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河-养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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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一扎堆儿就出乱子。这不,人们稍稍轻快了一些,村子里就起了闲事。流转土地之后,闲人增多,能没闲事吗?这天一早,老忠的儿子四叉子和郭富九儿子郭章打起来了。起因就是一碗豆浆,四叉子家开了豆浆坊,四邻八庄的人都爱喝他家的豆浆,口味香甜、醇正。我带着虎子闲逛,逛累了就去四叉子那儿喝豆浆。四叉子正守在一口盛满豆浆的大锅跟前忙活。郭章过来了,兴奋地大声喊着:“四叉子,好事儿好事儿。”四叉子说:“啥好事儿啊?”郭章说:“你看这报纸,城里有个大酒店招人,专招做豆浆的。”四叉子说:“多少钱工资啊?”郭章说:“月薪两千哪!你去应聘,把我也带上吧!”我插话说:“郭章,你不是麦河集团的工人了吗?”郭章说:“啥工人?刚刚开工就没活干啦!”四叉子说:“是啊,你小子吃一锅拉一炕的主儿,能干啥?”郭章嘿嘿一笑:“我能做面食,小时候我娘就教我做面花儿。”大冬子笑说:“你小子抓裤裆的手做面花,还不臭他娘的三里地?”郭章就跟大冬子撕扯起来,这两人一阵乱比画,郭章将四叉子撞了个趔趄。我听见四叉子惨叫了一声。四叉子的一只胳膊就柞进了铁锅里,赶紧抽出来,胳膊起了一片水泡,大泡套着小泡儿,喝豆浆人群像锅里炒黄豆,炸成一团。我大声嚷道:“赶紧送卫生所去!”人们就架着四叉子送进了镇卫生所。

    这事很快传遍了全村。一部分人说,这事怪郭章,他要是不捣乱,四叉子就不能把胳膊柞进烧得滚烫的豆浆锅里。也有一部分人说,这事儿怪不得郭章,怪就怪四叉子不小心,脚底下没根,自己掉进锅里的。更有甚者,竟然把矛头指向双羊,说没有土地流转,郭章能那么清闲吗?他能搭咕四叉子吗?我当场就反驳:“双羊让他们打架来着?拉不出屎来怪茅房!”那人对着我的脸说:“双羊坏了麦河的规矩!”我张了张嘴巴,没能说出啥话来。这叫他娘的哪家子理呀?!

    事情不大,我却预感到其中的麻烦,双羊出差不在家,担心没人能平息这场纠纷。不是没想到陈锁柱,只是觉得他这人阴一套阳一套的,不靠谱儿,还怕他动用陈玉文使用暴力。我马上想到田兆本,他是个正派人,可身子骨软,遇事和稀泥。可眼下,也只有田兆本出头了。我给田兆本打了电话,田兆本就急着出来了。田兆本抓了一辆破夏利车带着我去了镇卫生所。一进病房,老忠就抓着我的胳膊,唠叨个没完。我一听他老伴儿马东菊、四叉子媳妇孙丽荣也在。我听见田兆本一进病房就嘿嘿地笑。马东菊说:“啊,是田支书呀,你看,害得你也不得安生了。”田兆本说:“咳,乡里乡亲的客气啥呀,出了这么档子事儿,我这当支书的能眼瞅着不管吗?”我插嘴说:“兆本是我喊来的。”老忠吭了一声,他吭一声已经不错了,这老头白天迷迷糊糊,夜里像个木头疙瘩。田兆本弯下腰,看四叉子裹着纱布的胳膊,问道:“还伤着哪儿了啊?重不重啊?”四叉子动动胳膊说:“大夫说没啥大事儿,养养就好了。”马东菊不放心,迟疑一下问:“真的?大夫真这么说的?”四叉子说:“我是你儿子,啥时候跟你说过瞎话儿呀?”我点点头说:“没大事儿就好,没大事儿就好。”马东菊说:“哎呀,你说这郭章够狠的,这万一残废了,我们一家人咋整啊?”停了一会儿,田兆本问道:“郭章呢?这小子猫哪儿去了?”马东菊说:“他上食堂给叉子买饭去了。”老忠问:“叉子,赔偿的事儿你琢磨了没有啊?”四叉子闷声说:“赔偿?他能赔吗?”马东菊大声说:“啊,他敢不赔,咱不能白让豆浆烫了啊!”四叉子叹息着说:“叫谁赔呀?都是我自个儿不小心。”老忠终于说话了:“要不是郭章和大冬子瞎闹,郭章碰了你,冷不丁喊你,你能自个儿柞锅里去?你瞎叔还是证人呢!”我说:“没错儿,我都听见了。”四叉子明白过来了:“啊,你是说让郭章赔偿咱?我琢磨了,算了,都是乡里乡亲的,人家也不是故意的,算了。”田兆本轻轻一笑,说:“既然这样,我看就没啥调解的了。”我也跟着附和:“是哩,冤家宜解不宜结呀!”马东菊却不依不饶:“你说啥?算了?你……你……”我摸了摸四叉子缠着纱布的胳膊:“这不没啥大事儿嘛,你还火上浇油?”老忠说:“瞎子,你那意思是说烫了白烫了呗?是不是这个意思啊?”田兆本说:“我看不能这样解释,立国是为了你们好。”四叉子笑笑:“爹你别着急呀,你听我说,咱这点医疗费也不多,还让人家赔个啥劲儿啊?再说,我也有责任,脚跟没站稳,走神儿分心了,所以人家一叫喊,我就手忙脚乱地出了差错。”马东菊一拍大腿说:“你呀……你这孩子可真是……气死人啊!”气得呼呼地喘着粗气。

