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考坡菲-偷得假期半日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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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还没亮,我们就到了邮车停车的客店了(这个客店不是我那个茶房朋友待的那一个);到了那儿,店家把我带到一个舒适的小卧室里;只见卧室的门上涂着“海豚”的字样[128]。那家店家,让我坐在楼下着得很旺的炉前,给我喝过热茶,但是,我记得,我当时还是觉得很冷;所以我在“海豚”的床上躺下,把“海豚”的毯子蒙头裹脑地盖着,大睡其觉,觉得非常高兴。

    雇脚的马车车夫巴奇斯先生和我约好了,早晨九点钟来接我。我八点钟就起来了(因为夜里没睡多少觉,有些头晕),还没到约好了的时间,就预备停当了。他见了我的时候,他的态度,恰恰像我们上次分手以后,过了还不到五分钟那样;我到店里,也只是要去兑换六便士的零钱,或者做那一类的事儿似的。

    我的箱子搬上车了,我自己也攀上车了,车夫也坐好了,那匹懒马,就用它向来的快慢,连人带行李,一齐拉着走起来。

    “巴奇斯先生,你的气色真好,”我说,满以为他听到这个话一定喜欢。

    巴奇斯先生只用袖头儿把脸擦了一下,跟着往袖头儿上瞧,好像他脸上的红润气色已经擦下来一块,他想在袖头儿上面找一找似的;但是他对于我应酬他的那句话,却没作别的答复。

    “我把你的话给你传过去了,巴奇斯先生,”我说;“我给坡勾提写信来着。”

    “哼!”巴奇斯先生说。

    巴奇斯先生的样子好像有气似的,回答的口气也很冷淡。

    “难道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巴奇斯先生?”我稍微迟疑了一下问。

    “怎么没有?”巴奇斯先生说。

    “不会是话传得不对吧?”

    “话倒传得不错,也许传得不错,”巴奇斯先生说,“但是话传完了,可没有下文。”

    我不懂他这个话是什么意思,所以我就用探问的口气把他的话重了一遍:“没有下文,巴奇斯先生?”

    “一去就再没有消息,”他解释说,同时斜着眼瞧我。“一去就再没有回话儿。”

    “原来还要回话儿呀?是吗,巴奇斯先生?”我吃了一惊,瞪大着眼说。因为这是我从前没想到的情况。

    “一个人要是说他愿意,”巴奇斯先生一面把眼光慢慢地又转到我身上,一面说,“那就等于说,那个人等回话儿哪。”

    “是吗,巴奇斯先生?”

    “可不,”巴奇斯先生说,同时把他的眼光又转到马耳朵上。“那个人,自从传了那个话以后,就一直地在那儿等回话儿哪。”

    “这个话你对她说来着没有,巴奇斯先生?”

    “没—有,”巴奇斯先生哼的一声说,跟着琢磨起来。“我哪儿有机会跑去告诉她这个话?我从来就没跟她亲口说上六个字。我是不能跟她说这个话的。”

    “那么你是不是要我替你说哪,巴奇斯先生?”我疑虑不定地问。

    “你要是肯替我说,那你就说巴奇斯正在那儿等回话儿哪,”巴奇斯先生说,同时又慢慢地瞧了我一眼。“你就说——哦,叫什么来着?”

    “你是说她叫什么吗?”

    “啊!”巴奇斯先生说,同时把脑袋一点。

    “她叫坡勾提。”

    “那是她的名儿?还是她的姓儿?”巴奇斯先生说。

    “哦,那不是她的名儿。她的名儿叫珂莱萝。”

    “是吗?”巴奇斯先生说。

    他听了这个话,好像找到了一大堆供他深思的材料似的,因此坐在那儿,有一会儿的工夫,又琢磨,又出神儿,做出要吹口哨儿的样子。

    “好吧!”他琢磨了半天,到底开了口了。“你就说,‘坡勾提!巴奇斯正在那儿等回话儿哪。’她也许要说啦,‘什么回话呀?’那你就说,‘我传的那句话的回话儿呀。’她也许要说啦,‘传的什么话呀?’那你就说,‘巴奇斯愿意’呀!”

    巴奇斯先生一面教我那番用尽心计的话,一面还用胳膊肘儿拐了我一下,把我的腰都拐得怪疼的。他说完了那番话以后,又按着他的老规矩,把身子往前趴着,对于这个题目再没提起;只过了半小时以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段粉笔来,在车篷里面,写了“珂莱萝·坡勾提”六个字——那显然是把它当做一种私人备忘录的了。

    啊,我现在要回家了,而其实那个家却又并不是家;我现在一路上所看到的光景,都使我想起从前那个使我快乐的家,而那种光景,却又只像一个梦,而且是我永远也不能再做的梦:这种种想法都使我心里生出了一种异样滋味,不知是苦是甜。从前我母亲、我和坡勾提,我们三个人,在所有的各方面,都和一个人一样,没有任何人横插在我们中间,我在路上,想起这种美景来的时候,觉得非常难过;因此,我当时是否愿意回那个家,我现在不敢说;我当时是否宁愿仍旧身留异地,和史朵夫厮守,而把那个家忘了,我现在也不敢说。话虽如此,我还是到了家了,并且一会儿就到了房前了。只见绿叶尽脱的老榆树,都在凄凉的冬日寒风中把手臂乱扭,乌鸦旧居的残窠剩巢,也随着寒风片片零落。

