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袁把一堆表格发来让她填。要求几份实习鉴定书的中英文双版,发表稿件的杂志底样和英文鉴证书,支教的报告和照片等等。
这些一点点都要准备。老袁分析,申请学校是没问题的。名额让就让了,就当积点福报。最后一条路不能退,没有商量的余地。
她明白,这也是父亲的要求。一个谎话能说过去,交换生定的是别人。可下一个谎话呢?
借口越来越少。
让陆淳等自己三年?怎么可能,这条路一旦分开,彼此根本不会有交集。
舒微太笃定了。成辉曾经是这样的,林申间接也是这样。
“还有一封推荐信。”老袁电话里挠头,心想,中广的推荐信不太有利。最好是最高学府,德高望重的在国际著名大学有公信力和认知度的。这毕竟有点难了。
她关了电脑,躺在沙发上,心浮气躁。
说不舍得外公?妈妈?
这点,打自己五岁以后,就没人相信了。
舒微感慨,曾经做得坏事太多,现在留下个寡淡的名头。再表现自己的凄凄怨怨,也是装蒜。哪一个都不信。
她咬着嘴唇,若有所思。从小都在跟“反对势力”斗智斗勇,以满足一点点小小的得意和训斥,诉求存在感。
坏事?
她细想,十一岁起,天天假期看电视,爸爸为了看住她。每天清晨上班前警告,不许去外公家,家里电视上盖了布的,只要你动了,都会被发现。
父亲言之凿凿。等走后,舒琳眼看着妹妹屁颠屁颠跑过去,上窜下蹦地观察,从书房拿了件硕大的笔洗,往电视上一压,掀起布就看。等把布还原盖好,拿走摆件,一点痕迹都没。
这场游击战,每一个假期都在家里上演,攻击与反攻。
从来和父亲斗智斗勇,舒微就没输过。
十七岁了,仍然坏事不断。
当时的宋校长多精炼果敢的人,硬是被舒微忽悠得底朝天。
他交代学生练字。谁能够获得二十个“很好”批阅可减免此项。班里孩子傻乎乎开始狠练,每次发了批阅都是“好”,等你丧失劲头,忽然一个“很好”光顾,惹得你发毛。
舒微扯着脑袋想了一夜,第二天开始拿着红色水笔练字。直到她成了全班最快被减免的那个学生。
小雅惊呼,怎么你的就够了?宋老师真偏心。
舒微咬着笔头坏笑,拿起小雅的本子,帮她在“好”的前面加了“很”,一下子,漂亮又和谐。
从此班里忽然多了一大半。宋校长狐疑万分,纳闷自己的手何时如此软弱?
直到发现,被提到陆淳那解决发配。
陆淳拍了下她的脑袋,小声嘀咕:“笨啊,自己投机倒把也就算了。干嘛还让他人受惠。以后端着点。去吧。”
舒微想到此,哈哈笑出了声,赶紧捂嘴,下意识摸摸头,好像他敲打自己还是昨天。
从来,陆淳都是和她一个阵营的。
她怀念沉迷着这种宠爱,心下温暖又失落。才陪一天多就赶回老家了。到底怎么样了?
