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河-曹老大的土地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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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夜无风,云彩裂开一道缝,月牙儿就钻出来。我来看望狗儿爷曹景春了。记得狗儿爷的泥塑是我老爹给塑的。那个场面我至今记忆犹新。原先,狗儿爷的坟头只有一个泥塑,他老婆王小香没有泥塑。春去春又回,花儿开了又谢,谢了又开,草衰了又绿,岁岁年年,狗儿爷的坟前变得凌乱了,杂草丛生。我的心里头跟眼前这景象一样,也乱七八糟的,就老爱想起狗儿爷活着的时候的事。

    清明节一过,天就慢慢暖和了。这天,我走进坟地,快到狗儿爷坟了,感觉脚上踩着啥东西了,软软的,一摸才知道是纸花圈。花圈经过风吹雨打东倒西歪的,已经风化了。这是清明节曹家后人送的。狗儿爷的泥塑坚硬无比,就像老头的性格。老汉脾气倔倔的,是四邻八庄出了名的倔驴。狗儿爷死前跟我一样,眼睛都瞎了,住在麦秆草房里,整天骂骂咧咧的。时光就跟飞一样,一晃狗儿爷死了九年了,死那年他七十三岁。那是一个早晨,没吃早饭,狗儿爷去麦河滩溜达,跌了一跤,跌在麦河边的老槐树下,抬到家里就不行了。狗儿爷死的时候好啊,早饭之前咽了气,给子孙留了三顿饭。俗称“留三顿”。意思说子孙后代一日三餐都有饭吃。鹦鹉村人最忌讳晚饭后断气,那样死者将一日三餐都带走了,预示着子孙要沦为乞丐了。死人要穿一套新衣裳,老粗布上挂上麦穗儿,金光闪闪,麦河人叫“麦衣”。穿麦衣的时候,子孙后代要先一件件穿在自己身上,然后一次次剥下,最后套在死者身上去。为了预防灾祸降临后人,还要用麦子盖住坟头。狗儿爷咽气的时候,光喘气不闭眼。孙子们都愣愣着不知咋回事,曹大娘明白了,老头是想塑个泥像。曹大娘赶紧让曹双羊叫我老爹,我老爹就翻墙去了曹家。我眼瞎翻不过去,就绕着大门摸过去了。我老爹后来跟我说,他给狗儿爷放血,放了一碗的血,鲜红鲜红的。这血和泥沙,用麦河水搅拌一起,掺进一些石灰,就可以塑人像了。我爹不一会儿就塑完了,他塑的泥人格外像狗儿爷,连狗儿爷的山羊胡子都有,眉目传神,栩栩如生。我看不见,但我听人说,这是我老爹塑的最好的泥塑。就因这尊泥塑,为我子承父业铺平了道路。

    我跟狗儿爷说话的时候,总是点上一支烟。我抽烟是狗儿爷活着时候教会的。狗儿爷烟瘾很大,啥都吸过,困难时期,他吸过菜叶子,吸过向日葵叶,还吸过晒干的麦秸草。到了那头,狗儿爷不吸烟了,除了跟我说话,就是往死里睡觉,我能听见老家伙的呼噜声。他的鼾声如雷,一声接一声,声声不断,有时还带着吹气儿。我把狗儿爷喊醒了。他的声音很亮:“瞎子,过来了?快跟我说说话。”我乖乖凑过去了:“狗儿爷,你在那边瞎目合眼的咋活啊?”狗儿爷笑笑说:“这边啊,没有地种,不吃饭,净是睡觉,你说光睡大觉,有眼没眼的还不是一个球样?”我得意地点点头,心想:还是阴间平等啊,那儿不欺负残疾人!狗儿爷埋怨我好久没来了。“是啊,对不住狗儿爷,我真的好久没来了。”我嘴上嘟囔着,胳膊扬高一点,灯笼一晃,伸手一摸,狗儿爷的泥胎破损了,山羊胡子都给掰掉了。狗×的,是谁给狗儿爷破了相呢?凭我的直觉,有人来破坏了。我的警惕性就上来了,是不是曹双羊回乡“流转”土地伤人了?仇家过来祸害狗儿爷的泥胎?