    车夫把我的箱子放在栅栏门那儿就走了。我顺着园径,往屋门走去,一面走,一面偷偷地瞧那些窗户,每走一步,都害怕瞧见枚得孙先生或者枚得孙小姐,满脸阴沉的样子从这扇或那扇窗户里面出现。不过总算没有人从窗户那儿出现。我现在来到门前了,我知道天还没黑以前,怎样不用等敲门就可以把门开开的办法[129];所以,我就轻轻悄悄、战战兢兢地进了门里。

    我的脚踏进了过道的时候,我听见我母亲的声音从那个老起坐间里发出,那时候,我的脑子里想起来的光景,如何又回到了我的婴孩时期,只有上帝知道。她正在那儿低声唱歌儿。我现在想,她所唱的,我还是婴孩躺在她怀里的时候,一定听见过。歌儿的调子,对我说来,是生疏的,然而当时听着,却又那样熟悉,使我心里感情洋溢,好像和一个分别了多年的老朋友又见了面儿那样。

    我一听我母亲在那儿哼哼着唱,那样寂寞,那样若有所思,我就知道,一定只有她一个人在屋里。于是我就轻轻地走了进去。只见她正坐在炉前,给一个小婴孩吃奶,她还把那个小婴孩的手举到她的脖子那儿。她正低着头瞧他,低声对他唱歌儿。我原先想的果然不错,因为就是她在屋里,没有另外的人和她在一起。

    我和她搭话,她吓了一跳,喊了一声。但是她一瞧是我,就叫起她的亲爱的卫,她的好乖乖来!她走到屋子中间,迎着了我,就跪在地上亲我,又把我的头搂在她怀里靠那个小婴孩蜷伏着的地方,把他的手举到我的唇边。

    我巴不得我死了。我巴不得我心里带着当时那种感情就在那时候死了。那时候我进天堂,比我以后任何时候都更有份儿。

    “这是你的小弟弟,”我母亲说,一面拥抱抚摩我。“卫,我的好乖乖!我的可怜的孩子!”跟着她把我亲了又亲,又搂我的脖子。她正这样的时候,坡勾提跑进来了,一蹦蹦到我们两个身旁的地上,前后左右地在我们两个身边打转,疯了有一刻钟的工夫。

    好像她们没想到我会来得这样快,车夫到的时间,比平常早得多。好像枚得孙先生姐弟并不在家,往邻居家串门子去了,晚上才回来。我从来没盼望过,我还会有这样的运气。我从来没想到,我们三个,还能有一天,没有旁人打扰,待在一块儿。我只觉得,好像旧日的光景又回来了。

    我们一块儿在炉旁用正餐。坡勾提本来要按照规矩,伺候我们,不过我母亲却不让她那样,叫她和我们一块儿用饭。我用的是我自己的老盘子,上面画的花样是一条张着满帆的棕色兵船。我不在家的时候,坡勾提把这个盘子一直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她说,就是给她一百镑钱,叫她把这个盘子砸了,她也不肯。我还用我自己那个刻着我的名字“大卫”的旧盂子,还有钝得都切不下东西来的那把旧日的小刀子和那把旧日的小叉子。

    我们吃着饭的时候,我认为那是对坡勾提谈一谈巴奇斯先生的好机会,所以我就谈起来。但是还没等到我把话都说完了,她就大笑起来,用围裙蒙在脸上。

    “坡勾提!”我母亲说,“你这是怎么啦?”

    我母亲想去把坡勾提的围裙撩开,谁知道坡勾提笑得更厉害了,把围裙往脸上蒙得更紧了;她像把脑袋装在一条口袋里一样,坐在那儿。

    “你这是干什么哪,你这个笨东西?”我母亲大笑着说。

    “哦,那个该死的家伙!”坡勾提喊着说。“他想要跟我结婚哪。”

    “他配你真再好也没有的了。难道不好吗?”我母亲说。

    “哦!我可不知道,”坡勾提说。“问我也是白问。就是他是个金子打的人,我也不要他。不论什么人,我都不要。”

    “要是那样的话,那你为什么不对他说明白啦哪,你这个可笑的东西?”我母亲说。

    “对他说明白啦?”坡勾提从围裙缝儿往外瞧着说。“他对这件事,从来就没跟我提过一个字。他这还得算知道好歹。他要是敢大胆对我提一个字,我不抽他的脸才怪哪。”

    她自己的脸,就红得很厉害,我还没看见过她的脸、或是任何人的脸,有比她这回更红的,我想,不过她每次一遇到不能自禁要发狂大笑的时候,她就又把脸蒙上一会。她这样笑了两三回以后,才接着吃起饭来。

