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考坡菲-在校的第一学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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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学校才正式开学。教室里,本来又喊又叫,又吵又嚷,但是克里克先生,吃过了早饭却进了教室,站在门口那儿,像故事书里的巨人端量他们抓到的倒霉鬼那样,往我们大家身上看,那时候,屋里就一下和死了的一样沉静起来。我记得,这种情况,给了我很深的印象。

    屯盖紧紧跟随着克里克先生,不离左右。他凶猛地高喊了一声,“不要嚷嚷!”其实我觉得,那完全没有必要,因为那些孩子,看见他们进来了,就一下哑然无声,木然不动了。

    看见的是克里克先生的嘴唇儿动弹,听见的却是屯盖的声音在说话,说的是:

    “现在,孩子们,新学期又开头儿啦。在这个新学期里,你们可都要给我小心,给我仔细。我得告诉你们,你们顶好趁着这股新鲜劲头好好地念书,因为要是你们不好好地,我也要趁着这股新鲜劲头好好地揍你们。我决不会含糊。你们摩拳擦掌,没有用处,我揍你们留下的疤痕,你们擦也好,磨也好,都是去不掉的。现在,你们个个都好好地做功课去!”

    这一篇可怕的开幕词说完了,屯盖也咯噔咯噔地拐出教室去了,克里克先生就来到我坐的那儿,对我说,我不是出名地会咬人吗?他也是出名地会咬人。跟着他把手杖一亮,问我,手杖比起牙来怎么样?手杖比起牙来,是不是也挺尖的?嘿?它顶得上顶不上双层的牙?嘿?它有没有尖儿?嘿?它会咬人不会咬人?嘿?它会咬人不会咬人?他每逢问一句,都用手杖往我身上的肉里抽一下,抽得我直打拘挛,因此我一下就享受了撒伦学舍的全部“公民权”了(像史朵夫说的那样),并且还一下就泪痕满面。

    我这个话并不是说,我与众不同,受到特殊的恩典。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因为克里克先生在学生中间巡逻了一遍以后,绝大多数的学生(特别是年纪小的学生)就都受到同样的照顾了。一天的功课还没开始,全校的学生里,就有一半在那儿打拘挛,抹眼泪了。至于那天的功课完了的时候,有多少人打过拘挛,抹过眼泪呢?那我实在连回想都不敢回想,因为恐怕说出来,有人会怀疑我过甚其词。

    我得说,从来没有人像克里克先生那样对于本行乐而不倦的。他抽打起孩子们来那股子得意劲儿,就像老饕酒醉饭饱的样子。我绝对地相信,他看到胖乎乎的孩子,他的手就要发痒。这样的孩子,对于他有一种魔力,他要是一天里不给这样的孩子几下子,那他就老坐又不安,立又不稳。我自己就是一个胖乎乎的孩子,对于这一点自然深有体会了。我敢说,我现在想起这个家伙来,还不禁怒火上升,愤不可遏;即使我个人并没受到他的摧残,我知道了他这一切所作所为,我也要这样的;但是我现在的怒火和义愤却要有万丈之高,因为我知道他这个家伙,除了会动蛮行凶而外,其他一无所能;他不配为人师表,也就像他不配当海军提督或者陆军司令一样——其实,他在那两方面,如果真掌握了大权,那他给人的害处,也许还远远地不及他做校长的害处大呢。

    他就是一个全无心肝的煞神,我们就是一些小小的可怜虫,尽力想法子讨他的好,叫他别作威作福。我们在他面前,连头都不敢抬!我现在回忆起来,我就觉得,真想不到,我刚踏上了人生的道路,竟会是那种光景,对于那样一个毫无才能、完全骗人的家伙,那样低声下气,卑躬屈节!

    我现在好像又坐在书桌后面,偷偷地拿眼盯着他,看他的眼色,战战兢兢地盯着他,看他在那儿给一个学生用英尺在演算本上打格儿;那个学生刚刚挨过那个英尺的打,两手打得和针扎的那样疼,正在那儿用手绢儿擦,想把疼劲擦掉。我本来有许多功课要做;我拿眼盯着他,并非由于闲得没事做,而是由于他对我,有一种病态的吸引力,使我心里扑腾扑腾地想要知道,下一步他要做什么,下一个遭殃的是轮到我自己,还是轮到别人?在我那一面儿,有两溜小学生,也和我一样,心里扑腾扑腾地在那儿瞅着他,看他的眼色。我想这种情况他是知道的,不过他却假装作不知道。他在演算本上打着格儿的时候,又歪嘴,又挤眼,狰狞可畏;他现在斜着眼往我们这两溜学生这儿看来了,我们一见,都急忙把眼光垂下,打起哆嗦来。过了一会儿,我们又偷偷地抬起头来瞧他。一个倒霉的学生,习题做得不完善,叫他查出来了,他就把那个学生叫了上去。这个小罪犯结结巴巴地求情告饶,并且说,明天一定做好。克里克先生动手打他以前,先说了一句笑话,我们大家只得勉强发笑,其实——我们这群可怜的小狗儿,脸上虽然作出笑容,面色却像死灰一样的惨淡,心却都提溜到嗓子眼儿那儿去了。

    我现在好像又回到夏天一个使人昏昏欲睡的午后,坐在书桌那儿。我四周是一片嗡嗡、营营的声音,好像那些孩子都是绿豆蝇似的。我们刚吃过饭一两个钟头,让半温不热的肥肉弄得心里仍旧油腻腻的;我的脑袋就好像跟它一样大的一块铅那么重。那时候,只要能叫我睡上一觉,我情愿豁出去什么都不要了。我坐在那儿看着克里克先生,好像一个小夜猫子一样,冲着他直眨巴眼儿。我困极了,有一分钟的工夫,打起盹儿来,但是即便我打盹儿的时候,他仍旧在我的睡梦中,庞然地朦胧出现,在那儿往演算本上打格儿。后来他轻轻悄悄地走到我身后面,在我背上抽出发红的鞭痕来,把我抽醒了,免得我看他再朦朦胧胧的。

