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河-生命的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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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提吃兔肉,我就心惊肉跳的,想起那年双羊经营煤矿的事。即便这样,我还是想吃。兔肉被我咽进肚子,胃就好受一些,甚至非常舒服了。我得胃病有几年了,就是当年随盲人艺术团流浪演出,瞎吃瞎喝,把消化系统整坏了。没有好胃口,吃啥好东西也是白搭。虎子知道我爱吃兔肉,常常给我抓一些野兔来,抓来的兔子我不会炖,曹大娘常常过来给我炖兔肉。这一天午后,曹大娘一走,我就端出酒壶就着兔肉喝上了。也许吃兔肉不吉利,我刚吃完一碗,就听说双羊的煤矿出事了。

    煤矿瓦斯爆炸了!死人啦!鹦鹉村炸了营,人们的慌乱程度不亚于麦河改道。人们抢险的时候发现,真正的老板赵蒙跑了,留下曹双羊当替罪羊。可是,曹双羊当时给一个工人替班,也被捂在里面,生死未卜。死人的事,永远是商家的大忌讳。我们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类事故。不是我马后炮,出事前一年,我给双羊说过,矿上有灾祸啊!曹双羊挣钱都挣疯了,哪里听见我的话?我跟着曹大娘、曹大叔和凤莲姐即刻赶到北山。事故现场一片混乱,警车、救护车呜呜地鸣叫着。赵蒙跑了,槐树镇镇长、派出所所长指挥消防队员进入矿井实施救助。几小时之后,陈元庆赶来了,那阵儿他已是分管农业的副县长了。他协助分管企业的于副县长指挥抢险营救行动,安抚矿工家属。家属们哭成一团,望着喊着,吴三拐不停地给家属们作揖,赵蒙跑了,双羊压在井下,吴三拐成了矿上主事的人。实际上,他早已经成为这里的监工。他大声地向家属们做着保证,嗓子都喊哑了。家属们的情绪很快就失控了,女人们尖利的指甲挠坏了他的脸,多亏曹大娘和凤莲姐给他救了驾。曹双羊不是凡人,邪命够大的。第二天黄昏,他才被抬出巷道。曹双羊苏醒过来,紧紧握着于副县长的手说:“谢谢您救了我!”于副县长哽咽了:“不,谢谢你救了我啊!”这话让我摸不着头脑,后来听说,这场矿难共造成两人死亡,如果双羊死了,就超过了三人,副县长就得“撸”了。这场矿难还有两人重伤,十二人轻伤。市政府、县政府成立了事故调查组,责成镇政府协助做好善后工作。县公安局要通缉赵蒙,赵蒙老爹自然幕后操作,曹双羊求助姐姐凤莲,曹凤莲找了一次陈元庆,陈元庆竟然给了面子,达成这样一个结果:赔偿死伤民工经济损失,曹双羊替赵蒙顶罪,吴三拐替曹双羊顶罪,判了吴三拐三年有期徒刑。

    我到县城医院看过曹双羊,那时他腿肿得都抹不下裤子,整个脚面和脚趾都烂了。他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因为重伤,公安局的人才没有拘留他,给他腾出了有效时间,可以找陈元庆副县长去活动自己的事情。我还知道,村里的人死活逼他要钱,甚至发生了过激行为,一伙人将他的家围了。曹玉堂慌了神,还是曹大娘厉害。曹大娘往大门口的石礅一坐,说他们曹家人向来敢作敢当,谁家的钱也少不了!曹双羊出院以后,死死揪住了赵蒙,终于把欠款还给了乡亲们!这老太太我算服了。

    吴三拐去顶罪,这结局我还算满意,我对吴三拐没啥好印象。这小子是个酒鬼,虐待过虎子,常常醉酒殴打凤莲。听说他把凤莲衣服剥得精光,用笤帚疙瘩抽打,凤莲的哭号声震动四邻。这次的煤矿爆炸,吴三拐有责任,他是煤矿监工,整天醉迷呵眼的,该他检查的项目都给漏掉了。吴三拐被抓走的那天,天气阴沉,乌云层层叠叠地翻滚着。镇里派出所的警车就停在曹家门口。矿上出事以后,他就被警察控制了,一直住在岳父家。我和双羊家里人出来送行。我是怕凤莲难受。可是,她偏偏就靠在爹的肩膀上哭成了泪人。曹大娘很平静,看着女婿道:“孩子,你是帮双羊的,我们曹家永远记着你的恩德。忍一忍,孩子,等双羊缓过劲儿了,就尽快把你捞出来!”吴三拐显得挺仗义,拍打着胸脯说:“爹,娘,老婆,你们放心,我不会受委屈的。”这小子是这样说,我感觉,他对即将开始的牢狱之苦还是充满恐惧的。他央求岳母:“你们得经常去看我啊,娘……凤莲,你要保重身体,等着我……”凤莲答应着,抱住丈夫痛哭不止。我接话说:“三拐,你就放心走吧,我们都去看你。”说是这么说,我扭脸就嘿嘿笑了。

