,恰如一个人说“我今天吃过三餐饭”的态度一样。

    风吹得很有意思,一个久未晤面的朋友称赞过姓荀的一句甚么“动的风,静的风”[189]的诗,他忽然想起,觉得这事很有趣味,又自己叹赏了一阵子,认为诗其实泛[190]有甚么奥妙。作这句诗的一定不比发明甚么定理的科学家值钱。

    一片树叶打在他的额上,逗起他的沉呻。他沉呻的与树叶子,与打,与额,与什么也没有关系,这其实在化学作用的公式书找不出来的。正如一个人忽然为了一椿什么事烦疼,也许是屋角一根蛛丝飘到他的脑膜上,也许是一个人鼻子上的一点麻子闪的光苦了他的睫毛,于是乎烦了,但这些外在原因与烦的事实并没有逻辑因果关系,既烦之后则只有烦而已矣。即使自己说,或者别人说出这个原因,甚或除去了这原因,烦疼的人仍是烦,决不像小孩子跌了跟头随便打了附近的石头几下就完事的。而想像[191]也大半是这样的。虽然这么就是要百科全书派的心理学家的不好看的眼色的,然而这实是透过经验的良心话。

    他现在想的大概是个人主义这个名词。

    于是起先我们看见这四个字在他的眼睛里排开八卦了,转了又转,太极无极,弄得他晕了。他想:

    “个人主义真也跟一切主义一样,是个带有妖性的呼唤,智者见智,愚者见愚,否认天才者见出沉闷的解释。一个姓耳的大学教授曾大声疾呼的说自从五四以来个人主义毒害了中国的文化,有是乎,有是乎。诸子百家,各有千秋,王尔德话与纪德的话最有意思:

    “——朋友,你可千万不要再写‘我’了。

    “风,你吹罢,只要是吹的,不论甚么风。”

    人家没有把你的心接受了去之前,费尽千言万语来证明也还是徒然,写文章者其庶几乎。然而写文章也大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某外国批评家曾说过不是文章赶不上你,就是你落在文章的后面,读者作者很少有站在一条水平线上的。自然这是抽象的水平,要像寒暑表一样的刻下度数则要坑杀万把人。甚者,写文章不令人了解必会造成很大的误会。呜呼。而我们可敬的朋友荀遂深叙[192]其眉了,他窘得比教员演不出算题立在黑板前面还难看。

    “我还是看看风景吧,这夜,啊——”

    当星光浸透;小草的红根。

    一只粉蝶飞起太淡的影子,

    夜棲息在我的肩上,它已经

    冻冷了自己,又轻抖着薄翅,

    两排杨树栽成了道道小河,

    蒲公英分散出深情的白絮………

    他又在做甚么诗了么,正是。底下想也想不出来,他又明明记得下面应该是甚么,只是想也想不上来,如一个小孩子在水缸里摸一尾鱼,摸也摸不到,而且越是摸不到越知道这缸里一定有一尾鱼的。

    他心里感到空栖栖的,有从一个翻得老高秋千鞦韆[193]上飞下来的感觉。像一个沉溺人想抓住一点东西得救。

    三、不成文法的名义

    “十七八,杀双鸭,十八九,且得走……唔,不对!”

    荀的故乡的小儿们对于月亮有很好的感情,十七八也者是他们在等月亮上来时拍着手唱的。不过十八九底下的词儿似乎不太靠得住,此地此时,无故乡人在,也无从对证,奈何他不得。其实也难怪,他离家不少年了,小时候的事情越是情切就越是辽远,令人愈是常想回去,但也许真的回去了,那些事又一古脑儿忘了,人真不乏许多令自己悲哀的材料,幸而会排遣,不然这世界上的林姑娘就太多了。且慢,方才说到月亮。为甚么说到月亮呢,因为现在月亮升上来了,他抬头望明月,大有即兴吟诗之恶兆了,荀先生说不定将来是个文学家哩。

    自从阴历废去原名改称农历,他的身份也只有从农人来证明,念书人没法断定今儿格[194]是什么日子,不过月亮上来这么迟,大概总是月半以后了。月半以后,月亮自然不圆,而且很不圆了,是个月牙儿。

    月牙儿真像一般俗人们说是挂着的呢,你入神一看,真不能不相信那两个尖儿上吊着一根线,不过那线如大晴天放得太高的风筝的线一样,明知是有,而越看越没有。(我们近来惯用这种语法,斯为抄习[195]自己,没出息其实与不脱他人窠臼一般。甚是可叹。)

    ——嗐,真蘑菇,你看有就是有,你看没有,就没有,谁也没有权利来干涉你呀。你说,你说。

    月亮像风筝,我一提起风筝,就觉得它是个风筝,而且不许像别的。诸位几乎要怀疑我与姓荀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爱撒娇,这叫我们没法否认,不其然乎,男子汉大丈夫不免有时脱出甚么看不见的绳捆,爱撒个娇,不过大都在没人的时候。

    月亮照出他的影子,很淡,又长得太不像话,他每走一步路,他的影子好像就伸长一点,如一小股水湿着平铺的沙一样,可是又似乎长了之后还缩回来,这么一伸一缩,犹如尺蠖毛毛虫走路一样。不太好看。

    毛毛虫走路是先紧收身体后段的环节,次第向前,然后放开,慢慢挪动,那样子比一个唱不准音阶可又偏偏爱唱电影歌曲的学生一样令人没法喜欢。这个城里今年毛毛虫特多简直比做官做生意的还多,住的房子里满处都是,一踩一包汁,还颠动或[196]下,难怪年青小姐们见了要尖气怪气的叫,这叫,一半是表明“我是个女孩子呢”,一半到确是真怕,这东西会掉到颈脖里,痒得令人寒噤。

    “呣!”

    他真觉有一条毛毛虫掉到脖子里了。用手摸了又摸,掸了又掸,弄得一身鸡皮疙瘩,一个恐怖钻进他的静脉管里了。

    毛毛虫的风暴差不多已经过去了,他在衬衫领子上摸到一根头发,便不论青红皂白赶紧说:“原来是这个!”这时又忽然前面有两条黑影闪过,尚未辨清是人是鬼,头上嗖嗖一冷,再定睛一看,摆摆手,摇摇头,“没有甚么,没有甚么”,再不自觉恐怕连“莫怕莫怕”都要说出来了。他想嘲笑嘲笑自己。

    “这路也实上够荒凉的。半年前这儿有的是野狗啃骷髅,晚上谁上这儿来呀,再有深秋凉夜往上一处,下点毛雨子,——”

    说到这儿,他又不禁摇摇头,回头看看。

    “是的,人常常越是怕就越是不断给自己再加点怕的材料,嚇死自己的多半是自己。这条要命的路,若是冬天,下了雪,比夜还黑的黄昏,远近不时有大树倒下来,一个人握着一根铁棍子等着他的仇人从这里过,愈等愈不来,酒也完了,火又不能烧,雪有埋死人的恶意,大风。他倒宁愿他的仇人来大家一同走,忽然甚么声音,甚么影子重重的挑一下他的神经,他大叫,死了,——

    “这到真是一篇写小说的好材料。”[197]

    他想到我得这个材料犹如拾得一般,觉得很高兴。这一高兴叫他不怕了,而且学校大门口的灯已经迎接着他了。

    时候还不太晚,学校的灯还没有灭呢,而且那边,一个人走进小门口。这人他是颇熟识的,但此时没有招呼他的必要,看他进去了,他有欣赏他一下的心情。

    上下动着的是一个油头,唔,一天总得梳拢不少回,一面假做的方肩膀,笔挺三件头的西服,西服领子上别一个甚么章,左上角小口袋里有一条小花手绢,脸虽不合格,但刮得很勤,不失为一个小生,走路非常不“帅”,可是也瞒得过女孩子,单靠脚上那双鞋。自然,浑身的乡气是洗不了的。

    “没有问题,是送你那位所谓爱人的回女生宿舍的了。”

    他想到时嘴角没法抑止的浮上一点轻蔑的笑。

    “这算爱上!不是你需要他,不是他不能没有你,是她需要一个男的,你需要一个女的,不,不,连这个需要也没有,是你们觉得在学校好像要成双作对的一个朦胧而近乎糊涂的意识塞住你们的耳朵,于是你们,你们这些混蛋,来做侮辱爱字的工作了,写两封自甚么萧伯纳的情书之类的纸上抄来的信,偷偷摸摸的成双作对的了,你们去暗就明,嗳赫!

    “你们爱着的人必需每人想一想,我这是不是爱,雷雨里的周萍还有进天堂的资格。

    “维系你们的是甚么?

    “你们随时都可以拆散,而且应该拆散。”

    “你说,你们的所谓爱是不是懒?懒!任何事情你们不往深处去,是可耻的下流!”

    “维系你们的是一个不成文法的名义,这名义担住你们这些糊涂的罪犯。”

    “你们必须知道,你们沾污[198]了这个字令别人多么伤心?哼!”

    姓荀的莫明其妙的动了肝火,不择词句的向自己数说一通,那位小生早已进了房间算他今天用了多少钱去了。

    四、方寸之木高于城楼

    ——谨以此章献与常以破落的贵族的心情娱乐自己(即别人)的郎化廊[199]先生

    记得小时候在一章[200]包花生米的外国杂志上看见过一幅照像的样式于今已大不记得起来,只见那人是躺着的,头在远处,脚在近处,那脚掌全部看见,简直比整个身体还大,觉的[201]非常奇怪。长大了些,中学时有美术课,看见先生画一张静物,一个板儿栗居然比一个花瓶大,盖前者在前而后者在后,忠实则有训练的眼睛便见出如此情景。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我似乎也经领会得,比读到庄子上的话也竟然与科学方法触类旁通起来,虽然知道庄生的意思大概不必与我所见略同。郎化廊先生是个颇有意思的人物,常画莫明其妙的画,总不外一个头发极长的人,那人不说话,于是让他嘴里有一只烟斗,免得他太寂寞。画来画去,只在头发的曲直,烟斗的方圆上来翻花样。说句良心话,画实在没有甚么奥妙,不过能令主客快乐,倒是人生里闪光的一点东西。郎化廊先生的功夫大半花在画题上,画只是可有可无的。画题真有好的,我那天陪荀先生到郎先生的残象的雅緻[202]的画室里去看郎先生的画展,我不明白他二人相识不,礼多人不怪,替他们介绍一番,大家似乎有点宿缘,一见就很投机,郎先生当场画了一张画送给荀先生,题曰“方寸之木,高于城楼”[203],不知是甚么道理,就一直记着。他咀嚼这两句话的声音简直如别人吃口香糖一样。并且一记起这两句话,就想起咫尺天涯的有[204]人,就记起他吞食波特莱尔的样子。

    “波特莱尔,一个披着黑毛的狮子。”

    诸位将说我有点神情恍惚,把南头的线索忘了,随便撩几句,又引导一条支流了,不然,荀现在的确又想到草木城楼了,这是眼前实物,是他走进校门后看见的。

    他们的学校在域[205]外,每当夕阳无限好,北门的望京楼像一幅剪影的站在彩云上,气概犹如曹孟德。现在城楼不大看得见,摩擦化的知觉的是护城河的涛声。护城河老了,造[206]就干枯了感情,如一个僵木的老人了。若是有一点流活的,那是园工郝老老浇的:这城河如今改成农业改良所的苗圃了,下面种了不少树子秧,尤加利与马尾松都有,虽然年事不大感慨可特别多,一有风吹,便作涛吟,颇能振撼脆弱的人的心魂。

    说到草,他是随便想起,至于他为何想起,不知。

    这学校的草比甚么都多,青赭黄绿宣传着更递的季节。蓊蓊鬱鬱[207],生意昂茂得非常荒凉。“城春草木深”,这句好诗写在这里。狗尾草,竹节草[,]顽固得毫不在情理的巴根草,流浪天涯的王孙草,以不同的姓名籍贯在这里现形。一种没有悲哀的记忆的无枝叶的草开着淡蓝的小星一样的花,令人想起小寡妇的发蓝耳环。秋蓼在孑孑的家乡栖侧,开了花,放了叶,全□[208]营养不足的人失眠后的眼白与眼窝,叫一个假渔人放不下□[209]钩的钓竿。紫藕在劣等遗传的蜘蛛的乱网间无望的等待自己的叶子发红,紫地丁,黄地丁,全是痨病。喇叭花永远也吹不出甚么希望。一个像糊涂打手的无礼貌的三尺高的植物的花简直是一些充脓的痂疤。还有一种叶片上有毒刺的蜂螫草,晨晚都发散一种怪气味。……

    多着呢,说也说不清,这里像个收容所,不拒绝任何品性的来寄居。

    这里的草一小时以前与一小时之后不改甚么样子,但如果一个人离开这儿三天,再回来一看,你会记起一句沧桑的古话。旧的去了,新的来了,也总还是那个样子,他们盘踞了这么些日子了,想澈底[210]芟荑又似乎不可能,管这片草的园工又是爱说空话毫无气力的人,他除了弄几个钱把自己打扮打扮(他的年纪并不大)外,甚么道理也不懂。其实真要这些草像样,必需草儿们自己来,它们似乎要记得这么一块广地不能让它们来平白糟塌[211],连一朵像样的花都不生长!