    我现在又回到旧日的游戏场了,在那儿,我虽然看不见他,我的眼睛却仍旧摆脱不开他对我的那种魔力。那时候,我知道他正在离窗户不远的地方吃正餐,所以我看不见他;我就把窗户当做是他,往窗户那儿瞧。要是他在窗户附近把他的脸露一下,那我的脸马上就表现出一副恳求哀告、低声下气的神气。如果他隔着玻璃往外看,那最胆大的孩子(史朵夫不算在内)即便正在大喊大叫,也要一下就静默下来,连忙做出出神儿沉思的样子来。有一天,特莱得(世界上没有比这孩子再倒霉的了)偶尔一不小心,把球打到那个窗户上,把玻璃打碎了。我当时看见球打在窗户上,觉得这个球蹦到克里克先生神圣不可侵犯的头上了,真是心惊肉跳,现在回想起来,还直打哆嗦。

    可怜的特莱得!他穿的那一身天蓝色衣服,把他的胳膊和腿都箍得成了德国腊肠或者果酱布丁[115]了。他是所有的学童里顶欢笑、同时又是顶叫人可怜的孩子。他就没有不挨手杖的时候:我觉得,那半年里,他没有一天不挨手杖的;只有一个星期一,碰上放假,算是没挨手杖,而只两只手挨了尺子。他老说要写信告诉他叔叔他挨打的情况,却压根儿连一次都没写过。他每次挨了打,都是只要把头靠在桌子上待一会儿,就不定怎么又高起兴来,又发起笑来;每次都是还没等到眼泪干了,就在石板上画满了骷髅。起初的时候,我还纳过闷儿,不懂得他画骷髅可以得到什么安慰;有些时候,我还认为,他大概是一个隐士,用那种死亡的象征来提醒自己,说杖责也和人世别的事物一样,不能永远没有完的时候。不过我现在却相信,他之所以老画那个东西,只是因为它没有眉目口鼻,最容易画罢了。

    他这个人,又耿直,又义气,一点儿不错,特莱得就是这样。他认为,同学之间,互相帮助,互相支持,是神圣的义务。他有好几次,都是为了这个,吃了苦头,其中特别有一次,他吃的苦头更大。那是因为在教堂里做礼拜的时候,史朵夫笑了一声,区管理员[116]以为是他笑,把他轰出了教堂。他当时叫人押解到教堂外面,被整个会众都看不起,那种情况,我现在想起来,还如在目前。他第二天,因为这个,挨了一顿好打,并且被禁闭了好长的时间,等到他们把他放出来的时候,教堂墓地里所有的骷髅,全都麇聚在他那本拉丁字典上了。但是他却从来也没说过,笑的人到底是谁。不过他的苦头也并没白吃,他也得到了报酬。因为史朵夫说,特莱得一点也没有鬼鬼祟祟的小人那样品质。我们大家都认为,夸奖的话,没有比这个再高的了。在我这一方面,虽然我远不如特莱得勇敢,年纪也没有他大,我却能为了换取这样一份光荣,甘愿忍受一切痛苦。

    看着史朵夫和克里克小姐手挽着手,在我们前面一同往教堂里去,是我平生所看到的伟观之一。在美丽一方面,我认为,克里克小姐赶不上小爱弥丽,我也不爱克里克小姐(我不敢爱她);但是我却认为,她是一个特别有动人之处的青年小姐,在风度方面,别人很难胜过她。史朵夫穿着白裤子,替克里克小姐拿着阳伞,我看着的时候,想到和他是朋友,真得意之极。我还相信,她除了五体投地崇拜他而外,还能怎么样呢。在我当时的眼里,夏浦先生和麦尔先生,也都是了不起的人物,但是他们和史朵夫比起来,却像两颗星星和太阳一样。

    史朵夫继续保护我,是对我帮助极大的朋友。因为凡是他所宠爱的人,没有人敢去啰唆。他却并没能——至少他并没有——保护我,叫我不吃克里克先生的苦头,虽然克里克先生对我非常严厉。不过每逢遇到我受的待遇坏得出乎寻常的时候,他老跟我说,我应该有点和他一样的骨头,要是他是我,他就决不能受那一套。我认为,他这个话,就是为的鼓励我,于是就认为那就是对我非常好。克里克先生对我那样严厉,却也有一样好处——不过也只有这一样好处。原来他在我坐的凳子后面往来巡逻,要找我的时候,老讨厌我背的那个牌子碍他的事。因此不久他就把那个牌子给我摘了,那个牌子就从那时再不见了。

    有一天,发生了一件偶然的事,使我和史朵夫的友谊更加牢固起来。这件事的发生,引起了我很大的骄傲,给了我很大的满足,虽然有的时候,也引起了一些不便。原来有一次,他在操场上,不惜屈尊就教跟我谈话,那时候,我冒昧地说,某个人,也许是某件事——我现在记不得还是人,还是事来了——和《派里格伦·皮克尔》里的某个人或某件事一样。他当时也没说什么,但是晚上我要上床睡觉的时候,他却问,我是不是把那本书带到学校里来了。

    我说我没带那本书到学校里来,跟着告诉他,说我怎样看过那本书,还看过我前面说过的那些书。

    “你看了这些书,还记得不记得?”史朵夫说。

    “哦,记得,”我回答说,“我的记性很好。这些书,我相信,我记得很清楚。”

    “那么,咱们这么办吧,小考坡菲,”史朵夫说。“你给我讲一讲那些书里的故事好啦。我晚上,睡得早了,老睡不着,早晨又经常醒得早。咱们一本一本地来好啦。咱们就把这些书照着说《天方夜谭》那样说[117]好啦。”

    我听到他这种安排,真是受宠若惊。我们当天晚上就把这种办法实行了。在我讲这些故事的时候,我都把我爱好的那些作家糟蹋到什么田地,我当然说不出来,我也不愿意知道。不过,我对于他们,都抱有深深的信心;我还完全相信,只要我讲,我会用朴素、真诚的态度讲;这种种情况,也发生了很好的效果。