    我注意到,我母亲虽然在坡勾提瞧她的时候,面含微笑,却比以前更沉默寡言,心事重重的了。我一开始就瞧出来,她改了样儿了。她的面容仍旧很美,但是却带出受了熬煎、过于娇嫩的样子来。她的手也过于纤细,过于白嫩了,我觉得简直像透明似的。但是现在我说的这种改变,还不是指这些方面,而是这些方面以外的。这种改变表现在她的态度方面。她的态度变得焦灼多虑,忐忑不宁。到后来,她把手伸出来,把它亲热地放在她那个老仆人的手上,说:

    “亲爱的坡勾提,你一时还不会去嫁人吧?”

    “我去嫁人,太太?”坡勾提直眉瞪眼地瞧着我母亲说。“哎呀我的老天爷,谁说我要去嫁人来着?”

    “现在还不吧,是不是?”我母亲温柔地说。

    “永远也不!”坡勾提喊着说。

    我母亲握着坡勾提的手说:

    “你可别把我撂了,坡勾提,成不成哪?你先和我一块待些时候吧,也许不会待得太长了。你要是把我撂了,你可叫我怎么办哪!”

    “我把你撂了,我的宝贝儿!”坡勾提喊着说。“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能把你撂了哇。你瞧,你脑子里怎么会想起这个话来了哪,你这个小傻子?”因为坡勾提当年对我母亲说话的时候,有时把我母亲当做小孩子看待。

    我母亲除了对她表示感谢而外,没说别的话。坡勾提就以她自己独有的那种说法,接着说起来。

    “我把你撂了?我想我还知道我自己吧。坡勾提把你撂了?我倒是想要看看她做得出做不出那种事来!她做不出那种事来,决做不出那种事来,”坡勾提说,一面摇头,一面把两手一抱。“我的亲爱的,她决做不出那种事来。这倒不是说,这儿没有猫什么的,希望她那样,好自己称愿。但是我可不能叫那些猫称愿。我且跟那些家伙斗气儿哪。我要和你待在一块儿,一直待到我成了一个脾气很坏、老讨人厌的老婆子。要是等到我老了,耳朵也聋了,腿也瘸了,眼睛也瞎了,牙也都掉了,吃东西都费劲儿了,等到我一点用处都没有了,连挑毛病都不值得挑了,等到我到了那步田地,那我就去找我的卫乖乖去,叫他收留我。”

    “那时候,坡勾提,”我说,“我一定非常高兴地见你,我一定拿你当王后一样欢迎你。”

    “我的心肝!”坡勾提喊道。“我知道你一定会那样!”跟着她就预先对我的招待表示感谢,亲起我来。她亲完了我,又用围裙把头蒙起来,把巴奇斯先生笑了一顿。笑完了,把小婴孩从小摇篮里抱起来,逗了一会儿。逗完了,把杯盘收拾了。收拾完了,换了一顶帽子,带着她那个针线匣子、那个码尺、那块蜡头儿,完全和从前一样,进了起坐间。

    我们围炉而坐,谈得非常欢畅。我对她们说,克里克先生怎样凶暴,她们听了,都非常替我难过。我对她们说,史朵夫这个人多么好,待我有多大恩惠,坡勾提听了就说,她走几十英里地去看他都愿意。小婴孩醒了的时候,我把他抱起来,亲热地逗他玩儿。他又睡了的时候,我就轻轻悄悄地溜到我母亲身边,紧挨着她,像从前的老规矩那样(现在久已中断了)用手搂着她的腰,把我的小红脸蛋儿搁在她的肩头上,坐在她身旁,同时又一次觉到她那秀美的头发垂在我上面,像一个天使的翅膀那样(我记得,我当时老这样想),觉得真正快活之极。

    我这样坐在那儿,一面看着炉火,觉得又红又热的煤火,现出种种的形状;那时候,我几乎相信,我从来就没离开过家;几乎相信,枚得孙先生姐弟不过是煤火的一些形状,煤火灭了,他们也就消失了;我几乎相信,我所记得的一切,除了我母亲、我自己和坡勾提以外,没有一样是真的。

    在火光够亮的时候,坡勾提一直补一只长筒袜子,火光一暗下去,她就把袜子像只手套那样抻在左手上,右手拿着针坐在那儿等,等到火又呼地一下猛着起来的时候,就又缝一针。我想不出来,坡勾提老补的这些袜子都是谁的,这些源源不断、需要织补的袜子都是从哪儿来的。从我是顶小的婴孩那时候起,她就好像永远做这种针线活儿了,从来没有一次做过别的活儿。

    “我真纳闷儿,”坡勾提说(她有的时候,对于令人最想不到的题目,会突然纳起闷儿来),“不知道卫的姨婆这阵儿怎么样了。”

    “哟,坡勾提!”我母亲正出神儿,一听这个话,突然醒来,说,“你这都胡说的是什么!”