    荀停立于一座木桥上想了不少时候,自己忽然觉得非常惭愧。

    “临表涕泣,不知所云。”[212]

    他走上那条在明明德的路了。

    五、图案生活

    四堵长墙围住一块大地。八尺宽的大门开在两棵活了十年左右的大树下面。那门就是荀刚进去的了,门是极菲的木板钉成的,推敲的次数太多了,常有破滥摧散的情事发生,“关上,比开着看见的太多”在这门上写得非常自然现实。墙是土墙,砌法至为原始就地取泥,倒在四块活动的木板夹起来的方匣儿里捶压而成的,不淋雨,不吹风,而晒太阳就是天衣无缝,否则一倒四五丈。但是你打量打量进出其间的人脸,都染有点书香剑气,在战国时代当得起“士”的称呼!不是你重行看看那块黑地白字的招牌就不得不觉得黑的愈黑,白的愈白了。

    荀走进大门,看过那样“小生”,踏上正路,觉得心里有点甚么,小立半响,令人无从会心,他自己也不明白了。回头看看那两棵树,很□[213]不起的想:不开花,不结实,不能为栋梁□□□幅,倒长得扶疎[214]挺拔的。生命给你们生存的理由。当下他似乎悲天悯人的原谅它们了。觉得自己平素气量太窄,很过意不去了。

    眼前一黑,并非头晕,是熄灯号之后关灯之前的警号,再有明文上的十五分钟,表现上的卅分钟的时候便该真黑了。不过他用不着赶忙。现在距离他的床至多也没有三十步,而每步怎样也用不了一分钟是他不用想就知道的。

    刚打开被窝,一想,我今天有没有信,在尚未寻找与询问之前先想,还是先想没有的好[,]若真没有是意中事,若是有,岂不出乎意料之外。人常作如是想便免了许多失望的苦恼。想完了这一段话,着手找了。

    “你没有信。”

    说话的人竟不知道自己比一个报丧的更不讨喜。

    “唔。”

    摆摆两手,还耸耸肩,这一唔的含意数不清了。足见免得失望的方法不是放开希望,在这一唔的声音尚未完全播出窗子的时候,一个笑脸后面堆上许多笑脸了:

    “荀,麻烦,大笔一挥。哪儿?就这儿,我给研墨,纸。”

    荀一皱眉。笑着的脸视而不见,不理会。

    这几副笑脸的主人将于暑假中找事,现在已是暑假的前夜了。谁都知道,需要最多,薪津最多,事务最无支蔓的是会计人员。诸同学都有志会计,但学校里不发“该生已修会计,可以发卖”的证件,这是疏忽的地方。但他们都很聪明,有人找到四年前某上海私立会计学校的肄业证件,找熟铺子镌个印,照样发他几十张好了,而缮写证件是早就看上了荀的,荀的字不坏,且在他们眼里他是个极随和的人。

    “放着,等下写。”

    “蜡烛,谁有,捐一两根?火柴。你喝水?”

    又皱一皱眉。抓起笔,在砚台上蘸了蘸又滚了滚,看看。

    “还好?还好。还好。”笑脸其一自说自答。

    “好!是有一手,这字,唉。”“唉,这字,好!”“大方。”“唉。”“唉。”

    “谢谢。”“谢谢。”“明天请客,一人一块钱。”“等我们找到事,请客,请客,没有问题。主任。股长。”“主任,主任吗!”“……”“……”“……”。……

    荀铺了床,想看点书,找了一本,是一本关于古墓的发掘的。这书是他喜欢的,但拿上手一会,巴——一下摔了。在没有觉得生气之前已经生气了。

    他立在床前,两手叉腰,气势俨然,闭起上下唇,呼了几口气之后,用力一摔手,像在一个恐怖之前的镇静的跨开步子,很快的走出宿舍的门,他的步子又重又大,像是让人知道。

    踏着踏不乱的树影(校舍里也有树,半是松树,当是昔日植在石马翁仲间的;半是榆槐,是新近栽的),踢着踢不破的草上风,一路上没有理智情感□[215]有动作的到了图书馆前的那片广坪上,往萋萋 绿草上这么一睡,曲肱而枕之:并不颓唐。

    □□□□□□□□□□□□而遭□□

    泻进他的袜子里,跟我们把小麦粒灌仓一样。

    “唉图案呀。

    “我们这校舍,五六十个等量面积,日月星斗,三辰之光,投射一片等量的阴阳,马牛鸡犬乱不了角度方寸,它们只是一两滴不知趣的颜色而已。不依规矩,自成方圆。

    “我倒想掇拾一点昨天的呼哨,隔宿鞭声,不管是鞭石鞭羊。你说,难道是我扯[216]且拍在电影上不是一个美国牧场么?风吹草动见牛羊,平凡的人不禁有胡风塞马之思,然而眼前没有,有,有也是令人伤心的事:被牧的是猪,牧之者其为牧猪奴?

    “图案,图案,不是续在布上的图案,不是印在纸上的图案,是一张刚着了第一遍颜色的成稿,匠心工具都不精良,图案之不美原是难怪的。

    “现在,灯黑了,煤炉的烟囱飞出些无人理睬的神秘了。有人点蜡烛,日暮汉宫传蜡,清烟散入五侯家,呸——

    “谈生意经的该收拾起满口行话了。那些上海人。

    “姓徐的与姓卜的两个人的政论该急转直下的归于一点才好,不然他们要彼此难堪了。

    “考会计员的诸兄也停止计算一百八加五十减六十元伙食尚余多少吧,真辛苦了。你们该在尚未来得及说‘我要睡了’之前便钻进梦里去。

    “还有鲁先生,你年高书厚的,别人费灯油哇。我告诉你一个故事:从前有家农户,兄弟两个,一般谨慎,长大了各娶了妻子,也一样懂得尊敬钱钞,后来他们分了家,当然一切都上天平称过,公平得没法再公平了。几年之后,老大比老二多买了一条牛,为甚么,因为老大每晚点灯只用一根灯草,而老二则用二根。你想想吧,一根灯草,一条牛哩!

    “鲁先生,你该把你存的鸡蛋一个一个,仔仔细细的检验一遍,再一个一个,仔仔细细放入镡[217]子里,封好,藏好。你也该拿镜子照照脸,照照牙证明牙用盐刷的确比用牙粉更会白的快。而最后你该在床头下拿出一个罐子,端详端详,揭开盖子,用筷子在里拣了又拣,拣出一块方方正正的红烧肉,很惋惜的吞入口里,你煮了这肉是想吃进一块长出两块的。你该安排被褥睡了吧,哦,哦,我哪能忘了,你有件大事没做哩,旧布告,一切可撕的纸撕下来,裁成小方块儿,用铁丝穿起来,挂在桌角,起草,揩鼻涕,都甚方便。鲁先生,我那位自命老牛皮条子(榨不出一点油水)的大伯父如果见了你也一定会佩服。你也该睡了吧。你梦到一条航空奖券捏在你手里我祝你。

    “嗯。一个五颜六色奇臭奇薰的池子不断发酵了,你们的鼾声煮熟你们的志气了,煮,煮,一锅腐肉,一甕[218]陈糟,阿门!”

    一只知更鸟衔来一声汽笛的嘶叫,枕木,钢轨咬着牙等待着,火车过去了,却又留给他们一片迴首。

    “火车,火车,火车过去了,沙宁,勇敢地,英雄,你跳下月台!

    “可是,天还是黑朦濛[219],月亮只使它更黑了。

    “天亮了,天亮了又怎么样,更坏,更坏,

    “没有一片黄金的草原来迎接我。我想点起火,一篝圣火,然而没有,没有,火在零下卅度的地方发不出光,火,在遥远的地方!”

    □□□□□□□□□□□□□□□□□□□□□□□□□……

    六、故事的主人公致作者的信

    敬爱的朋友西门鱼先生:

    我仿佛是注定了要写这封信给你。不过在写下第一个字时便已知道我这封信一定把我要说的话走了样,不论是较好或较坏,都不是原来的样子。有些话起初想说而没有说,有些话本不想说却又□□草一样□不□□□□□□□了□子,有些话想说,也说出来,而且在□上起了变化令人有见了□□[220]了二三十年的儿子的母亲的心情。这是动笔人的常事,我相信,先生写完了匹夫不能不与我有同感。

    我们谢谢你,你用我来做这个故事的连□[221]关节,虽然你无心为我作起居言行录,我也正不希望你那样。所以我不送我的日记给你作参考就无庸遗憾了。

    前两月我认识一位“新诗”时代的老年青诗人[222],我们真有点一见如故,我很喜欢他的脾气。我们大家都会聊天,一聊就忘了时间的生灭。一回他谈起我的一位先生[223],说他人极可爱,却有一点不好,每每把相熟的人写到他的小说里去,一写进小说,虽然态度很好,总不免有点褒贬存在其间,令人不感快活。诗人的话我不同意。当时却也没有跟他辩论。

    第一,你动手描画那人,必须对他了解,即使并不了解,也至少具有了解的勇气与诚心。这,这不值得感谢吗,对于一个人性的探险者我们必需慰问,因此写小说是在是个高贵的职业,如果写小说也算得是职业。我们这个国度的气候真不佳,了解的温情开不了花,多有几个想写小说的,那[224]怕写小说的呢,我们的国度将会美丽些。

    再说,写小说不在熟人里讨材料,难道倒去随便拉两个陌生人来吗!这一点起巧是我们应该给一个作家的。

    写得像,是你,忠实。写得不像,不是你,算是本领差。

    恭维得当,聪明,奚落几句能洽[225]到好处,大家应相视一笑方算得朋友。叫拍照的不要拍出脸上的麻疤那不免是乡下大姑娘的小气,不足取法。而且,对不起,正因为要使他像你,那个麻疤或许要夸大一点渲染一下。要是计较这些,那是寻找错了人。

    被写的人通常最怕人讽刺。关于讽刺,鲁宾孙的心理的改造上有一段说得极好,原文记不清,不具引,现在但说我一点意思。

    有人说一切小说都是自传,这是真话,没有一个人物是不经过作者的自己的揉掺而会活在纸上的。作者愈尖刻,愈表示作者了解的深精,作者必先寄以同情,甚至喜欢,然后人物方会有人间烟火气,甚至,没有人间烟火气。字典上所以同时有骂人与讽刺两个词彙是不难明白的。

    再者,若是有些人一直是以被讽刺为生活的,那更该感谢讽刺的人,因为你们必须依赖别人的讽刺才能活下来,他给你们一个生活的口实。不然你们必须自杀以谢人类的理由更大了。我教给你们,如果下次有人问你们就你们凭甚么也以人类的名份来吃这份粮食,“没有你们世界不更好些吗?”你们可以说“我们没可以给人讽刺”。

    好了,我好像是知道你要将我的信发表。[226]乘机来宣教了,我知道这事瞒不过先生慧眼,[227]

    已经糟榻[228]了不少篇幅,有话也不能再说,何况没有话,所有的话都在题目里了。再见。

    荀三年八月底

    结婚[229]

    乱七八糟的忙了十多天,配窗纱,绣枕头,试鞋子,刚刚坐下,又忽然跳起来,拉一个人上街。心里没有一刻闲静,心中有事,眼中老似注视甚么,其实甚么也看不见,简直吃饭会落了筷子,连呼吸都差不多要忘记了。直到礼服看定后,头发也卷了起来,一切才彷佛有点眉目。觉得事情越做越多,越做越繁,便是这样,也似乎不少甚么了。宁宁可以斜斜的靠在新椅子上,看看这些天用腿和眼睛的水磨工夫换来的东西,想自己便要生活在这些东西当中了,实在好玩得很!在一条定律未被打破以前,人总得遵从它:“动者恒动,静者恒静。”人的惰性与任何物体完全一样:她既那么一靠靠下来,便觉得真懒得动弹了。别人说她忙得像块掉在水里的干石灰,她自己[230]白石灰泡了水倒真像她现在。觉得现在随便把她放在甚么地方都行,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了,只等待那个日子来到。