    这件事的坏处是:我到了晚上,往往想睡,再不,提不起精神来,不愿意再说下去;这样一来,讲故事就成了一件苦差使了;不过却又非说不可,因为惹史朵夫不喜欢,使他失望,当然是绝对做不得的。早晨也是这样,我本来就没睡好,很想再睡一个钟头,却被叫醒,在起床铃响以前,非要像什希拉查得王后一样不可,说一段很长的故事,这也是使人无可奈何的事。不过史朵夫却很坚决,他对我的报答就是在算术习题和别的练习以及任何对我太难的功课方面帮助我;所以,像他说的那样,我在这件事里,并不吃亏。不过我也要给自己说句公道话。我给他说故事,并非出于私心,并不是为了个人利害,也不是因为我怕他。我敬他、爱他,是出于至诚的,而他肯让我敬他、爱他,那在我就是求之不得的了。我把他让我敬他、爱他这种情况,看得非常宝贵,所以我现在回忆起这些琐细来,还觉得心疼难过呢。

    史朵夫待我也很周到、很体贴;他这种周到、体贴,有一次表现得特别突出,使我疑心,可能在特莱得和其余的同学心里,都起了一种闻香不到口的感觉。原来坡勾提答应写给我的信,在这学期刚过了几个星期就寄来了——我收到那封信,真如获至宝——不但信寄来了,跟着信一块儿来的,还有好些橘子,围成一圈,中间放着一大块点心,另外还有两瓶樱草酒。这几桩宝贝,我理所当然地,都交给了史朵夫,求他随便处理。

    “现在,小考坡菲,你听我说好啦,”他说,“这个酒留着你说故事的时候给你润嗓子吧。”

    我听他这样一说,羞得脸都红了。我要表示我的谦虚,就求他不要往那方面想;不过他却说,他注意到,我的嗓子有的时候哑——破不拉的,这是他用的字眼——所以这个酒,一点一滴,都得用来给我润嗓子。因此,这两瓶酒,就锁到他的箱子里,由他亲自倒在一个小瓶里;他认为我需要这种东西来恢复气力的时候,就让我用一根插到软木塞里的细管儿往外吸。有的时候,为了使这个酒发挥最大的特效,他还亲自动手,把橘子汁挤到酒里,再不就把姜末搅在里面,再不就把薄荷精滴进去几滴。我虽然不敢说,这样一来,酒的味道更好了,也不敢说,一天里面,在睡觉以前最后喝一点这个,在起床以后最先喝一点这个,是最能开胃的东西,但是我还是怀着非常感激他的心情把这种掺兑的东西喝了,而且对于他的关照十分知情。

    我只觉得,我说《派里格伦》好像说了好几个月,说别的故事,又说了好几个月。我敢说,我们这个组织,决没有因为故事接不上而松了劲的时候;那两瓶酒,也差不多和故事一样地延续了很久。可怜的特莱得——我多会儿想起这个孩子来,我就多会儿很奇怪地忍不住又要发笑,又要落泪——一般说来,有些像我的帮腔的:遇到故事里有使人可乐的地方,就假装着笑得前仰后合;遇到故事里有使人震惊的地方,就假装吓得不知怎么样才好。他这种情况,往往使我的叙说中断,不能继续。我记得,我说到吉尔·布拉斯的经历的时候,一提到西班牙的衙役头子[118]他就假装着吓得什么似的,怎么也不能叫他的牙齿不着对儿厮打;这就是他最开心的玩笑。我记得,我说到吉尔·布拉斯在马德里遇到了强盗的大头目[119]的时候,这位好开玩笑的孩子,就假装着吓得全身哆嗦,因而不幸叫克里克先生听见了(因为那时候,克里克先生正在穿堂那儿巡逻),说他扰乱宿舍秩序,给了他一顿好抽。

    如果我的性格里,本来就有一些耽于空幻、富于梦想的成分在内,那这种成分,因为摸着黑儿说了那么些故事,更得到了发展;所以,从这一方面说来,这件事对于我,可以说没有什么大好处。但是我在我那个寝室里,成了一个大家喜欢的爱宠;我的年纪虽然最小,而却有这种本领,在学生中间宣扬开来,引得大家对我注意;这种种情况刺激了我,使我努力前进。在一个完全用暴虐残酷的办法办的学校里,不管主持的人是不是大笨蛋,反正学生都不会学到多少东西。我相信,我这群同学,和现在任何学校里的学生一样,都学不到知识。他们整天价挨打受罚,哭还哭不过来,疼还疼不过来,哪里还顾得学习。他们什么也学不好,这也就像一个人,整天价受折磨、受苦难,愁烦忧虑,什么事也做不好,正是一样。但是我自己那一点点的虚荣心和史朵夫给我的帮助,却不知怎么,鞭策了我,使我向前;并且,他虽然在挨打受责那一方面,没给我多大帮助,但是却在我在那儿待的那个时期里,使我成了那一群孩子中间的一个例外,因为我还是持续不断地拾得了一点学问的余沥。

    在这一方面,麦尔先生给了我很大的帮助。他一直地喜欢我,使我一想起来就觉得感激。我看到,史朵夫经常存心糟蹋他,一有可以使他伤心的机会,就决不放过,还嗾使别人招他伤心:这种情况,使我觉得很难过。这种情况,还有一个很长的时期,使我越来越不安:因为我对史朵夫,既然什么话都不隐瞒,也就像我有了点心或者任何好吃、好用的东西,不肯隐瞒一样,所以我不久就把麦尔先生带着我去看那两个老太婆那件事对他说了,我心里老嘀咕,惟恐史朵夫把这件事翻腾出来,用它作话把,来揭麦尔先生的短。

    我刚到伦敦那一天,麦尔先生把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家伙领到了布施庵堂;在笛声的呜咽中吃早饭,在孔雀翎下睡着了;这件事儿会有什么后果,我敢说,我们中间,不论是谁,都没想到。但是我到布施庵堂去那一趟,却真有预料不到的后果,而且,以这件后果的本身而论,还是严重的后果。