    对于损坏泥胎的事,狗儿爷却满不在乎。我们转了话题。我把自己“混闺女儿”的事儿说了,狗儿爷很高兴地说:“好啊,你小子终于混了闺女儿!喝喜酒的时候,别忘了我们这些阴间的老少爷们儿。把酒端来,让我们闻闻喜气儿啊!刚才你说啥啦?咋个没那命?我看你该转运啦!”我说:“狗儿爷,借您吉言!真有那一天,我给你送喜酒来!”狗儿爷嘿嘿地笑了。狗儿爷没有问我曹双羊收麦子的事。狗儿爷却记起先人的旧事,给我忆苦思甜了。死人嘛,眼皮底下的事记不住,脚后跟跺烂的事总也忘不了。

    我恳求狗儿爷讲一讲他爹的故事。

    狗儿爷说:“我跟你讲了,你小子别害怕啊!我爹可是咱麦河有名的大英雄啊!我爹是麦河上游青石沟人,如今那儿的曹家还是大户。那是一百年前的往事了,发了洪水,麦河改道了,我爷爷奶奶都被淹死了,我爹抱着一棵槐树被冲到了麦河下游。我爹的命真大,他在河滩上吐光了肚里的污水,自然苏醒了。他沿麦河讨饭,饿得蔫头耷脑。一天,他讨饭讨到了鹦鹉村,走进了大财主张兰池家。张家对我爹很友善,递给了他一兜子吃的,还说吃饱就回家吧!我爹打开一看,傻眼啦,竟然给了他一兜土疙瘩。我爹怒了,哗啦抖落掉那包土,破口大骂道,这他娘的哪是吃的啊?这不是一包土吗?这土咋吃啊?这狗财主!大管家连忙上前解释,小伙子,息怒,息怒啊!你还不了解我们东家,他可是个大善人。我们这儿有句俗话,宁舍一顿饭不舍一包土啊!他今天给你土,是老爷高看了你,这是好兆头啊,说明他默认你在这开荒种地啦!管家就摁着我爹的头,愣是给张财主磕了头!”

    我感叹了一声:“这哪儿讲理啊,不给吃的,还得给人家磕头!”

    狗儿爷继续说:“我爹带着这包土疙瘩回到麦河岸边的草棚里,大病了一场,人也瘦了一圈。他做了梦,梦见自己在河滩开荒种地。醒来的时候,他忘记了屈辱,就留在河滩开荒了。这个时候,我爹认识了下鹦鹉村的姑娘马小兰。听我娘说,他们的缘分来自一个节日。这个节日叫‘麦蛋节’。每到端午,麦河流域的年轻人就过这个节日。其实,这是个相亲的节日。小伙子和姑娘们穿戴一新,男子手拿麦穗儿,姑娘手握涂了彩儿的鸡蛋。他们纷纷来到鹦鹉村的麦河滩上,追逐、跳舞、唱歌。男子看上哪个姑娘,就大胆去追,去抢她手里的鸡蛋,抢到手了,说明姑娘喜欢你了。如果姑娘不喜欢,就不让你抢到。你要是非抢的话,姑娘就捏碎手中的鸡蛋,涂在男子的脸上。要是姑娘喜欢哪个小伙子,就要去抢他们手中的麦穗儿,抢到了就说明喜欢上了。如果男子不喜欢,小伙子就用麦穗儿捅她们的奶子,把姑娘们痒跑了。我爹一眼就看上了小兰,他追逐着她,去抢她手里的鸡蛋。我爹追逐我娘的时候,我娘故意躲闪着,一失脚,掉进河沟里了,我爹跳进河沟,抱起了我娘,拿到了她手中的鸡蛋。那个鸡蛋被涂成了黄色,我娘说是我姥姥给涂的,跟成熟的麦子一个颜色。”

    我说:“土生麦,麦养人,蛋生鸡,鸡生蛋,循环往复,象征生命繁衍。多有意思啊,这阵儿咋没了这个节日了呢?”