陆淳却在一片吵声里快炸了头。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可孩子多了,孝子更少。
还不如只剩你,逃不过,也少了纠纷。
他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只管点头。二嫂先开炮,快两个小时了,仍然喋喋不休:“凭什么给大嫂三万,那现在爸的医药费,我们出不了。”
“怎么说话的,请个保姆这点也少了。”大嫂狠狠剜了眼弟妹。
“陆淳,你眼里有这个二哥吗?”二嫂把丈夫推过来,拍他,“妈腿脚还利落,你就放心了?我告诉你,难得很。”
“好,我不是那个意思。”陆淳快搅破了头。
“行了,大嫂、二嫂,我们都接走。”一个声音从围闹外穿过来,掷地有声。
陆淳抬起头,只望见女儿蹦蹦跳跳地跑来。
“弟妹?”大嫂和二嫂同样发呆,心想思忖的却不一样。大嫂心想,这是复婚了?二嫂心里发怯,让老妈过去,谁给儿子做饭。
“陆淳工作忙,并不是故意的。”她走过来,“以后我们管。”
“你?”陆淳豁地站起身,一点也不觉得轻松。
“大嫂、二嫂多帮帮。”她拿了一个信封给二嫂,“不多,二嫂你辛苦了。”
“这,这,多不好……”她接过信封,半天回不过神,轻捻厚度,还算踏实。
“大哥、二哥,等出院,我们接走。”她斩钉截铁,却不看陆淳。
“等一下。”陆淳做了个止声的动作,拉她:“你过来。”
“嗯?”
“你过来。”陆淳脑子发懵,径直往楼梯拐角走,“你这是……”
“陆淳,爷爷奶奶也喜欢跟孙女呆一起啊。”她安慰他。
“不是,咱们离婚了。你不用管。”他着重那个字眼。
“回家吧,陆淳。”她定定望着他,一脸期盼,再不愿多说其他。
“我……”他一直摇头,听到大哥叫,慌忙从她温和又逼仄的空间里退出来,“这事,我不想。”
他把她丢在那,往病房跑了去。
她心下虽然有准备,却还是失落了。女儿在远处跑跑跳跳,她深深吸口气,像在刀尖上走,小心翼翼却匆忙急迫。
姐姐正在卧室休息,客厅电视热闹得要命。舒微躺在那,看不进去,翻了下手机,好几天了,他的短信少得可怜。
做什么?她忽然发现,自己能为陆淳做的少得可怜。妈妈正开着门,提了一大袋子菜,换起拖鞋。
“妈,不用做那么多。”她起身,帮忙接过。
“你和小琳都得多吃。”她心情极好,从抽屉里拿了本子出来,“看,我在办公室没事抄的菜谱,这几天,每天三道新花样。”
舒微望着一脸雀跃的妈妈,心里古怪,又带着淡淡的惭愧:“我哪吃那么多啊?”
“小琳身体好多了。这几个月休息休息,脸色都红红的。”她挑了几样,拨开个荔枝放进小女儿的嘴里。
“妈妈,我都不舍得离开你。”她被荔枝的甜,逼了一口蜜汁。
“宝贝,妈妈当然知道了。以后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她挑拣着,开始想象,“要是在国外,那我也得学学外语,要不然以后给你做饭,都找不到菜市场。”
“妈……”她哭笑不得。
“过几年你结婚了,我给你带孩子。”她小声嘀咕,“别跟你姐说啊。她该敏感了。”
“那你不累啊,这几年,我姐,还没等休息,又到我了?”她小心试探。
“累是累,开心啊。”她笑起来,心下安慰女儿长大了。
“那干脆一块带算了,我早点生。”她大言不惭,出了口,又脸红了。
“呦,我们小微这是怎么了,小宇宙反着转了?”她饶有兴致,“你现在有目标吗?是该考虑了,不过等工作环境定下来,我也赞成你在国外呆两年。”
“妈……”她有些丧气。
“知道你舍不得。不过,女孩子一定要有眼界。要舍得在眼光上投投资,你出去走一走,看一看,你的生活、世界、观点马上就开阔了。”她开始规划,口气和父亲越来越一致。
“你就是舍得我。”舒微吹了口气,鼻子凉凉的。
“是最了解你。”妈妈把第二个荔枝塞进她嘴巴,“等过上三年五载,我这些话,你全都会懂了。”
“是吗?”她愣怔着,心下苦涩,难道自己都不了解自己吗?