    有一天,克里克先生因为不舒服,没到教室里去,欢乐的气氛当然在全校里到处洋溢。因此,那天早晨做功课的时候,闹嚷的声音很大。那些孩子们,一旦脱出樊笼,可以随心所欲,就很难加以约束;虽然大家都怕的那个屯盖,拖着他那条木头腿,到教室里来过两三次,把闹得最厉害的那几个学生的名字都记下来了,也并没能把闹嚷的声音压下去,因为学生都知道,不管他们闹不闹,反正明天那一顿揍是挨定了的,所以毫无疑问,他们都认为,现在得乐且乐,是最好的办法。

    那天本来应该只有半天课,因为是星期六。但是如果大家都到游戏场上去玩,那他们的声音就要把克里克先生吵得不得安静了;同时,天气又不好,出去散步也不适宜;因此他们下午把我们都拘在教室里,给了我们一些专为那一天做而却比平素轻省的功课。那天是夏浦先生出去烫假发的日子,所以只有麦尔先生一个人在教室里看着学生,因为凡是苦差,不论什么,都是他做。

    麦尔先生,本来脾气柔和之极,决不能有人把他和牛或熊联起来想;但是,那天下午,那些学生闹嚷得最凶的时候,却令人想到牛或熊让一千条狗又咬又逗的情况[120]。我现在还能想起来,麦尔先生把他那发疼的头用两只瘦骨嶙峋的手支着,低低伏在桌子上,看着书本,令人可怜地尽力想进行他那腻烦的工作;他周围就是一片喧嚷,那种乱法,足以把下议院的议长弄得头昏目眩[121]。那些孩子们都从他们的座位上冲来冲去,和别的孩子们玩“抢位子”的游戏。他们中间,有的大笑,有的高唱,有的高谈,有的乱跳,有的嗥叫;又有的就把脚在地上乱蹭,把身子在麦尔先生身旁乱转;咧嘴吐舌,挤眉弄眼;在他身后,在他面前,学他的怪样子,学他的穷样子,学他穿的靴子,学他穿的褂子,学他母亲:总而言之,学他的种种一切。其实他们对于他这种种一切,本来应该体贴怜悯才是。

    “别嚷嚷啦!”麦尔先生突然站了起来,用书往桌子上一拍,说道。“这都是什么意思?真叫人没法受。真治得人要发疯。你们这些孩子,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我?”

    他往桌子上拍的是我的书。我那时正站在他身旁,所以我顺着他的眼光,往教室里四面看去:只见所有的学生,都不闹嚷了,有几个大吃一惊,另有几个好像有些害怕,还有几个就好像有些惭愧。

    史朵夫的座位,安在那个长屋子里对面最远的那一头儿。麦尔先生对着他的时候,他正在那儿背靠着墙,手插在口袋里,逍遥闲立,同时把嘴唇撮着,好像要吹口哨儿那样,看着麦尔先生。

    “史朵夫少爷,别嚷嚷!”麦尔先生说。

    “你自己先别嚷嚷!”史朵夫说,同时脸上一红。“你这是跟谁说话哪?”

    “坐下,”麦尔先生说。

    “你自己先坐下,”史朵夫说,“不要乱管别人。”

    有的学生哧地一笑,还有的拍手叫好;但是大家一看麦尔先生的脸那样苍白,一下都静下来;有一个孩子,本来从麦尔先生身后面突然闯出,要学他母亲来着,一看这样,也中途变卦,假装着要修一修笔。[122]

    “如果,史朵夫,你认为我不知道,你在这儿对每个人有多大影响,”他把手放在我的头上,并没想到他是在那儿做什么(我想)——“或者你认为,我没看见,在刚才这几分钟里,你都怎样嗾使比你小的学生,来做一切侮辱我的行动,那你就错了。”

    “我眼里根本就没有你,心里也一点也没想到你,”史朵夫冷静地说;“所以,像实际的情况那样,根本就无所谓错不错的问题。”

    “你借着你在这儿得宠的地位,少爷,”麦尔先生接着说,同时嘴唇颤抖得非常厉害,“来侮辱一个绅士——”

    “一个什么?——他在哪儿?”史朵夫说。

    闹到这儿,忽然听见有人大声喊道,“史朵夫,还要脸不要?太不像话啦!”那是特莱得。麦尔先生叫他不要多嘴,马上把他的话堵回去了。

    “——侮辱一个运气不好的人,少爷,侮辱一个从来一丁点儿都没得罪过你的人,而凭你这样年纪,这份聪明,又完全知道,这个人不应该受侮辱,”麦尔先生的嘴唇越来越颤抖地说,“所以你这种行为,又卑鄙、又龌龊。你要坐就坐,不要坐就站着,随你的便儿好啦,少爷。考坡菲,你往下背你的功课吧。”

    “小考坡菲,”史朵夫从教室那一头往前走来说,“你先等一等。我要把话跟你一下都说明白了,麦尔先生。要是你竟敢说我卑鄙、龌龊这一类的话,那你就是一个大胆无耻的叫花子。你本来一直地就是一个叫花子,这是你知道的;不过你现在说了这种话,那你就是个大胆无耻的叫花子。”

    我弄不清楚,当时史朵夫是不是想动手打麦尔先生,也弄不清楚,当时麦尔先生是不是想动手打史朵夫,也弄不清楚,当时是不是两方面都有动手的意思。我只看到,全校的学生,都呆若木鸡地定在那儿了。原来克里克先生在学生中间出现了,身旁站着屯盖;同时克里克太太和克里克小姐,就好像吓坏了的样子,从门口那儿往里瞧。麦尔先生这时候,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用手捂着脸,有一会儿的工夫,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麦尔先生,”克里克先生说,一面用手摇晃麦尔先生的肩膀:克里克先生本来是哑嗓子,但是这一次说的话,却清清楚楚地能听得见了。因此屯盖认为,没有把他的话重复的必要。“我想,你知道你自己是什么身份地位吧?”

