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杀了一只羊，犒劳我们这些瞎子。我在陈锁柱家熬羊汤。骨头架子放进锅里，咕嘟咕嘟响着，熬出的汤真鲜。我尝了一口，就知道放了大烟壳子，人一喝就上瘾。我正品尝羊汤，烫得我直咂嘴，张晋芳就领着李敏教授来了。“三哥，这位是省农大的李敏教授。”张晋芳把我介绍给对方。李敏握着我的手说：“晚上听您唱大鼓喽！”我支应着被张晋芳扶上了汽车。我的鼻子真灵，闻到李敏身上有醋和奶的混合味儿。我一吸鼻子，李敏就笑了：“我刚从试验室来，我们研究小麦草呢！”我眼珠子一转，心领神会地说：“你研究小麦除草剂呢？”李敏咯咯地笑了：“不是，小麦草是一种药品。”我马上想到双羊说过的小麦胚芽儿。嗨，小麦是好东西，它身上净是宝贝。我们说说笑笑，汽车很快驶到了麦河畔。牵涉土地，村委会头头都很重视。双羊、田兆本和陈锁柱都在麦河滩等候着呢。太阳由金色变白，在我眼皮里透出的却是青色，灰蒙蒙的。双羊雇佣的农民正在地里干活。李敏下了车，我们陪着她走到地头，一阵“嚓嚓”的声响，一群老鼠在我脚下滚动而过，带着一股土的气味。土香吸引着我，我听见人们的脚步声在田野里回响。我听见双羊问：“李教授你看，这地板结严重不严重啊？”李敏教授说：“手感上看，很严重了。回去还要化验！”我插嘴问：“到底问题出在哪儿了呢？”李敏说：“土壤的团粒结构，是土壤肥力的重要指标，土壤团粒结构的破坏直接导致土壤保水、保肥能力降低了，造成了土壤板结。”她说了一大堆专业术语，我都没听懂。但明白了一个道理，不注重对土地的养护，板结是迟早的事。过了一会儿，我又问：“那得啥时候出结果啊？”李敏说：“需要经过实地取样、分类筛选、土样处理、试剂调配、仪器分析、数据分析等一系列程序才能得出结论。”锁柱问：“土地板结为啥会影响植物生长呢？”李敏说：“主要有四大原因。一是植物缺少了无机盐，影响生长；二是植物缺少了水，影响光合作用；三是土壤缺少了氧气，影响了根的呼吸；四是气孔关闭，影响了蒸腾作用。”双羊问：“下一步我们应该做哪些工作啊？”李敏说：“要多加腐殖质，补充土壤的营养，要把没有分解的塑料全部清理掉，改变土壤的酸碱度。最最主要的，就是要加强村民们的环保意识，这才是根本的整治措施。”双羊叹了口气说：“我们这群乡亲，科学养护土地跟他们说了八百遍了，他们就是不听你这套，咳，素质低啊！”李敏叹了一声没说话，却在我们这儿获得了众星捧月的地位。
麦河两岸土地板结的主要症结在一种青肥污染，还有水污染，导致了土壤的污染。我们都感到很惊讶，青肥污染，双羊跟我说过了，别人还不知道。土地流转以后，麦河集团大量使用了美国进口青肥。人们愣住了。我感觉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双羊。双羊大嗓门说道：“都看我干啥？看着我干啥？”李敏接着说道：“农村过去习惯使用未经处理的人畜粪便、尿液浇灌菜地和农田。后来改为化肥、农药，而且用量在不断增加，农药、化肥渗进土壤，透过雨水再流进河里。所以水体污染是难以避免的了。”锁柱咳嗽了一声：“奇了怪了，麦河水受污染了？咱们天天瞅见它，咋没看出来呀？李教授啊，你根据啥说麦河水受污染了啊？”李敏说：“走，上河边看看去你们就知道了。”
我们一起上了河堤，下了堤坝，蹲到了河岸边。李敏指着河水说道：“你们仔细看河水的色泽。”大家都看。我看不着，用手摸。李敏说：“天然水是无色透明的。水体受污染后可使水色发生变化，比如印染废水污染会使水色变红，炼油废水污染可使水色黑褐。你们没发觉河水并不是透明清亮的吗？这说明浊度有了变化，水体中含有泥沙、有机质以及无机物质的悬浮物和胶体物，才会产生混浊现象啊！”