    狗儿爷嘿嘿一笑:“还有这个节,你瞎三儿能闲得住吗?还不老追着姑娘抢鸡蛋?我爹跟我娘一来往,被我娘的老爹马儿看见了。这个马三儿就是我姥爷。我姥爷十分气恼,大骂女儿,叫她别跟那个穷鬼来往。我娘非常伤心。我爹所在村是上鹦鹉村,我娘是下鹦鹉村,两村相隔三里地,却仇怨很深。仇怨源于争夺土地,两村发生过械斗,不通婚姻。我爹不知道内情,以为嫌他穷,就发誓多开荒、多种庄稼给我姥爷看。功夫不负有心人。那片被我爹夜以继日开垦出来的土地,在他精心侍弄下终于获得大丰收。我爹手里有了点积蓄,盖了两间土坯房,就算在鹦鹉村安顿下来了。他本想回青石沟,可因为心里惦念着我娘就不走了。这年清明节,我爹回到曹家祖坟,将淹死的父母坟墓迁到了鹦鹉村。他抱着大公鸡给我爷爷奶奶引魂,是沿麦河乘船来上鹦鹉村的。我爹在自己开荒的土地上埋葬了爹娘。这就是我们的曹家坟。这一年大旱,鹦鹉村人逃荒的不少,我爹却坚持留了下来。他在自己的荒地上种麦子。结果就长了稀稀拉拉的几株麦子,就这点麦子,让我爹留了下来。为了浇灌这点麦子,我爹从三十里地的山里找来水,终于救活了那些麦子。大财主张兰池很欣赏我爹,想拉他到张家当长工,我爹拒绝了。干旱过去,有些逃荒的人陆续回来了。我娘常常过来跟我爹幽会,她被我爹的惊人毅力征服了,更加爱他了。要说我姥爷这个人,可真不咋样!我姥爷是个赌徒,他看中了我爹的那块河滩地,他要把地赢走,那样我爹就没了立足之地,我爹就回他的青石沟了,也就没人惦记他闺女了。这天早上,我爹手里捏着一块玉米面饼子来到村头大槐树底下,对正在跟人打牌的我姥爷说道,马三儿,我想跟你赌一把,要是我输了,就自个儿卷着行李滚回青石沟。要是你输了,就把小兰嫁给我。我姥爷是这一带的‘赌圣’,正愁没机会赶走我爹哪,满口答应下来了。所有在场的人都看好我姥爷,为这场毫无悬念的‘斗赌’提不起神儿来。可结果呢,却是我爹赌赢了。我姥爷十分惊讶地看着我爹,好像突然不认识他似的。他心里头一百个不乐意,嘴上也没法说呀,只好让我娘跟我爹成了亲。我爹破了上鹦鹉与下鹦鹉自古不通婚的规矩,这让上鹦鹉村的人极为恼火,不准他参加村里的一切活动。我姥爷也跟我娘断绝了父女关系,不相往来,所以婚礼上没有人来参加,冷冷清清。我爹觉得挺委屈我娘的,可我娘没往心里去,反过来还安慰我爹呐!一年后,我娘在麦河滩的小草房里,生下了一个男孩,孩子哭声听起来像小狗儿叫唤,干脆就取名狗儿。”我嘿嘿一笑:“这狗儿就是你啦!你不说我也知道!”

    狗儿爷继续往下讲了:“那年月啊,开荒种地是村民丰衣足食的唯一途径。村民靠吃苦耐劳开发了大片的土地,上鹦鹉村成为那一带土地最多的村庄。但村庄的人口并不兴旺,到了民国年间,这儿成了那一带人口最少的村庄,造成边远的一些土地撂荒。邻村就乘机耕种,村人也无暇阻拦,第二年开春又是这样。如此三年五载之后,土地就乱了套。但是,该谁就是谁的,总该有个说法,于是,老族长就派代表去下鹦鹉说理,不想下鹦鹉人比你还横,拒不归还,还打人骂人!这矛盾就激化了,很快演变成集体械斗。那年头,械斗是常有的事儿。”我说:“是啊,如今人们一提起械斗,自然会和野蛮、愚昧、落后联系起来。在一百多年前没有法典,械斗是解决领土纠纷最有效的办法。”狗儿爷说:“上鹦鹉村人少,但民风强悍,尚武成风,代代出轻生死重大义的民间英雄。双方都抬着棺材,棺材是槐木做的,漆着大红油漆,气派堂皇。村中族长一声号令,全村男女老少就齐聚在下鹦鹉的村口,摆上牛皮战鼓,排成方队,呐喊求战。下鹦鹉村人多势众,并不把小村放在眼里,于是也倾巢而出,一声呐喊,鼓角声鸣,棍棒齐舞。对我们上鹦鹉村来讲,要想以少胜多、以弱胜强,除了死战别无他法。村里一般选取几个死士,立下字据。若战死或替村里顶罪,家里妇儿年年由族人供钱粮若干,替其爹娘养老送终之类的字据,使这些死士无所顾虑,慷慨赴阵。这些人中,我爹的故事最有传奇色彩。为啥上鹦鹉村赢了?我爹给出了个主意,用割麦子的镰刀,把刀把儿加长了,加到三米长,老远就能钩到他们。那年的秋天,一场争夺土地的械斗在临近晌午时候打响了,上鹦鹉村人打死了三个下鹦鹉村人。创造了以少胜多的范例!这就得益于我爹的秘密武器。官府要治罪,我爹在村里没根基,又娶了下鹦鹉村的老婆,村里就送我爹顶了罪,被判关外劳役。那时去关外劳役没有活着回来的,我爹保住了村里的土地,还要去顶罪,就给他立了碑。我还记得送行那天,天灰蒙蒙的,阴雨绵绵,浇得人身上凉了吧唧的。全村人都出来了,都来给我爹送行。族长还请来了乐亭大鼓名角盛长生,给我爹送行助威。盛长生唱道,‘摸一摸我的天,亲一亲我的地,娘织了毛布衣,姐编了苇炕席,麦子黄了梢儿,大爷挂了犁儿——’我爹扑通一声跪下去,喝下了族长端给他的‘麦河老酒’,歪着脑袋学唱了一句:摸一摸我的天,亲一亲我的地——声音就哑了。我爹用嘴巴亲吻土地,泪流满面。人们受了感染,纷纷跪下来亲吻土地。时辰已到,我爹对我娘说,把带的东西给我吧!我娘将一个蓝花布包儿递给我爹。兵丁上来检查,打开布包一瞅,竟是一束没经碾打的麦穗儿。麦穗儿是吉祥的东西,福佑我爹平安归来。我爹背着麦穗儿仰天长笑,被兵丁押走了。从此,我和娘守着荣耀的石碑生活,这一守就是七年。我娘见我爹七年毫无音信,估计他回不来了,就请村里人帮忙,在麦河的河滩地上给我爹立了座坟茔,逢年过节的时候,思念他的时候,我们娘儿俩就坐在坟茔前跟我爹说会儿话。我娘说着说着就呜呜地哭开了,我跟着抹眼泪儿。”

