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羊土地流转的第二年麦收,各种意见就渐渐灌到我耳朵里来了。鹦鹉村不再单家独户种庄稼,机械化了,剩余劳力越来越多。这个可以慢慢消化,可是,后面的意见却给我吓了一跳。乡亲们都跟我反映:“麦子丰收了,土地糟蹋了!”我一点儿都不理解,难道双羊是回来糟蹋土地的?桃儿又补了一句:“这是资本的力量!”
资本掌握在双羊的手中,看来,这也就是双羊的力量啦。一提到资本,我的心突突跳了起来,血往脸上涌。终于忍无可忍,这天早上,我和桃儿就资本发生了激烈争吵。桃儿说:“资本像一头疯牛,横冲直撞的时候,双羊也控制不了!”我生气地嘟囔:“你又给他开脱!钱归他管,他能说了不算?”桃儿叹息一声:“双羊不是回村扶贫的,他是企业,他得挣钱啊!这点道理咋就不懂呢?”我一下子急了眼:“我没拦他赚钱,赚钱就糟蹋土地?原来我想,双羊的感情在土地上捂了这么久,不热也热了,不熟也熟了。”桃儿拿腔拿调地说:“别说感情,资本是贪婪的,它根本不讲感情!”我的牙齿越发磕打得厉害,终于明白,资本是一把“双刃剑”,制约了陈锁柱的恶行,也放纵了陈锁柱;资本回报了土地,同时也伤害了土地。我寻思着,反复摸着光光的下巴说:“桃儿,不管你咋说,我想找双羊谈一谈。不能当罪人啊!”桃儿淡淡一笑:“你谈也没用,资本就这么贪婪!它一旦流入农村,绝对不会放过放任自流的农村财富!不信你瞧着,如果没有补贴,种粮赔钱,麦河两岸就再也不会闻到麦香啦!”我一听就恼了:“他敢?我不答应!”桃儿疯狂地笑了:“你挡得住吗?你以为你是谁?”
当天下午,我正坐在麦河堤上吹凉风。地势高,风很硬。从河对岸刮来了麦鱼子。虎子在河面上翻飞,翅膀刮出很大声响。我没心没肺地傻笑,像猪一样享受着民间欢娱。双羊这点破事儿还真不禁我念叨。双羊开着汽车过来了,塞进我手里一塑料袋东西:“这是我们公司新开发的麦河面食。有面鸡蛋,面桃儿,面鱼,面肠儿。你先尝尝,看够不够味道?”我伸手往袋子里摸,摸到了一个面桃儿,狠狠咬了一口,咂巴咂巴,口味不错,有面味儿和寿桃儿味。双羊笑了:“三哥,我可看出你跟谁亲了,还是跟桃儿亲啊!”我被他逗笑了:“去你的,我随便抓着啦!这叫缘分!”双羊说:“你再尝一口面肠儿,像不像真肉肠儿?”我接过双羊递过来的面肠,咬了一口:“妈呀,这真是面做的?咋跟肉肠一模一样啊?”双羊笑着说:“我聘请的面点师啊,是个小姑娘,是寺庙里做过斋饭的。她的手艺高啊!我们还要陆续开发面枣、面香蕉、面菠萝、面苹果,你想吃啥有啥!”我开玩笑说:“你这叫不务正业,改行了?开水果店啦?”双羊说:“不,这是方便面系列衍生产品。营养师说,人们现在营养过剩,好多人吃素,这就给吃素人准备的。唉,糖尿病患者宜吃无糖食品,我们还开发了无糖面筋!”我说:“你小子想得挺全啊,可是,你不够哥们儿,咋没有我们瞎子专用面食?”双羊一时语塞。我将这个面桃儿吃了,噎得我直伸脖子:“势利鬼,你小子嫌我们瞎子没钱买吗?”双羊说:“真的,我还真没想过,真得给残疾人开发一点儿面食!”我问他:“我这个瞎子吃啥样面食好呢?”双羊想想说:“吃烂桃儿好,眼睛好快点跟着烂,哈哈哈……”双羊的玩笑话深深刺痛了我,我掐着他脖子骂:“你这个坏小子,拿我寻开心哪?”我飞起一脚,踢飞一个面鸡蛋。双羊惊叹了:“三哥,还这么大劲儿哪?”双羊捶了我一拳说:“你这劲儿还是放在桃儿身上使吧!”我骂了他一句,问道:“有啥事快说,你小子肯定不会老远跑来送我一袋子面食。”双羊说:“我是找你有事儿。主要想叫你帮我出出主意。剩余劳力太多了,有人责怪土地流转,镇长找我了,尽快安置那帮子闲人!”我想了想说:“这还是个正事儿,这两天我也正合计哪,就是还没想好啊!”