    “知道,校长,我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地位,”那位助理教师回答说,同时把脸仰起,把头摇晃,很激动地把手直搓。“知道,校长,知道,我—我—知道我自己的身份地位,校长。我—我—倒希望校长早一点就想到了我,那—那—就是更大的恩德了,校长,那就是更大的公道了,校长;那就可以使我免去许多麻烦了,校长。”

    克里克先生一面拿眼瞪着麦尔先生,一面扶着屯盖的肩膀,用脚踏着靠他顶近的一条凳子,在桌子上坐下。麦尔先生仍旧摇头,搓手,仍旧非常的激动。克里克先生从他现在这个宝座上又瞪了麦尔先生一会儿,才把眼光转到史朵夫那儿,问道:

    “好啦,既然麦尔先生不肯屈尊,告诉我是怎么回事,那么你,老弟,告诉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史朵夫有一会儿的工夫,对于这个问题避而不答。他只带着鄙夷和愤怒的样子看着他的对手,却一言不发。我记得,即便在那一刹那的工夫里,我都不由要觉得,他在仪表方面,真秀雅之极,而麦尔先生和他相形之下,真形秽貌寝。

    “我只问,他说我得宠,是什么意思?”史朵夫后来到底开了口说。

    “得宠?”克里克先生重复说,那时候,他脑门子上的青筋一下暴了起来。“这个话是谁说的?”

    “他说的,”史朵夫说。

    “那么,老先生,我跟你请教,你这个话是什么意思?”克里克先生看着他的助理教师,怒气冲冲地问。

    “我的意思,校长,也就是我说的那样,”麦尔先生低声回答说,“学生里面,不论是谁,都不应该利用他得宠的地位来寒碜我。”

    “寒碜你?”克里克先生说。“我的天!我请问你,你这位叫什么来着的先生,”说到这儿,克里克先生把两手连手杖一齐往胸前一抱,把眉头一皱,皱得他那两只小眼睛几乎都眯成两条缝儿了,“你说‘得宠’这个话的时候,你是不是对我还尊重,对我,老先生,”他说到这儿,把脑袋冲着对方往前使劲一探,跟着又往后一缩,“对一校之长,对你的东家,是不是还尊重?”

    “我应该承认,我那句话是说得不大好,”麦尔先生说。“我刚才要是头脑冷静,我就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了。”

    说到这儿,史朵夫插嘴说:

    “他还说我卑鄙,说我龌龊,跟着我也就叫起他叫花子来。如果我的头脑冷静,我也许也不会叫他是叫花子的。不过我叫啦,有什么罪名,我都认着。”

    我当时大概并没想到有什么罪名要认;我只觉得,史朵夫这番话说得很漂亮,很大方,使我兴奋得脸上又红又热。这番话对于别的学生,也发生了影响,因为他们中间,哧哧嚓嚓地骚动了一下,虽然他们都没有大声说话的。

    “我真没想到,史朵夫——不过你这样直话直说,倒也给你作脸,”克里克先生说,“一点不错,倒也给你作脸——但是我可得说,我真没想到,少爷,你会把这种字眼儿,用在撒伦学舍费钱用来的人员身上。”

    史朵夫笑了一笑。

    “那不能算是回答了我问你的话呀,少爷,”克里克先生说。“我对你期望的,史朵夫,比那个要多得多。”

    如果麦尔先生和这个清秀的少年相形之下,在我眼里,显得形秽貌寝,那么克里克先生和他比起来,丑陋到什么程度,就更难说了。

    “你问问他,是不是敢不承认我那个话,”史朵夫说。

    “不承认他是个叫花子,史朵夫?”克里克先生喊道。“那么,他都在哪儿乞讨过?”

    “即便他自己不是个叫花子,他最近的亲人可的的确确地是个叫花子,”史朵夫说,“那和他自己是叫花子有什么分别?”

    史朵夫对我瞅了一眼,同时麦尔先生的手,轻轻地在我的肩头上拍打。我满脸羞晕,满心惭愧,抬头看去。但是麦尔先生却把眼盯在史朵夫身上。他仍旧很温柔地用手拍着我的肩膀,但是他的眼却看的是史朵夫。

    “校长,既然你期望我得把替自己辩护的理由说出来,得表明我到底是什么意思,”史朵夫说,“那我就说啦:他妈住在布施庵堂里,靠施舍过日子。”

    麦尔先生仍旧拿眼看着史朵夫,用手轻柔地拍着我的肩膀,自己对自己打着喳喳儿说(如果我没听错了):“这个话不错,我也那样说。”

    克里克先生恶狠狠地紧皱眉头,好不容易地做出一副讲礼貌的样子来,对着他的助理教师说:

    “现在,麦尔先生,这位少爷说的话,你都听见啦吧?劳你的驾,请你在全校的学生面前,宣布一下,他说的话,究竟是、还是不是。”

    “他说的是,校长,他那个话没有什么可以纠正的地方,”麦尔先生在鸦雀无声的静默中回答说。“他说的是事实。”

    “那么,劳你的驾,请你当众宣布一下,”克里克先生把脑袋往一边歪着,把眼睛盯在全体学生身上乱转,说,“我对于这种情况,在这以前,是否知道。”

    “我的看法是,你没有直接地知道,”他回答说。

    “那么,你这是说,我不知道了?”克里克先生说,“是不是,老先生?”