大家纷纷捧起一掌心水，仔细观察着。
晚上，喝了羊汤，听了大鼓，第二天李敏带着水和土回去化验了。后来我听双羊说，报告打了上去，陈元庆县长主持了一个协调会。赶上“节能减排”的大气候了，所以推动起来很顺当。省政府批了一笔治水款，县政府召集三家大型私营企业老总，募集到了一笔资金，全部投放到了治水工程上，看来麦河水有救了。但我知道，污染的水不好治理，整治土地板结更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这样一来，李敏教授就成香悖悖了。李敏原本是不想留在鹦鹉村的。受双羊的委托，我设计把她留住了。一个大雨滂沱的傍晚，我刚刚吃了饭，还竖着耳朵听雨，听雨能让我忘掉一些不痛快的事情。这个时候，我接到了曹双羊的一个电话。他说李敏要上我家来算卦，让我好好给她算，设法把她留在鹦鹉村。我明白双羊的用意，说没问题。过了半个钟头，双羊、晋芳带着李敏来了。一阵寒暄过后，我对李敏说：“请李教授报上生辰八字来。”李敏说：“白老师，我不是来算卦的，也不是来看病的，是想请你给我破解一个棘手的事情。”我打了个愣，嘴上却说：“啥事啊？咱们一块儿分析分析。”
“我有个儿子叫小林，今年十二岁了……”李敏语调低沉地说道。我的心一阵紧缩，连忙问道：“你儿子出啥事了啊？”李敏哽咽着说：“林林三岁那年夏天的一个下午，我丈夫带他到公园玩耍，碰巧遇上一个熟人，就聊了一会儿。等握别了朋友，回身找孩子却不见了……”李敏小声抽泣起来了。明白了：“孩子叫人贩子拐走了是吧？”李敏点点头：“九年了，九年了啊，白老师，我是天天想夜夜想，时时盼着我的林林回到我身边。为了找儿子，我们花去了多年积攒下来的所有积蓄……”晋芳说：“喝点水吧大姐。”我叹了口气，对双羊说：“厨房有甜瓜，是四乱子送来的大棚瓜。”然后关切地问道：“孩子现在找到没有啊？”李敏说：“找到了，是去年冬天找到的。我们市公安局破获了一个贩卖人口的犯罪团伙，一个绰号叫黑皮子的人招供，九年前那个夏天，他在金马公园骗走了一个孩子，后来贩卖到了麦河源头青石沟村范老五家。范家不生养，当年以一万五千块钱的价格买下了。范家人对林林倒是挺好，孩子生活得还不错。我跟警察见到儿子的时候，他刚从学校放学回来，我一把把孩子搂进怀里哇哇大哭起来。我们要接孩子回去，林林不愿意跟我们走，又哭又闹的，他已经习惯了乡下生活。最后被我们强行带回了省城。回城以后，我们给他买来了电脑，好玩的玩具，可还是留不住孩子的心，天天闹着回青石沟。一天，他偷了我的钱，悄悄跑回了青石沟养父母家。我和丈夫追到范家，第二次把孩子拖了回去。一到家他就跟我们打起来了，前几天还动了手，举起了椅子砸伤了他爹的脑袋，现在还住在医院里哪。白老师您说我们该如何是好呢？”
我这才明白，双羊向李敏推荐了我，把我的神功吹嘘了一番，是想让我把她留住。双羊和李敏对我都有一个期待。我安慰李敏说：“别急，待我给孩子批个八字看看啊。”然后向李敏要了林林和他爹的出生时辰，摊开左手，用大拇指掐着骨关节，煞有介事地说道，“这孩子属马，三层火命。哎呀，他父亲属牛为水命，水灭他的火，父子俩相克啊！这就是他为啥从他父亲手里丢失的原因。九年后相见，还重伤了他的父亲。如果不及时分开，还是凶多吉少啊！”李敏吓得哆嗦了，她紧张地拉着我的胳膊说道：“我从来没算过命，是这孩子逼到这份儿上了。宁可信其有吧，白老师您有啥破法吗？”我有些为难地说：“哎呀，这个破法嘛……”这个时候，双羊暗地里踢了踢我的脚。我啥都明白了，就换了口气说，“这孩子是火旺坤土，养母家里注定有土命之人。坤为纯阴，代表大地、坤土、月亮、母性。象征柔顺、安详，以厚德居下，负载万物。牛走顺水，牧羊嘶风，妇唱夫随，顺天而行。”李敏急切地问：“白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啊？”