    我和田兆本出来等郭章。郭章打水回来了。这小子也不是胡搅蛮缠的人,他沮丧地说:“我多照顾照顾四叉子没啥,麦收也完了,土地流转了,咱没啥个事儿干。”我愣了愣说:“双羊不是给你安排工作了吗?”郭章咳了咳说:“是啊,这不等着呢,给我派的活儿是养护土地,池塘淤泥灌溉土地,可是迟迟没有开工啊!”我插话说:“是啊,养护土地,建设高产田,这是双羊下狠心要做的。”郭章说:“双羊董事长好像说,村委会陈锁柱村长对这个事儿有看法,不让池塘清淤。”我一听气得够呛,嗓子都变尖了:“兆本,陈锁柱这是干啥?李敏教授都说了,清理池塘淤泥有两大好处,一是蓄洪抗涝,二来养护土地。听说淤泥覆盖的土地,比原先板结的土地多打粮食呢!”田兆本叹息了一声:“唉,锁柱心中有抵触,抵触双羊搞高产田,他还是想建设旅游项目。”我冷冷地说:“啥抵触?我看他是心中有鬼啦!双羊一脚踢走了小舅子,高尔夫球场泡汤了,他陈锁柱没啥可捞的啦!”田兆本说:“立国,话不能这么说,不能这么说。”我大声说:“我看你还护着他,惯坏了他。你也知道,土地污染是最不容易被重视的,天坑的出现,土地板结,把双羊给砸醒了,双羊苏醒是那么容易的吗?他真想花钱养护土地了,利用池塘淤泥养护土地,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啊!如果给陈锁柱搅黄了,他是千古罪人!”田兆本支支吾吾。我又补充了一句:“田支书,你要是不站出来说话,你也会后悔的。”郭章笑了笑说:“哎,田支书啊,还真灵。李敏教授带我们参观过了,人家把两种土地打下的麦穗儿给我们看了,那可不一样。淤泥养护的土地,麦穗儿可大啦!”田兆本说:“好的,我再劝劝锁柱。”然后就说了说四叉子的事。

    我们回到了病房,郭章把开水轻轻一放,过来看四叉子,老忠发了怒:“滚蛋,找你爹要钱去!”郭章怯怯地退出去了。田兆本端给老忠一杯水,说道:“老忠,你消消气儿。按说哪,郭章是该赔偿一点儿,多少他是有责任的。可是四叉子说得也不是没道理。我看这样,这事你们爷儿俩好好合计合计,拿个最后意见,我再跟郭富九说一说这事儿,至少,他要向四叉子道歉!”老忠问:“郭章咋个意思?”田兆本说:“他说愿意担负点医药费,可他爹……”老忠哼了一声:“我就知道郭富九那个铁公鸡想一毛都不拔,不赔偿,哼,整一块石头当屋子——没门儿!”