    第二年夏天,双羊悄悄潜入村里,深居简出。我相信人是讲气味的,我与双羊是气味相投,谁也离不开谁。有一天晚上,曹双羊提着“衡水老白干”找我喝酒。双羊想吃兔肉,我说吃兔肉不吉利,还是炖羊肉吧。我给他讲了几次吃兔肉的悲惨故事。曹双羊煤矿爆炸是一回;那一年,我吃着兔肉,老娘就去世了;还有一回吃兔肉,我的师傅老邱死了。老邱师傅的死,让我悲痛了好久。他是一个民间表演艺术家,我瞎了以后,跟他学了算命和乐亭大鼓。他也是盲人,从来不流泪,师傅说瞎子流眼泪,离死就差不远了。我跟师傅说,我咋那么爱流眼泪,是不是活不长啊?师傅哈哈大笑,说是说他自己呢。那一年夏天,师傅在我家流泪了。天气很糟糕,大雨滂沱,麦河水位上涨到了警戒线。师傅到我家里,我让虎子抓了五只兔子。我娘给师傅炖了两只,那三只兔子让师傅带回家去。吃了兔肉,天色已晚,空中滚过响雷。我和娘挽留师傅住下,他是乘船来的,洪水冲下来就很危险了,可是师傅执意要回去。师傅给自己算了一卦,我们的行规,最忌讳给自己算命了,可他一算,说有难。我急得不行,死活不让他走,他还是要走,他答应我不坐船了,改坐拖拉机回去。总共七八里地的路程,拖拉机路过北山坡,师傅憋不住了,独自下去撒尿,恶狼就扑过来,把师傅给叼走了。难道这就是师傅的命吗?

    我跟双羊讲了师傅的死,曹双羊含糊了,说就吃羊肉吧!我把羊肉炖得很香。曹双羊说:“你师傅被狼吃了,你痛恨狼!狼太恶毒啦,但是狼成功啦!羊很善良,总是处于被宰割的角色,你说这世界哪说理去?”我摇了摇头说:“别说狼了,吓人呼啦的,喝酒,喝酒!”酒喝到半瓶上,曹双羊痛苦地说:“煤矿出事以后,我情绪一直不好,连连做噩梦,还梦见过狼呢。谁见了都说我瘦了。实际上,不论白天还是黑夜,我都无法摆脱那恐怖的场面。那个死去的民工大跳,弥留之际那绝望的眼神,总是浮现在我的眼前。大跳被巷道里的木头砸伤了,额头的一块皮肉耷拉下来,挂在面颊上,血肉模糊。我已经分辨不清他的模样了,记得他只露出一只眼,眼睛很亮。他躺在那里,无力地喊着,救救我,救救我!我伸手去抱他的时候,我手里的对讲机响了,赵蒙大声骂我,别去救人啦,你狗×的快上来!我说了说大跳的情况,赵蒙骂得更凶了。我听明白他的意思啦,大跳注定是残了,残了要养一辈子的。死了,补一笔钱就干净啦!我大骂赵蒙,×你娘!就知道钱,这是一条人命啊!我没有听他的,这王八蛋拍屁股走人了,我曹双羊还得跟乡亲们见面啊!我见死不救,还是人吗?我不顾一切地扑过去了。这个时候,巷道里一声巨响,塌顶又开始啦!我的脑子打了个闪,跌倒在巷道里。我晕倒了,醒来的时候,听见了大跳的呻吟声,老板,我不行了。我问你个事,我死了,你们会给我补偿吗?我说会的,会补偿的。大跳问给补多少?我说政府规定了,一条人命至少二十万。大跳说,老板,你说话算数吗?我说算数!大跳就颤颤地说,老板,我娘有了这笔钱,就能养老了。老板,我太疼了,我不活了,帮帮忙,你送我走吧!我双手扒拉着煤块儿,爬过去说,王八犊子,你胡说个啥?赶紧跟我走!我伸手将他耷拉的脑皮卷了上去,他疼得鬼叫。我说你小子忍着点,我背你出去!说着我把这小子拽了起来,背到了肩上。我背着他走了很久,后来实在走不动了。我一头栽到煤堆上了,身上的大跳早没气儿啦!我给他擦了脸,这小子苍白的脸上满是水珠,涨满了欲望。我伸手一摸裤兜,对讲机也丢啦!啥都看不见,跟三哥你一样了。”