我不厌其烦地解释了一通：“孩子跟他父亲，不宜常厮守。分开一段，相聚一段。也就是说，孩子必须要跟你们分开，过上一段日子才能好哪。”李敏问：“还回青石沟养父母家吗？”我轻轻摇了摇头说：“既然你们把孩子领了回去，最好不要再让他们接触。孩子已经知道了身世，老待在那里对孩子不好。不如找一个跟青石沟相似的环境，让孩子在乡下待上一阵，回城读书一阵，分着来，不能强迫他！”
李敏犯愁了，软了声儿说：“和青石沟相似的地方？哪里有这种环境呢？……”双羊见时机成熟了，立刻插嘴说：“李大姐，我看啊，就让小林林来我们鹦鹉村吧。我家房子大，林林自个儿可以单独住一间。另外，我老爹老娘还可以帮你照看着他。”李敏转脸看了看张晋芳。双羊忙给妻子递了个眼色，张晋芳跟着附和道：“是啊，就去我们奶奶家吧。”李敏拉着晋芳的手，不好意思地说道：“那就麻烦大叔大娘了。”
我们又聊了会儿别的话题，我叹了声说：“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琢磨，咋也琢磨不透，乡下人为啥瞪着两眼非要进城呢？你说城里跟农村比起来除了高楼大厦，车多人多，好哪儿了啊？我们这空气好，有山有水的，都是自然的，吃的菜都是绿色的，咋就留不住有钱人呢？”双羊哈哈笑了，打个气嗝说：“三哥呀，你要说这个，我前些日子在网上看见过这么一段写城乡差别的，可逗乐啦：乡下好不容易挂上明星照了，城里又喜欢剪窗花了；乡下好不容易把果子运进城了，城里却要自己采摘了；乡下好不容易把猪养肥了，城里却要吃素了；乡下好不容易烫头发了，城里却把头发拉直了；乡下好不容易会说普通话了，城里却在学赵本山了；乡下好不容易穿上皮鞋了，城里却要穿千层底了；乡下好不容易进城打工了，城里却要到乡下种地了；乡下好不容易进大城市旅游了，城里却要来吃农家饭了；乡下好不容易出门坐车了，城里却要走路锻炼了；乡下好不容易有存款了，城里却要贷款了；乡下好不容易兜里有钱了，城里却流行刷卡了……这下你知道为啥那么多乡下人爱往城里跑了吧？咱们乡下永远跟不上人家城里的发展快呀！”
我抬杠说：“我不这样看，将来城里人就想农村了！”李敏由于解决了儿子的问题，便有了聊天的兴致，她对城乡差别有自己的见解：“我认为加快城乡一体化建设是个好途径。对于乡村来说，关键是抓好小城镇建设规划，这一来，人们就会感觉这儿有文化。我们的鹦鹉村规划，一定要依托麦河文化。”
双羊为了留住李敏，把自己的宏伟规划说了一遍。没几天，双羊就把李敏母子俩接来了。听桃儿说，林林这孩子可招人喜欢了，圆圆的小脸蛋，小笑眼，弯眉毛，皮肤黑红黑红的。初次来鹦鹉村，小家伙好奇还有点胆怯地东张西望，嘴里头嘟囔着：“我要青石沟，我要爹，我要娘，我要我的小山羊……”双羊抚摩着林林的小脑袋哄他说：“你爹跟你娘上南方打工去了，先住曹奶奶家，好吧？叔叔这就给你买山羊去，你说你还想要啥？只要能弄来保证一个不少。”林林很快就接受了双羊，接受了曹大娘一家人。双羊笑了，夸奖我又立了一功。我说：“你小子真够鬼的，利用我先留住了林林，后留住了李教授。”双羊得意地笑。在我的再三追问下，双羊才跟我透了底细。原来李敏的父亲竟然是李万春，女儿竟然继承了父业，李敏手里掌握着全国领先的小麦种植管理技术。我想起李万春当年在鹦鹉村的遭遇。李万春是省农科院的专家，在鹦鹉村做一个“三超麦”研究课题。“三超”就是产量超父本、母本和对照品种。他的“三超”的配套成功，预示着我国小麦杂交优势即将到来。可是，“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黑五类”“现行反革命”，那个年月触目惊心的罪名都加在了李万春身上。