    我和田兆本回村就找了郭富九。郭富九硬硬地说:“我还是那句话,一分钱也不给。”田兆本说:“富九啊,你不能这么说……”郭富九脖子一梗说道:“那你说我该咋说,我说的不对咋的?你说我们凭啥赔他的医药费啊?又不是我家郭章把他推锅里的,对不对?我叫郭章给他买了点营养品,就够意思了。”郭章娘小声嘟囔道:“要不是郭章跟大冬子撕巴起来,他四叉子也不会……”郭富九呵斥道:“一边去,老娘儿们家插啥话儿呀!”我笑笑说:“嫂子说得有道理呀,公平地说,出了这事儿,郭章跟四叉子他们俩都有责任,只不过是谁大谁小的事儿了。”郭富九推了我一把说:“瞎不叽叽的,你又跟着瞎掺和。瞎三儿你在场,我家郭章跟大冬子是不是逗着玩儿?是不是没挨着他四叉子?”我说:“郭章跟大冬子逗着玩儿是真,可挨着没挨着四叉子,我没看见。我是瞎子,我咋看啊?”田兆本笑了:“睁眼儿的都没看见,你让立国看啥?”郭富九说:“他不是带着虎子吗?虎子准看见了啊。”我说:“虎子看见了,看见郭章碰着四叉子啦!”郭富九摆着手:“我要亲自听虎子说,你小子心术不正,我可不听你的。”我大大咧咧地说:“虎子说话你听不懂。我说富九啊,你家土地都流转了,觉悟也高了,甭赖账,给老忠送点钱过去,啥事都没了。”郭富九被我说蔫了。田兆本笑笑说:“你们都冷静冷静,富九你跟郭章两口子商量商量。郭章都是麦河集团的工人了,这样僵持下去,惊动了双羊,对郭章前途也不好啊!”我补充说:“是啊,双羊让郭章负责清淤养护土地,这是多大的信任啊!”郭富九叹了一声:“快别提池塘清淤了,都怪陈锁柱啊,本来开工了,愣是给停了。要是郭章还干活,哪儿有那份闲心跟大冬子瞎闹腾啊?”田兆本插了一句:“富九,你是愿意清淤,还是反对清淤呢?”郭富九爽快地说:“当然愿意了,我跟双羊有过冤仇,我死扛着不参加土地流转,是我信不过这小子!别看他给我的羊治病,那都是表面文章,我之所以愿意土地流转,我看出来了,双羊真要养护土地啦!就冲这个,我郭富九算是服了,可是……”我急忙插话说:“别吞吞吐吐的,有啥话直说!”郭富九迟疑了一下,说:“嗨,事到如今,我也别藏着掖着了。现在我心里对双羊又打了一个问号,他敢踹他小舅子一脚,可他敢跟陈锁柱斗吗?他斗得过陈锁柱吗?他要是当陈锁柱的傀儡,那我们还有啥奔头?”我抬胳膊捅了田兆本一下,说:“支书,你都听见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田兆本说:“对淤泥养护土地,我的认识不够。锁柱跟双羊争吵的时候,我一直没表态。这次调节你们两家的事儿,我还真有了一个意外的收获,等双羊回来,我把乡亲们叫到一起,让锁柱听一听大家的意见。”我笑了笑说:“兆本啊,这就对了,你是支书,陈锁柱这小子应该听你的!”田兆本叹了一声走了。

    田兆本走后,这事就没个动静了,我感觉他是等双羊呢。这一天,老忠在街头跟郭富九打起来了。虎子给我报信,我急着去街上看,可是,很快就完了,我没有碰着这两个人。我能想象出来,这两个老家伙打架,一定像斗鸡那么好玩儿。大冬子告诉我,郭富九吃亏了,脸被打肿了。狗急还跳墙呢,看来老实巴交的老忠,真是急了眼呢!我心中很是来气,我气的是田兆本,双羊不回来就不干事儿啦?党支部、村委会是干啥吃的?骂归骂,双羊不回来,我也没着没落的,因为桃儿跟他一块儿出差了。

