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河-麦穗破秽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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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儿拿过来看了看。我感觉她的脸一下子就灿烂了。桃儿惊奇地说:“麦穗破秽符真好看!”我身上的每个细胞都绷紧了。画符是师傅手把手教我的,但是,我瞎着不知画得是否规整,施在韩腰子身上是不是管用。在我们麦河流域,传说人患怪病,是某鬼作祟,就要佩戴麦穗破秽符来解。道教的“秽”多指妖魔鬼怪,我这里是指避“邪”。“邪”包含着妖鬼、秽物、邪气、精怪等等。北斗七星有除妖驱鬼的神性,所以,麦穗破秽符就形成了,麦穗图案上面顶着一颗北斗七星。符中的小方块代表星星。一颗颗的星星由线条连接,构成星宿。符中常常出现这四个字:日、道、尾、鬼。“日”就是日头,是阳的象征,有强盛的意味;“道”是指道神,太上老君的化身;“尾”指二十八宿中的尾宿,尾宿是生育之神,生命旺盛;“鬼”,二十八宿中正有鬼宿,也称鬼星,被古人认定为天之眼睛,明察奸邪。

    韩腰子接过我的麦穗破秽符,双手抖抖的,符在他手中刷刷直响。

    我把削好的竹签插进土里,这是破秽符生效的仪式。竹签都是我削的,有长有短,一头尖一头圆,一根根插入泥土。我的脸上渐渐有了温情,开始念诵咒语:“麦子破秽,借北斗七星之精,降临此地中,百脏之鬼速去万里,如不去者,斩死付西方白童子,急急如律令……”

    韩腰子几乎听怔了,就那么傻傻地站着。

    我慢慢坐了下来,长吁了一口气:“麦穗、北斗七星,替韩腰子解涤厌秽,消褚不祥!”

    我正如痴如醉,忽听耳边桃儿的一声唤:“别念了,他走了!”

    我大声喊:“爹,爹,你去哪儿啦?”

    桃儿娘说:“这老东西往家走了。”

    我嘿嘿一笑:“这就对了,麦穗破秽符给他安魂了,他是困了,不信你回家瞧瞧,他一进家门儿就会呼呼大睡的。”

    “三儿,这么灵啊?”桃儿娘说。

    桃儿轻轻地说:“我死了,就会变成麦穗破秽符的。”

    韩腰子回家死睡了三天三夜。他的情绪好多了,我在韩家露了一回脸。可是,依然没有解决韩腰子心病。看来麦穗破秽符失灵了!我很失落,我真不知该咋做,一时无所适从了。为了给韩腰子解闷儿,我到他家唱大鼓,回来被大雨淋病了,发高烧,时常昏迷过去。桃儿一直守候着我,为我唱乐亭大鼓,我睁眼醒来,听见桃儿唱大鼓呢。我抓着桃儿软软的小手,说:“桃儿,你的歌声真美。”桃儿咯咯笑了:“你醒了,我就不敢唱了。”我鼓励她,让她继续唱。桃儿说:“不了,刚才你晕过去了,吓死我了,我给双羊打电话了。”我说:“没事儿,我这人命大,有邪劲儿。双羊在哪儿?”桃儿说:“他在车间处理事情,过会儿就来看你!”我轻轻一叹,口干舌燥。没等我开口,桃儿就说:“你喝一点儿水吧!”我接过水杯咕咚咕咚喝了,喘了一口气说:“可不可以再来一杯?”桃儿接过水杯倒水去了。我又喝了一杯水,桃儿扶我慢慢躺下。不知为啥,桃儿流泪了。桃儿哽咽说:“吃了这么多的药,你的眼睛还不能做手术,我着急啊!”我感动了,伸手摸着桃儿的脸:“你要再流泪,我就不治眼睛了。再说,我的眼睛也治不好啦!”桃儿深情地说:“以后我就是你的眼睛,不管咋样,你都是我最完美的老公。”我心跳了,跳得好疼:“桃儿,表面看是我救了你,后来的日子却是你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我虽说看不见,但是,你给我的每一个眼神我都知道。我知道你心中每时每刻都有我。”桃儿愣了:“你咋知道的,虎子告诉你的?”我轻轻摇头说:“这事儿不用虎子,我听见你眨眼的声音了。”桃儿喃喃地说:“你真神啊,快躺好,歇一歇,你还没有完全退烧呢!”我摸着桃儿的脸,说:“我不累,你才真的累啊!我要摸着你,永远摸着你。”桃儿笑了:“好,你摸,让我摸个够!”然后就把湿毛巾放在我额头。我迷迷糊糊又睡着了,梦到我和桃儿举行婚礼,月光下一对光彩照人的大红喜字,桃儿拥着我,她的嘴唇更加鲜红,眼睛比月亮还亮……