我们说着话,曹玉堂大叔的声音传过来:“哎呀,你们都在这儿啊。”我站起身叫了声大叔,听见“嘭嘭”两声响,曹大叔叹了一口长气,扶着我的胳膊坐到地上。我和双羊几乎同声问道:“咋的了?”玉堂大叔反问双羊:“这些日子你没去地里头吧?”双羊笑笑,解释说:“这阵子我净忙销售上的事了,再说我们有分工,姐夫分管麦收……”曹玉堂气愤地骂道:“三拐是种地的人吗?整日用化肥,土地都板结了,就像被磨盘压僵了。僵化的土地没气了,每一块土疙瘩都死了,不长虫子,连鸟儿都不落,十年八年缓不过劲儿来。我是看着心疼啊!”双羊打了个愣:“地板结了?啥时候的事啊?”我跟着说:“是啊,双羊,我正要问你哪,乡亲们跟我也嚷嚷过。”双羊辩解说:“这不能怪土地流转吧?流转之前,地就板结啦!”玉堂大叔说:“可是,你签约的时候,是给大伙儿承诺的,改良土壤,大伙儿指望你改善改善呢!可你们呢?”双羊大声说:“我早就跟他们说过,那化肥啊,农药啊,除草剂啥的少使,老话讲,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可他们不听啊,说啥粪这玩意儿不卫生、不文明,现在好了吧,地也受不了啦,不给你好好儿长庄稼啦!哼!”我插话说:“你光动嘴有啥用?他们不用化肥,能完成你的量化指标吗?”双羊不说话了,吭哧了一声。我把这小子给噎住了。玉堂大叔从屁股下面抽出两袋子东西。
我听见“呼啦”一声响,虎子飞过来了,用利爪撕破了麒麟袋。
双羊惊讶地说:“土?爹,你背来的?”
曹玉堂扒拉着土说:“这是咱家承包田的土,这袋儿是你流转前的土,这袋儿是你流转后的土!你自个儿摸摸吧!”
我凑了过去,蹲下来随便抓了把土,感觉真是没有过去那么松软了,硬扎扎的,像是攥着把木头板。我听见了双羊揉土的沙沙声。我叹了口气说:“双羊啊,土地流转才两年的工夫,土质都变得这样啦!这可是麦河集团工作上的失误啊!”双羊大大咧咧说道:“没啥大不了的,想办法解决呗!”
玉堂大叔说:“你说得轻巧,咋解决?你想过没有,将来可咋办?”
双羊一阵急火攻心,放炮似的说:“我给分红了,乡亲们挣钱了,到头来我倒成罪人啦?我不服哩!我们按着产业农业的路子在走,咱得量力办事,不能钻进脑袋不顾屁股。让我精耕,让我细作,让我养护土地,我得投入多少钱?将来,将来咋办我管得着吗?土地的将来,跟我曹双羊有啥关系?我承包合同只有五年,五年能打麦子就成!你们给我说,五年以后土地是谁的?一个人的好运,短则两三年,长则五六年。你看这基层干部,只看自己这一届的政绩,一个个都没有长远打算,我一个商人凭啥管那么远?你们是不是狗拿耗子?是不是无事生非?”
我着实吃了一惊,这小子终于说真心话了。这句话不像从他嘴里说的,像是别人强迫从他嘴里掏出来的。可是,这话如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了。
“混账!我不正确啦?难道你正确?老天有个公理,究竟谁对谁错,谁好谁坏,谁红谁黑,老天都晓得。”曹玉堂愤怒地骂道。
我一跺脚骂:“这小子太猖狂了,这是啥地方?”
双羊被我们骂愣了。
我说:“你脚下曾是连安地神的庙哩!”
玉堂大叔还要动手,我紧紧抱住了他。
“你还是我们曹家的人吗?”玉堂大叔喊。
双羊大声说:“我是曹双羊,你儿子!”