    我惊叹了,这乐亭大鼓唱了一百多年了,这鼓词儿咋还没过时呢?民以食为天啊!

    狗儿爷说:“好像是第八个年头了,那年刚一开春儿,我爹居然回来了,带着累累伤痕,胡子拉碴的,披头散发的,活像个饿死鬼。我们娘儿俩冷不丁一见着他,吓得半天没反应过来。等确信就是我爹回来了,我们抱头就是一通哭哇,哭得房檐上的虎子直叫唤。一家三口哭累了,说说笑笑歇息会,歇够了再接着哭。我爹吼声,别哭了,我浑身疼哩!我一看,我爹受伤的身体生满了蛆,臭味熏天啊!我娘慌了,问他,是咋回事?我爹告诉我娘,回家的路上遇着狼了,他与狼搏斗的时候,不幸滚落山崖。保了命,衣服被撕烂,身体被树枝刮出一道一道的血条子,我爹还是一人爬出了山沟子。天气太热了,伤口烂了,生满了蛆。这可咋办?等死吗?我娘借着灯光,一针一针给他挑蛆。我爹急了,这得挑到啥猴年马月啊?旧蛆挑走了,新蛆又生出来了。我娘找来了村里的韩中医,他是韩腰子祖上。韩中医给出了个主意,水缸灌满玉田老酒。娘把我爹脱个精光,两个大汉咣当一声,把我爹扔进了酒缸。我爹一声惨叫,身上的蛆都杀死了。可是,新的问题出现了。我爹窝在水缸里拽不出来了,眼瞅着被酒呛死了,我娘搬起石头,哐一声砸碎了水缸。酒流出来了,我爹像个肉球儿从水缸里滚了出来,嘴里咕噜咕噜吐气泡儿。过了几天,我爹慢慢恢复了身体,用粗糙的大手抚摩着我的小脑袋,问我娘,咱家的地经营得挺好吧?快带我去瞧瞧!我娘一听他说这,扑到爹的肩膀头哭了。我爹扳起我娘肩膀,连声问,出啥事了吗?咱家的地咋着了啊?我告诉爹,咱家的地早就叫我姥爷要回去卖给张兰池了。我爹当时就炸了,啥?叫你姥爷……你姥爷卖给张兰池啦?我爹眼睛瞪得鸡蛋大,渗出了血丝,怪吓人的。我娘低下头不敢看他。娘说她爹染上了赌瘾,家里头的东西都变卖光了。最后实在没有啥好卖的了,就把我娘的老娘卖给了一个从山东逃荒过来的老光棍子。很快这笔钱也叫他挥霍光了。他就看中了闺女家的这块荒坡地,就伸手来要。娘心软了,就给了他。我爹辛辛苦苦开垦下来的土地,被我姥爷强行卖给了张兰池。我爹要找岳父讲理,我娘抱住丈夫后腰,抽咽着说,我都三年不见他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啊……我爹一股急火攻心,感到嗓子眼儿一阵腥气,嘴巴一张,哇地吐出一口鲜血,硬邦邦的汉子‘咣当’一下子躺倒在了地上,砸得土地山响,当即就不省人事了。”