    “呃,不管是不是胡说,太太,反正我可在这儿纳闷儿哪,”坡勾提说。

    “你怎么脑子里想起这个人来了哪?”我母亲问。“世界上这么些人,你脑子里怎么偏偏想起她来了哪?”

    “我也不知道我脑子里怎么想起来的,”坡勾提说。“大概是因为我的脑子笨的缘故吧。我的脑子要想什么人,从来不会挑哇捡哪的。他们要来就来,要走就走,要不来就不来,要不走就不走,完全看他们自己高兴不高兴。我这阵儿正纳闷儿,不知道她怎么样啦。”

    “你这个人真荒谬,坡勾提!”我母亲回答说。“听了你这个话,叫人觉得,你好像很想要叫她再来一趟似的。”

    “老天爷可别叫她再来!”坡勾提喊着说。

    “呃,那么,快别再提这种叫人不痛快的话啦,那你就算疼我,做了好事啦,我的好人,”我母亲说。“贝萃小姐,毫无疑问,在海边上她那所房子里关着门儿过日子哪,而且要老在那儿关着门儿过日子的。反正,不管怎么样,她是不大会再来打搅我们的。”

    “当然不会!”坡勾提带着琢磨的神气说。“她决不会再来打搅我们——不过,我在这儿纳闷儿,不知道她要死的时候,是不是会留点什么给卫?”

    “哎呀,坡勾提,”我母亲回答说,“你这个人怎么净说糊涂话!难道你不知道,这个可怜的孩子,因为是个小子,一生下来就把她给得罪了吗?”

    “我想,到了这阵儿,难道她还不回心转意,还会跟这孩子计较吗?”坡勾提提着头儿说。

    “为什么她这阵儿应该回心转意哪?”我母亲说,说的时候,口气未免有些严厉。

    “我的意思是说,这孩子这阵儿有了弟弟了,”坡勾提说。

    我母亲跟着哭起来,说她不明白,为什么坡勾提敢说这种话。

    “听你这一说,好像这个可怜的吃屎的孩子,在摇篮里就会害你,就会害什么人似的了,你这个好多心的东西!”她说。“你顶好还是去嫁那个赶雇脚马车的巴奇斯去吧,你还是嫁他去吧。”

    “我要是嫁了他,枚得孙小姐不就该高兴了吗?那不干,”坡勾提说。

    “你这个人的脾气可真坏,坡勾提!”我母亲回答说。“你连枚得孙小姐的醋都吃起来了;就凭你这么个可笑的东西,还是醋劲儿能怎么大就怎么大。我想,你要把钥匙自己把着,把东西由你分派,是不是?你要是有这种想法,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你分明知道,她替我管家,都是出于好心好意呀!你分明知道是那样啊,坡勾提——你清清楚楚地知道是那样。”

    坡勾提只嘟囔了一句,好像是说,“我才不要她那份儿好心好意哪!”又嘟囔了另一句,意思是说,“在这儿好心好意可未免太多了点吧。”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这个讨人厌的东西。”我母亲说,“我懂得你,坡勾提,完全懂得你。你也分明知道我懂得你。我真纳闷儿,不知道怎么你的脸居然能不红得像火一样。不过咱们一样一样地来好啦。咱们这阵儿的题目是枚得孙小姐,你不想谈也不成。你不是老听见她说了又说,说她认为,我这个人,太不会思前虑后,太—呃—呃—”

    “漂亮了,”坡勾提提了一句。

    “好啦,”我母亲半笑着说,“要是她那么傻,非要说那种话不可,那你能埋怨我吗?”

    “没有人说能埋怨你,”坡勾提说。

    “没有,我倒也希望当真没有!”我母亲回答说,“你不是听见她说了又说,说她因为我刚才说的那种原故,因为她觉得我这个人,经不起麻烦(我自己也知道我经不起麻烦)才来替我,给我省点麻烦吗?她不是起早睡晚,整天价跑来跑去吗?她不是什么事都做,什么地方都去,连盛煤的地窨子,盛食物的小屋子,还有别的连我都说不上来的地方,都搜索到了吗?这种地方,本来不是什么好玩儿的地方啊——她既是这样,难道你还能拐弯儿抹角儿地说她这不算是赤胆忠心吗?”

    “我说话从来不会拐弯抹角的,”坡勾提说。

    “你不会?”我母亲回答说。“我偏说你会。你除了做活儿,再就没有别的事儿,就净拐弯抹角地瞎说。你好那个,就跟蜜蜂儿吃蜜似的。再说,你谈到枚得孙先生的好心好意的时候——”