    “我的了解是:你一向就老没认为我的境遇好过,”那位助理教师说。“我在这儿是什么情况,一直是什么情况,你都了然。”

    “你要是这样说的话,那我的了解是,”克里克先生说,这时他的脑门子上的青筋又暴得比先前更粗了,“你一向都完全看错了,你把这个学校当作了救济贫民的地方了。麦尔先生,请你另作打算吧,还是越快越好。”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了[123],”麦尔先生站起来说。

    “好,老先生,我这儿给您送驾啦!”克里克先生说。

    “那么,我跟你告假啦,克里克先生,我也跟全体的同学告假啦,”麦尔先生说,一面向教室里全体的学生瞥了一眼,一面又轻柔地在我的肩上一拍。“捷姆·史朵夫,我对你,不希望别的,只希望将来有一天,你对于今天所做的事,会觉得可耻。眼下说来,我决不能拿你当朋友看待,不论对于我自己,也不论对于任何我关切的人,你都绝对不够朋友。”

    他又把手往我的肩上一拍,跟着把钥匙撂在那儿,给接后任的人,拿起他的笛子和书桌里他那几本书:他把他那一丁点儿财产夹在膈肢窝里,走出学校去了。于是克里克先生通过屯盖,对学生发表了一篇谈话,对史朵夫表示感谢,因为他给撒伦学舍争了面子,保存了体面(虽然手段也许得说激烈了一些);到末了,还和史朵夫握了握手。同时,我们大家就欢呼了三声——至于为什么欢呼,我不十分清楚;不过我当时想,一定是为史朵夫欢呼的,所以也跟着他们热烈地喊了三声;其实我心里头却觉得很凄惨。克里克先生于是用手杖揍了特莱得一顿,因为他发现,特莱得不但没欢呼,反倒因为麦尔先生走了,在那儿擦眼泪。他揍完了特莱得,就又回到了他的沙发那儿,再不就是床铺那儿,再不就不定是哪儿,反正是他来的那儿吧。

    现在只有我们学生在教室里了。我记得,我们大家当时都愣愣瞌瞌、呆呆傻傻地,你看我,我看你。我自己呢,因为在那天发生的事情里我是个祸首,所以,心里非常后悔难过,老自己埋怨自己,本来不论怎么样,都要忍不住哭出来的;但是我想,如果我把使我难过的这种感情表现出来,那史朵夫(那时候,他不时地往我这儿瞧),会认为我对他不友好,或者说,对他不尊敬(因为从我们两个年龄的差别,和我对他所抱的态度上看,这样说更恰当),因此我才勉强把泪忍住。史朵夫很生特莱得的气,说特莱得挨了两下子,他很趁愿。

    可怜的特莱得,那时候已经经过了把脑袋趴在桌子上那一个阶段了,正像平素那样,大画特画起骷髅来,排遣悲愁;他现在听见史朵夫说他,他就说,他挨了打,他才不在乎哪!反正麦尔先生受了欺负了。

    “谁欺负他啦,你这个心软的小妞儿?”史朵夫说。

    “还有谁?就是你。”特莱得回答说。

    “我怎么欺负他啦?”史朵夫说。

    “你怎么欺负他啦?”特莱得反驳他说。“你叫他伤心,还把他的事由儿给他弄掉了。”

    “叫他伤心?”史朵夫鄙夷地重念道。“我敢保,他伤心决不会伤到哪儿去。他的心,不像你的心那样软,我的特莱得小妞儿。至于他的事由儿——他这个事由儿可就太值钱了,是不是?——那你想,我能不写信回家,能不设法给他点钱吗,我的小妞儿?”

    我们大家都认为,史朵夫这种打算,非常慷慨大方。他母亲是个寡妇,很有钱,据人说,她儿子不论要她做什么,她差不多都能听。我们大家看到特莱得弄得这样无言答对,都非常高兴。我们看到史朵夫这样高尚侠义,都把他捧到天上;特别是他很看得起我们,说他只是为了我们大家好,只是为了我们大家起见,才特意做了这件事;他这是丝毫不顾自己的利害,见义勇为,给我们做了一件大大的好事呢。

    不过,我得说,那天晚上,我摸着黑说故事的时候,麦尔先生的笛声,不止一次,呜呜地送到我的耳朵里;到后来,史朵夫到底倦了,我也上床睡下了;那时候,我只听得,他的笛子又不知在什么地方凄婉地吹起来,把我弄得十分苦恼。

    但是,我得说,我看到史朵夫那样随随便便,完全玩儿票的样子,连书本都不用(我当时觉得,他好像什么都会背),把麦尔先生教的学生接过几个班来先教着,等新助理教师到来,我看到这种情况,就把麦尔先生忘了。后来找着了新教师了,他是一个文法学校[124]毕业的,他接手以前,先在校长的起坐间用了一餐,为的是好和史朵夫见见面儿。见了以后,史朵夫非常赞成这个新教师,告诉我们,说他有两下子。这两下子究竟表示多少了不起的学问,我也弄不清楚,不过既然史朵夫这样说了,我也就跟着非常尊敬起这位新教师来,认为他一定学业优良,决不会有错儿。不过他对我——我并不是说,我有什么了不起,有应该叫人尽心的地方——却永远没有像麦尔先生那样尽心竭力。

    在这半年的日常学校生活中,另外只有一件事,给了我深刻的印象,一直保留到现在。它的印象,所以保留到现在,是由于好几方面的原因。

    有一天下午,我们大家都正受了许多磨难,弄得一团乱糟,不可开交,克里克先生正在那儿乱抽乱打,只见屯盖来到教室,用他平常那种洪亮的嗓门叫道,“考坡菲,有人找。”

    跟着他就和克里克先生交谈了几句,像关于来找我的人是谁,在哪个屋子里接见之类;我在他叫我的时候,早就已经按照规矩,站起来了,心里不胜惊讶,只觉得要晕倒。他们交换完了意见以后,告诉我,叫我从后楼梯出去,戴上一件干净花边儿[125],然后到饭厅里去。我照着这些话办了。我当时心里乱扑腾,脚下直忙乱,那个激动劲儿,还是我那小小的年纪里向来没有过的。我走到这个会客室门外的时候,我忽然想到,来的人也许是我母亲吧(在这以前,我只想到枚得孙先生和枚得孙小姐),因此我放到门钮上的手就又缩回来了,我站在门外,先呜咽了一阵,才进了屋子。

    起初,我看不见屋里有人。不过我觉得门后面好像有人在那儿推似的,我就往门后看去,一看,真没想到,原来是坡勾提先生和汉,手里拿着帽子,一面对我直弯腰鞠躬,一面又你挤我,我挤你,互相直往墙上挤。我见了他们,不觉笑起来;不过只是因为我见了他们,心里喜欢,才笑起来,并不是因为看见他们那种可笑的样子而笑。我们互相亲热地握手,我就笑了又笑,一直笑得我从口袋里掏出手绢儿来擦眼泪才罢。

    坡勾提先生(我记得,他这次来看我,自始至终,嘴就老没闭上),看见我擦眼睛,觉得很不放心,就用胳膊肘拐了汉一下,叫他说几句话。

    “快别这样,快别不高兴,我的好卫少爷!”汉带着他个人独有的那种憨笑说,“你瞧,你又长了!”