大冬子过来了。我让大冬子把玉堂大叔扶走了。
麦河岸上只剩下我和双羊,好多话可以敞开来说。这事把我也拖入旋涡,只能唇枪舌剑,反复交锋了。双羊似乎在跟我解释:“三哥,你别顺着他们说。农民就是贪图小利。有人把我当土老帽儿、冤大头啦!刚才我见着刘凤桐这小子了,我问他家土地的事儿,这小子在外打工,还他妈狮子大张口呢!现在有一个误区,好像土地流转了,就会发大财了,村里到处都是数钱的声音。狗屁,如果这么简单,各级官员就不会发愁了,农村问题更不会这么严重了。”我静静地听着,插不进话来。曹双羊继续说:“在街口,还有一帮人跟着起哄,骂我是张兰池,到处兼并土地,是想搞土地私有化!是想当大地主!纯粹他娘的屁话!”他说完这句话,就沉沉地打个唉声。乡村不大,可是一架复杂的机器。你追捕啥,在你的身后,肯定还有一个追捕者。
土地上的好多事情,我与曹双羊没有共识,难道是我落伍啦?只有我们一起闲聊别的,相互才都感到愉快、轻松,有时还会突然冒出新的想法。我大声说:“双羊啊,心中坦荡,就不怕鬼叫门。你听我是咋看的。我知道,地是国家的,让我们农民耕种。我们跟别的国家不一样,尽管产权不清不白,可这点可怜的地啊,它担负着乡亲们的社会保障!是保命地啊!他们能不斤斤计较吗?有分歧是正常的,好好谈,万万不能强迫,不能伤了乡亲们的心!”曹双羊支吾说:“这我知道,我刚来的时候,陈锁柱要耍硬的,我都拦住啦!”我沉默了一下说:“你别嫌三哥嘴臭,咋干的,你心里最清楚。老百姓心里有一杆秤。他们担心啊,我更担心,有人打土地流转的幌子瓜分土地!当然,我不是说你跑马圈地啊!社会上有这种人,就不能不让人想啊!有资本优势的商人、农村的腐败村官、黑恶势力头头,都将成为受益者。你就属于资本优势的商人!”曹双羊倔倔地说:“商人咋啦?别忘了,我的户口还在村里,我还是鹦鹉村的村民哪!”他拍了拍胸脯,声音不那么清晰了,好像落满了尘土。我不跟他计较,不理睬他,继续说着:“搞歪门邪道的人,不仅仅是骑在人的脖子上拉屎,更可怕的是,普通庄稼人,在大老板、村官威逼下,在恶势力恐吓下,将成为这一轮土地改革的受害者!你懂吗?”我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的铁齿铜牙足以逼得他尿裤子。我感觉曹双羊像被人戳穿的罪犯一样,心慌意乱,无地自容。
我的嗓音越来越高:“我们怕,我们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你是记得的,20世纪末,国家进行国企改革,抓大放小,进行现代企业制度改造,将中小企业卖光,送光,分光!多少权贵一夜暴富啊!多少工人被扫地出门,残喘度日啊?我们害怕,折腾完工人又来折腾农民,借土地流转,借土地上市,搞官商勾结、巧取豪夺,弄得我们农民无地可种,无业可就,无处可去。到那时候,农民哭都找不着庙门儿啊!”曹双羊叹息了一声说:“农民的担心,我都理解,因为这也正是我的担心。我之所以回村,就是不放心别人介入鹦鹉村啊!我对陈锁柱不放心,就是怕流转土地中,鹦鹉村出现黑幕、暴力、血腥和腐败!”我歪着脖子说:“双羊,农民是怕,真的怕了,我今天一定要说出来,替乡亲们吼出来!是想给你敲敲警钟,你要还认我这个三哥,就给我走正道,养护土地,给咱农民留点希望吧!”说着,我轻轻流了眼泪。真正痛苦的人,悲愤往往是没有声音的,只有啜泣,哽咽,自语,那些哭得惊天动地的人,往往是在做戏,故意给外人看的。我的真诚打动了曹双羊。他抓着我的胳膊,声音充满无奈和伤感:“娘呀,三哥,你别这样啊!”我身体颤颤的,没有再说话。曹双羊声音发颤地问:“你啥也看不见,整天待在家里,咋知道得这么多啊?”我说:“这儿不是有电视嘛!焦点访谈说了多少次了!”曹双羊诡秘地一笑:“不对,你唬我呢,电视几乎都是正面歌颂的。别瞎掰了,告诉我,一定有人跟你聊过。这还不是一般人物!”我耐不住他再三审问,把田兆本支书说出来了。我知道,田兆本不反对土地流转,但他不喜欢曹双羊的做事方式。兼并土地的过程中,陈锁柱村长搞了很多“猫儿腻”,田兆本跟他尿不到一壶里,所以常常到我这里发牢骚。这事双羊不兜底。