    房中静静的,一无声息,记得那个座钟买来时曾上足了过,跟手表对对看,是快是慢,一看,长短针正指着昨天子夜!伸过手去想拿来上一上,只差半寸便可到手了,但她两个指头动了动,似乎想钟自己过来,钟既不来,也便无心再向前去,并连手也懒得抽回来了。长长的手臂,长长的指头,指甲上新涂淡白蔻丹,放着香蕉油气味的柔光,便是生在别人身上,也会拿起来吻一下,挤挤眼睛说:“不知那[231]个有福!”还想起一首词中的冶艳句子,惹得自己也心动。如今却甘心冷淡它们。——这座钟表样子没有上回送表妹的好。这对花瓶也不是那天看中的那对,颜色深了,颈子太粗,连把两个缚在一处(像人与人的关系)的丝带也透着十分俗气,瞧那颜色,粉红的。插甚么花,放在那个几上,衬甚么垫单,本来都有周密打算(日本女孩子到相当年龄都交给艺伎教育,日文教员说过,那觉得大可不必,但父亲花五万银子买来的姨太太房中的布置摆设又实在令她佩服羡慕),现在,花瓶不是那个,一切都不是白费?真是,晚了一天,就教人家抢先买了去,这个城里为甚么许多人结婚?若是作女儿时,衣裳腰身大了,谁拿错了她的碗筷,小猫扑黑了绿绒球,她都会大闹一场,即无一事不称心,春天生一片红叶子,也会惹她发一通脾气。年来虽改了不少,可是像今天那么不认真,居然把座钟花瓶轻轻饶过了,那实在是她自己应当觉得奇怪的,问问自己,这是为甚么,也说不出所以然。“人生是个迷”,这句大智若愚的话可以解说一切可疑,产生一切可能。

    太阳光艳艳的,从西边半扇窗子照进来,正照着桌上一面小镜子上,镜面很厚,边缘的镜面把太阳分析出一圈虹彩。远远地方有一方白光,若是照在人脸上,不免让人生气,这时却照在那个墙上。(啊,镜面上已落了一层灰!)窗外一丛树,自以为跟天一样高了,便终日若有其事的乱响。百灵鸟在飞,在叫,又收了翅子,歇下舌子,怪难为情的用树叶影子遮住脸。蔷薇花开,在风里香,风里摇。青灰墙上,一叠影子,如水洒在上面,扫之不去,却又趁人不备时干了。一只松鼠,抖着长尾,拂着自己的小脑袋,终日被精力苦恼,不肯在一根枝丫上耗过一分钟,现在正从宁宁窗口掠过去,她甚么也不理会。心想:这是我的事,我的事,不干你们甚么的,似乎自己也不必关心。

    宁宁手臂有点酸,才知道已经休息了不少时候。抬起手臂看看,搁在椅背上的一处已经红了一片。天气热,荸荠紫漆桌面上,一时非常清楚的留下一条圆润的汗印,她的眉毛低了低又高了高,待房门一响便立刻放平了,脸上不留甚么痕迹,一如平日被人看到的温靖和斌媚。

    进来的是他。一个做过“学生”,希望做“学者”的年青人。

    他学化学,学地质,还学牛顿的符号或赫胥利的表格,外行人看不出。他也许会做一首诗,译个短篇小说,但并不因此忽略了日常生活中应有的手艺,敷头油紧皮鞋带。也许长于理财,在客厅中可不至于尽对女孩子谈公债行情,既然能在这种年头结婚,必不肯穿破了领子的衬衫,破了,一定也把它翻过来穿,把钮[232]子重钉一钉。虽然皮鞋可能也是车轮底,但领带总有十来种颜色。他应当能弹吉他琴(调风流寡妇一类调子),打网球,且会喝一点酒,抽一斗板烟,一切在他都有恰到好处时候,因此便常常窃笑善于自苦的人(那不免有点骄傲了吧)。白脸上的笑证明他也很温和良善,上回学校七七献金他在大门口捐过五块钱,被新生活纪念义卖队的童子军拦住时,他马上就买了一朵鲜花。当着许多人,或独自看书时都不至于丢下那一点自觉的做作,那倒是,我们受教育原就是学习如何“做人”呀!曾有个未老先白头的朋友,差不多急红了脸说:“你们为甚么甘愿这么俗气?”“俗气”是个不好听的字眼,他心里沉了沉,在脸上尚未表现出甚么时赶先熟练的笑了笑说:“老兄,我问你,俗字是怎样写法?——对,人旁!你该明白,俗气也便是人气,人少不了它。没有它,失去人性一半了!你会孤寂古怪像那一半,像个谷!”

    他究竟是个甚么样的人,也许自己很明白。你若是听了他的话,可别因此判断他是甚么人,他读过许多书,你得记住。总之,他有点聪明,那是一定的。而且时刻不忘记自己的聪明。他善于观察人事与天时的气候,还能适气调节,尽管人事多么复杂,那一天温度是多么忙碌。他早上带大衣出门,预防天变,一进门,放下大衣,等待起风。虽然气候都是那个样子,变不到哪里去。从经验,尤其,从直觉上,他知道这屋子里发生过一点甚么事。

    “哈,宁宁,你太累了吧。”

    他把她拥到一张靠窗的沙发上,用感觉搜寻这房子的“过去”,他明白了,她实在累了。

    “早知道,这么些麻烦,真不想结婚。想帮帮忙,又笨手笨脚。这些事情上,一个男人还是呆呆的看着好。除了赞叹之外无事可做。”

    他用新修过的脸偎着她的小脸,记起戏剧小说中曾有过的对话。

    “真美,宁宁,你还不满意么,我简直没有做过梦,会有这么好的家。这么些东西,太多了,太美了,我舍得用么?”

    “宁宁,你得到这些东西,辛苦得正如我得到你一样,你不知道。你知道,我这些年来受了多少折磨!我像个打了胜仗的兵那么疲倦。可是,我如今休息到这个堡垒中了。”

    她知道由他一个人像做文章那么说下去好,便不插话,只静静的看着他,那么习惯的听着。想这些东西总要旧的,等不到那时,你便会知道这个仗打得有甚么意思。后来连这类带恐吓性的话也放过了。只看着他头上帽子,笑在心上:好个绅士,进门连帽子都不脱!你大概真有点兴奋,除了结婚,甚么都忘了。及至看到她的手两次触着帽沿,知道他必然已经发觉,或许在外面就已经想好了不说,好让她明白他是多么爱她!她于是有点厌恶,又觉得这也平常。像这样的事见得多了,反应已经模糊。且心上懒懒的,更不愿往深处想。像闻到他袖口上一点烟味一样,有一丝儿厌恶,“这是男子的习惯,世界上绅士都用这个证明他自己的身份”,那么意识到,过一刻儿工夫,自然便觉不出了。他的拥抱究竟还不单单是形式,而且也令人舒服的!

    宁宁忽然想起他应当去演戏,一定可以演得很好,不论风流小生或世故□[233]人,一切小动作都训练得够了。一个主妇,仿佛天生的,她并无感触,一切都订妥了,只想起报上的启事,千万不要有“国难时期一切从简”,她有点恨这几个,像很鼻窠里两个小疤点,毫无用处,(又不是痣,可以使明白八世纪法国文学风气的人欣赏,说自己像,ADAME那个![234])又像是去不掉,因为傍着一个习惯。

    婚礼很花簇。两个傧相都是这一行的惯家,一切全在行,这种人并且照例都是学校里漂亮的人,接到那种“美丽的鲁莽”的信,立刻有应付办法,收到小别针小银十字架也会毫不在意的挂起来,如自己买的一样。行礼时不会闹笑话的。男客人说点笑话,不至于板脸扫兴的。

    若是有人反对结婚,让他吃两趟喜酒就会不同了吧。好热闹,酒,美好的外形包着的野话,葡萄一样的笑。只要不离礼节太远,放肆一点,不会出乱子的!

    宁宁被几个同学陪着,他们[235]大都觉得自己美丽,能干,懂事,才能陪伴新娘,彼此相得善彰。人家看新娘时,一定也看到他们[236]。而且还可以那么作一点不大端重的猜想:“几个人作新娘时候,一定更美艳。谁的主子?有了主子?教书的?经理?少爷?”

    “宁宁,你今天真太美了。”

    “你的披纱真好,我一向喜欢月白,你头发,你头发,哦,太好了,宁宁!在美学上说,这些波折都太和谐了。”

    “呵,宁,你今天为甚么那么庄严,圣处女的光辉在你脸上。”

    教会学校的教育,唱惯了赞美诗,说的自然不太美,也不太俗。

    她第一次穿上这身衣服,有点异样感觉。但是她很平静,又觉得心里有一点小小骚乱,因为不习惯。她还可以限制这点骚乱,不使溶化开来,分散到眼睛里,到头发根,到指尖上。她还可以知道鼻尖有一点极细的汗珠,像从浓雾里带来的,脸是红红的。她稳稳坐着,听着这样即使真心的,也是笨拙的呵[237]谀,只用微笑作答,微笑中表示:“这就叫作结婚。”

    他呢,自也有一群人围着,趁人不注意时常常检阅自己衣饰有没有甚么不大方,不合适。谨慎得真如一个老练的演员明知出台必可博得掌声,仍旧在心里反复搬演着一些细微末节,现在的笑一半是应酬,一半是预习。他抽起一支烟,又放下,态度显得有点矜持,在学校里一切书本,在社会上一切经验,都不能去掉那点矜持。他说话清楚,是做作出来的,微笑常在脸上嘴角,也是做作出来的。他稍微有点乱,不习惯!

    婚礼极圆满的完成了,俗气的不高明的笑谑,和不动人的演说,甚么都不缺少。客人渐渐散了,她开始意识到今天作了一甚么事。桌上有份报纸,拿起来看看,找寻那个启事,但那个名字似乎不是她的,越看越不像,多了几笔,或是少了几笔,在心里画了一次又一次,还是不能解决。她有点迷惘,好像丢了件甚么东西,好像从报纸上证明这是别人的事情,与自己不相干。

    灯亮着,窗外天作钢蓝色,天上有星。

    宁宁手碰到衣服上,像触到冰上,忙拿开来,无事可作,把下唇送到上唇以外,又收了回来,一次,又一次,这种小动作使她的意识趋于集中,又易使停逗在某一点上。两唇都涂了一层唇膏,柔滑的接触能给她以舒适的快意。慢慢嘴唇接受这种刺激的感觉已经迟钝,快意渐渐消失。她随手搯了一个花瓣子,从花瓶内两大束玫瑰的一朵上。两个花瓶里都满满的插了花,一个里面是玫瑰,另一个则是红的与白的康如馨[238]。

    花瓣在手,不一会便烂了,于是重新换一片;一片,一片,直到一朵一朵揉碎在她的手指间,披落在膝头脚边,她忽然发觉了,“这是干甚么!”一点哀怜,一点惋惜,刚想收拾了去,又突然转了念头,抓过瓶子,把一束玫瑰都摘光了,用力揉,揉,红色的汁水浸透了她的掌心,滴到地上(她竟然不让它们溅在衣服上!)有些流到她指甲逢[239]里,干了之后,使自己日后还要看到记起。看[240]瓶里秃秃的枝子,秃秃的叶子,“看吧,我奈何不了你!”

    她们[241]的婚姻完全像普通人的一样,说不出甚么道理,一切发展到后来,便是结婚。

    从前,两人在一个学校念书,上下差两班,不知在一个甚么场合认识起来的。他给自己选中了她,找机会多看见她,到后来便找更多机会与她在一起。她却不十分注意他,不十分理睬他,简直还不十分讨厌他。可是凡是这种事,最后总差不多要变得相离不开的。她回顾前尘,实在应当反省,那时为甚么不发现他一点甚么?后来呢,她当真发现了甚么?她从来不使他失望(小小的自然不过)也从不特别鼓励他。后来,一路同到内地,在路上,他服侍她,到内地后,他奉承她,在一个地方他不愿意她有不如意事,又愿意她有不如意事,使自己有机会为她效力。他有时还希望她遇到一点小小危险,如落水,跌跤,被狗咬,马惊,自己便好尽一个男子的责任来卫护她,救援她(这点打算也许是看电影得来的暗示),以推动他们的关系。但上天心肠太好,让她平平安安的活,他的英雄表现便无机会成全。然而,她明白,渐渐的他神色举动稍稍改变了。他似乎有自信教她不能缺少他,无形中给自己加上某种名份。他口中虽不明说,却处处暗示别人:“朋友,你的举动言语似乎过份一点了。我虽说能欣赏,可是你是不必空费心卖力的好。”他似乎已经知道先前只是一只钩子搭进一只圜儿,现在却是两节鍊[242]子连着了。她已极明白他的心理,心想:未免超过事实,水里的鱼哪能便是篓里的?她讨厌他自有把握的神情,那种不是喜欢而是满意的笑。想找到个机关嘲弄他一回,扫扫他的兴。

    那一天,他邀她到小湖边上看鹭鸶去。她□[243]鹭鸶未必有,看看湖倒好,便问他:“我要不要带[244]衣?虽然现在有两点钟,太阳也好。”他说“也好”。鹭鸶果然有,但却他一眼也没有看,只一次又一次的买米花喂鱼,一直用右脚根踏水边软土,土上渐渐都有了个小小水窪[245]塘了。起初,鱼来吃的很多,可是米花这东西虽然大的好看,味道却没有甚么,吃多了便厌了,大都吻一吻就丢下来,水面上于是漂着不少白点子,恰像菱花。他把最后买来的一捧,整个撒下去,拍拍两手,用手绢把手指头擦了又擦,把早经打好腹稿的话说出来。她怔了怔,可是早知有此一日,应付办法也存在心里许久了。掠了掠头发,稍稍挪动身子,很尖刻的,但并不望着他的脸说:“在你左边脸为甚么那么红,右边那么白?”