    我听着很恐怖,额头的汗都下来了,用手擦了一下,喝了一杯酒:“你呀,真是条汉子!不过,真像你说的这样吗?村里人议论最多的是大跳之死啦。”

    曹双羊沉默良久,语气急促了:“我听到了,说我没有管他,说我见死不救。你说这人心黑不黑啊?人嘴咋就这么冷呢?”

    我吃了一大口羊肉,没吭声儿。

    “三哥啊,你怀疑我吗?”曹双羊急了。

    我轻轻摇了摇头:“不,我不怀疑,三哥还不知道你是啥人?”

    曹双羊突然停顿下来,独自干了一盅酒,抓着我的胳膊说:“在漆黑的巷道里,我苏醒过来,也不知是第几天了,我啥都看不见。我往哪里走?往哪里走?我一个人走进了绝境。我无以回返,我感觉自己永远留在那里了。后来就整个昏迷,啥也不知道了,救援工人下来的时候,我是被当成尸体拉出来的,放在尸体堆里。人家一问,这个死人就是老板,都惊奇万分啊!天下哪有这样的老板?老板还有到井下卖命的?我睁眼第一句就说,我不是老板,我是农民!回头我一想啊,农民就该永远下井吗?农民就该像奴隶一样活着吗?三哥,你不知道,农民也真不争气呀,你说我给替班的是谁呀?下鹦鹉村的农民大强,他说他老婆难产,他要陪着上医院,如果不让他去,我心里过意不去。他是电话请的假,我满可以记他旷工。我再安排别人,我就是太善良啦!出事以后,我才知道,这小子骗我呢,他老婆根本没生孩子,他是给人盖房子帮工去了。人完蛋啦,到处都是骗子!”

    我知道双羊心性高傲,却生活得煎熬。我想了想说:“双羊,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闯出去了,就往前奔吧!甭胡思乱想啦,商场如战场,你还不习惯啊,慢慢就好啦!”曹双羊好像受了啥刺激,继续喝酒,继续倾诉:“三哥,人咋变成这样了呢?我还在下面呢,这小子就他娘下令封井!我对他既不能宽恕,也无法忘却。我俩不是一路人啊,后来我都明白了,赵蒙为了掠夺我们的矿井,动用了流氓地痞,打打杀杀,说起来会把你吓着!眼下,赵蒙把残破的矿井出手啦,他拉我在城里搞房地产。倒来倒去,肥了个人,坑了国家,里面的黑幕我都知道。我不能跟他干了,跟他合伙,真是我的耻辱!唉,姐夫替我顶了罪!我对不起姐姐,我可就这一个姐夫哩,如果再出啥事,我可没有挡箭牌啦!”我感动地说:“快别提那个吴三拐,他整天跟你姐摔盆子砸碗,我烦他。这都是凤莲的主意啊。双羊,在你昏迷的时候啊,你姐紧紧地把你抱在怀里,是你姐的身体把你暖过来的。天下最疼你的人是凤莲姐啊!”曹双羊极心痛地叹息了一声:“姐姐劝过我,你也劝过我,我没听啊!经商不比种地,太险恶啦!太残酷啦!人们变得比狼还凶狠!你不狠,别人狠,你就会被吃掉!真的!我不能干了,我要离开这个充满敌意和仇恨的世界!这两年,我稀里糊涂的,就像在迷宫一样的青纱帐里迷了路,想找一条正确的道路真是太难了,太难啦!三哥,你说我应该咋办?我该咋办啊?”我指了一下虎子:“双羊,你有这个想法,我很高兴。我跟你讲一讲虎子的故事,或许能给你一点儿启发啊!”

    曹双羊急切地说:“三哥,你说,你说!”