    我醒来的时候,双羊已经来了一会儿了。双羊跟桃儿说笑着,他们说了些啥我都不知道。我兴奋地嚷着:“双羊,你小子给我买啥好吃的啦?”双羊说:“桃儿,你都看见了,三哥见了我就要吃的,我给你带麦河道场方便面来了!”桃儿就哧哧笑了。我挣扎着坐起来说:“就知道拿方便面糊弄我!”双羊笑了:“嘴巴越来越刁了,方便面都不想吃了。”我开始跟双羊说话,桃儿就回娘家去了。我把这几天对付韩腰子的事说了。我听见双羊嘿嘿一笑:“跟我编瞎话呢?”我大声吼:“我要是编瞎话天打五雷轰!”双羊独自点燃了一根香烟。我对韩腰子的行为很懊恼:“我看韩腰子是老糊涂了。”双羊对着我骂:“韩腰子那个老王八蛋,不知哪辈子烧了高香了,碰着你这么个好姑爷,给他施法,还给他安魂。”我感叹着说:“不是为了桃儿,我才不搭理他哪!”双羊说:“别这样,好狗照三家,好汉照三庄。三哥是一条好汉,这些老式农民,你可得帮我拽巴着点啊!”我重重地哼了一声:“我拽巴管啥用,如今人们眼皮子虚,人家只在乎你这大老板啊!”

    双羊沉沉一叹:“嗨,知道乡亲们有疑问,看见他们失去土地难受。我这心里也不好受哇!我不知道该咋办,一时无所适从。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跟他交心,把心交出去。还得让人家认可,不认可不是白交吗?”我说:“等我病好了,咱们一块儿找他们谈一谈。”双羊说:“韩腰子代表一些失地农民的想法。他们的思维还没从种田养猪的怪圈里走出来。如果按老路子走,这不又回到自给自足的老路上去了吗?前两年,韩腰子扛着锄头回家,桃儿娘给他鸡蛋炒洋葱,洋葱也是后院产的。种那几亩地,撑不着,饿不死。养的那头猪死了,一家人哭了好几天。不管种田还是多种经营,没规模就没效益。结果是种一亩地,不如贩一车粮,养一头猪不如杀一头猪赚钱。”我点点头说:“是啊,在经营上,他们谁能比得上你啊?”双羊补充说:“所以我说,耕种一亩地,勉强够家里吃,种上十亩地,手头就会有余钱儿,种他娘的一百亩地,说话才有底气,这就是规模经营的道理!”我说:“跟我说这些没用,你得让韩腰子的榆木脑袋开窍儿。”双羊说:“是啊,我要跟韩腰子算一笔账,算一算土地流转前后的收益,看看是哪个吃亏,土地还是不是农民的命根子?”我惊奇地问:“你说还是不是命根子?”双羊说:“根据我的调查,土地的性质已经变化了。”我说:“你把这些道理给韩腰子讲讲,他会影响一片人呢!”