    “我从来没谈过枚得孙先生的好心好意,”坡勾提说。

    “你倒是没出口谈过,坡勾提,”我母亲说,“你可拐弯抹角地谈过。我不是刚跟你说了吗?那就是你这个人最不好的地方。你老拐弯抹角地瞎说。我刚才说,我懂得你。你也明白我懂得你。你说到枚得孙先生的好心好意,并且假装着看不起这种好心好意(因为我不信你会打心里真看不起,坡勾提),其实你谈到那种好心好意的时候,你一定也和我一样,完全相信,那种好心好意怎么好,那种好心好意怎么是他一切行动的动机。如果他对于某一个人,好像非常严厉,坡勾提——你是知道的,我敢保卫也是同样知道的,我这并没指任何在这儿的人——他要是对某一个人,好像太严厉了,那完全是因为他觉得,严厉对于那个人有好处。他对于那某一个人,因为我的缘故,自然也爱,他对那个人的举动,也是完全为了那个人的好处。他对于这件事,比我更有判断力。因为我很明白,我这个人,软弱无能,不会思前虑后,像个小孩子一样;他哪,可又坚定、又深沉、又刚毅。他对我,”我母亲说到这儿,因为生来心软,不觉流起泪来,“他对我,不怕麻烦,用尽了心,所以我应该十二分地感激他才对,连在思想方面,都应该完全服从他;我要是不那样,我就烦恼,就自己责问自己,就连对我这个人的心肠都怀疑起来,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坡勾提坐在那儿,把下巴支在袜子跟儿上,一言不发,瞧着炉火。

    “我说,坡勾提,”我母亲又说,这回口气跟先前不一样了,“咱们可别闹别扭啦,因为我受不了。如果我在世界上有真正的朋友的话,那就是你,这是我知道的。我叫你可笑的家伙,叫你讨人厌的东西,再不,叫你别的这一类的词儿,坡勾提;我尽管那样叫你,我实在的意思可只是要说,你一向是我真正的朋友,自从那天晚上,考坡菲先生头一次把我带回家来,你到栅栏门外去接我——自从那一天起,你就是我真正的朋友。”

    坡勾提那方面的反应也并不慢。她把我抱起来,使出浑身的劲儿,搂了我一下,表示她批准了这个友好条约。我现在想,我当时对于这番谈话的真正性质,只稍微有所领悟罢了;但是我现在却确实相信,这番谈话,是那个好心眼儿的人引的头,她又是参与的。她所以这样,只是因为,我母亲喜爱说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坡勾提给她这种机会,就为的是好叫我母亲能随心所欲,瞎说一气,从中得到安慰。坡勾提这个主意,很有效果,因为我记得,我母亲那天一整晚上,都比较心神舒畅,不那么忧烦焦虑了;坡勾提也不像先前那样,对她察言观色了。

    我们吃完了茶点以后,把炉火的灰扒了,把蜡花儿也打了,我给坡勾提把讲鳄鱼的书念了一章,来纪念旧日的光景——这本书是她从她的口袋儿里掏出来的。我不知道,她从那回以后,是不是一直地老把这本书带在口袋儿里——念完了,我们又谈起撒伦学舍来,于是我的话题自然又转到史朵夫身上去了,因为他是我最得意的话题。我们非常快活,那一晚,是我度过的那一类晚上最后的一晚;既然我的生命中那一章,度过那一晚就最后结束了,所以那一晚,永远也不会在我的记忆里消逝。

    差不多快十点钟的时候,我们听到有车轮子的声音。于是我们都站起身来;我母亲就急急忙忙地说,天已经很晚了,枚得孙姐弟又主张小孩子应该早睡,所以我也许顶好睡觉去吧。我吻了她一下,马上拿着蜡烛上楼去了,跟着他们就进来了。我往楼上他们监禁我的那个卧室走去的时候,我当时那种幼小的心灵里只觉得,他们一进家,就带来了一股冷风,把旧日的温暖,像一根羽毛那样,一下吹走了。

    第二天早晨,我要下楼吃早饭的时候,觉得很不得劲儿,因为自从我犯了那次令人难忘的过错以后,就一直没再跟枚得孙先生照过面儿。但是事情既然拖不过去,我还是下了楼;不过下了三次,都是走到半路,又踮着脚尖折回了卧室的;三次之后,才到底硬着头皮,来到了起坐间。

    枚得孙先生正背着壁炉,站在炉前,枚得孙小姐就在那儿沏茶。我进屋子的时候,枚得孙先生目不转睛地拿眼盯着我直瞧,但是却一点要跟我打招呼的表示都没有。

    我当时有一阵的工夫,不知所措,过了那一阵,才走到他前面,嘴里说,“请你饶了我吧,先生。我很后悔,不该做那样事;希望你能大人不见小人的怪。”

    “我听到你说后悔,倒也高兴,大卫,”他回答说。

    他伸给我的那只手,就是我咬的那一只。我的眼光,不由得往他手上那一块红疤上瞥去。但是我看到他脸上那种阴沉可怕的表情,我的脸就变得比他手上的疤还红了。

    “你好哇,小姐,”我对枚得孙小姐说。

    “啊,唉!”枚得孙小姐只叹了一口气,把挖茶叶的小匙子伸给了我,就算是她的手。“你放多少天假?”

    “一个月,小姐。”

    “从哪一天算起?”