好多事情,我是从田兆本嘴里听说的,我不希望他跟双羊闹僵,常常劝他几句。曹双羊说:“三哥,你别听兆本的,他人很正派,但是思想僵化。”我说:“你不能贬损支书啊!我看你小子该冷静一下,反思反思,自己啥地方做的不妥当,这对你有好处!”曹双羊梗着脖子说:“我没啥不妥的!”我皱着眉头问:“还嘴硬?你打过人没有?”曹双羊说:“打过,有些刁民就他娘欠揍!”我发火了:“你这是啥态度?如果你不在乎乡亲们,乡亲们就会抛弃你的,到那时,不管你有多少钱,你也是粪坑冒泡,臭到家啦!”曹双羊被我骂愣了,好像不认识我了。他说:“三哥,你吃错药了吧?过去你不这样啊?”我诚恳地说:“双羊,三哥不反对你搞土地流转。当初签约的时候,我说啥了吗?可是流转两年了,问题出来了,我耳朵都灌满了。流转过程中,他们是弱者。现在哪有农民说话的地方啊?农民有冤屈,上访被抓回来,还受到威胁、恐吓,所以,我瞎子这里倒成了信访办了,这正常吗?”双羊沉重地说:“我知道,老百姓有苦衷。可是,我也有苦衷啊!”我说:“你的苦衷跟乡亲们的苦衷,都要碰撞碰撞。你跟乡亲有隔膜了!他们一看你跟陈锁柱打得火热,他们咋想?你要常跟他们唠唠嗑!”双羊点点头:“我明白了。”我还是不放心,叮嘱说:“记住,别看你有俩臭钱,你三哥不是爱财的人,我永远跟乡亲们站在一起。我知道,我是拿鸡蛋撞石头,注定头破血流,没好结果的,可是,我愿意!”双羊吸了吸鼻涕,忍不住抓住我的手:“三哥,我很佩服你。真的!我也告诉你,农业压根儿就不是盈利行业,我之所以冒着风险回来,就不是图利的。我可以买美国软红小麦,价钱还低,我会翻着跟斗挣钱。我不这样,是不想丢掉乡亲们。我要跟他们一块儿富裕!这话听着有点冠冕堂皇,但这是我心里话!”我嘴上使着全身的劲儿说:“你呀,我都不敢相信你哪句是真话啦!你心里要是有乡亲,就得先有土地。土地糟蹋了,乡亲们就完蛋了!乡亲们完了,共产党也不会放过你!说白了,你这是跟政府斗呢。从历史上看,有哪个商人跟政府作对落下好儿?回去好好琢磨吧!”
双羊走了。凭我对他的了解,他回去肯定有一番内心煎熬。
我梦见双羊抱着枕头在野地里跑。第二天早上,双羊过来忏悔说:“昨天,我说了许多气话。对不住我爹,对不住三哥啦!唉,自己做了一些腐蚀别人的事,做了一些伤害土地的事,我感到内心惭愧,昨天夜里噩梦不断,抱着枕头满地跑,我吓醒了,我骂了自己几句:曹双羊啊,你个坏人,你啥时候变得好一点儿啊?”我很得意,我对虎子和双羊有感应,他们做啥都能人我的梦。双羊继续说,“世事啊,把人逼到了这一步。归根结底,我们都是普通老百姓,咋能跟政府对抗呢?顺应大潮流吧!”我说:“你开窍就好哇!”我陪同双羊到翻耕的土地上转了转。转了一些地,发现土地出现了严重的板结现象。我分明听到了土地的呻吟声。我竖起耳朵,四下找寻。我随便抓了一把土,土里埋着一块碎玻璃,我的手指划出了血,血顺着手指缝往下流淌。双羊用餐巾纸给我包好说:“回去再消消毒,过去我们的土,就是药面儿,抹上去伤口就好,今天都是毒哇!”我听了打一个哆嗦。双羊说:“三哥,你知道土质为啥变得这么快吗?”我说:“为啥?”双羊自责地说:“我们村老百姓以前习惯种齐鲁17号麦子,这种麦子蛋白质含量低,面少韧劲,多蓬松,适于做馒头、面包和饼干。而我们方便面厂,不需要这种麦子了。”我认真地听着,张大了嘴巴。双羊继续说:“我要改革的是,按麦子的功能种植。比如五号青麦,俗称面条麦,就得成片种植,蛋白质含量高,韧性也好,适于做面条儿,筋道,有咬劲儿,适合我们麦河集团。以后,粮食就是一种矿源,是食品工业之矿源,对它种植和使用,分工将更加精细。我们种植的五号青麦,需要一种肥料,叫青肥。美国进口的,可能是青肥破坏了土壤啊!”我的心情非常沉重:“哎呀,这里还有这么多事儿啊!”双羊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喂,晋芳啊……跟你说个事儿,你姐不是有一个同学在农学院当教授吗?现在跟她还有联系吧?有联系,太好啦,是这么回事,咱村不少地出现板结了,爹都急眼了,再这么下去影响来年收成了,得抓紧治理啊……对,请这位专家上咱村看看来,帮咱找找原因,好对症下药啊!”