实验室的坛坛罐罐被红卫兵砸烂了，李万春被关进了牛棚。这个时候，一纸来自北京的神秘信函赦免了他，不但让他回到鹦鹉村的试验田上，还下拨了专项研究资金，让他专心继续做“三超麦”研究的最后冲刺。李万春回到了鹦鹉村，还带着专为他配备的两名助手。忙于“抓革命，促生产”的狗儿爷接待了他，给了他一块试验田，还让人买了一百个烧废了的瓦罐，当作培育麦苗雄性不育系的试验设备。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命运总是跟人作对。试验的最后阶段，一个早晨，李万春满心欢喜地来到麦田，眼前的一幕让他惊呆了！昨晚还好端端的麦田，一夜之间变得一片狼藉，麦苗被横扫一光，不知去向，留在土地里的只有七扭八歪的脚印。李万春当场晕倒在地头。这就是当年震惊麦河地区的“4·19毁禾案”。清醒过来的李万春向县革委会报了案。可至今也没结案，一直是个谜。这之后，李万春刚刚有点起色的研究再次陷入低谷，他被下放到煤矿劳动改造了，直到粉碎“四人帮”以后，才重新恢复小麦研究工作。李万春在世的时候，李敏常常听他说到鹦鹉村，说鹦鹉村是麦河流域麦子主产区，那里的水质和土壤最适合长麦子。李敏上班后成了父亲的得力助手。可是，父亲在鹦鹉村的遭遇，让她恨这地方的人。所以，曹双羊几次邀请她，都被她拒绝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可以写一段鼓词了。”我感慨地说。双羊说：“是啊，好在过去的事情过去了，我们都往前看吧！”
那天上午，曹双羊的麦河集团与李敏正式签约。这样的美好时刻，我做梦了。这个梦很抽象，没啥情节可寻。梦里的双羊陪着李敏走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兴致勃勃地聊着。他们聊的是生态农业、产业农业。聊着聊着，李敏忽然惊叫一声，指着田埂上一丛花束问道：“那是什么花呀，太美了！花形别致，多像一只只乖巧的小燕子啊！”双羊笑了，说：“那叫飞燕草，还叫大花飞燕草，还叫鸽子花，还叫百部草，还叫鸡爪连，还叫干鸟草，还叫翠雀，还叫千鸟花。”李敏像个小孩子似的灿烂地笑着：“天哪，有这么多的别名。”双羊说：“这种花有药用价值，全草跟种子可以入药治牙疼，茎叶浸汁可以杀害虫。果实成熟以后它会自然开裂，所以得及时采收。它有两个成熟期，一个是在六月，需采收一两次，一个是在七月份，要全都收割下来晒干脱粒，留作备用。”李敏感叹道：“还是乡村自然环境好啊，奇花异草的，让人赏心悦目。”双羊摇摇头说：“你是看着新鲜，新鲜劲儿一过，你就不这么说了。”李敏侧脸看着双羊：“怎么，你现在不喜欢自己的家乡了吗？已经厌倦它了吗？”双羊沉吟了一下反问道：“你呢？说说你的家乡吧？”李敏陷入了回忆之中：“我的家乡在山东半岛的一个小山村，它只有三十户人家，深藏在群山怀抱中。我的童年少年都是在那度过的，它留给我的除了贫穷还是贫穷，可多少年来它一直让我魂牵梦绕，难以忘怀。我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家乡后山坡上那漫山遍野的野花，红的白的黄的粉的，一丛丛，一团团，一片片，从我们家门口一直铺到大山外边，一直铺到遥远的天边，真美啊！……后来，长大成人的我常常回乡赏花，天上湿润润的，地上潮乎乎的，山上青幽幽的。春天里，我们生活的每一天，都被浪漫地平添了一道风景。于是，你的心底会涌动起一股渴望歌唱、渴望飞上蓝天、渴望亲吻花草的欲望。你知道吗？那是你的生命在飞扬啊！”双羊哈哈一笑：“你简直成了个诗人啦，知识分子嘛，都这样。”