“快叫你姐,这荔枝多好,拿去一个给她。”她宠溺地拍拍女儿。
舒琳确实脸色鲜嫩很多,大概心情愉悦多了,静静的美。吹弹可破的皮肤,微微泛着红。
舒微蹲在床前,望着雕塑品一样的姐姐,心下满满的羡慕,粉淡色的低胸领口,弯弯的一道月牙,白净又生动。
她碰了下舒琳的胳膊:“姐,快起来。”
“嗯?”
“快点,你不起来,我会扑上去的。”她逗她。
“好好。”舒琳咯咯笑起来,忙捂胸口。
舒微拍了她一下,自个坐到琴凳上:“秀色可餐哦!”
“嘴巴怎么还没人把门呢!”她整理下头发,手指轻轻擦过,从腕子上揉了根皮筋,绑起来。轻灵跳转,一个小髻就挽在了脑后。美不胜收。
舒微别过头,有些不敢多看。眼前的舒琳要比曾经多了些温柔和踏实,那种美,眼梢眉间无限的风情与婉转流畅,带着点岁月的洗练。
“你都不睡觉的?”舒琳下了床,看着妹妹打开了琴盖。
她却不回应,盯着琴键愣了几秒,手指放上去试了几个音。
“小微?”她站在身后,轻轻叫。
她只管看着黑白相间的键盘,深深吸了口气,双手拨弄起来,一点点快速,跨度极大。
手腕被手指迅速的活动带动的微微抖动,她的发在脖子后如瀑布摆动,随着几个音区,丢出迅捷的音符。
“这是怎么了?”舒琳诧异莫名,一头雾水。
在厨房里的妈妈听到快得要命的琴声,心突突直跳,走了过来,看见舒微弹得就差把指头震掉了。
“你妹妹干嘛呢?”她碰下大女儿。
“不知道啊。”她试图找到源头,“好好的一首肖邦曲子被弹得像急投胎一样。”
“瞎说,你妹妹都好多年没碰琴了。”
舒微拼了命地弹,手指迅疾的在黑白琴键上狂躁辗转,生怕慢了一小步。琴音像撒了一地的豆子,脱缰野马,又全在操控。
她听不见姐姐和妈妈的讨论,只是忽然想弹。手指一划,仿佛那些琴音就能把陆淳带出来,或者把她带走,超越着时空,一下子跳脱出去,跑到那个可以相见相守的地方。
那个地方,像一个秘密,只有爱和执着的人在一串密码里共识和达到。
是弹得不够快吗?她慌乱异常,累得精疲力尽,却还是在这个琴凳上,徒劳无功。
她忽然停下来,累得喘着气。
“快喝点水啊。”妈妈转头去客厅倒。
舒微想说话,一下子听到了那句再普通不过的关心,像散了架,愁苦难当。
直到快午夜,舒微的手指关节都在隐隐作痛。舒琳帮她揉了大半天,不停教训:“弹那么快,走火入魔了。”
她撅着嘴不吭声,看着死了一样的手机,士气消沉。
月亮倒很好,空气清新,夏夜已迫不及待地展开璀璨的画卷。
星河、清风、摇摆的柳枝、满池的荷还有那面皎洁的月亮。怎么看,都是美的。
南城中学的课铃声刚刚飘荡过去,侧耳倾听,六角楼旁的小铃铛嘶哑的声响都带着情怀。
舒微的心却被狠命折起来、压缩摆放、试图塞进一个漂亮的精品盒里,哪怕她抱着电线杆,脚勾着树,嚷嚷着不要进去。
太多爱她的人却生生掰开,要塞进去,一定要进去。这个美丽的壳会让你受用终身?
这教导不光从父母的嘴里、姐姐的嘴里、老袁的嘴里,甚至陆淳都快站到那个阵营了。
哪怕折了胳膊、断了腿吗?