    “我长啦?”我一面说,一面擦眼泪。我说不上来我到底为什么哭,不过我见了老朋友,不知怎么,就不由自主,哭起来了。

    “可不长了,我的好卫少爷。你看他是不是长了!”汉说。

    “可不长了!”坡勾提先生说。

    他们两个对笑起来,因此我也笑了,于是我们三个一块儿笑起来,笑得我又有要哭的危险。

    “你知道我妈好吗,坡勾提先生?”我说,“还有我那个亲爱的、亲爱的老坡勾提好吗?”

    “非常之好,”坡勾提先生说。

    “小爱弥丽好吗?格米治太太好吗?”

    “都非常之——好,”坡勾提先生说。

    大家一时都想不起什么话来说。坡勾提先生为了打破这一阵的静默,就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奇大无比的龙虾,一个奇大无比的螃蟹,还有一大帆布袋子小虾,把它们都摞在汉的胳膊上。

    “你瞧,你在我们那儿住了那几天,我们就知道你吃饭的时候,喜欢点提味的东西,所以这阵儿,不怕你见笑,给你带了一点儿来。这是我那个老嫂子亲手煮的,是她亲手煮的。这是格米治太太亲手煮的。不错,”坡勾提先生慢慢地说。他抓住了这句话老说个没完,我想,那是因为他一时想不起别的话来说的缘故吧。“我对你说,这一点不错,是格米治太太亲手煮的。”

    我跟他道谢。汉两只胳膊端着那些海味,腼腆羞涩,满脸含笑地站在那儿;坡勾提先生并没想法子把他端的东西找个地方放下,只看了看他,嘴里说:

    “我们因为风也顺,潮水也合适,所以就坐着一条双桅方帆小船儿,从亚摩斯到格雷夫孙[126]来了。我妹妹写信告诉过我们你这儿的地点。她信上还说,要是我们到格雷夫孙,一定要上这儿来一趟,找一找卫少爷,替她请安、问好;再告诉他,家里的人都非常平安。你知道,我们这次回去以后,马上就要叫小爱弥丽写信给我妹妹,告诉她,说我们见着你啦,你也和我们一样,非常地平安。这样,我们就叫这个平安整整转了一个圈儿了。”

    坡勾提先生这句比方的话,我还是想了一下才明白了的。他的意思是说,他们把两方面的消息都传到了,消息转了一个圈儿。跟着我热诚地对他表示感谢,同时问道,我恐怕小爱弥丽也长了吧,跟我们一块儿在海滩上捡蛤蛎壳儿和石头子儿的时候,也不一样啦吧?我问这句话的时候,脸上一红;我自己觉到了我脸上一红。

    “她越长越像个大姑娘了,一点不错,越长越像个大姑娘了。不信你问他。”

    坡勾提先生的意思是叫我问汉,只见汉也满脸笑容,喜气洋洋,胳膊上端着那些海味,直点脑袋,表示那个话完全不错。

    “她那个漂亮的小脸蛋儿就别提了!”坡勾提先生说,说的时候,他自己的脸蛋儿也放出光来,发起亮来。

    “她的学问就别提了!”汉说。

    “她写的字就别提了!”坡勾提先生说。“黑乌乌的,和乌金墨玉一样。再说,一个一个地那样大,你不论在哪儿,都能清清楚楚地认得。”

    坡勾提先生一想起他这个小宝贝儿来,那种心花怒放的劲儿,叫人看着,真可喜可爱。他现在好像又站在我面前了,他那毛烘烘的脸上,一片热诚坦率,放出了得意、热爱的快活光彩来,叫我都无法形容。他那双老实诚恳的眼睛,也闪烁有光,火花四射,好像眼睛的深处,有光明的东西翻腾搅动似的。他那宽阔的胸膛,由于满腔欢乐,所以起伏不止。他那双有劲的大手,本来随便松松地伸着,现在叫恳切热诚的劲一激动,他就把双手紧紧握起来。他说话要是遇到得表示强调的时候,他就把右臂一挥,让我那样一个小小的孩子看来,只觉得和一个特号的大铁锤一样。

    汉也和坡勾提先生一样地热诚恳切。我敢说,他们如果不是因为史朵夫出人意料地进了餐厅而害起羞来,那他们一定还要讲好些关于小爱弥丽的话的。原来那时候,史朵夫嘴里哼着一个歌儿进了屋里,看见我站在旮旯那儿和两个生人谈话,就打住了歌声,说,“我不知道你在这儿,小考坡菲!”(因为平常接待客人,不在那儿)说完了,就从我们前面穿过了屋子,走出去了。

    我现在说不出来,还是因为我有史朵夫这样一个朋友觉得骄傲,才把他叫回来的呢?还是因为我想对他讲一讲我怎么认识了坡勾提先生这样一个朋友,才把他叫回来了的呢?不过,不管因为什么,反正我当时却很谦恭地说——天哪,虽然过了这么些年,但是当时的情况,却又重新在我面前全部出现——“请你别走,史朵夫。这是亚摩斯的两个渔人——都是又和气又实心眼儿的好人——他们是我那个看妈的亲戚,现在从格雷夫孙特为到这儿来看我。”

    “是吗,是吗?”史朵夫回过身来说。“能看见他们,我很高兴。你们两位好哇?”