隔了几天，我接到双羊的电话，他说李敏的儿子林林出事了。我吓了一跳，急忙跑了出去，出门就碰见了郭富九和他儿子郭章。郭富九气哼哼地说：“一个城里孩子，跑我们鹦鹉村来撒野来了？”我搭话说：“富九，你小子嘟囔啥呢？”郭富九大声说：“我孙子泉子被林林踢伤了！”我惊讶地问：“咋？伤哪了？重不重啊？”郭富九说：“踢哪儿啦？踢着小鸡鸡啦，这不要命吗？”我嘿嘿一笑说：“没事儿的，我当啥大事啊！”郭富九跟我发火：“我还指望孙子那小家伙传宗接代呢！说得轻巧，废了你，你干啊？”说着就一溜小跑没影了。我来到曹家，曹大娘在家。曹大娘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
曹大娘说：“刚才，林林正跟我老头坐在家门口玩玩具军舰，郭富九家的孙子泉子看见了，上去就抢，林林不给，俩孩子就打起来了。泉子力气大，到底把玩具抢了过去。林林火了，就扑过去照泉子的裤裆踢了一脚，泉子的小鸡鸡都被踢肿了。事情闹大了，郭富九老婆带着人追打林林，很快就围了一群人。你大叔老实，吓得拽着林林躲进家里不敢露面，我听说情况后，赶紧让三拐送泉子去了镇卫生院。医生说，吃点消炎药就可以了。可郭富九一家人不干，硬要赔偿一万块钱。”我气愤地说：“唉，纯属借题发挥，郭富九还是对双羊那点气没消呢！”说着说着，郭富九老婆就过来了，不依不饶地说：“双羊他娘，你是明白人，咋样啊？”曹大娘说：“这得听双羊的。再说，人家林林是我们村的客人。”郭富九老婆骂：“是你的客人，不是我家客人。客人咋了？客人就随便踢人？”曹大娘说：“富九家，话不能这么说。钱多少放一边，人家李敏是来帮咱的，咱这么刁难她，人家咋看我们？”就这样，俩女人又争吵起来了。
曹大娘让我给评理，我很为难，支吾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吵架的两个人偏偏是村里的两极代表，一是首富，一是最穷的。都知道我跟曹家亲，替曹家说话，必然得罪郭家和庄户人。如果替郭家说话，把孩子怎么着了，就等于撵走了李敏，那样会对不住曹双羊的。在鹦鹉村，只有我知道李敏和这孩子有多重要。我犹豫着，听见郭家又来人了。郭富九的儿媳也来了。我气愤地喊道：“都是孩子的事，有话好好说，还用得着兴师动众啊！再说了，小林是咱的客人嘛！”郭富九老婆对曹家始终敌视，有仇富心理。麦子事件、土地流转签约，她都恨死了双羊。她把对双羊的怨气这会儿都发泄出来了：“瞎子，闭上你的臭嘴！敢情踢的不是你家孙子吧？”我故意来点小幽默：“我连儿子都没有呢，哪儿来的孙子？”人们哄地笑了。郭富九老婆大声嚷着：“这孩子是哪来的？是人吗？专往命根子上踢，这要是日后绝后了咋办啊？我孩子受伤了，也不让他好受喽，不打他半死，我们老郭家决不收兵！我们是穷，穷人就该挨揍啊？”她这一说，在场的村民情绪就都上来了，嚷嚷开了：“哪来的杂种？敢在我们鹦鹉村撒野？打这浑小子，打死他！”老郭家的人趁势叫骂着往双羊家里冲去。
我吓出一身的汗，赶紧让曹大娘关紧大门。
双羊得了信儿，就急忙带李敏赶来了。
“站住！都给我站住！”双羊大声叫喊。
我听见李敏的哭喊：“林林，我的林林——”
双羊安慰她说：“别怕，别怕，他们不敢把林林怎么样的。”说着就掏出手机打通了电话。郭富九老婆使劲儿拍打着门板叫骂着。双羊骂了声：“他娘的，你们私闯民宅，是啥罪知道吗？”曹大娘悄悄对双羊嘀咕两句，我没听清说的啥。
曹大娘抄起门后的一把铁叉，喊道：“今儿个你们谁要敢进来，我就当你们私闯民宅，在他身上叉上几个眼儿！”曹大娘的举动把老郭家的人都镇住了。我也十分惊讶。现场猛地沉寂了，曹大娘朝院里喊道，“老头子你出来，出来！”曹玉堂哆哆嗦嗦地从屋子里出来了，吭吭哧哧不敢说话。
曹大娘喝道：“老东西，你说话啊，你在现场，到底咋回事？说话啊，你就是一条狗还要叫几声呢！”