    “从今天算起,小姐。”

    “哦!”枚得孙小姐说。“那么已经过了一天了。”

    她就这样,在日历上计算放假的日子,每天早晨,都在一点不差的情况下,在日历上划去一天。起初计算的时候,她总是郁郁不乐的,一直到十天,都是如此;但是到了两位数字的时候,她就带出前途有望的神气来;时光更往前进展了,她还露出嬉笑欢乐的样子来。

    就在我回家的头一天,我不幸把她给吓了一大跳,虽然在一般情况下,她是不大容易犯这种毛病的。原来,我进了她和我母亲正坐着的那个屋子,看见小婴孩在我母亲膝上(他只有几个星期那么大),我就很小心地把他抱了起来。枚得孙小姐突然尖声叫起来,把我吓得差一点没把小婴孩掉到地上。

    “我的亲爱的捷恩!”我母亲喊道。

    “可了不得啦,珂莱萝,你看见啦没有?”枚得孙小姐大声喊道。

    “什么看见啦没有,我的亲爱的捷恩?”我母亲说。“你说的是什么?”

    “他把小娃娃抄起来啦!”枚得孙小姐喊道,“这小子把小娃挂抄起来啦!”

    枚得孙小姐吓得腿都软了;但是她却使劲把腿一挺,一个箭步,蹿到我跟前,把小娃娃抢到手里。跟着她就发起晕来,晕得很厉害,大家没法子,只好把樱桃白兰地给她喝下去。她的精神恢复了以后,对我庄严地下了一道命令,说不许我再碰小娃娃,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许。我那可怜的母亲,我能看出来,虽然不同意她这种看法,却不能不服服帖帖地对这个命令表示同意,她说:“毫无疑问,你对,我的亲爱的捷恩。”

    又有一次,我们三个人在一块儿,这个可爱的小娃娃——因为我们是一母所生,我还是真爱这个小娃娃——又不知不觉地惹得枚得孙小姐大发了一顿脾气。原来我母亲正把小娃娃抱在膝上,瞧他的眼睛,一面瞧,一面说:

    “卫!你过来!”我过去了,她又瞧我的眼睛。

    这时候,只见枚得孙小姐把她穿的珠子放下来了。

    “我说,”我母亲温柔地说,“他们两个的眼睛完全一样。我想,他们两个都像我。他们两个的眼睛,和我的一样的颜色。他们两个像得太出奇了。”

    “你这都说的是什么话,珂莱萝?”枚得孙小姐说。

    “我的亲爱的捷恩,”我母亲一听她那句话的口气那样严厉,就有些怕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我看出来,小娃娃的眼睛和卫的眼睛完全一样。”

    “珂莱萝!”枚得孙小姐说,同时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你有的时候,真糊涂到家啦!”

    “哟,我的亲爱的捷恩,”我母亲不以为然地说。

    “糊涂到家啦!”枚得孙小姐说。“除了你,别人谁还能把我兄弟的孩子和你的孩子比?他们一点也不像,他们绝没有一点像的地方。不论从哪一方面看,都完全不一样。我还是希望,永远也别一样才好。我不能坐在这儿,听你胡这么一比。”她说完了,大踏步出了屋子,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简单言之,我是不入枚得孙小姐的眼的。简单言之,我在那儿,是不入任何人的眼的,甚至于都不入自己的眼:因为,喜欢我的人,不敢表示出来喜欢我,而不喜欢我的人,却明明白白地表示出来不喜欢我;所以我深切地感觉到自己束手束脚,笨手笨脚,呆呆板板,怔怔傻傻。

    我感觉到,我叫他们不舒服也就和他们叫我不舒服一样。如果他们在屋子里一块儿谈话,而我母亲本来好像很高兴的样子,我一进去,我母亲脸上就要不知不觉地笼罩上一层焦虑的乌云。如果枚得孙先生正在那儿顶高兴的,我一进去,他马上就不高兴了。如果枚得孙小姐正在那儿大不高兴,我一进去,她就越发不高兴了。我当时很能了解到,我母亲永远是那个受气的,她不敢和我说话,不敢对我表示慈爱,怕的是那样一来,不但要把枚得孙姐弟得罪了,事后还要挨一顿训。她不但永远害怕她自己触犯了枚得孙姐弟二人,她还永远害怕我触犯了他们,所以只要我一动,她就惴惴不安地看他们的眼色。这样一来,我就决定尽量地躲着他们,免得招惹他们;因此,在那些冬天里,我往往身上裹着我那件小大衣,坐在我那个惨然无欢的卧室里,数教堂的钟一点一点地敲,死气白赖地看书。

    晚上,有的时候,我到厨房里,和坡勾提坐一会儿。我在那儿,就觉得轻松舒坦,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但是我这两种没有办法的办法,他们起坐间里的人,对哪一种也不赞成。在那儿那种统治一切、以折磨人为乐的大人先生,迫使我放弃了我能想出来的这两种办法。他们仍旧认为,要磨炼我母亲,决不能没有我,既然他们要拿我来磨炼我母亲,就不能让我躲开起坐间。

    “大卫,”有一天,吃完了正餐,我正要像平常那样,离开起坐间,那时候,枚得孙先生说,“我看到你的脾气那么拧,很不高兴。”

    “比牛还拧!”枚得孙小姐说。

    我站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只把头低着。

    “我说,大卫,在各式各样的脾气里,没有比别扭、倔强再坏的了。”

    “像这孩子这样的脾气,我也看见别的人有过,”他姐姐说,“但是我可从来没见过有比他更顽劣倔强,更根深蒂固的。我想我的亲爱的珂莱萝,即便你,也都能看出这一点来吧?”