    我闲着无聊,连连做梦,竟然梦着我娘了。我娘说:“三儿,我的那架纺车呢?”我愣了愣问:“娘,你还要那玩意儿干啥?”娘说:“给我送坟地去,我要给桃儿织一件衣裳。”我吓了一个激灵,问:“你咋知道我有桃儿啦?”娘轻轻笑了:“狗儿爷都告诉我啦!”我啥都明白了:“娘,我给你找找吧!”娘满意地叹息一声。记得我还补充了一句:“娘,凤莲到你那边去了,你多照顾照顾她呀!”娘说:“你放心吧!”我的梦就醒了,可是我记不得纺车在哪儿了。天不亮我就寻找,累得满头大汗,汗流在眼里泡得难受。我终于在猪圈与茅厕的夹墙找到了那架破旧不堪的纺车。我抖抖地摸着,摸了一手灰尘,缺了三根轮翅,扶手上竟然绑着一只纺锤儿。我抓着轮把摇了几下,咯吱咯吱响。一听见这声响,我就想起乐亭大鼓唱词:“摸一摸我的天,亲一亲我的地;娘织了毛布衣,姐编了苇炕席;麦子黄了梢儿,大爷挂了犁儿……”我用抹布将纺车擦了又擦。这个时候,我想起娘“嗡嗡”纺线的声音。这声响太亲切了,周而复始,缓慢悠长。我的眼泪呼地涌了出来。娘的影子出现了,昏黄的油灯一闪一闪,娘端坐在炕上纺线。娘右手的食指钩在纺车的圆孔中,不停地摇,捏着棉花芯的左手朝斜后方划过一道弧线,再缓慢地划过来,细如蚕丝的棉线从她指缝间拉出来。那旋转的车翅、飞旋的锭子,还有那“嗡嗡”的声音,一股脑儿向我扑来。村庄的历史,不仅融入了土地,还摇进了纺车里。天黑的时候,我扛着破纺车去了墓地。我把纺车摆在娘的坟前,磕了几个响头,像乌鸦似的立在那里。

    这天黄昏,双羊和桃儿都回来了。双羊没有来看我,我催促桃儿说:“赶紧让双羊来找我,我有事儿跟他说。”桃儿把口信带过去之后,双羊就过来找我。我抓着双羊的手,说:“老天爷,你小子可回来了。老忠和郭富九两家的纠纷要激化,他们的土地都流转到麦河集团了,都是你的雇员,你不能不管啊!”双羊嘿嘿一笑:“老虎的屁股,球儿!三哥,我们管这闲事儿干啥?”我两眼直直地望着他,微微张了张嘴,想喊些啥,却没能喊出来。这是闲事儿吗?双羊继续说:“三哥,我想搞麦河清淤了。我想问问你,麦河跳鱼台能不能破?”我吓了一个哆嗦,惊奇了:“为啥要破跳鱼台?”双羊说:“从那打通一个沟渠,往土地里输送淤泥。”我担忧地说:“清理池塘淤泥都停了,你这是一厢情愿,陈锁柱会依你?”双羊大声说:“我不怕他,老百姓都支持我养护土地。别的你别管,你就看一看跳鱼台能不能破?”我哼哼唧唧说不出话来。我们的“跳鱼台”很有名,传说麦河鲤鱼逆流而上,游到这个地方,就想跃上高高的跌水岩,河水奔放湍急,鱼喜而跃,故得名“跳鱼台”。小时候我领教过,鲤鱼翻跳的时候,银鳞闪闪,妙趣横生。如今没有那么多鲤鱼,更没有湍急的水流,很难领教“鲤鱼跳龙门”的壮观美景了。但是,人们对“跳鱼台”还是心存敬畏。双羊急了:“看你吭吭哧哧的,说个痛快话呀!”我说:“祖上说,这跳鱼台有来头啊!人们恐惧天灾,挖河道清淤就有好多的禁忌。引山泉、开水渠,以为会得罪龙王,更惧怕挖断龙脉,遭到龙王的报应,所以,跳鱼台也是祭奠龙王的地方。你要是毁了跳鱼台,龙王肯定会怪罪了,你这辈子都会遭灾遭难的。”双羊狠劲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又开始糊弄兄弟哪!”我咧了咧嘴巴说:“我瞎子好糊弄,你比猴儿都精,是那么好糊弄的吗?我是说,龙王是那么好欺瞒的?鹦鹉村哪件事情它不晓得?别说你的企业,就是你的命都在人家手心里捏着哩!”双羊不高兴了,大声吼道:“三哥,别吓唬我,你知道的,我这人就不怕别人吓唬。给我说几句人话,不然你会后悔的!”双羊一急,我就像夹尾巴狗一样蔫了。我想了想说:“原先有鲤鱼跳台,这阵儿呢,只是个象征了,孩子们高考的时候到那儿拜一拜。”双羊说:“好了,我明白了。”他站起来转身要走,我给叫住了:“哎,双羊,这几天你和桃儿干啥去啦?”双羊嘿嘿一笑:“又吃醋啦?还是虎子告诉你啥啦?”我摇头说:“你想错了,三哥信不过你小子,可我信得过桃儿。我是说,你们是不是在研究淤泥?”双羊嘿嘿笑了:“三哥,你真神啊!是啊,麦河上游的煤矿、铁矿、钢厂带给麦河一种重金属污染物,这种污染物进入土壤后不能为土壤微生物所分解,很易被作物吸收,在土壤中积累,甚至转化为毒性更大的甲基化合物,通过食物链的作用进入人体,影响人体健康。土壤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污染,有许多地方粮食、蔬菜、水果中镉、铬、砷、铅等重金属含量严重超标。你说这种土壤打出的麦子,做成方便面,还能叫安全食品吗?”我吸了一口凉气,眼皮儿都塌了:“有这么严重吗?”双羊说:“比我说的还严重。但是,天无绝人之路,李敏教授带我和桃儿,对鹦鹉村池塘淤泥和麦河淤泥进行了化验。池塘淤泥最好,麦河淤泥有轻度污染,表层淤泥清除半米,剩下淤泥养分十足。这些淤泥有机质含量很高,有机质占一级,有效钾含量很高,还含有一些氮、磷等速效养分,可用于养护我们板结的土地!三哥,我们的土地有救啦!”我抓着双羊的手,兴奋地说:“既然这样,损失一个跳鱼台也值啊!”我额头上的肉疣流血了。我用手背擦了擦,说:“这颗肉疣不知咋了,最近老流血。”双羊说:“让桃儿弄点药膏给你抹一抹。”