曹玉堂终于开口了：“是泉子抢林林的玩具，先动的手，林林就……就……”曹大娘对郭富九老婆说：“听见了吗，老郭家的！”郭富九老婆蔫了下来，但随后叫喊道：“就算我家泉子不对了，可也不能白给我们踢了啊，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啊！”我看时机来了，再不说话，曹双羊会怪罪我的。我就对村民们说了这孩子的遭遇，说了他娘李敏来鹦鹉村是来帮咱的，还说林林的姥爷就是当年的李万春。现场一片寂静。大家都惊讶地小声议论起来了。这突如其来的故事，让在场不少人了解了李敏。李敏走到郭富九老婆跟前，将一沓钞票往她手里一塞，说道：“对不起，大嫂，我问过医生了，你放心，孩子日后不会有什么事的。这点钱给孩子买点补养品！”
郭富九老婆脸红了，不好意思地捏着钱，悻悻地走了。
曹大娘拉住李敏的手说：“都怪你大叔没看好孩子，你可别生我们的气啊。”李敏摇摇头说：“不怪大叔，都是林林这孩子太倔了，给你们添麻烦了。林林呢？叫他出来吧，我们回城去。”我一听李敏要走，连忙捅了一下双羊。双羊和曹大娘同时急切地说道：“李教授你可不能走啊！”
“是啊，李教授你不能走，鹦鹉村需要你啊！”我也急得喊了起来。
李敏最终留在了鹦鹉村。她把孩子正式放在了鹦鹉村。她对我们说，就冲着三哥、双羊还有曹家一家人也要留下来。她开始叫我三哥了。我心里热热的。天儿说热就热了。八月里的一个炎热的中午，我正和林林在门口吃西瓜，双羊开着轿车过来了，把我和林林往奔驰车里一塞就走。我问：“带我们干啥去呀？”林林问：“是上麦河游泳吧，叔叔？”双羊嘎嘎地笑了，说：“原先我以为，鹦鹉村里头就三哥最聪明，咳，谁想到啊，自打来了小林林就数他最傻喽！”我骂了他一句，也嘿嘿地笑了。林林凑到我耳朵边上小声解释说：“不是我比你聪明，是曹叔叔前天就跟我说好了，这两天他要教我游泳。”我摸着诚实懂事的林林，心里头涌起一股父爱。
播种冬小麦的时候，李敏来了，她热心地指导着农民播种冬小麦。李敏跟我说，这段日子她越来越深切地感觉到，父亲没有死，他的魂儿还在这呢。现在这里生长的，都是他精心培育的三超麦，大片大片的，金黄金黄的，那是他毕生的心血啊……她流泪了，泪水的声音我都能听到。
李敏把自己对父亲的思念全部倾注进了麦田。那一年的麦子长势十分喜人，麦子也通人性哩。麦收结束了，李敏的科技成果刊登在中国科学院的学报上。那天上午，她手捧杂志，一直奔跑到麦河边，“扑通”一下双腿跪地。我听曹玉堂说过，这是当年她父亲的试验田。我听见李敏声泪俱下地说道：“爹啊，我们成功了。您的理想女儿为您实现了，九泉之下，您可以瞑目了……”我听了心里头直发酸。双羊叹口气，大大咧咧说道：“咳，这人哪，真他娘的……”话没说完，也不知道他究竟想说啥。过了不久，全省推广李敏在鹦鹉村的经验，搞了一个“科技特派员制度”。李敏的身份是农业科技特派员，她的技术作为股份入了麦河集团的股，相当于一百亩土地入股，年终跟着分红。我对双羊开玩笑说：“李敏可是我帮你留下的，三哥的功劳咋算，是不是折合成股份啊？”双羊拍了我一下，大嗓门说道：“你别得便宜卖乖啊，人家李敏给集团创收没你的份儿啊？你那三亩地分红不也增值了吗？嘁！”
我苦笑说：“资本家，唯利是图！”
双羊搂着我哈哈笑了。忽然，头顶上边响起一阵“嘎嘎”的唳声，一声粗一声细，迅速划过天空，很快消失在村西的方向了。
李敏愣了愣：“听，什么鸟在叫？”
我说：“我的虎子，这畜生改声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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