    “我先得说很对不起,我的亲爱的捷恩,”我母亲说,“你敢保——我知道我这样问,你一定不会见怪的,我的亲爱的捷恩——你敢保,你了解卫吗?”

    “我要是连这孩子,或者任何别的孩子,都不了解,珂莱萝,”枚得孙小姐回答说,“那我真没有脸活着了。我当然不能说我看人怎么深刻,但是普通的情理,我总可以说还懂得吧。”

    “毫无疑问,我的亲爱的捷恩,”我母亲回答说,“你的理解力非常强——”

    “哦,哟,快别那么说!快别说那种话,珂莱萝!”枚得孙小姐怒气冲冲地打断了我母亲的话头说。

    “不过我可敢保,一点不错是那样,”我母亲接着说。“别的人也都没有说不是那样的。我自己,在许多方面,就受到你这种理解力很大的好处——至少我应该从那方面受到好处,因此别的人都没有比我能对这种性格更深切地相信的,所以我这样说,还是非常虚心哪,这是我可以对你保证的,我的亲爱的捷恩。”

    “咱们姑且说,我不了解这孩子,珂莱萝,”枚得孙小姐回答说,一面把她那小手铐往手腕子上套。“咱们姑且同意,说我一点也不了解他。他这个人对我说来,太难了解了。但是我兄弟那样能看到肉里的眼力,也许能叫他对于这孩子的性格有些了解吧。我想一点不错,刚才我兄弟正说他来着,可让咱们把他的话头给他打断了——这当然不太规矩。”

    “我想,珂莱萝,”枚得孙先生用低沉严重的声音说,“对于这个问题,有的人,能比你看得更对,能比你头脑更冷静。”

    “爱德华,”我母亲战战兢兢地回答说。“你对于任何问题的看法,都比我瞎想的高明。你和捷恩,都比我高明。我刚才不过是说——”

    “你不过只说了一些没有火性、着三不着两的话就是了,”他回答说,“以后千万可不要再这样啦,我的亲爱的珂莱萝。你要时时刻刻地留你自己的神。”

    我母亲只把嘴唇一动,好像是回答说,“是啦,我的亲爱的爱德华,”但是她却没出声说什么。

    “我刚才说,我看到你的脾气这样拧,大卫,”枚得孙先生把脑袋和眼光死板板地转到我身上说,“我很不高兴。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种脾气在我跟前越来越发展,可不想法子纠正。你自己,老先生,得努力把这种脾气改了才成。我们也得尽力叫你改。”

    “我很对不起,先生,”我结结巴巴地说。“自从我回来那一天起,就从来没打算拧。”

    “老先生,不要撒谎遮盖啦!”他回答说,说的态度,凶猛之极,因此我看到,我母亲不由自主地哆嗦着把手一伸,好像要把我和枚得孙先生隔开似的。“就是因为你的脾气拧,你才躲到自己的屋子里去。你本来应该在这儿待着的时候,你可死守在你自己的屋子里不出来。我现在告诉你,我还是不跟你再废话,就说这一回。我告诉你,我要你在这儿待着,不要你在那儿待着。还有,我要你在这儿服服帖帖地听我的话。你是了解我的,大卫。我说到哪儿就要办到哪儿。”

    枚得孙小姐哑着嗓子咯咯地一笑。

    “我要你对我尊敬;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得马上做什么;我怎么说,你就得怎么听,”他继续说。“你对捷恩·枚得孙也要这样,对你母亲也要这样。我不许一个小孩子任凭自己的好恶,把这个屋子看作像是降了瘟神那样,老远地躲着。你坐下。”

    他把我像一条狗那样呵叱,我呢,就像一条狗那样听他呵叱。

    “还有一件事,”他说。“我注意到:你专爱和不三不四的人在一块儿。我告诉你,我不许你和底下人打交道。你在厨房里学不出什么好来;你要好好学的那许多东西,你在厨房里都学不到。关于往坏里教你的那个女人,我先不说什么——因为你,珂莱萝,”他说到这儿,低声转向我母亲,“由于多年和她相处,长久对她偏爱,竟一点也看不出她的毛病来,直到现在,还舍不得她。”

    “从来没见过有迷糊到这种地步的,真叫人莫名其妙!”枚得孙小姐喊道。

    “我现在只这样说,”枚得孙先生接着说,这回是对我:“我不赞成你老喜欢和坡勾提那个女人在一块儿,以后不许你那样。你听着,大卫,你是了解我的。你要是不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听我的话,到底有没有便宜,你是明白的。”