    我打了个口哨,虎子轻轻落在我的肩头。我伸手抚摩着虎子的脑袋说:“你爷爷跟我说过,他亲眼看见虎子的蜕变过程。虎子是苍鹰,你也知道,它是世界上寿命最长的大鸟儿。一般苍鹰能活七十岁,虎子快有一百岁了。凭啥虎子能成为鹰中之王?因为它经历过两次蜕变啊!一般的苍鹰,都是一次蜕变,它到中年的时候,面临着一场生死抉择。它的爪子不再锋利,别说抓兔子,就是老鼠都抓不动了。它尖尖的嘴巴又弯又长,行动不便,常常碰到胸膛。翅膀也都钙化了,变得特别沉重,几乎压得它喘不过气来。咋办呢?要么去死,要么经历痛苦的蜕变。蜕变也是很难的,必须找到绝高的山顶,找一块岩石筑巢,停止飞翔,停止猎物。它必须用头抵着坚硬的岩石,一下一下地反复摩擦,直到把老化的皮磨掉。这期间,啥都不能吃,只能凭一点儿泉水、雨水来度命。强劲的山风吹着山岩,发出吁吁的哨音。它就在山风的煎熬中等待着,等待着,有一些苍鹰饿死在山上了。虎子活了,它长出了新的嘴巴,再拿嘴巴把爪子老化的指甲一层层拔掉,指甲锐利了,就开始最后的搏斗。用新指甲一根根剥掉钙化的羽毛,那是要见血的。一切都成功了,孤独的苍鹰冲着苍天发出一声长鸣。虎子在四十岁的时候,在鹦鹉山有一次蜕变,八十岁的时候,创造了一个奇迹,完成了又一次蜕变!它一次比一次飞得快,飞得高!我想啊,你曹双羊应该学虎子,把身上的臭毛病改了,把农民坏习性拔掉,完成一个农民的蜕变,你就可以重新起飞了,知道吗,我的双羊兄弟?”

    曹双羊被我说傻了眼,久久沉默着。忽然,我听见咕咚咕咚的声响,他把半瓶酒全干了。他手上沾着酒,紧紧拥抱我:“三哥,你真行。我懂啦,我懂啦!”

    我为他高兴,又开了一瓶酒。

    曹双羊喝得醉烂如泥,倒在我的炕上吐得一塌糊涂,嘴里还喃喃着:“三哥,我要找到我自己,我有蜕变的勇气,我有再生的决心——”

    那一天上午,曹双羊找我去北山打猎。我真的不想动,摇头说:“这两天皮炎犯了,浑身刺痒。再说了,我一个瞎子也帮不上你啊。”曹双羊说:“皮炎算个球儿?回头抹点皮炎膏。走吧!我姐过生日,我们打一只野山羊来,给她庆祝一下子。”这小子算是摸透了我的脉,只要一提凤莲姐,啥事都好办。我笑了:“好吧,为了凤莲姐,我做啥都愿意。”我跟他登上了北山。太阳很烈,满山满岭香气浮动。我们的双脚刚刚迈进山谷,就感觉柳条子像金色的鞭子狠狠地抽了我一下。到了一块山岩,卧了好半天,也不见山羊出现。我摸到了圆圆的草疙瘩,这是狼的尿墩。山里的狼撒尿,专门用尿墩。我说:“双羊,这怕是狼窝,山羊是不敢在这活动的。换个地方吧!”曹双羊蹭蹭脚,果然有一串狼粪。我们就换了一个山冈,潜伏在山岩背后。曹双羊搜寻着山羊的到来,我支棱着耳朵细听。一阵树林响,便有了动静,我说:“来啦!”果真是山羊,山羊嘴里咕噜着,低哮个不停。曹双羊悄悄举了枪,山羊就停止了低吼,吓得大气不出了。山羊一点点近了,曹双羊又把枪放下了,压低了声音说:“三哥,坏了,这羊好奇怪,这羊给我跪下了,还流了眼泪。”我听着心里一颤:“娘的,这羊通人性啊!既然给你跪了,就是求你饶命啦!”曹双羊犹豫了。我脑子里闪现了一个画面:山羊白绒绒直竖起来,惊恐万状。我捅了捅他说:“听三哥的,别打了,别打了。”曹双羊暗暗地吐了一口气,重新举起了猎枪。他的决心已下,不想因为心软而放弃。山羊一点儿没动,好像是腿上有伤,它就那么静静地跪着,好像在哭,哽咽得很伤心,气息一抽一抽的。我再次劝阻他:“双羊,算了,算了。有的是羊,为啥非要赶尽杀绝呢?”