我没啥话说了。双羊急着安排去了。
我回到家里,已是中午。我关了大门,开始做饭,饭后好眯一会儿。我蒸馒头呢,掀开锅盖,热气一下子就给我扑个跟斗。我刚刚爬起来,就听见外面砸门的声响:“三儿,开门!狗×的,大白天就顶上院门啦?没的出息,有口喘气的工夫就要干一回,累死你!”我急忙颠着脚跑出去,打开门,才知道是玉堂大叔骂我呢!我嘿嘿一笑:“大叔,你冤枉三儿啦!桃儿不在家!”玉堂大叔缓缓走进来了,我闻到酒味儿,还有猪耳朵、猪肝的香味。我笑着一说,玉堂大叔就骂:“真是狗鼻子!来,咱爷儿俩喝点儿!”我坐下来,笑了笑说:“喝,大叔准有高兴事儿!”玉堂大叔说:“今天跟双羊生了气,就想找你喝酒!”我说:“别生气了,咱爷俩喝点儿!”我看不见,伸手一摸,就选了一个小杯。玉堂大叔不高兴了:“你啥意思?看不起大叔是吧?”我说:“我吃着中药哪,喝太多,桃儿回家不饶我啊!”玉堂大叔说:“你是大老爷儿们,别听娘儿们的!”我心一乱,面一软,双手就颤颤地端了大碗。喝下这碗酒,又有第二碗,往下就收不住了。我一喝高,就想摸桃儿的脸,桃儿不在场,就摸了摸玉堂大叔的脸。这家伙的脸上皱纹横七竖八,像干旱的河汉子。我有一个解酒的绝招儿,喝高了,就喝大麦茶。我说:“大叔,我给你沏大麦茶,这玩意儿解酒哇!”玉堂大叔说:“对,喝点大麦茶!”我家的大麦茶,是麦粒儿泡出来的,既解酒又提神儿。我俩都把脸埋在粗瓷大碗里喝麦茶,喉咙里呼噜呼噜响着,脑袋就松爽许多。喝高了不是好事,没想到喝高了,竟有意外收获。我的心事突然跟玉堂大叔的心事撞到了一起。玉堂大叔说:“我看啊,啥现代农业?大包干,已经让人穿暖了衣,填饱了肚皮,放安稳日子不过,还找啥麻烦?一动不如一静,捏牢锄头柄就算不错了。”玉堂大叔陷入了摸不着深浅的沉思。这老家伙,心里还是丢不开土地。我瞪了瞪眼睛说:“过去我眼尖,现在眼睛完蛋了,鼻子和耳朵都灵。凭我耳朵和鼻子的感觉,你说的不对,大方向没错儿,地是公家的,咱农民只有经营权,公家让你流转,咱老百姓还能不听公家的?错就错在干事儿的人给弄歪啦!”玉堂大叔说:“三儿,你说,地是公家的,我有承包使用权。如今这权利让给我儿子啦,你说,我曹玉堂跟土地还有关系吗?”我大声说:“有哇,当然有啊!”玉堂大叔困惑地说:“有,那是啥关系啊?”这句话,竟把我给问住了。我哼唧了半天,没回答上来。我颠来倒去地掂量,偶尔冒出来的念头,还是那么模糊。玉堂大叔看来想了很久,继续追问我。我随口答道:“土地好比女人,女人是娘家的。可是,归你使唤啊!我娘说过,旧社会咱麦河有典妻的。把妻子典当给人家生个孩子,人家要了孩子,再把女人还给你!”玉堂大叔说:“甭说,你小子还真行。不到万不得已,谁家愿意典妻啊?不妥帖,不妥帖!”我想了想说:“那就比喻你家房子,出租出去了,人家给你房租,租期一到,可以续租,还可以返还。”玉堂大叔哭笑不得:“唉,人家糟蹋了房子,收回来还能用吗?”