    隔了两天,我的病好了。吃过了晚饭,我和双羊直接去了韩腰子家。一进韩家院子,我就听见陈锁柱的大嗓门:“我咋没听清楚啊?韩叔你不是不知道啊,眼下咱村的大田本来就紧缺,那是占一分补一分啊!”韩腰子说:“我听富九说,他家扩大院落占的地不是大田地,是自己家的菜园子地,也就是说占的不是种庄稼的地。”听到人们在争吵,我和双羊犹豫了一下,没有进屋。我听明白了,郭富九想多占地,陈锁柱不干,韩腰子给富九说情呢。桃儿娘说:“你待好了,不然不好拔啊!”韩腰子重重地吭了一声。我听见叭叭走罐儿的声音,就知道,桃儿娘正在给韩腰子拔火罐。陈锁柱说:“你们这么干,乡亲们还不把我吃喽?人家会说,许他郭富九占地扩院,我们为啥不行?马上就会有人跟风扩院,还不乱套了啊?那车你还刹得住啊?再说,富九占地是想扒开后院院墙开个小卖部,这都占了街道啊!”韩腰子吭哧了一声,问:“老忠在南山坡上占块地,你为啥就同意了呢?”陈锁柱说:“腰子,那是块荒地,不是大田地,上级是鼓励开垦荒地的。再说,你知道老忠叔他包那块地要干啥吗?”韩腰子说:“我哪知道啊,这老东西干啥?”陈锁柱说:“人家四叉子是要种小麦草,搞试验。这是双羊提倡的,我能不同意吗?”韩腰子嘟囔:“你们当官的,就听有钱人的。”陈锁柱说:“你可说错了,土地流转,土地的两权分离了。村委会既要保护农民的利益,避免资源流失,又要保证项目方有经济效益,让项目在我们的土地上扎下根儿,你懂吗?”我捅了双羊一把:“陈锁柱替你说话呢!”双羊说:“他替自己说话呢!”陈锁柱又说:“镇里马上成立土地流转工作领导小组,设立土地流转服务中心,全镇六十个行政村也成立相应的农村土地流转服务站,形成镇村一体、健全完善的土地流转服务网络。你赶紧劝一劝郭富九,赶紧跟双羊合作吧!”韩腰子说:“我正难受着哩,才不劝他呢!这小子比猴都精,事后埋怨我咋办?”我和双羊站在院子里的一棵樱桃树后面听他俩争论。说曹操曹操就到,这时候,郭富九进了院子:“哎,曹大董事长跟瞎三儿站在院儿里干啥哪?”双羊说:“富九啊,我和三哥来看韩腰子,吃过了吗?”郭富九说:“吃过啦,你们哪?”双羊说:“吃过了。”郭富九显然在跟双羊缓和关系:“吃的啥饭食?”双羊说:“西红柿打卤面!你吃的啥?”郭富九嘿嘿一笑:“贴悖悖熬小鱼儿,棒子渣粥。”我插话说:“富九,你小子别没话找话了,屋里正说你小子占地开小卖部的事呢!”郭富九叹道:“哼,瞎三儿,你耳朵挺好使啊!”

    我们说着话,陈锁柱走出来了。陈锁柱说:“双羊,你干啥呢?”双羊说:“听说韩大叔病了,我跟三哥来看看他。”桃儿娘也迎了出来:“双羊、三儿,还有富九,你们都进屋里吃西瓜呀!”陈锁柱晃晃地走了。我们都进了屋,桃儿不在家,桃儿娘端给我们切好的西瓜。我和双羊吃着,听见郭富九问韩腰子:“腰子,我这个事儿没说下来吧?”韩腰子反问:“村长说你扩地是为了盖间房子当小卖部,是吧?”郭富九点点头:“是啊,是啊。”韩腰子说:“这就难怪村长不同意了,你改变了土地使用性质咋行呢?这是国家政策不允许的啊!”郭富九一拍胸脯说:“我这不是光为了我自己,是为了方便鹦鹉村乡亲们生活啊!”韩腰子说:“这和政策两码事,感情代替不了政策。我看老伙计呀,要是你真的要搞点副业,不如选择一块荒坡地,这样既不占大田地又利用了荒地,一举两得。人家老忠不就是这么干的吗?村里都挺支持的。”郭富九叹了一声:“我的老伙计,我是想开个小卖部,把它开到山坡上了,把东西卖给谁呀?”韩腰子说:“死心眼儿,你非得开小卖部啊?不干这个就挣不来钱哪?”郭富九寻思着:“那干点啥好呢?”韩腰子不出声了,双羊接过了话茬儿说:“我看啊,你还是学老忠一家,搞小麦草吧,这东西挣钱啊!”郭富九尴尬地说:“麦子长得本来就他妈像草,种了小麦草,我哪儿能分得清啊?”说完就背着手走了。我和双羊都哈哈笑了。我说:“这个土老帽儿,吃屁都赶不上热乎的!”韩腰子一笑,后背上的火罐儿滚到地上了。

    双羊说:“大叔,你的心情,三哥都跟我说了。我过来给您唠唠,是想解开你心中的疙瘩。我给你家算过一笔账,你家十五亩承包地,过去靠土地维持生计,现在,你儿子儿媳打工,女儿打工,家里主要靠打工收入。你们家打工收入早超过土地收入几十倍啦!在你们家土地已经丧失社会保障功能。你口口声声说土地是命根子,这其实已经不实际了嘛!”

    我听着有些道理,暗暗佩服双羊有头脑。双羊缓缓地说:“我承认,土地在我曹双羊手里,还没有发挥到最佳状态。乡亲们的承包地、宅基地,只有作为自己的资产在市场上流动,才能真正实现最大的增值。一旦土地的真实价值得到实现,农民见着更多的钱了,流转土地的劲头就足了。可是,我们眼下还没建立土地市场。这个市场会建起来的,农民的日子会更好啊!”