    “老虎的屁股,球儿!”曹双羊骂了一句。我感觉,嗖地刮来一股冷风,那冷渗透了枪管,渗进了他的手臂,渗进了他的心脏。他猛地打了个哆嗦,枪响了!

    我听见了山羊倒地的声响。我被震住了,有了深深的罪孽感,半天说不上话来。曹双羊仰脸大笑,猛地扑了过去,扛着山羊回家了。

    下山的时候,曹双羊跟我说,山羊倒地也是跪卧的姿势。凭我的经验,山羊像小鹿一样奔跑着,即使中弹,死得英勇。这畜生为啥下跪?我心中一直疑惑着。到家里开膛扒皮的时候,曹大娘吃惊地叫了声:“哎呀,还有一只小羊!”手中的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曹双羊跑过去了,他亲眼看见,山羊的子宫里静静地卧着一只小羊,模样已经成形,早已死了。我脑袋轰的一响,终于明白它为啥下跪了,它为自己的孩子而跪。怀孕的山羊,等于两只羊,曹双羊把“双羊”打死了,多不吉利啊!这小子敢把自己一枪打死,以后还有啥不敢做的呢?曹双羊好像满不在乎,大声说:“吃,我们涮羊肉喽!”凤莲姐说:“你看看,怀孕的羊啊,多可怜哩!”我大声说:“双羊,不能吃啊!吃了对你不好!”曹双羊大咧咧地问:“为啥呀?凭啥呀?”我说:“因为你叫曹双羊!知道吗?”曹双羊不满意地嘟囔了一句。凤莲姐二话没说,拖了山羊尸体,趔趔趄趄往外走去。

    曹双羊追了上去,跟凤莲一起把山羊拖到山坡,埋了山羊。曹双羊终于有了埋葬自己的感觉。曹双羊后来回忆说,那一天,天空壮丽,山上来了好多羊,大概活着的羊在哀悼它们,举行特殊的葬礼吧?

    曹双羊跪了下去,连灵魂都跪下了。

    一个阴雨绵绵的深夜,曹双羊潜入了县城。他在陈元庆家对面的小旅馆住下来。他想抱陈元庆这棵大树。后来听说,他巴结陈元庆的过程血赤呼啦的。陈元庆开始不买他的账,家门不让进。曹双羊赖上了,整天往陈元庆办公室跑。可跑也不顶用。一天他生了一计,打起了他老婆郑小雪的主意。家家都有难肠事,曹双羊打听到一个秘密,郑小雪正为妹妹郑小芳的工作发愁。郑小芳是学医的,正在市人民医院实习,想留在医院,陈元庆托了关系,但是竞争还是很激烈,毕竟不是在县里。院方推辞说,在等一个手指头外接手术,手术做完再看。也就邪了,平时常有断手指的民工到这儿手术,可是这次过了个把月,也不见病人到来,工作眼看着就黄了。郑小雪整天跟陈元庆唠叨,陈元庆无奈地说:“要不让她回县医院吧?”郑小雪一听就哭了。曹双羊知道了,抓起西瓜刀,当场就把右手中指剁了,捧着流血的手指找郑小芳,郑小芳给曹双羊做了个漂亮的手术。院方非常满意,她留在了市医院外科。像这小子干的事,也是最显他个性的地方,我听着都起鸡皮疙瘩。

    当我问到这件事情时,曹双羊振振有词地说:“我知道,这太野蛮了。谁愿意野蛮啊?有权的人不用野蛮,有钱的人不用野蛮,只想吃喝玩乐。我们农民不行,我们得靠它活命啊!十指连心,谁他娘没事愿意断指玩儿啊?”