    然而现在却明明结了婚,当着许多人,她不相信。

    他那一次也许只是试一试,看果子虽到了时令,却不知熟了没有。果子并没熟,他失败了,没有告诉过一个人,自己也竭力忘记这回事。明天一切还是照常,陪她玩,陪她吃。有一天,他用不很漂亮,其实却非常艺术的方式说:“宁宁,我们为甚么不,结,婚?”她一时没说出甚么话,于是一切便算定规。

    他有甚么不好么?似乎找不出,一个很有做丈夫的天份[246]的。

    往后的日子大概是个甚么样子?一时想不了许多,但可以断定大概不致太坏。

    然而她恨,这也许只叫着不高兴。一切都平淡无奇,想不到结婚便是这个样子。

    她想把这身衣服撕成一片片的,听花花的响声。想摔破那个花瓶,那个钟。这灯光,讨厌!她想痛痛快快的哭一场,披散涂了许多油的长发,解放那些小圈圈,拉直那些小波纹,奔出去。奔到山上,湖上,天上,随便到哪里,只要不是这里。她想飞,她烦躁得如一个未燃放的烟火。

    门开了,他进来了。

    她忽然从沙发上跳起来了。

    他为她的眼睛而停在门口。

    “美,这房子,这墙,这门,这天花板,多美,这老鼠洞,美上天了!”

    这样的声音是他从来没有听见过的,一时几乎也烦乱起来,但马上很有把握的明白一切。

    “噢,宁宁,你是太累了,你应当休息休息,明天,还有许多人要来!”

    他很温柔,但相当用力的抱住她。她实在不明白,为甚么让他的嘴唇放到自己的上面来。

    像一块布,虽然以后还会皱折,但现在至少已经熨平了。

    于是,宁宁真的算结了婚。

    人的惰性完全和一切物体一样,没有惰性,世界当不是这个样子。

    事过两三年,她看了许多事,懂得许多事,对于人间风景,只抱个欣赏态度。心上也许有一点变动,从所在的地位上动一动,可是那只是梦里翻一翻身,左右离不开床沿。她明白人生是生物,不是观念。明白既没有理由废掉结婚这个制度。结婚是生活的一个过程,生活在这边若是平地一样,那边也没有高山大水;那她也不必懊悔曾经结婚。虽然人一定非结婚不可,实在也没有理由觉得自己真的成熟了。她下结论告诉人,却不说如何得来这个结论。她成熟了,因为她已生了个孩子。

    前天[247]

    前天,哦,我差一点送了命。

    我很难计算这么一句话里的感情。我请你不把它看得太佻达,也不弄得太感伤,我意思本不如此。如果我说“差一点就死”,或“差点儿就送了命”而且语气上更有点……那就不同了。

    晚上,十点钟,天很黑,和一个人从城里坐马车回来。马老了,又跑了一整天,累了。车身太高,重心不稳,车夫吆喝,挥鞭,甚至说话看人都不大在行。“黄土坡!黄土坡。”他把惊叹号用错了!语气加在第一句话上。他走路脚跟离地不多,拖里沓拉的。我断定他赶车时一定老在车下跑,不惯坐在“车夫座”上(后来证明我的观察极正确)。他不会扣点钱喝酒。或来两把“八点,十三!”他一定跟我一样,数票子数得也限[248]慢。我对于这个绝无近代生活中紧张气味的马车夫很有兴趣(倒不是说马车本身是个过去的东西。昆明一般马车夫都在农民的淳朴笨拙上盖上一层工人式的狡猾与机警,正充分象徵[249]着这个暴发的都市)。高高的坐在前面,从城里的热风中回到乡下,回到清静,在星星底下,回去,睡眠等着我的疲倦。说不定我在床上还可以看一封信……我有时严肃,有时轻扬,想及许多事情,在马蹄郭得郭得声中,柏油路上。路边杨树白天的浓荫,在星光下唤起一份沁人甘凉。

    路极热,快了,通过铁道。我知道那个小宝塔立在右边小山上,为无边的夜色所淹没。过铁道了,车子跳一跳。跳出来我的微笑。带我向“过去”那条路走。我想起前年,是冬天,有一个时候,差不多每天早晨,和一个人沿着铁道走,向左,走得相当远。每天心里都觉得就这么走下去,多好。走下去,走到那里[250]去呢?仿佛看到一幅画,远远的,两个人,那么一直走,一定还轻轻说点甚么[251],因为远了,听不见。也用不着听。这些话若从那里提出来必会失了颜色,那么娇嫩,摘不得。一直走下去,越走越远,走到那里[252]去呢?想到那就是我,是她,于是笑了,我今天的笑就还有那种笑的记忆。但是,每次都相视一笑就回来了。而且都在差不多地方(给那里立个界碑吧)。回来时,照例在小车站上看看等火车的人。他们等车,我们等甚么?照例这些人天天改变,又总是如此就从未有印象留下。我常在站旁摊子上买一包烟。

    “为甚么到那边买来,这不是有一个。”

    “……怎么没看见?明天买这个的。”

    “这个塔怎么上不去?”

    这怎么回答?好像也无须回答。第一次经过塔时告诉她是个实心的。知道她不满意,塔能上去多好。一同凭塔窗眺望远景,青天,白云,一只鸟,翅膀尖蘸了点天上明蓝,……说到塔,是定得从公路右边,从我马车右边绕回去了。都在差不多时候。

    有一天,我们看见一饼圆圆的冰,冰里开了一枝菜花,开得很好,黄黄的,楚楚可怜。结了冰,(昆明)难得的。“这无疑是曾经养在一个洋铁罐里的。也许一时要用那个罐子,便倒在这里了。主人当是个洋车夫,或是打更的……”试捡起那块冰,拈在手里一会儿,走了一段,又好好放在路旁,事前事后都用眼睛微询她,她不说甚么,只看看我,心里似乎这么想:“他捡起这块块[253],他放下。”她似乎总是用这种眼光看我作一切事情。我如果发出一声惊人的大叫?她一定也还是如此。我带了这块冰走了一段,又好好的放在路边。那天霜很大,太阳可极好,也没有甚么风。空气清新扑面,如早晨刚打开窗子。远近林树安静而清洁。她穿一件浅灰色大衣。……

    她的手非常非常软和,双手插在大衣袋里。我想我的手也应当插进去。应当的事办不到,自然是不出奇的。我不戴手套。

    忽然,全车人大叫起来。惊散了我所含的笑。等我澈底[254]明白是怎么回事时,事情已经过去。一辆既瞎且疯的大卡车,撞在我们马车上了!车不开灯,行驶极快,又不靠左边走,司机想是个广东人,二十来岁。迎头冲原是一种广东作风!幸而车上人在撞到之前即大叫,那个司机急急转过驾驶盘,我们的外行车夫也出于本能急急向左一闪,全车人差点没给掀出来。结果碰在马车轮子上,汽车一溜烟不见了。像一个顽皮孩子扔石头扎了人脑袋,不敢看看究竟如何,头也不回,马上跑了。

    马车夫用外乡口音,不大得体的方式咕咕噜噜骂了几句,用意倒像是给自己听听,末了吼一声“走!”胡里胡涂老马又上了路,得郭,得郭,……

    “看一看,那里[255]坏了,能走么?”

    “这不是走了,……”说话的人忽然也怀疑起来,车会不会一下子散了?

    轮轴转珠圈裂了,戛戛作响,单调而有节拍。车身更加摇晃。老马喘气声音更重浊。车夫简直不敢坐上来了,只在底下拢住缰辔拖。车上人忽然感到彼此间一种同船共渡的亲近。但是谁也没交谈,也许每个人都各自嚼着一串故事,呼吸声音,了了可闻。

    “算了,就慢点吧,莫打它了。”

    “靠左边点,又有汽车来了。”

    忽然有一个人叫:“停了,不坐了,给你钱。”他给了点够到站的钱,大家看着他,不知为甚么。

    下来一段路,我跟同伴说;“最多一秒钟,相差。”錶[256]声在我心里响了的答一声了。过一会,“如果把腿翘在(车厢)外边?”他说:“胳膊也差不多。”

    为幸运的偶然,我们笑得非常尽兴。笑得简直有点儿疯。

    到了家,同伴说:“奇怪,当时并不怕。”当然,这一点都不奇怪。他说;“假如一下子,该开追悼会了。”当时似即已想到种种,看到自己遗像在许多花圈,许多零散的花上面,谁在花旁边默默站立,擦了眼泪。谁记起在那[257]一椿事情上曾经有负于死者,一直想找个机会说开了,或不著痕迹的冰释了。谁听到一句他生前的口头语,寂寞的微笑。……我们的疲倦好像延误了,我们有些话要谈,虽然说出的话全不是要说的,他把口袋里东西清理一番,一一看过,又一一装进去,连今天的一点紧张一点笑,一点由于回忆而来的谈谈[258]惆怅。装好时用手揣揣,似乎全部在里边。

    “昆明菜花冬天也开。冰结住了,冰在那里[259]?”

    好像没有谁听见我的话。

    三月十九日记,夜二时,想起圣路易之稿[260]。

    五月廿三日重抄增改数处。

    冬天[261]——小说《豆腐店》之一片段

    冬天,下雪。

    冬天下雪,大和二和不大出来。冬天的孩子在家里。孩子在母亲膝头,小猫在我的膝头。孩子穿得厚厚的。冬天教人觉得冷,我是觉得不冷。孩子的眼睛圆溜溜,孩子想。想,看看雪,想。冬天,大和二和睡觉,——我就看见他们睡觉,不睡觉他们做什么我不知道。我作不出一篇《大和跟二和的冬天》。冬天的荒野一片白,就只有一个字:雪。要那才叫雪:什么都没有,都不重要,只有雪。天白亮白亮的,雪花绵绵的往下飘,没有一点声息。雪的轻,积雪的软,都无可比拟。雪天教人也不是想飞,也不是想骑,(马)不是俯卧在上面,教人想怎么样呢?还是走走,一步一步的走。想又不顶想,又似乎想的也不是这个,都说不清。总而言之,一种兴奋,一种快乐,内在,飘举,轻。树皮好黑,乌鸦也好黑,水池子冻得像玻璃。庙也是雪,船也是雪。侉奶奶的门不开,门槛上都是雪。……下雪有时我们还是要出去的,或是冬天来得特别早,或是学校放寒假放得晚,还没有考大考就下了很像样子的雪了。新围巾,好质料的长统胶靴,这要到雪里去。我们要打那把大伞。为孩子们把伞造得轻便些是很要紧的事,不然他们就一心支持负担伞的笨重,再也无心做别的了。伞其实我们并不真要“打”它,雪很干,雪落在眉毛上化了也很好玩,要伞我们是要撑起来旋来旋去,伞把我们都罩了起来,这很好玩,很美。看见那把伞倚在犄角,就提了我一句:“我要走。我要上学去。”快点,快点,找铅笔,——想想看,昨天晚上……还没有想到如何搁下笔,即记起放在哪里了。准备得停停当当,心里轻松了;好了,现在,“小莲我跟你买豆腐浆去,我跟你一起去,噢!”豆腐店顾老板看了那个淡蓝瓷罐子,点一点头。——顾老板差不多每天都跟这个罐子点一点头,我们会意,那等于说,“就有,等一下”。我们照例就各处看看。两大锅白浆,咕噜咕噜,从锅底翻上来,向四边滚去。热气腾腾,一直腾到屋顶。(屋顶的雪呢?)顺着上望,黑沉沉的椽子,黑沉沉的望砖。顾老板手扶锅台,看看锅里。时而把一个大铜勺拿在手里,掂一掂,又放在一个木架子上,一切动作全极准确,合乎理想,熟练而不流滑。看见他的动作,心里就会感动。我注意到铜勺把子后头一根钉,刚好卡搁在架子上,顾老板大概站得太久了,时而把全身重心落在脚跟,时而往脚掌来回移动,看得出他脚面上那根筋一起一落,你可以想见他的大拇趾时而伸直,时而屈起一点。他在等,等一会儿豆腐皮子结起来。皮子结起来,用一根一根的“皮棍”那么一撩,一张;一撩,一张,一张一张的挂在木架上,唿——噎,豆腐皮往上缩,皱起来了,皱得厉害!顾老板是个瘦子,高而瘦。稍微侧一点,从后面看过去,只见他的高颧骨。我们很少正面看顾老板,不知道为什么,偶然他回过头来,他脸色青青的,眼球发浑,全是赤丝。他没有精神,好像他非常想睡觉而又不得睡的样子。这时灶后一定有人烧火,脸熏得通红通红,皮肤发紧,是顾大娘。到灶后看看,顾大娘总是没有梳头。她每天总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梳头。(小莲是扫好地梳。)——一听顾老板喊:“起!”我们知道那是叫顾大娘不要烧了,这就要给我们留豆浆了,我们就赶紧去看一看驴去。驴打喷嚏,跺它的小蹄子。驴养在后面一间小屋里。一屋子干草,够它吃的。驴看到这些草想必是喜欢的。我们从门口把头伸进去,(它的门只有半截。)喂!驴也看见我们了,它瞪了一眼。用一根柴棒把它的耳朵按下去,再看它竖起来,一定很有意思。而顾老板叫了:“豆腐浆”,赶紧去拿!一把瓷罐提在手里,就非走不可了。

