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微……”陆淳小心翼翼地叫她，“来吃饭。”他端过来，放在桌子上，“今晚就得走。”
“啊？”她挠着头，半天反应不来。
“我们说好的。”他不容反抗，“想读书还是工作？”把筷子递过来。
“读书吧。”外公其实早帮她选了答案。
“真的？”他有些欣慰。
“陆淳，那晚外公就帮我选好了。”舒微叹口气，“如何都逃不过的。”
“好事还逃不过？尽管没有如果，十年前，有这样开阔的世界，我会选择出去走走。”
“你现在也可以！”她吃了几口，留恋地望着他，半信半疑，“你真的……会等我？”
“傻瓜，我保证。”他刮下她的鼻子，“你要努力学习，为我争口气！”
“我不想去美国。”
“好，去非洲都不拦你。”他笑起来，忽然想到，放下碗筷帮她整理提包，“钱够吗？”说着，慌忙找自己的钱夹要塞给她。
“对了。”她从短裤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给你。”
“给我？”他惊讶，“我给你钱才对。”
“陆淳，这张卡放你那儿，如果用得上就救急，如果用不上，就替我还给舒琳。”
“我不要。”
“你帮我给她。”她定定望着他，不容违背，“我们交换条件，好吧？”
陆淳叹口气，拉开舒微的钱包，摇头笑起来：“你啊，什么时候才能认认真真啊，钱都胡乱塞的。”他坐在灯下，帮她一点点的展平，放进去，又从自己钱夹里拿了几张一同铺展到里头。
“你……”她望着灯下的他。
“留着看也行啊。”他笑起来，合住钱包，一瞥眼看到藏在深处的那支钢笔，痛楚难当。忙转换神情，自顾自盘算，“去元州睡一觉就到了，前前后后忙活，也快走了。”
舒微一眼的泪，却不敢再看他。
“快吃，票都买好的。”他催她，端起碗，拿着勺子喂了几口给她。
她机械地一张一合，掺杂着咸咸的泪。
“舒微同学，不能再哭了。”他做了鬼脸，一连喂了好几口给她，“我还得值班，一会只送你到车上好不？”
“嗯！”她倔强地点点头，又不舍地要摇头。
“嗯？乖啊”他皱起眉，不容执拗，爱惜地阻止。
千千万万的陆淳，在舒微的眼前，离散又聚合，简单的“再见”两个字，不敢出口，说不出口。
他在一片微光里，总是笑着，静静笑着，一眼痴热的温柔。
出租车上的舒微看着南城梦幻的夜色有些痴迷。
街灯次第亮到了天边。万家灯火如颗颗璀璨的星辰，在大地上映射出天幕中的影子，诗情画意。
舒微的泪却一直掉，一个路口转到另一个路口，陆淳不敢偏头，余光里都是她晶莹的泪花。
他的手和她的手，紧紧交握，却在九月的南城冰凉彻骨。
陆淳有些恍惚，不敢仔细体味。
是不是在南城，九月就是个最特别的月份。有相识、分别、月圆月缺。
一场悲欢，一次离合，都要在这个月，许下承诺、生生地分开、期待相聚。
陆淳一头雾水，真的不知道。
只是，这样一个地方，也是美的，美的让人沉醉又心碎。他无怨无悔，哪怕曾经是个梦魇，如今却是港口，停泊在这的港口。
“来……”他悲伤得无法自已，轻轻拨过舒微的头，躺在自己的腿上。
“陆淳，车票都买好，为什么那么笃定我会听你的，走？”
“因为我是你的陆淳啊。”他笑起来，“外公是怎么帮你做决定的。”
“我问他，陆淳要不要了？他眨了眼。那出国吗？他流了泪，眨眨眼。”舒微觉得自己的泪全淌在他裤子上。
“真的？”陆淳眼角一下子痒得要命，又不敢触碰。
“我后来问其他，他都不眨眼睛。”舒微叹口气，“外公在帮我。”
“你要好好的，心疼自己。”他抚着她的发。
“你不怕，我以后都不回南城吗？”她轻声问。
“怕……不过，陆淳永远都是舒微的回程票吧？”他尽量洒脱地拍拍她，泪珠子却已在黑暗里拖着流星一样长长的尾巴，滴落到她的鼻尖上。
“会的。”她靠近他的衬衣，不敢再说话。
望着车窗外一点点消失在夜色中的陆淳，舒微才肯背向坐下来，泪水崩了堤。
邻座的大婶似乎心情格外好，车子已奔驰在高速上，前面的吊顶屏幕上还刺啦着雪花点，正放着简陋粗糙的光盘。
她大声跟唱，摇头晃脑，旁若无人，脚尖打着拍子
又见炊烟升起
暮色罩大地
想问阵阵炊烟
你要去哪里
舒微哭着偷望她一眼，那神情沉迷，疏朗又认真的模样，滑稽又平凡自得。
她使劲摸了把泪，给妈妈发了条短信，酸楚难耐，忍不住捧起脸哭起来，抑制不住。
“等下，等下，师傅。”
舒微吓一跳，听到大婶忽然大叫。司机吓得赶紧刹了车，那个“去哪里”的歌词尾音，差点把车厢里一众人全憋在喉头里。
“我老公刚刚下去抽烟，好像没上车！”黑暗中，她发现过道那边的座位居然空了。
“上没上车，你都不知道？”其他客人左顾右看地帮她找。
舒微哭的一脸是泪，诧异莫名地抬起头。她正慌起来，不停念叨，怪车子刚刚在南城停得太久了。