    果然像曹双羊预料的那样,出院那天,陈元庆把他请到了家里,他们说了啥我不知道,但我深信,陈元庆这次帮了他。他们搅和在一起了。曹双羊简直是疯了,陈元庆是啥人?他是祸害你姐姐的人啊,怎么能跟这种人同流合污呢?后来,桃儿跟我说,双羊又回到赵蒙身边,继续合伙经营煤矿。他不甘心,非要在矿上淘到第一桶金。桃儿在城里经常见到曹双羊,说他坐的小轿车,穿得规规整整,经常出入大酒店、歌厅和桑拿房。那一段时间,我发现曹双羊变了。听说他常捧着一本《狼的天性》的书来读。我虽然看不见他的眼睛,但感觉到他心肠变硬了,人变得像狼一样凶暴起来。

    那一天,双羊带着黑锁过来找我。这个刚刚出狱的黑锁成了他的贴身保镖。上次黑锁一枪“喷”掉了丁汉的耳朵,还不吸取教训,难道还想杀人放火吗?双羊说,他请黑锁给他的煤矿保驾护航。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一个商人跟这个“恶棍”有啥联手的?双羊为了说服我,讲出了他的庞大计划。我吓了一个哆嗦,一个血淋淋的计划!这就是他所说的蜕变吗?这就是他所谓的“再生”吗?这小子让我失望啊!为此,我们之间发生了一次激烈的争吵。双羊让黑锁回避了,我们开始深谈。我说:“我听桃儿说了,你跟陈元庆搅到一块儿了,你对得起凤莲姐吗?一个投机客,一个政治小爬虫,你们会干好事儿吗?更让我寒心的是,你不以为耻,还反以为荣。”曹双羊辩解说:“我看不起陈元庆,但我看得起他的位子。咱县是他的领地,在他的领地上,就是他说了算。我不为自己辩护,只是不玩虚的了,拯救农民与我无关。我拯救得了吗?这是个资本时代,我视金钱如粪土,不是找死吗?我知道,亿万富翁讲的话,百万富翁就没资格说,像我这样的人,更没有资格发言了。”我气得颤抖了:“钱,钱是万能的吗?要钱就不要脸了吗?”曹双羊大声嚷着:“生活中不存在唯一的真理,胜者王,败者寇。守着善良,只能等死。我爹善良,懦弱,放屁都怕打烂裤裆,结果咋样呢?还不是在家受穷?我曹双羊混到这个份儿上,还不是因为老想善庆的传说?苦苦追寻一个愚蠢的真理,这有用吗?这是傻瓜才干的事情啊!”我愤怒地说:“福为善庆,善有善报,你在变坏,变得没有尊严,还不如一个畜生!曹双羊,你敢看着我的眼睛吗?”曹双羊说:“我不看,你的眼睛是瞎眼!”我说:“你这是月婆娘放了个米汤屁,我眼瞎,心不瞎呢!”我伸出胳膊,紧紧抓住了他的头发。曹双羊挣脱着说:“瞎子都在生活之外,糊涂地活着,粗糙地活着,等你真的睁开了眼睛,就啥都明白了。农民和农村,我算他娘的明白了,别对这个村庄动真情,真的,别指望他们理解你,别指望土地上阳光明媚,只有虎子知道,它会走向哪里?!”我大声嘶喊:“我是说你走向哪里?!”他使劲儿掐我脖子,让我保持对生活的感觉。可我不知道疼,只知道伤心,只感到绝望。我伸手一拳打在他的面颊上,纯属歪打正着。我们两个人厮打成一团了。我滚过了炕沿儿,一头撞在墙上,跌到地上了。我感到,双羊的心飞走了,我仿佛看见他的心飞走了。我臭口臭嘴地骂:“你这个王八犊子,无耻!你那天控诉赵蒙,还以为你行了,没想到,你就是第二个赵蒙。商人都一个德行,我白立国不交你这个朋友啦!”我的心塌了,塌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坑。

    我的心乱了,常常迷了路,撞了树,跌进粪坑里,跌得鼻青脸肿,都是自己一点点爬起来。那是冬天,雪下疯了,冷得出奇,我常常被冻得没知觉,好像一摸耳朵,耳朵就会掉在地上了。我抬眼望天,啥都看不见,只有一抹蛋青色。说明这是一片清冷的月光,没有再下雪的意思。这个时刻,巨大的孤独击垮了我。我想唱一段大鼓,可是没人听。我总是攥着梨花板打瞌睡,经常在迷糊中被虎子弄醒。有一天傍晚,凤莲来了,她身后跟着一群鸡、羊、鸭和鹅。无奈,我就给这些鸡、羊、鸭、鹅唱上一出。

    第二年春天,积雪消融,麦河解冻了。我到北山煤场转了转,空气中悬浮着煤尘,呛得我直咳嗽。北山煤场又出现了新的人流。可是,再也没有听见曹双羊的声音,他去城里闯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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