    但是,提罐子的这个专注于罐子,专注于走路,闲上的那个却还可以四顾一下,看一看那个榨床,看一看石磨,看一看滤豆汁的夹布兜,看一看壁上百灵机瓶改成的油灯,油灯在壁上熏出一道烟黑,若定若动。“走啊!”慢,看顾大娘出来了。顾大娘没有梳头。有人没有梳头可还是那么整齐,简直可以不梳,顾大娘为什么那么乱?从旺热的火边走出来,出来一定全身一寒吧?顾大娘走出来,走到锅台旁边那张床前。小莲和我都驻足回头。床上一张帐子。顾大娘撩开帐子,帐子里睡的是大和跟二和。看到一角被窝,顾大娘掖一掖被窝。大和二和睡得暖呵呵的,睡得像两条小狗。如果有一个醒了,睁着眼睛醒在那儿,他一定叫一声,“妈——”顾大娘就颔首,眼睛看眼睛。我们最后一眼是那个灰黄的帐子,帐子放下来,所有这个店里的一切好像全罩在帐子里了:灰黄的帐子,一个补丁很惹眼的一方。转过身来,门外一片白雪。

    ………

    虽然是冬天,白天我们仍然有许多事在手上好做,身体好动。到天黑下来,火红起来,(偶尔一掀窗布,灯光铺在雪上,雪住了,——雪又大了),我们就真个就是想了:或者说话,说出自己想的,把自己想的跟别人联起来。我们想到荒野;想到雪下的小麦;小麦种在荒野的尽头,这时它们还绿?想到野兔子,獾狗;在红毛草城头上赶野兔子;每回上坟,一路都要看到许多獾狗洞;想花胡不拉的野鸡冻在雪里,想冰底下的鱼,……李三酒醒了没有?一到冬天,李三总是满身酒气。谁要李三不喝酒,你大雪里来敲敲三更看!(冬天日子真短,夜真长。)李三的木棚子在雪下,木棚底下露出一片砖地,雪所不及,还很干。老王吃过李三的狗肉,他说很香。侉奶奶的屋子这时真是孤,全世界一定都把它忘了。侉奶奶点不点灯?灯光在大雪的荒野上。这一冬天她衲了多少鞋底!她那个针拔子正好借人镊猪头上的毛!(猪眼皮上毛最多。)顾大娘一定跟她借过。借针拔子,顺便就在她小屋里谈谈,看她吃什么,看看房子还结实不结实。——如果侉奶奶的小屋教雪压垮了,第一个一定是李三知道。李三去打更,一看,“可了不得了!”随后李三各处去说。——不至于,那间小屋看起来还好。——然而怎么说得定,——大和二和一定很快就会知道。他们要去看。他们很久没有看见侉奶奶了,自从下雪。二和紧握着大和的手。……

    大和二和现在,他们一定也想,想许多百读不厌的事,除非他们有什么新鲜事情好想。他们想野兔子,獾狗,野鸡,麦,李三,侉奶奶?他们那盏百灵机瓶子做的油灯点起来了,灯焰袅出一缕烟沫,石磨子冰冷冰冷,水缸里上冻了。顾大娘丢一块木柴在水缸里,怕缸冻破了。顾大娘做鞋子。大和二和他们爸爸,顾老板干什么呢?——他的黑布棉袄上有许多皱摺[262],里头落了许多灰,还有头皮。二和打盹了,他爸爸说:“不要睡!要睡上床睡!”他说不说?二和醒了,他才离开这一切,又被唤回来了,他睁开惺忪的眼睛,门外沙沙的正有个人走过,二和听,大和也听,他们的妈妈也一同停针而听。那人一步一步的走,渐渐走远了。这是谁,这时候还在街上走?他们一起全有点儿寂寞,正在把寂寞注满,又有一种平安之感,一种谢意。他们排门缝里漏出一线一线的灯光。……

    有时我做梦梦见大和二和,还有小莲;有时会梦见大和跟我打架。(那是不可能的事。)第二天起来我就告诉给小莲听。小莲说:“一起来就说梦!”然而她还是听。

    悒郁[263]

    秋天生长在淡淡的稻花香里,成熟于戟指的稻芒上。秋天总不免有些悒郁,成熟的稻穗也低垂了头!

    时近黄昏,夕阳在西天烧起篝火,地面一切都薄薄的镀了一层金。在卷发似的常青树梢上勾勒起一道金边,蓬松松的,静静的。

    银子像是刚醒来,醒在重露的四更的枕上,飘飘的有点异样的安适,然而又似有点失悔,失悔蓦然丢舍了那些未圆的梦;什么梦?没有的,只不过是些不可捕捉的迷离的幻想影子罢了。一个生物成熟的征象。

    ——青青的远树后冉冉的暮霭。

    银子漫不经心地走着,沿着恬静的溪流,轻轻地叫唤着自己名字:

    “银子,银子……痴丫头!要真是宝贝,为什么你娘不叫你做金子?”

    她心里藏着一点秘密的喜悦,不愿意给人知道。并且像连自己都不给知道似的,一涡浅笑镶上她的脸。

    她走着,眼睛跟着自己的脚尖。这脚尖,小小的,可以把她带得多远!究竟能走多远?她想问问自己,但是她不愿意自己回答,默默地,她又笑了。说了她怕人知道,也怕自己知道。还不是走到——那个坪里!

    脚下是带绿的浅草,有的也已经红了心,茸茸的,被西风剪得很平齐,朝露洗得很干净。

    她很耐心地寻找,看看有没有马齿咬过的印子。仿佛觉得有一匹浑身柔润如天鹅绒的长大俊物,嚼着草,踢着前蹄,悠然拂着修齐的尾巴。马在哪儿呢?她乐意有那么一匹马。

    陌头躺着一头倦刍的牛,她心里想:笨东西,我不欢喜看见你啰,你太笨,太懒,太……让你早上自己走出来,晚上再自己走进栏里去。甚至还想拾一块青鹅卵石扎它一下,因为牛角上正栖了两只八哥儿,那么从容自在,那么得意,竟想甜甜地做一个梦。但是她没有这么做。这草里一坦平,不会有石卵儿。也许有吧,可是她不再找了,多费事。

    草坪四近都没有人影,洗净了泥腿的人早给高挑的酒旗儿招去了。咦,连马号的声音都不听见,世界这样清静,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已经出了庄了,银子左手在前,勒住缰辔,右手在后,抓住鞭儿,嘴里一声“哈——嘟”马来了,嘚嘚嘚……一气跑了不知多远。她停住了。唉,不像!怎么两脚总不腾空?

    马累了得息息,饮点水,于是她大步走下土坡,坐到最下一级。今儿这坡忽然像是嫌宽了些。比往常宽,也比往常静。

    河水清极。水里一处有两只黑晶晶的大眼睛,怔怔的对着她。

    嗨,这胸前为甚么起伏得这么剧,跳甚么?春天的花过去了,夏天的云过去了,秋天的一把白了头的狗尾草在风中摇,谁家葡萄园不采摘葡萄酿酒?无意又似有意的,她的手触到自己的胸脯边,忽然无端的红起脸来。心子飞到什么天上去?人都说有三十三重天!飞去了怎么回来,多远的路!

    ——嗯,银子,很害羞的往坡上草里一伏。

    “嚇,嚇”[264]一只青椿儿飞过去了,它笑银子。有什么可笑的?银子知道。

    银子回去了,她听得妈妈叫“银子,银子——回—来—啵—”的声音,渐渐归去了,妈也晓得银子一定会听见的,她只是不答应罢了。其实她心中想到好笑:一天银子银子的叫,应当发一百万财!可是一个金戒指还换掉了。

    隔山有人吹着芦管,把声音拉长了,把人的心也好像拉长了。她痴了一会儿,很想唱唱歌,就曼曼的唱着:

    第一香橼第二莲,

    第三槟榔个个圆。

    第四芙蓉五桂子,

    送郎都要得郎怜。

    好像又有谁在接口唱:

    天上起云云重云,

    地下埋坟坟重坟。

    娇妹洗碗碗重碗,

    娇妹床上人重人。

    “狗嘴里说人话,不像人。”

    门外场上被风儿扫得平平的,除了一两片落叶掠过留下的线条外,只有几个脚印,那是妈妈底[265]。银铃儿将撷来的一把狗尾草,不高兴似的恨恨的一撒。她高兴?她怎么不高兴?快吃饭了。

    饭已经摆到矮桌上,爸爹喝着一小杯酒。银子呆呆的注视着爸喝一口酒,吮一吮胡子。她不说一句话,像是拿不动筷子。

    “银子成人了,”爸跟妈看看,默默的笑笑。妈微攒一攒眉。若在往常,她非得往爸爸怀里一撞,问他“笑些甚么”不可。但是今天她不想问。她心里想:“你们笑我,不回来了,明儿!我会跑,跑到远远的天边,看妈再会不会叫‘银子——回—来—啵—’银子—走,你们找金子去。”

    突然,她把筷子往下一放,飞奔的跑出门外去了。外面的天宽宽的,罩着大地,地面一切都在成熟。

    嘚嘚嘚……明明听见的呣?

    银子向林子里跑去,今天好像甚么都欺负她。她要去林子里哭一会儿。她要看看那匹马。

    二十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草稿

    灯下[266]

    一天还是那么过去的。西天又烧过了金子一样的晚霞。

    陈相公(学徒的)在屏门后服伺着新买来的礼和银行师子牌汽油灯。近来城里非常盛行汽油灯,起初只一两家大铺子用,后来,大家计算计算,这比“扑子灯”贵不了多少,可是亮得多了,所以像样一点的铺子也都用了,除了根本没有晚市的。他像是跟灯赌了气,弓着个身子,东扒扒,西戳戳,眯起一只眼睛研究研究,又撮起嘴唇吹吹,鼻涕在鼻孔里,一上一下,使他不时要用油污的手去掠一掠。已经是秋凉了,可是小伙子阳气旺,汗兀自不住的滴着。

    柜台里有三个人:姓陶的和姓苏的是“同事”身份,陶先生坐在靠“山架”的凳上翻阅从甚么报上剪集起来的章回小说(也许丢掉了一页,不接头,找来找去找不着),一面还摸着脸上酒刺,看来不是用手去摸脸,而是以脸去就手,似乎很专心,偶尔有一只苍蝇甚么的影子飞过眼前,他也只是随意用手一挥,不作理会。苏先生把肘部支在柜台上,两手捧着个肥大下巴,用收藏家欣赏书画的神情悠然的看着滴水檐下王二手里起落的刀光。王二摆一个熏烧卤味摊子,这时正忙得紧,一面把切好的牛肉香肠用荷叶包给人,一面用油腻腻的手接钱,只一瞥,即知道数目,随便又准确的往“钱笼”里一扔,嘴里还向另外一个主顾打招呼:“二百文,肘子?”又一瞥,哪样东西快完了,便叫儿子扣子去拿。扣子在写着账(熟人可以暂赊),很用心的画着码子,要是甚么人的姓写得不大像,便歪着头,咬咬笔杆,很像一些文雅人作诗的样子。柜台里另一位,姓卢,在来往信札上被称为“执事先生”,若是在大公司之类当是经理,这里,是“管事”,所以常常坐在账桌边,正校核着“福食”,每看完一笔,用小木戳子印一个“过”。他叫了一声陈相公,陈相公没有答应,于是又大声叫“陈——相——公——”!这回不但陈相公听见,连苏陶二位也听见了,回头一看,都噗嗤笑了,陈相公一脸胡子,垂手侍立。“今天买了几个铜板酱油?”“五个。”又各归原位,各执其事,继续未竟的工作。

    他们似乎都在等待着甚么。等待着甚么呢?