桃儿来电话了,说过会儿就回来。
桃儿说我是活神仙,我骂她是活妖精。我的鼻梁骨一直酸到脑瓜顶。我跟桃儿电话里打情骂俏,弄得玉堂大叔很不自在。玉堂大叔掉头就走,掉急了点,脸碰到了我的太阳穴,我尖叫了一声:“急啥呀?”玉堂大叔说:“你小子鼓着个裤裆,我还不知道你急个啥?”我嘿嘿笑了:“这老东西,心里头挺花呀!”玉堂大叔嘿嘿一笑,就着急了,一着急就打喷嚏,他走了很远,我还能听见一连串的喷嚏声。
桃儿回来午睡,打开了空调。冷风嗖嗖一吹,我们就来了劲头。我们疯狂地云雨着,桃儿尖尖地叫着。我就爱在这个节骨眼问她话,这阵儿她说的都是真话。我说:“这几天你都干啥啦?跟谁吃饭啦?跟双羊单独会面了没有?”桃儿享受着说:“吃了,见了,快干正事儿吧!”我还想继续问,桃儿不耐烦了:“你问啥问哪?成天总是问来问去的!”我嘻嘻笑着:“我想听你说真话!”桃儿说:“我人都给你了,还有啥是假的?”我被噎住了,身上的真货全放了。我搂着桃儿睡了一觉儿。桃儿是坐有坐相,睡有睡相,连睡姿都像弯月亮。有人说我把桃儿糟蹋了,说不定哪天给她折磨死。这是屁话,桃儿的喊叫,是她内心释放的快乐,不信你就瞅,桃儿走在街上,小脸儿明光锃亮的。难道没有我的功劳吗?傍晚时分,桃儿起来梳头。咝咝,咝咝,我爱听桃儿用木梳梳头的声音。天热了,她把长发盘起来,梳了个高高的髻,浑身透着神采。我摸着她的发髻,闻到了一股麦子香味。桃儿说:“你又嗅啥呢?没有螃蟹味儿吧?”我尴尬地说:“没有,那咋会有?”桃儿说:“你这狗鼻子,弄得我和麦圈儿都不敢吃螃蟹啦!”我苦笑了:“别吃那玩意儿,腥啦吧唧的!”桃儿转了身,淡淡地说:“三哥,我和麦圈儿出去办点事!”说完就走了。我不愿意她跟麦圈儿来往,麦圈儿还“卖”呢!但是,桃儿说帮助姐妹走出苦海,我还咋说?
天像是落火,灼人的心。傍晚的风,也热赤呼啦的。我觉得眼皮很重,抬不起来。抬不起来就别抬了,眼皮儿抬起来也没啥用。我不再想那些煎熬人心的事儿了。农民啊,不光愁眉苦脸,还有乐和的一面。我一想后院的菜园子,就变得平和,脸上挂起适意的微笑。这个傍晚,日头紫着就下山了,一钩弯月,梦一样飘出来。我走到前院,鸡都进架了,我把鸡窝盖好,独自溜达到了后院的菜园子里。我这人有个毛病,晚上一回到家,就往菜园子一转,培点土,浇点水,自然有乐趣。鹦鹉村家家都有个菜园子,它已经超出劳动的概念了,是我们养神儿的地方。我有这个体会,白天溜达累了,傍晚到菜园子一蹲,闻着各种气息,啥烦心事儿都忘了。我的菜园子很特别,种着土豆、扁豆角、黄瓜、西红柿和辣椒。辣椒旁边是一片包指甲花。鸡们擦着我的裤脚窜来窜去。我摸了一把黄瓜秧的叶子,竟然摸到一只肉乎乎的青虫。我捏了下来,扔在地上,用脚一碾,“扑哧”一声响,就像一股水湿了土地。我用劲儿大了,一只脚溜到土豆秧子里去了。我弯腰一摸,踩折了一棵土豆秧子。不怕,好在我还有切好的土豆块,已经冒芽了。我抓了一把小铁铲,小心翼翼将折了秧的土豆取出,然后再把土豆块放进坑里,撒点肥,掩上土,浇点水,用手轻轻一摁,心里就踏实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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