    他的态度从容大方——那是一种轻松、愉快的态度,里面丝毫没有大模大样、盛气凌人的成分——我一直到现在还是相信,他这种态度里,含有一种使人着迷的力量。我一直到现在还是相信,由于他有从容大方的仪态,轻松快活的性格,好听的嗓音,清秀的面貌,优雅的身材,再加上(这是我的的确确知道的)天生一种吸引人的力量,所以他无论走到哪儿,身上老带着一种魔力(有这种魔力的人并不多);对他倾倒,只能算是人类天生的弱点;对他抗拒,就得说是难上加难,没有多少人能做到。我当时一看就知道,他们两个多么喜欢他,怎样一刹那间就对他推心置腹。

    “劳你的驾,坡勾提先生,”我说,“你们要写信的时候,请你们告诉我家里的人,就说史朵夫少爷对我非常地照顾;要是没有他,我真不知道我在这儿该怎么样才好。”

    “瞎说!”史朵夫说,一面大笑,“不许你对他们说这种话。”

    “坡勾提先生,”我说,“如果史朵夫少爷到诺福克郡[127]或者萨福克郡去的话,碰上我也在那儿,那你放心吧,我一定把他带到亚摩斯去看一看你的房子,只要他肯赏光,我一定带他去。史朵夫,你决不会看见过那样好玩儿的房子。那是一条船改造的。”

    “一条船改造的?真的吗?”史朵夫说。“像他这样坚实的使船的人,住船改造的房子,可就再合适也没有了。”

    “一点不错,一点不错,少爷,”汉说,一面咧着嘴笑。“你这话一点也不错,少爷。我的好卫少爷,这位少爷说的一点不错。坚实的使船的!哈,哈!他一点不错是个坚实的使船的!”

    坡勾提先生也和他侄子一样地满心欢喜,不过他很谦虚,不像他侄子那样闹吵吵地接受这句对他个人奉承的话。

    “呃,少爷,”他说,一面又鞠躬,又咯咯地笑,又把领巾头儿往胸前的衣服里掖,“我谢谢你啦,少爷,我谢谢你啦。我在这一行里,不敢有半点松懈,少爷。”

    “凭他怎么有本事,也都只能那样吧,坡勾提先生,”史朵夫说。他已经知道坡勾提先生的名字了。

    “我敢出几镑钱跟你打赌,你在你那一行里也是这样,少爷,”坡勾提先生说,一面把脑袋摇晃。“你一定也做得很好,一定也做得很好!我谢谢你啦,少爷。你这样跟我一见面儿就不拿我当外人,我真感谢你。我这个人,看样子粗粗剌剌,少爷;不过,你要明白,干事儿可稳稳当当,至少我希望,干事儿稳稳当当。我那个房子,并没有什么瞧头儿,少爷;不过,你要是和卫少爷一块儿到那儿去的话,那我们一定尽情地招待。我简直地成了水牛儿了,一点不错,成了水牛儿了,”坡勾提先生说。他这是说,他走得太慢,像蜗牛一样。因为他每逢说完了一句话,都说要走,却又不知怎么又回来了。“我祝你们两位健康,祝你们两位快乐!”

    汉的感情,也表示了共鸣,于是我们和他们在最热烈的气氛下分别了。我那天晚上,几乎忍不住,要对史朵夫把美丽的小爱弥丽说出来。但是我却又太害羞了,不好意思提她的名字,又非常怕史朵夫会笑话我,所以还是没说。我记得,我把坡勾提先生说她长成了大姑娘那句话琢磨了又琢磨,还是带着不安的心情琢磨的。不过我后来还是决定把那句话看作了瞎话儿。

    我们没叫别人看见,把海味,或者像坡勾提先生谦虚地说的那样,把“提味的东西”,运到宿舍里,那天晚上大吃了一顿。但是特莱得却没能得到个快活的结果;他这个人太倒霉了,连和别人一样吃完了东西不出毛病那一丁点福气都没有。原来他在夜里,因为吃螃蟹闹起病来——病得趴在床上都起不来了——他不但灌了大量的黑药水,还咽了大量的蓝药丸。据顿浦尔(他父亲是当大夫的)说,特莱得吃的那些药,都能把一匹马的身体吃坏了;他还挨了一顿棍子,被罚念六章希腊文《新约》,因为他不肯招认为什么忽然得了病。

    这半年里,其余的日子,在我的记忆里,只是一片混乱:里面有我们每天生活里的挣扎和奋斗;有渐渐逝去的夏天,渐渐改变的季候;有我们闻铃起床的霜晨,闻铃就寝的寒夜;有晚课的教室,烛光暗淡,炉火将灭;有晨间的教室,像专使人哆嗦的大机器一样;有煮牛肉和烤牛肉、煮羊肉和烤羊肉,轮流在饭桌上出现,有一块块的黄油面包,折角的教科书,裂了口子的石板,泪痕斑斑的练习簿;有鞭笞和用尺打;有剪发的时候;有下雨的星期天;有猪油布丁;还有到处都泼了墨水的肮脏气氛。

    但是我记得:假期怎样最初好像遥遥无期,过了很久还老像站住不动的小黑点那样,后来才慢慢地朝着我们移动,才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大起来;我们怎样先是一个月、一个月地数,后来又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数,后来又一天、一天地数。那时候,我怎样害起怕来,惟恐我家里的人不叫我,不让我回家;史朵夫怎样告诉我,说我家里的人叫过我,我一定能回家,我听了以后,又怎样模模糊糊害起怕来,惟恐还没回家,先把腿摔折了。放假的日子到底很快地改变了地位,由下下星期变为下星期,由下星期又变为这个星期,由后天变为明天,又由明天变为今天,又由今天白天变为今天晚上——于是我上了往亚摩斯的邮车,往家里进发。

    我在车里,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睡的时候,还是续续断断地梦见学校里所有这一切情况。但是,在我每次醒来的时候,我眼睛里看到的,不是撒伦学舍的游戏场,而是邮车窗外邮车所到的地方;我耳朵里听见的,不是克里克先生狠毒地责打特莱得的杖声,而是车夫轻快地打马前进的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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