“打个电话嘛！”舒微泪眼婆娑地努着嘴，提醒她。
“对对对。”她被刚刚的美妙沉浸搞得晕头转向。
“你看看，这个是不是你老公啊？”后排座的人站起身，叫了她，“手机在震。”
她踉跄几步跑过去，细细分辨，大舒口气，狠狠拍他：“死鬼，你跑后面干嘛。”
“啊？”他翻了个身，“讨厌，我睡会。”
车厢里人全哈哈笑起来，司机无可奈何，又发动车子，嘀咕自语：“就算真给拉下了，这会也跑出十万八千里了。”
舒微泪中带笑，收回了精神，望着车窗外快速倒退的风景，心口吹起风。
那大婶坐回来，不好意思望了眼舒微，跟着又继续唱起来。
又见炊烟升起
勾起我回忆
愿你变作彩霞
飞到我梦里
舒微莫名地笑了，眼泪却一直掉个不停。拉开车窗，风呼呼灌进来。一眼望去，天边正挂着快要圆满的月亮，她斜靠在窗框边，不由自主地低低跟着。
夕阳有诗情
黄昏有画意
诗情画意虽然美丽
我心中只有你
……
陆淳坐在办公室，窗户虚掩，心口被秋天的风吹得呼呼作痛。他一点点收拾着，归类，整理。
好像这样，他会尽力平静一点。
才发现，舒微总共只留下了三张纸和一盏灯。
他咬着唇，一点点展开。
一张是从元州邮寄的快递单，一张白色干净的卡片，还有一张是她在书桌旁等自己回家默写的那篇《苏州记事一年》。
他抚平，发着呆，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正月初一，岁朝
农民晨起看水
开门，放爆竹三声
继续晨，幼辈叩头
邻里贺年
农民忙于自己
十五，悬灶灯于厨下
连续五夜
挂起树火，大张灯市
山水，人物不见天日
妇女为去病过三座石桥
民众击乐，鼓励节日
“美好吧？”
“嗯嗯。”
“一年就这样过去了……”
“一年一年这样，多好。”
“那该老了。”
“再多一天。”
陆淳想起，那一天，舒微是把全部都托付给了自己。
四月初一，闲人扛大锣、茶箱
老爷从属西军夜
红衣班扮刽子手
立夏见三新：樱桃、青梅、元麦
中医这天勿用
蚕豆也等待尝新
五月五，端午出自蒲剑
也出自夏至的替身
儿童写王字于前额
身披虎皮，手握蒜头
而城隍是大老爷
六月六，寺院晒经
各户晒书籍、图画、衣被
黄狗洗澡、打滚
老人或下棋、或听书、或无事
小孩吃茶于七家
面貌动荡不宁
立秋之日，以西瓜供献
也制巧果、蝶形油炸
以期颐养天年
八月十五，中秋
柿饼、月饼于月下
蔬菜吃完了
摆上鲤鱼
得下签者不予参加
九月九，郊外登高
望云、望树、望鸟
小贩漫游山下
冬至，全家吃夜饭
豆芽如意，青菜安乐
年糕、汤团、圆之意
儿子不得外出
嫁女不利亲人
南瓜放出门外过夜
十二月过年，送灶
灯具多自制
热热闹闹、繁文缛节
除夕，又是鸡鸭鱼肉
提灯笼要钱者
来往不绝，直到天明
除夕之末，男孩怀旧
果子即压岁，即吉利
老鼠即女孩的敌人
惟大人不老，放爆竹三声
陆淳一点点读着，一个字又一个字。那是她的期盼、平和、归宿。
一个日子，又一个日子。每一天、每一个节日、每一份安详、每一片平淡、每一刻相守。
他发现，自己竟哭了。
“开门，陆淳！”老廖正在外面咣当当乱敲。
“知道了。”他留恋的看了眼卡片和纸，快速折好，锁进抽屉。
“你那个班又在看电视剧。”他直摇头，开始念叨啰嗦。
“是吗？”他一脸恍惚，像被惊了心神，慌乱拔腿要走，却被老廖拽了回来。
“啧啧啧……”廖不停咂摸嘴，轻擦着自己的两腮，指了指，“你是控制不住还是管理不住？”
“什么？”他诧异莫名。
“裤子！”他歪歪下巴，看他没察觉，加重字音，“裆……”
“哦？”陆淳低头，仔细一看，红了脸，回想起刚刚出租车上舒微躺在自己的腿上，怎么跟洒水车一样。他擦了擦，不见干，又听到教室里细碎的声响。
要拔开步子。
“不怕学生笑话你啊。”
“哎呀，去，好好工作！”他狼狈的正了颜色，迈出步子。
果见其效，只要门后悄悄一站，不出一分钟，全班立马规矩下来，哪用全身出现，一张脸就够了。
“陆淳，每次见你都在训学生。”
“我收拾他们，你收拾我呗。”
他的脑子里全是舒微的声音，摇摇头，也挥散不去。又转念想，不禁哭笑不得，暗暗牢骚，不收拾能行吗，现在这些小孩，不严格点，全不像话。
陆淳隔着道门，见室内平静，才肯调了方向。
一转头，正见窗外明月，枝头高悬。
快中秋了吧。
真是，一年又一年……
对了，说好多一天。
还有一天，还是有那一天的吧！
陆淳悠远地望着那个月亮，他们说好的，还留有一天的。
是啊，有一天，有一天的，会有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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