好疼的。她使劲揉着手指,关着灯靠在床头,夜不能寐。
手机屏幕明灭不定,光闪烁起来。她吓一跳。抓过来一看,忙偷偷接了。
“你在哪?”他问她。
“当然在卧室了,想塞你口袋,你让吗?”她有些气,一听到陆淳的声音却忽然揪住了。
“这几天好忙。”
“我知道,陆总理。”
“你不能安慰我两句啊?”他疲倦地笑起来。
“想你,想见你。”她忽然发现自己异常的软弱。
“想见啊?”他忽然咳嗽起来,像是感冒了,努力调整呼吸才接了电话,“从窗户往下看,就在这呢。”他温柔又无力,像是快熄灭的火光,异常坚强得再亮一点。
她听到,迫不及待地冲到阳台拉开了窗,他真的在下面,向他摆摆手。
“不要伸头出窗子的,危险。”他声音很低却严肃。
舒微像绷开的爆米花,活泼欢快地要逃出纸盒子。猫着腰,提了钥匙和鞋子,就下了楼。
“陆淳?”她上气不接下气,站在花坛不远的距离叫他。
“天啊,不要命了。”他惊讶万分,又忽然狂潮乱卷。
她提着鞋子,开心笑起来,像一只小野兽,迎头就冲了过来。
“脚会凉的。”他抱起冲来的她。
“不会的。”她提着鞋,胳膊挂在他的脖子上,无邪地摇摇头。
“傻瓜,痛经的啊。”他放下她,要帮着穿起鞋子。
她趁他蹲下来,趴在他身上,依恋地搂着他脖子:“你背我。”
“不穿鞋啊?”
“背嘛。”
“好!”他叹口气,望着舒微两只胳膊提着鞋子,无奈笑。
“沉不沉?”她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当然沉了。”
“真的啊?”舒微提着鞋,揪了下陆淳的鼻子,“不许说沉。”
“整个世界都背着,你说沉不?”
舒微一下愣了,明月高悬,陆淳在月光里清晰得要命。她跳下来,抱紧他。
“想我了是吧?”他感觉到她心里的涌动,拍拍她,“对不起啊!”
“陆淳,我总算把你弹出来了。”她躲在他怀抱里,忽然嘤嘤哭起来,委屈得要命。
“傻瓜,瞎说什么。一直都在这。”他仰头看天,眼角酸痒难耐……
舒微光着脚,偷偷听了下房间里爸爸的鼾声,放下心,进了卧室。
灯是关的啊?她纳闷,悄悄推开扶手。
“你吓我?”她看见舒琳坐在床头,差点摔过去。
舒琳见势,忙拉了她,像是提前预测到。
“小微!”
“嗯?”她心虚,咕噜着眼睛瞎转,翻找借口。
“你小时候就写了两篇日记。一篇三句话,对吧?”她靠在桌子前,静静望着她。
“什么?”舒微一头雾水,坐在她面前,看到了手边的本子。
“锁子都坏了。”舒琳拿起来,递给她,“还记得王晨曦吗?”
“王……”她挠了挠头,“那时候老跟我捣乱的。”
“嗯,你还是有留恋的,要不然会写三句话给他。”她却没有笑,认真望着她,真像个姐姐。
舒微暗暗思忖,是不是女人结了婚,都是妈妈味。
“还有五句话。”舒琳低着眼眸,却晶亮无比,“你看看。”
她翻开,上面的纸都变黄了,蓝黑的钢笔字不算工整。
“下着大雨,空旷的教室暗极了。他坐在那,翻了两本学生的书,居然自己埋起头来。肩头微微抖动。真纳闷,他是哭了吗?我去办公室找正交作业的姐姐,问,你们班主任怎么一个人在教室?她问哪个,我仔细想,正看到旁边桌子上的教案,就是陆淳。”
这是什么时候的?舒微的脑海不停向前倒,却似乎印象不深。忽然纳闷:“你怎么看我日记啊?”
“是很早时候收拾柜子,你的锁太滥了。”她字字清晰冷静。
“这怎么了?”她内心慌得要命。
“舒微,你的秘密什么时候锁得住呢?”她叹着气,一一核对,生怕太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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