    桃儿娘说:“有那么好吗?我家那点地,能打一口吃的就行啦!”

    双羊大声说:“大叔,大婶,瞧瞧你们的观念有多落后?土地可爱,可是土地让你们过着啥日子?土地是我们的紧箍咒,咱农家的这个咒,到我这辈儿非翻过来不可!我要让咱鹦鹉村的土地变成聚宝盆!”

    双羊的话说得我腰杆硬实了许多。

    韩腰子虚弱的声息里,吐出了一串清晰的声音:“唉,我还是想自己种地呀!”双羊急得直跺脚:“大叔哇,自家在田地里吃苦,猴年马月能闯出个场面来?赚钱不吃力,吃力不赚钱啊!”我笑了:“爹,你咋就不开窍儿?你个老东西折腾死我了!”韩腰子摸了摸我的脑袋:“桃儿伺候着你,你还委屈啦?”我连连说:“我不委屈,我替你委屈。”双羊继续说的啥,我都懒得听了。双羊没弄懂韩腰子的心,商人眼中都是钱,韩腰子心中依赖土地,压根儿不是钱的事儿。可是,民营资本来了,凭韩腰子这样的农民,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人慢慢地,只能悲壮地倒下。从他的叹息里,我感觉,他对自己的未来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和不安……

    谈到很晚,我和双羊才离开韩腰子家。

    后来虎子告诉我,双羊给韩腰子、老忠一些农民派了活儿。这活计很绝,到荒地里往破脸盆里抓土。规定好的,谁也不能用农具,一律用手抓土,韩腰子手指都抓出了血丝,也没有怨言,依然耐心地抓着,抓得津津有味。开始我以为抓土积肥,后来,一点儿也看不出积肥的迹象。唉,这不是拿人开涮吗?我气愤地质问双羊:“你折腾他们干啥?”双羊没有正面回答,淡淡地说:“三哥,你说这世界上啥最重要?”我不假思索地说:“命啊,没命啥都没了!”双羊说:“不是。”我一愣,问:“是啥?”双羊直截了当地说:“方法,方法最重要!”我疑惑地问:“你让韩腰子他们抓土,到底干啥用?这是啥政策?”双羊嘿嘿一笑说:“这是我的土政策,省得他们闲得痒痒。”

    我被双羊整糊涂了。双羊咋这么狠呢?人真是个神秘的怪物哩!我脑子里想象着韩腰子他们抓土的模样,哭笑不得。他们一定经过沉重的漂浮,没有依靠,长久失去依靠的身体会被撕成碎片的。我借虎子的眼睛看见了大地,一望无际,超乎想象的广阔。土地是万物的源头,也是生命的终点。无论人们怎样折腾,一切还会回来的。面对暴雨击打的土地,我们心中都有裂缝,隐隐地疼,我只能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夜晚孤独的时候,我手握一支麦穗儿仰望月亮。

    我的幻觉里出现麦河和月亮。河水淙淙,月光透明,草地的露水香气氤氲,微笑的土地面庞显露出来。我想起了一个麦河神话,说太阳和月亮是一对青年男女变的。那时候,大地黑咕隆咚的。为了替大地和人们寻找光明,他们两人走遍了天涯海角,最后飞上了天空,男青年变成了光芒万丈的太阳,女青年变成了温柔可爱的月亮。当人们抬头看月亮的时候,发现月亮上还有些不那么明亮的地方,朦朦胧胧,像是蒙着一层纱布。谁来解释月亮上明暗交错的情景?原来,当时天上的月亮太明亮了,亮得刺眼,热得人透不过气来。夜空里就刷地闪过一道白光,又有一对青年男女立志兴利除弊。男青年将一支支利箭射向月亮,利箭的威力太小了,月亮光还是太亮。女青年是位织布能手,她为月亮编织了一幅美丽的丝锦,让男青年挂在箭上射到月亮上去把它盖起来。多美的神话,如果没有神话,我瞎子可咋活?虎子给了我千里眼,我看见了,月亮光就不那么刺眼了,原先织在丝锦上的图案、房子、牛羊、庄稼、玉兔和桂花树就成了我们看到的月面图案了。土地的事情太污浊了,月亮上的事情多明净啊,我多想带着桃儿到月亮上去,过一种男耕女织的浪漫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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