    多少声音汇集起来的声音向各处流着,听惯了的耳朵不会再觉得喧闹,连无线电齆着鼻子的唱歌说话的声音及铁钉头狠狠的划在玻璃上的开关声,也都显得非常安静。叫卖的拼着自己的嗓子喊,如极深的颜色掺入浓浓的灰色里,一经搅混,甚么痕迹也留不下。你何必喊呢?不要买的你招不来,要买的自会来找你。这些声音都要到沉默之后才会有人觉得。

    时间在人们的眼睛里过去了。

    陈相公又有了点小小得意,汽油灯毕竟亮了。他站到柜台上挂了起来,灯咝咝的响着,许多小飞虫子便在光底下闹成一大团,哪里来的这许多啊?

    一个顾客懒懒的走近了柜台。“要甚么?”“丝妈糖。”“没有。”“昨天还有的?”“十个铜板起码!”柜台外的人眨眨眼睛,只得向袋里又挖挖,柜台里的把钱接过手,一看,只有八个,不再说甚么,丢入“钜万”里,包了一包带丝带粉的甚么。八个铜板买不到十个铜板的,大家明白。可是倒教苏陶二位想起来晚上还有几个必到的主顾,知道他们要甚么,要多少,便一一包好,在纸上折角作了个记号,放在固定的处所,以便来拿。

    卢先生核完了账,把簿子挂到派定的钉上,伸了个懒腰,心里想:不早了。走到门口去看天天来往的人,站了一会儿。今天没有花轿子抬过,足供负手半天。天天下操回去的驻军,也早吹着号过去了。觉得生活乏味,便想回去,却一眼看见了一个人拄着拐杖走来了。这个人(不单这个人)是除了大风大雨,小病小痛,都要来铺子里坐坐谈点“新闻”的。

    “哦,陆二先生,二舅太爷——呸,走呕,你怎么不打个灯笼要饭。”卢先生让一个叫花子哭丧着一副不变的脸等着,不去理他。“您怎么今儿来晚了?我打算您的小肠气又发了。”

    “没有,没有,今儿放学放得晚一点,嗯——又拢焦家巷吃了碗划水面。”这算是他的解释,其实这解释该用在“如果晚了”之后,他自己明白,并不晚,虽然也不早。

    店堂里摆一张方桌,左右各放两把椅子,陆二先生拣了一把靠桌的坐下(这是他的老地方,其余的应当留给别人)。放下拐杖,拧了拧鼻子,把手在鞋帮上抹抹,看着“真不二价”、“童叟无欺”心里有了点感慨:而今能写得这样一笔字的很少了,拿春联“报柱”来一比,就分出个高下老嫩来。他是个蒙馆先生。——世界变了,就是写得这样字的也没用了,人家招牌上都画上红红绿绿的甚么美、美术字,从大学校学来的,看的不认识,写的也不认识,好处就是不像字,像画。

    “一蟹不如一蟹,全是甚么洋笔弄坏的,当先,我们的时候——咳,陶翁,你的花又开了两朵了——”

    “啊?——也不过是随便插在盆子里玩玩的,我连水都不记得浇,还是厨房老朱天天挑水回来浇一点,不想它竟开了花。”陶先生说着,捧着水烟袋走了出来。

    “——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风雅,风雅。”陆二先生素来很赞赏陶先生。

    “二舅太爷,今儿在东家太太家吃了甚么来了?”又进来一个人,见了陆二先生就照例问这句话,他是店主的本家,每天到店里来吃饭,这时正是他该来的时候。

    “虾子炒虾子!”

    大家全笑了起来,连走过门口的也都带了一个笑走过。

    进来的人有点驼背,大家都叫他虾二爷。

    陆二先生按俗例每天临着到一个学生家去吃饭,周而复始,所以常常夸说某家太太人大方,铲子好,并且还说了些蒙馆先生不应当说的话,涉及大方铲子以外的事,供大家笑乐,无伤大雅。

    虾二爷装腔作势要拿拐杖打陆二先生,陆二先生说:“你来,你来,我有话告你!”虾二爷带笑骂了句甚么,也就算了。

    张汉叼着烟袋进来,连声叫着“年兄,年兄”,这是一个老童生,曾往外县做过幕[267]。

    老炳到王二摊上拣了根卤得通红的猪尾巴,一条鞭似的舞着,到里去拿厂个茶杯,又出去打酒去了。

    卖鱼的疤眼收完了鱼钱,也走了进来。

    还有些不上名姓的熟人,也都来了,坐的坐,站的站,各有各的风格,于是店堂里便热闹起来。

    老炳打了酒,还没有进门,便嚷着:“我的尾巴,我的尾巴。”

    “你自己摸摸看!谁见过你的尾巴!我见到,倒想拿了喂狗呢。”

    “卢三哩,你这个坏人,定是你藏了。你老婆又不在这儿,干甚么唦!”

    “自己的尾巴都管不住,谁拿了,不还在着!”

    “——还就是万顺的好一点儿,掺的水不多,他妈的。”老炳坐到一旁自得其乐去了。他呷了一口酒,带着津液咽下了喉,忽然很严重的问:“他妈的陆二,你说,唐伯虎有几个太太?”

    陆二先生虽然不太满意他这个“他妈的”口风,可是对于别人的问题,只要能解答的,都很乐意解答,读书人第一要渊博。满腹经纶,才像个读书人。于是陆二先生不但告诉他九美的名姓,还原原本本的说起四杰传来。听过的,没听过的,都很诚心耐心的听着。陈相公本来在读着《应酬大全》,这时也放下了书,呆呆的听着,又想着。

    陶先生抽完一根纸媒子,把水烟袋递给虾二爷,态度很诚恳恭敬。

    “好,垂头驴子会拐缰,你也跟我来起来了。”烟已经没有了,虾二爷掏了个空,但他到柜台里翻了半天,终于翻到了。“佛——笃”笑笑的一口吹着媒子,骨都骨都喝了一阵,哺的一吐,把烟灰远远吹去。

    “烟啊,一共有几种?有五种:水,旱,鼻,雅,潮。这内中,唯有潮烟这一样,我们这带没有。我见过,香。”张汉把自己丢在回忆里,一面把自己的“超等”打开,装上一袋,闭上眼睛细细品味。

    “唉,虾二爷,大太爷的田,买成了没有?听说水口庄屋全不坏,是旱潦不怕的,你不是已经下去看过了么?要不是死了老子,等着葬,肯卖,人家?这么块好田,哼!”

    “没有!那方面非草字头(萬)不卖,我们大太爷也忒辣点,晓得人家急等钱用,更有意‘拿桥’,别人家想这块田的多着哩,像孙家就等着买了好‘成方’,可是因为大太爷谈了,也不便再问津。”虾二爷言下殊不平,倒不是别的,成了,他少不了有点好处。别人也觉得大太爷太精明了。心想“难怪,越是有钱啊——”

    “虾二爷,这几天打牌了没有?”

    虾二爷大概是打了牌,并且还小小的进几个,得意的讲起牌经来,说到怎样在最后一坐做庄,拦和了下家一副不现面的清三番,真够紧张。

    “婊子不害x,走局呕!”

    陆二先生摇摇头:“酒色财气,酒,色,财,气——”

    喔——呜,一条野狗教柜台里的苏先生一棍子打了出去,好几个人抢着说“不孝,不孝”,苏先生打完狗,仍是支着肘子,不声不响。

    “马家线店的寡妇媳妇,瞎子婆婆——嘿,他妈的!”老炳吮完了最后一滴捶了一下柜台,站起身子,走了,有人补了他的坐位[268]。陈相公望望他的背影,“啧!”了一声,把杯子收进去了,“老是拿了不放回去!”大家全笑了,老炳背上贴了个纸剪的乌龟。

    谈话还是继续下去,不知是为何开头的,不知怎么又转换了话题,也不知到甚么时候才会停止,一切都极自然,谁也不肯想想。大家都尽可能的说别人的事情,不要牵涉到自己(自己的甘苦,顶好留到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一个人说说去)。各种姿势,各种声调,与个人都不被忽略,都有法子教别人知道自己的存在。

    卖鱼的一面听着,一面于点头楞[269]眼之余计算着“二百四,四百八——”,算错了,又回头重算。有人叫了一声“疤眼——”,是他的老婆。

    “疤二娘,天还早呢!”店堂里又是一片哈哈。

    “啐,”疤二娘才过了,又回来,“吴老板找你哩!”

    疤眼本想也可以回去了,可是这一来倒不得不大声的说“等下”!等什么呢?他等别人笑完了之后!便走了。虾二爷连忙赶到门口:“唉——明儿送十斤蟹到大太爷宫(小公馆)里去,疤眼——!”

    “晓——得!”

    大家都觉得该回去了,在“明儿见”“明儿见”声中,铺子里便清冷了一大半。张汉睁开眼睛,叫了一声“年兄”,伸手摘下帽顶上拖了好半天的花翎(也许是草制的,也许是纸制的)望了一望丢了。“嚇嚇”[270],也走了。王二本想来店堂里头坐坐,趁现在稍微闲一点的时候。他叫了一声“扣子”,可是回头一看,只好又说“没有甚么,你别打盹”。陆二先生也觉得很怅惘,大有“酒阑人散得愁多”的感味,望望若有其事的小飞虫子,心里哼出一句甚么,忽然四下一摸,不好,拐杖不见了,也不说甚么,明儿来拿好了,丢不了的。即使丢了,也不可惜,这拐杖越过越短了,快不能再用了。

    说真的,这回街上可真寂静得可以,阴沟里的沉积畅畅快快的吐着泡沫,像鱼戏水。卖唱的背了松了弦子的二胡,踽踽走过。一天星斗。

    “二舅太爷,回去来”,一个小女孩子一手拿着个面捏的戏装小人,一手的食指含在嘴里。这个“二舅太爷”是真的,小女孩是他的外孙女。二舅太爷等着的是这一声,每天,这个柔嫩的声音都在叫他。二舅太爷不紧不慢的站起身来,可是身后有甚么拉住了他,不得不再回头,一看,衣角被谁用钱串子(小索)结在桌腿上,他恨恨的恨了一声。

    陈相公把行李卷放到柜台上来。苏先生擦擦肘部关节。陶先生打了个呵欠,卢先生也打了个呵欠。虾二爷看着自己架在左腿上的右腿,脚尖息息的颤动,心想怎么都倦了?又想想:怎么还不开晚饭啊?——

    三月十八日写成

    唤车[271]

    朋友送我到门口,我们的话也说完了。“好,再见”,“再见”,他转身走进了门,大概他一时想着一件甚么事,于是我的一切已完全从他思想里让出一个地位,直到他碰上另一个熟人,因为说起某人今天来过时,才又于顷刻之间想起我的过访。我现刻已在门外了。生命仿佛一切重新起始。卖玎玎糖的敲过,卖羊肉的架子背过,空着两手的一个三十多岁的人的青布袍子也留过一路影子;对面高墙上的爬山虎正往下探头,太阳光漂着面前一片青石,巷子里有汲水声音溅泼,我又得走。我的疲倦油然醒了。今天一早上到现在,我差不多没住过脚,实在应当累了。当走过这朋友家时,我想,这可好了,今天的事算办完了,且进去坐下歇歇,喝一杯好好的茶。朋友房间布置雅洁而舒服,桌上案上小东小西,莫不有他的修养气度,渗入其间,令人生爱,忍不住摸摸这个,搬搬那个。浅米色楠木几前新挂一条墨竹,款识印章皆可引人入胜。随便谈谈事情,彼此意见极为投合,互有发明,一时把疲倦差不多都忘了。现在,我又得走!虽然是回家去,然而好长的一截路呀!我觉得肩膊酸起来,挺了挺腰,也振不起精神。总不成再进去坐一会儿。可是方才我说了家里等着我回去,而事实我再不回去,也必要耽误许多事情了。我终得走,我不走,时间依然从我身前身后悄悄的走了。

    这个城真没有办法,街道都不知是哪一年修的。全城居民的鞋子,大概多因此比别地方人的更不经穿些。看他们鞋子式样的笨重结实,恐怕街道之坏已是很久远的事。而且坡路那么多,上上下下,真够麻烦!天未阴,地先阴,一下雨,脚就倒霉了。看今天蛮好的太阳,以为各处全去得了,然而前天下过雨,有经验的一定都穿上套鞋,有几条街是活地狱!糟糕,想想沿路经过的几处泥淖,简直令人害怕手摔成个泥球儿可怎么好。而且,天哪,我手里这么些东东西西,瓶瓶罐罐,玎玎珰珰,不是我摔碎它就是它摔倒我,怎么办?那段众水之所归的巷子,通过时得从一块一块的摇摇晃晃的砖头石块上面踏过去,假如身体重心一歪,那笑话可大了。我看了那些“不幸”一眼,它们全然不了解我,红的自红,绿的自绿,方的圆的依其形体存在,不想到全可能滚成一堆又脏又臭的泥团团。真是无可奈何——还有,我带捧带抱的像个甚么样子啊,它们性质用途形貌全不一致,放在一处显得多么滑稽,皆远不如各自放在橱窗里,挂在货架上,铺陈于摊头讨喜了!刚才一路,买来不大觉得,现在这些东西才真讨厌得要命!从三多巷到德胜门,多远一段路!