    后来的事儿,我早就听说过。这事儿,我的太爷都知道。我娘告诉我,我太爷的爹听见哭喊声,连忙跑进曹家,抱起曹老大一边喊他的名字,一边掐他的人中。手忙脚乱地好不容易把他整醒了,抬到炕上好一阵劝慰。

    狗儿爷说:“我爹终于醒了。”我插话说:“是我爷给弄醒的吧?”狗儿爷说:“这我可记不清了。我爹一睁眼就咬牙切齿地骂开了。骂完了,挣扎着起身要去找张兰池理论,要好好问问他,那地明明是我曹家的,你张兰池难道不知道吗?你凭啥从马三儿手里头买下这块地啊?骂归骂,究竟当时他跟我姥爷是咋成交的,人们就不得而知了。我爹甚至怀疑,这块地是不是张兰池鼓捣我姥爷抢过去的呢?没准真是这么回事儿。反正我姥爷不见了踪影,已经无从取证了。我爹对我娘说,我要上县衙门告张兰池的状去,告他霸占别人的土地。你太爷过来劝我爹,告谁?告张兰池?你看你能耐的,你咋不上天上告王母娘娘去啊?我问你,县衙大门口朝哪边开你知道不?我爹说,鼻子底下长着嘴,我不会打听?你太爷黑了我爹一眼说,打听到门口了你进得去啊?就朝我爹一伸手说,拿来!我爹问,拿啥?你太爷说,银子呗,装糊涂啊?我爹一横膀子说,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你太爷笑了,是冷笑,他说,没银子你告的哪门子状啊?吃饱了撑的是吧?我爹‘嚯’地站起身跳下炕,抄起门后边的一把镰刀,大嗓门说道,我找张兰池拼命去!你太爷给拦住了,还给出了个主意,你就累一点儿,再开点荒地呗!我爹开窍啦!第二天早上,我爹肩上扛着一把镐头,我娘扛着一把铁锹,我拎着小水桶奔了北山坡。我们三口子为即将获得的新土地兴奋了一宿,一宿没合眼竟然不困。我爹转悠了好一阵子,最后选准了一块潮湿的荒地,放下家具,划着火柴点着了荒草。然后,三口人整齐地跪在地头,点燃三炷香祭拜了土地神,这才开始刨下了第一镐头。我爹又开了一块属于自家的土地。播撒麦种的那天,一家子在地头庆贺了一番,吃的是鲶鱼卷子,喝的是菜糊糊汤,还炒了两个鸡蛋哩。这是一顿丰盛奢侈的饭菜。麦子刚刚出苗,赶上天大旱,眼瞅着僵死在板结里,急得我爹挑着水桶一天往返十好几趟给秧苗浇水。我拎着小水桶跟在爹的后头一连跑了半拉月,麦子大部分保住了。三口子接着做起了丰收梦。可是,好景不长,这天刚擦黑儿,我娘正摸着黑做饭,我在炕上折跟斗玩。张兰池家的管家来了。这家伙长得猴嘴尖腮的,鼻子下头留着撮八字胡,要多寒碜有多寒碜。村里都背地里叫他‘怪兽’。他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娘一看是他,就知道大事不好。便赔着笑脸说道,哎呀,是六爷来了,您进屋坐啊!‘怪兽’用手绢捂着鼻子,沙哑着嗓子说道,告诉曹老大,明儿个上张老爷府上走一趟,早上就去,听见没有?晚上睡下之后,我娘对我爹说了。我爹琢磨好半天没猜想出要他去张兰池家会是啥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第二天早上,我爹去了张兰池家。我娘万万没有想到,男人这一去就没回来。直到天擦黑儿,还不见我爹回来,我娘就去张家询问。‘怪兽’翻着白眼不看我娘,脑袋仰到了天上,说道,曹老大对老爷行凶,被警察局的人带走蹲大牢去了。我娘一时没反应过来,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怪兽’补充道,你家非法开垦张老爷家的土地,老爷要收回来,他不给,竟然抄起椅子砸老爷,幸亏我们下人都在场,不然老爷就没命啦!我娘眼前一黑,啥也不知道了。”听到这儿,我的心就吊了起来,恨恨地骂道:“曹老大够苦的,这个狗财主,不是骑人脖子上拉屎吗?”狗儿爷说:“不光我们曹家,那个年月,谁家没有一本血泪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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