    我很明白——至少关于我母亲那一方面,我明白得比他想的还要多。我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听他的话。我不敢再在我自己的屋子里待着了,我不敢再躲到坡勾提那儿去了;我只能一天一天呆呆地坐在起坐间里,腻烦无聊地只盼着天快黑,只盼着睡觉的时候快来。

    我一点钟又一点钟地老一个姿式坐在那儿,不论腿,也不论胳膊,都不敢动一动,因为一动,枚得孙小姐就要说我不老实了(她只要有一丁点儿的借口,就这样说),连眼皮也不敢抬一抬,因为一抬,她就又要说,她看到我不高兴了,再不就说,她看到我贼眉鼠眼地乱瞧了,这样,她就又有了骂我的借口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受的都是什么样令人难耐的拘束啊!我坐在那儿,听钟声嘎哒嘎哒地响,瞧枚得孙小姐穿她那些发亮的小钢珠儿;琢磨她是不是有嫁人的那一天,如果嫁人,是什么样倒霉的人做她的丈夫;数壁炉搁板上面刻的牙子一共有几槽;于是又把心思和眼光一齐转到天花板上面,一齐转到糊墙纸上螺旋和盘曲的花纹中间:在这种情况下,我受的都是什么样令人难耐的寂寞无聊啊!

    我在那种天气恶劣的冬日里,一个人在泥泞的篱路上散步;即便那时候,起坐间的气氛,枚得孙姐弟在起坐间的神色,都没有一时一刻放松了我,也都是我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成了一种我得挑着的重担,一种我白天也无法逃脱的魇魔,一种压得我头脑昏沉、神志迟钝的重东西:所以我这种散步,是什么样的散步啊!

    我吃饭的时候,永远默不作声,拘束局促:永远觉得多了一把刀子和一把叉子,而那把刀子和那把叉子是我的;永远觉得多了一张嘴,而那张嘴是我的;永远觉得多了一个盘子和一把椅子,而那个盘子和那把椅子是我的;永远觉得多了一个人,而那个人是我自己!所以我吃的这种饭,是什么样的饭啊!

    晚上,点起蜡来的时候,我得识相,找点事儿做,但是却又不敢看消遣的书,只好硬着头皮啃一些艰深、枯燥的算术书。于是度量衡表就按着《统治吧,不列颠》[130]或者《免忧伤》[131]的谱子,自动地变成了歌词,老不能老老实实地站稳了让我学,却非要穿过我那不听支使的脑袋,给我祖母纫针[132]不可,从左耳穿进,从右耳穿出:所以我过的这种晚上,是什么样的晚上啊!

    在那种晚上,我虽然尽力振作起精神来,时刻留神,但是却仍旧要打盹儿,要打呵欠:唉,我都打了些什么样的盹儿,什么样的呵欠啊!打了盹儿以后,又一惊醒来:唉,我都怎样惊醒的啊!我很少说话的时候,但是即便我那些很少的话,也没人理,没人睬,他们多么“干”我啊!我这个人,人人都不理,却又碍人人的事,唉,我是怎样一个空若无物,不占地位的家伙啊!听到了枚得孙小姐在九点钟打头一下的时候,吩咐我去睡觉,我怎样觉得如释重负,如脱樊笼啊!

    我的假期,就是这样一天一天迟迟而去的,于是终于有一天早晨来到,能让枚得孙小姐说,“今天可到了最后一天了!”能让她给我假期中最后的一杯茶了。

    我又要离家了,但是我并不觉得难过,我早已变得头脑昏沉,蠢然无知了。不过我也正开始恢复了一点精神,盼望和史朵夫见面,虽然还有个克里克先生,在他后面,庞然可怖地模糊出现。巴奇斯先生又一次来到栅栏门那儿,我母亲俯下身子,和我告别的时候,枚得孙小姐又一次用她那警告的声音说:“珂莱萝!”

    我吻我母亲和我弟弟——小娃娃,那时候我非常难过。但是我这个难过,却并不是由于要离家远去,因为每天每天,我们中间都存在着一条鸿沟,每天每天,我们两个都被分隔在两下。我母亲抱我的时候,虽然也是能怎么热烈就怎么热烈,但是,在我的脑子里,永远栩栩欲生的光景,却不是她的拥抱本身,而是她拥抱我以后的情况。

    我已经坐在雇脚马车里面了,听见她叫我。我从车里往外瞧,只见她一个人站在栅栏门那儿,双手举着小娃娃叫我瞧。那时天气寒冷、大气沉静,她高举着小娃娃,使劲瞧着我,她的头发,连一根都没有飘动的,她的衣褶,连一处都没有摇摆的。

    就这样,我和她一别不再见面了。后来,也就这样,我在学校里的梦中看见她——一个静静的形体——双手高举着小娃娃——还是那样使劲瞧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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