    ——我坐辆车吧,“车”!我已经叫出了口。巷口正有一辆空车。我的眼光、声音、思想像三个戴白帽的浪头接着,前面的来了,后面的就推上来了。几乎难辨先后。

    “哪里?”

    “×××”

    “请坐。”

    车轮上还留下些水渍泥斑没有干去,车是才拉了客人来的。

    一早上,车夫拉了车出去。火车站,旅馆,人家,街,巷,全城到×处跑“车”!——“哪里?”——“”,立刻,他心上画出一条路线,从哪里,穿过哪里,拐弯,到了。“请坐”,车上是各样的人,各种东西。那是车夫所不计及的,他只是依自己的习惯,一拉起车杠就走,路上有人注意车座上一个女人的眼睛,或因为车板上一筐橘子,而想起已经秋深了,这样或那样都与他无关。他从不回过头来看一看,倒是此外从身边经过的事事物物,有时,画入他脑子里,留下个影子。

    坐车客人有的要讲半天价钱,有的很大方给超过规定的钱,有人想真不得了,一个拉车的全月收入要抵两个大学教授,三个委任一级公务员,而公务员和教授就坐过这辆车;坐车的有的是赴宴去,有的赶回家,一切与他全都无关。不坐车时你在车下,坐了车他拉着走。他也从来不知字典上有个名词叫“人道主义”,一个大房子里正有人讨论这个问题,十分激烈。他知道一会有许多人出来,而那些人都一时心里必埋怨路道,他又可以有一个主顾。

    太阳走过人定为“中”的那一点上,街右的影子铺到街左,这个时候,若是夏天,街左的人一定多些,眼下人的意识不常:化在太阳上。然而下午毕竟是下午了。向这个城里来的人比出城人多,拉车的路径不免变了一点。“嚼口末橄榄喝口水,橄榄回甜想情哥”车夫心里有张嘴和耳朵,自己的声音自己听到。完全是忽然而来的他唱出这两句。现在,他的车闲着。他身后若没有两个轮子,此刻他的样子不是一个车夫。他正很有兴味的欣赏对面笔店里的那个老头子,架着一副眼镜,在修弄一支“七紫三羊”。不是“七紫三羊”,就是“夺锦标”。

    ——五福子昨天去点痣(他现在想起那个黑麻子脸上,一粒粒白点子,还忍不住自己与自己会心一笑),他说左眼底下那个最要不得,会克妻,我脸上也有几个痣,要去看看,不好就点掉它。

    他眼睛暗了,想着一点甚么。点了痣,他便会怎么样了。相命的都说不点会发生甚么事,谁知道呢。点了到那时看不见那事来,不点到时候也未见得记起来。

    “车!”

    好像车就是他的名字,这一叫,马上教他这些不凝固的想头散了。

    “先生哪里?”

    “三多巷。”

    这个地方原来就靠着车夫的家。

    客人下了车,走进了一个门,车夫拖起车把,慢慢走到巷口,他已经看见自己的家了。一进门,他知道老婆在门里井边上洗衣裳,背上背着孩子。老婆也看见他了,手下稍微慢了一点。

    他解开包被,抱过孩子,孩子觉得舒服多了。老婆背上也轻了不少。她用水淋淋的手理上披下来的头发,车夫很满足的看着她年轻的身体,看着她脸上红,心中充满了怜惜。孩子嘴里咕噜甚么了,他指着门口的车。车夫想,来,抱你坐坐车。

    孩子在车上玩得十分快活,笑得令大人不解。

    一只白粉蝶飞过他眼睛边。云推过来又推过去了,一片影子从巷子这头卷到那头,车夫朦朦胧胧想起一些事情。

    卖玎玎糖的敲过,卖羊肉的架子背过,空着两手的一个三十多岁的人的青布袍子也留过一路影子。

    今天一定记住。早就空了,茶子油瓶。不要忘了,不要忘了,老是忘。她自己打去吧,偏又是南门庆来春的好(他真喜欢那个油的气味,经验弄得他心里在狂)。老子发财了,还要买香水精,香水精!还有,去看看,那个痣要不要点去了它。

    “车!”

    ——我迟疑着,我坐不坐这辆车,等他一会儿,到他想走时再走还是……

    “哪里?”

    “德胜门。”

    ——我坐呢?不?等一等?

    “请坐!”

    我被他命令坐上了。他依照习惯搓搓手,利落一下了,拉起就走。孩子被母亲接过时,还只是狂笑。

    车轮上的泥水还没有干。

    坐在车上,我忘了疲倦,忘了那些瓶瓶罐罐,忘了朋友的家。车轮滚在不平衡的石路上,滚在气味不大好的泥淖里,滚过那条一汪积水的巷口。我没有想起我的家,我的静静的房间,我的靠背椅,茶,书。

    (——嗐!茶子油瓶,茶子油瓶,又忘了,又忘了!)

    “你怎么啦?”“哦,真不该让你买这么些东西,那么远的路,下回我陪你去。”

    “你来看看,给你送来了一本字帖。”

    “那件毛衣给你赶起来了,要不要试试,不,不就晚上再试吧。”

    “噢,你忘了买一把花!”

    我颓然,坐在靠背椅里,为遮掩我的不说话,低头尽翻那个字帖。

    卅一年十一月廿二日完成初稿

    最响的炮仗[272]

    孟家炮仗店的孟老板,孟和,走出巷口。

    唉,孟老板这一趟走出巷口跟哪一趟都不大同。

    一切都还是差不多。一出他家的门,向北一爿油烛店。碰头路。左边一堵人家的院墙,墙上两条南瓜藤,南瓜藤早枯透了。右边一堵墙,突出了肚子,上面一张红纸条:出卖重伤风。自然这是个公厕,一个老厕所。老厕所原有的阵儿,孟老板在这里撒过几十年的尿。碰头路。一个破洋瓷脸盆半埋在垃圾堆中。一个小旅馆,黑洞洞的,黑洞洞的椽上还挂一个旧灯笼,灯笼上画了几个蝙蝠,五福迎门。路上到处是草屑,有人挑过草,屑行水滴,有人挑过水。一个布招,孟老板多年习惯的从那个布招下低头而过。再过去,一个小小理发店,墙壁上是公安局冬防布告:照得年关岁暮,宵小匪盗堪虞……白纸黑字,字是筋骨饱满的颜体,旁边还贴有城隍大会建斋饭启,黄表纸。凡多招贴处必为巷口。这里正是个人来人往的巷口。

    孟老板看了一眼照得……一跳便至中华民国了。他搔搔头,似乎想弄清楚现在究竟是民国几年。巷口一亮。亮出那面老蓝布招子,上了年纪的蓝布招上三个大白字:古月楼。这才听见古月楼茶房老五一声“加蟹一盘——”啊,老五的嗓子,由尖锐到嘶哑,三十年了,一切那么熟习[273]。所以古月楼三字终日也不见有几个人仰面一看,而大家却和孟老板一样,知道那是古月楼,一个茶馆。那是老五的嗓子,喊了近三十年。

    太阳落在古月楼楼板上。一片阳光之中,尘埃野鸟浮动。

    孟老板从前是这里的老主顾,几乎每天必到。来喝喝茶,吃吃点心,跟几个熟人见见面,拱拱手,由天气时事谈下去,谈谈生意上事情,地方上事情。如何出面冬防,开济贫粥厂。河工,水龙,施药,摆渡船,通阴沟,挑公厕里的粪,无所不谈。照例凡有须孟老板出力处他没有不站出来的,有须出钱处,也从不曾后人。凡事有个面子,人是为人活下来的,对自己呢,面子得顾。

    孟老板在这条巷子里有一个名字,在这个小城中,也有一块牌子。(北京的大树,南京沈万山,人的名儿,树的皮儿。)

    孟老板走到巷口,停了一停。他本现在即坐到古月楼上等起来,但是他拐弯了。

    这一趟走出巷口跟哪一趟可都不同。他要跟一个人接头关于嫁他的女儿的事去。

    孟老板拐了弯,便看见自己家的那个炮仗店。孟老板从他的炮仗店门前而过。关着门,像是静静的,过年似的。这是孟老板要嫁女儿的缘故。

    从前,从前孟家炮仗店门前总围着一堆孩子,男孩子,女孩子,歪着脖子,吮着指头,看两个老师傅做炮仗。老师傅在三副大架子(多不平常的东西啊)之中的两个上车炮仗筒子。郭橐,一个,郭橐,一个。一簇小而明亮眼睛随老师傅的手而动。炮仗店的地面特别的干,空气也特别的干。白木架子,干干净净。有的地方发亮,手摸得发亮。老师傅还向人说过,一辈子没用过这么趁手的架子。这是天下最好的架子。天下有多大,多宽?老师傅且不明白,也不怎么想明白。

    这个城实在小,放一个炮仗全城都可听见!一到快吃午饭时候,这一带的人必听到“砰——砰!”照例十来声,都知道试炮仗,试双响。双响在空中一声,落地一声,又名天地响。试炮仗有一定的地方,一片荒地,广阔无边,从巷口不拐弯,一直向北,一直下去就是了。你每天可以看见孟老板在一棵柳树旁边,有时带着他的孩子,把炮仗一个一个试放。这是这个小城市每天的招呼,保安队天一亮就练号,承天寺到晚上必撞钟,中午孟家放炮仗。这几种声音,在春天,在冬天,在远处近处,在风中雨中,继续存在,消失,而共同保留在一切人的印象中,记忆中,人都慢慢长大了。

    全城不止三家炮仗店,而孟家三代以来比任何一家的炮仗都响。四乡八镇,甚至邻近县城,娶媳妇,嫁女儿,讲究人家,都讲究用孟家炮仗,好像才算是放炮仗。

    香期,庙会,盂兰焰口,地藏王生日,清明,冬至,过年,孟家架上没有“连日货”。满堂红、万点桃花、一千八百响落在货地上真是一种想象。这得先订。老师傅一个下半年总要打夜作,一面喝酒,一面工作到天明。还有著名的孟家烟火,全城没有第二家。

    烟火是秘传,孟老板自己配药出信子,老师傅都帮不了忙。一堂烟火抵一年鞭炮。一堂,或三套或五套不等。年丰岁月,迎灵出会;人神共乐,晚上少不了放烟火。放烟火在那片荒地上。荒地上两个木架子。不知道的人猜不出那是缢死囚用还是干甚么别的用的。就在烟火上,孟老板捐了一只眼睛。

    某年,城中大赛会,烟火共备有五堂之多,孟家所作,有外县一家所作。十年难逢金满斗,不能白白放过!好,这得看了。烟火放在阖城的人有一个今天的晚上:老妈子洗碗洗得特别快,姑娘在灯前插一朵鬓边花,妈多给了孩子几个铜子儿,生意经纪坐在坟头上吃一碗豆腐脑。杀猪的已穿上新羽绫马褂,花兜肚里装满了银钱,再不浑身油臭,泥水匠的手干干净净,卖蜜货的手里一串山里红。“来了?”“来了,刚来?”“三姨,三姨——”“狗子你别乱窜呀!”各人占好地方,十番锣鼓飞动放了!“炮打泗州城”“芦焰迫秃子”……逐看人欢声雷动,尽力喝吼,如醉如狂,踏得野地里草都平了。——最后,两套“天下太平”车上去,等着看高下了。孟家烟火放紫光绿光,黄色橘色,喷兰花珠子,落飞蛾雪花,且草木虫鱼百状情形。“好!”“好,是好!”而忽然,熄了。怎么回事,熄了?熄了。熄了!烟火引信子嗤嗤有声,可是喷不出火来。等!不着。等,不着!起先大群[274]中还是吃吃喳喳,后来,大家那个叫呀,闹呀,吆喝呀,拍手吆喝呀,孟和那时年纪尚小,咽得下这个吗?“拿梯子来!”他攀上颤巍三十二档竹梯,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整了整信子,再看,正在他头近时,一个天鹅蛋打出来,正中左眼,一脚掉了下来。左眼从此废去了,成为一个独眼龙。

    大家看烟火。大家都认得孟老板这个人了?(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人)心里不由不感叹。一个小学生第二天作文“若孟君者,真乃一勇敢人也”,先生給加了一个双圈。孟老板一只眼睛虽已废去;孟家烟火也从此站住了,五百里方圆,凡有死丧庆吊红白喜事,用烟火必找孟家。孟家炮仗店有个字号,但知道的不多,只晓得孟家炮仗店。一到过年,孟家炮仗店排挞门上贴上万年红春联,联上抹点桐油,亮得个发光,刘石菴写的八个大字:

    “生财大道,处世中和”

    门边柱子上的那一条是全城最长的。从”自造”到“发客”计三十余字。孟老板手上一个阗玉扳指。孟老板旱烟袋上一个玻璃翠葫芦嘴子。孟老板每天在这个巷子里走好多回。从家里到店里,从店里到家里。“孟老板”这个称呼跟孟老板本人是一个。天下有若干姓孟的老板,然而天下只有这么一个孟老板。个子不高,方方正正的脸,走路慢慢的,说话慢慢的,坏了一只眼睛也并无人介意,小孩子看到那个脸上的笑也仍是一个极好的笑。在这个巷子里熟习亲昵的笑。

    孟老板差不多每天都要到古月楼坐坐,喝喝茶,吃吃点心,跟几个熟人见见面,谈谈。古月楼中有他一个长定座儿,吃茶时老五还是个小孩子,来古月楼作学徒还由孟老板作的保。老五当年有个瘢癞头,如今一头黑发,人走了运。

    但是,孟老板这一趟走出巷口跟哪一趟都不同。孟家炮仗店的门关上了。孟老板要把女儿嫁出去。

    北伐成功了,破除了迷信。神像推倒,庙产充公,和尚尼姑还俗,鞭炮自然大受影响。虽然“打倒列强,打倒列强”唱了一阵之后,委员们又都自称信士弟子,忙着为肉身菩萨披红上匾,可是地方连年水旱兵燹,百姓越来越苦,有兴致放鞭炮的究竟少了,烟火更是谈不上。二十年河堤决口,生意更淡。接着是硝磺统售,成本高,货源少,一年卖不出几挂线子红。后来,保安队贴出大布告,不许民间燃放爆竹,风声鹤唳,容易引起误会云云!

    渐渐的,孟老板简直不容易在古月楼茶客中见到了。

    店开不下去。家里耗了个空,背得一身的债。

    这一带的人多久已不听见鞭炮声音。

    孟老板还在这条巷子里走出走进,所欠的债务多半是一个姓宋的作的中保。姓宋的专是一个说事打合,牵线接头,陪人家画字,吃白食拿干钱角色!

    今天,现在孟老板就是要见这个姓宋的去谈谈嫁女儿的事情。早先约好,在古月楼见面,再谈一谈,就定归了。

    古月楼呀,孟老板像是从来没有上这个地方去过,完全是个陌生。孟老板出了巷口而拐弯了。他要上哪里去呢?是的,上哪儿去呢?他好像是迟疑了一会儿,也不问一问自己。他只是信步而行,过了东街。数十年如一日,铺在这里的东街,烧饼店里的烧饼,石灰店里的石灰,染坊师傅的蓝指甲,测字先生的缺嘴紫砂茶壶……每一块砖头在左边一块的右边,右边一块的左边,孟老板从这里过去。这些东西要全撤去,孟老板仍是一个孟老板,他现在也没有一句话向世人说。

    一个糕饼店小伙计懒声懒气唱,听声音他脸多黄:

    “我好比……”这个声音孟老板必然也听到,却越走越远,退隐到人之中去了。

    约摸两个多钟头后,孟老板下了楼来,他身边是那个姓宋的,两人走到屋檐口,站了一站。姓宋的帽子取下来,搔了搔头,想说甚么,想想,又不说了,依旧把帽子戴上。“回见。”“回见。”

    孟老板看姓宋的走到巷口,立在那里欣赏公安局布告。他其实也没有进去。这布告贴了一星期,一共十二句,早都知道说的甚么。他是老看定那一行“照得年关岁暮”。他也看见最后民国二十六,年字上面一颗朱印。肥肥壮壮的假《瘗鹤铭》体。孟老板忽然发现这家伙的头真小!一种说不出的厌恶,他想扑上去一口把他耳朵咬下来。孟老板一生不骂人,现在一句话停在他嘴边:

    “我你十八代祖宗!”他一肚子愤怒,他要狂叫,痛哭,要喊,要把头撞在墙上,要拔掉自己头发,要跳起脚来呼天抢地。

    但这只是一霎眼之间的事,马上平复下去,他感到腿上有点冷,—个寒噤。年老了,快五十了。

    这叫什么地方突地来了一声,“孟老板”!孟老板遽然问“甚么事”?这才看出是挑水的老王;这人愣头愣脑。一对水桶摆呀摆的,扁担上挂了一条牛鞭子,一棵青蒜。自然是“没有事”。眼看着这人睃着眼睛过去后,自言自语,“没有事,没有事,有甚么事呢?”这教孟老板想起回家了。

    孟老板把女儿嫁给保安队一个班长。姓宋的作红媒,明天过门。

    “唉,老孟,老孟,你真狠心!实在是把女儿卖了。”

    孟家的房子真黑。女儿的妈陪着女儿做点衣裳,用从“聘礼”中抽出来的钱,制两件绣衣,一件花布棉袍子。剪刀声中不时夹杂那母亲一声干咳。女儿不说话,孟老板也不说话。

    他这两天脾气非常的好。好得特别。两个小的孩子,也分外的乖,安安静静的。爸爸给他们还剪了指甲。

    一个孩子找两个铜钱,剪纸做了个毽子,踢了两下,又靠着妈坐下来。一切都似乎给什么冻着了,天气可还不太冷。

    过了三天,日子到了,妈妈买了两支“牙寸”烛点上,黑黑的堂屋里烛火闪闪的跳跃。换上新式初上头的女儿来跟爸爸辞行:“爸爸,我走了。”

    爸爸看看女儿,圆圆的脸,新花布棉袍,眉毛新经收拾,弯弯的。“走吧,好好的。到人家去要……你妈呢?”孟老板娘原躲在门后拉衣袖拭眼泪,忙走出来。“大妹你放心去吧,要听话啊!”

    大家都像再也无话可说,那么静了一会儿。一面听到街上卖油豆腐的声音。

    孟老板女儿的出门是坐洋车去的。遮了把伞送出大门。大门边站了两个看热闹的邻居。两个邻居老太太谈起这件事,叹一口气“也罢了”!女儿一走,孟老板即出门去,一直向北。

    这两天他找到一点废材料,一个人,作了三个特大双响,问他干什么,便一声不说。现在他带了这三个大炮仗出去,一直走到荒地。

    他一直走到荒地。荒地辽阔无边,一棵秃树,两个木架子,衰草斜阳,北风哀劲。孟老板把三个双响一个一个点上,随即拼命把炮仗向天上扔。真是三个最响的炮仗。多少日子以来没有过的新鲜声音。这一带人全听到了。没有一个人知道是怎么回事。

    贵处有没有这样的风俗:不作兴向炮仗店借火抽烟?这是犯忌讳的事。你去借,店里人跟你笑笑,“我们这里没有火”。你奇怪,他手上拿的正是一根水烟媒子。

    卅五年十一月九日初稿,廿日重写

    驴[275]

    驴浅浅的青灰色(我要称那种颜色为“驴色”!),背脊一抹黑,渐细成一条线,拖到尾根。眼皮鼻子白粉粉的。非常的像个驴,一点都不非驴非马。一个多么可笑而淘气的畜生!彷佛[276]它娘生他[277]一个就不再生似的,一付[278]自以为是的独儿子脾气。

    一下套,它叱[279]一口豆子,挨了顾老板一铜杓把子(顾老板正舀豆花作乾子),偏着脑袋,一溜烟奔过了那条巷子,跳过大阴沟,来了,奔过来,还没有站定,就势儿即往地上一摔,翻身。这块地教它的驴皮磨得又光又滑了。(若是这里须一地名,可就本地风光名之为“驴打滚”。)翻,——翻不过;翻,——再来一个,好嘛,喔唷喔唷,这一下,——过瘾!我家老王说,驴子不睡觉,站一站就行了;挨了半天磨,累得王八旦[280]似的,也只须翻一个身即浑身过[281]泰。我相信它。因此,看它翻不过,为之着急,好像我的腰眼里也酸溜溜的了。幸而它每次都一定翻得过的。滚完了,饮水,吃草,丁零当郎摇它的耳朵,忒尔噜噜打喷嚏。——这东西把两个招风耳那么摆来摆去的干甚么呢?世界上有没有一个蜜蜂曾经冒冒失失撞到一个驴耳朵里去过?小时候我老这么想,现在也还对此极有兴趣。唔,唔,唔!它把个软软的鼻子皱两皱(多不雅观!),忽然惊天动地的呜哇呜哇的大呌[282]起来,问老王它干甚么叫,老王说:“闻到驴奶奶气味了,好不要脸的东西!”说时神情好像有看不起它。我于是不好意思看看它自身挂下来的玩艺。晋人多奇怪嗜癖,好驴鸣其一也,有以善作驴鸣得大名者,甚至到新死的朋友坟上去,“鸣”,真是非常的玄了!驴它稳稳重重的时候不是没有,但发神经病时候很多,常常本来规规矩矩,潇潇洒洒的散着步,忽然中了邪似的,脖子一缩,伸开四蹄飞奔,跑过来又跑过去;跑过去,又跑过来。看它跑,最好是俯卧在地上,眼光与地平线齐,驴在蓝天白云草紫芦花之间飞,美极了。跑也听你跑去,没有人管你,侉奶奶细着眼睛看得很有趣呢,可你别去嚼人家种在那儿的豆子,那你就有罪受的!大和二和六丁六甲似的追过来(你跑,个杂——种!),一把捞住绳头子,拴到那棵踞满了毛毛虫的搜[283]骨伶仃的榆树上去了。顾家也是,为甚么把绳子弄得这么长呢?散着,它要一脚一脚的踏,抻得它那个鱼脊梁也似的脖子一闪一闪;拴在树上,它会一圈一圈的绕着树转(生成牵磨的命!),转到后来,摸不着来路了,于是把个驴子头吊了起来,上下不得,干瞪两眼,两眼翻白,斜睃着自己尾毛拂动。牛蛀虻,麻苍蝇都来了。这就只有两条后腿还可以活动活动,方不致因为老站着而酥麻。腿膝里是两个黑疤疤就极其显眼的露了出来。老王说这是驴子的夜眼。驴子夜里能作事,瞎眼驴子一样骑,全靠这两个膏药心似的东西然而。他又说驴子生小毛病不吃药,用个小锤子在那里敲两下;重病也只须戮[284]一勾被鍼[285],放出点紫血就行了。这就不对了:既是眼睛,则不能敲,不能戮[286]。然而这倒底[287]是个甚么东西?很想去摸摸这个甲虫壳似的尾巴[288],用指头弹弹必会八八的响的。还是先把它解下来吧,它腿上肉一牵一牵的跳,筋都涨[289]起来了。——这畜生真不知好歹!狗咬吕洞宾,驴要踢我。我不知搭救了它多少次了。

    而且家里一吃粽子,我即把箬叶跟小莲一起来送给它吃。驴特别爱这东西。小莲告诉我,须仔细检[290]去裹粽子的麻丝,说吃下去要缠住肚肠子。我不信(当然不通,难道会吃到肠子外头去吗?),小莲说:“骗你干什么!大和说你[291],不信你去问。”我才不问,检去就是了!小莲一片一片的送在它的嘴里,看它吃。小莲喜欢这驴,她日后将忘不了这驴。小莲你嫁给大和得了,嫁过去整天用箬叶喂驴!我心里想,不敢说出来,我怕小莲哭。我看小莲,小莲一条辫子,越来越长了。我说:

    “小莲,我给它吃。”

    小莲把盛箬叶的柳条畚箕给我。我想驴一定更愿意我喂。一片一片的,着急死了,我一次就是五六片,塞得它满嘴都是。而远远的叫过来了:

    “那是我家的驴,踢了你我不管!”

    “哎唷哎唷,甚么宝贝驴!快来看看,只有一只耳朵了!”

    这是老王说的。老王总是帮着我。老王来了,老王来挑水,我们一齐看过去,老王,我,小莲,为老王的话逗笑了的侉奶奶。

    那边大喜鹊窠的老柳树上呢,大和跟二和。

    大和二和每天下午到这里来。老王一见他们总要说:

    “怎么着,又来放驴了?”

    这是陶笑[292]他们的话。只有放牛放羊叫“放”的,驴不能叫“放”。然而该怎么说呢?“看驴”,怕也没有这么说的。老王另有个说法,“陪驴”,这其实最对。他们实在是跟在驴后面也一溜烟跑出来玩玩而已。驴子比他们哥儿俩都懂事些,倒像顾大娘把儿子交给驴,驴子带头,领着他们到荒野里来一样。这时候他们累了半夜,一早上的爸爸要睡一会,他们在家一定闹得不得安生!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