    双羊走了,他像一团火,走到哪儿哪儿就热乎起来。这几天,鹦鹉村人议论最多的是用淤泥养护土地。双羊让李敏给农民上课,讲解养护土地,讲淤泥的好处。我也听了李敏一课,我发现田兆本支书带着村干部听课,唯独没有陈锁柱的影子。李敏掰来掰去地讲,可谓苦口婆心。末了,双羊跟大伙儿介绍了自己的最佳方案。可是,真正干起来的时候,一连串的问题就来了,最佳方案也有让人头疼的地方。

    这天上午,我和虎子登上了麦河跳鱼台。天上的云,大块大块堆着,却没有雨。我仰脸望了望天,根据太阳的热度,我判断出云朵与云朵之间露出了一疙瘩一块的蓝天。河岸的野花开了,满坡满河香气浮动。几天没有下雨,水流平缓,适宜挖泥作业。我在跳鱼台上坐了一会儿,一边烦躁地想事儿,一边在胸脯上搓着汗泥。来来往往的一些人在干活,甚至还有轻声议论。有人说:“你瞧瞎子来了,今天爆破跳鱼台,他是来捣乱的吧?”还有人说:“不会,听说他跟咱董事长是好哥们儿。”过了一会儿,我听见郭章在说:“别扎堆儿了,今天麦河清淤,赶紧干活儿,过会儿曹总要来验收呢!”人们渐渐走远了。人们走马灯似的来来往往,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了陈锁柱的说话声。陈锁柱说:“今天,你们的任务是阻止麦河集团在麦河清淤,你们在捍卫咱老百姓的利益,出了事儿我兜着!”陈玉文骂骂咧咧:“狗×的,看他谁敢动跳鱼台!”四叉子的声音:“听我爹说,村里大多数老百姓都支持双羊的。我们闹僵了,有啥好事啊?”陈锁柱说:“四叉子,你小子别管那么多。谁代表鹦鹉村老百姓?我是一村之长啊!”陈玉文说:“就是,老百姓反了,谁给他们撑的腰?动不动就集体闹事儿,这样下去,村长的尊严何在?村长的权威何在?”陈锁柱说:“只要我陈锁柱当一天村长,就得替老百姓说话,跟这些唯利是图的资本家斗争到底!”我听不下去了,心中这个气呀,这小子还一口一个老百姓,简直不知廉耻!后来他们走远了,我隐隐约约听见“动手”这个词儿。

    我的心悬了起来,爆破跳鱼台将有一场恶战。我掏出手机,急忙给双羊打电话,双羊竟然没开手机。我给桃儿打,桃儿竟然也占着线。可把我急得够呛,我马上爬起来,急煎煎地往村里赶。我赶到六嫂的渡口,就听见“轰”的一声巨响。我的心一颤悠,跳鱼台爆破成功了。我重新转回来的时候,虎子告诉我,跳鱼台已经平了。挖泥机隆隆地工作了,黑色的泥浆喷涌出来,哗哗地流淌着。我闻到了阵阵泥腥气。郭章吆吆喝喝嚷着:“注意了,把淤泥送到传送带上,这样才能送到大田里。”我循着声音凑了过去:“郭章,陈玉文他们有没有捣乱?”郭章说:“捣乱了,能不捣乱吗?”我更加惊奇,有人捣乱咋还顺利开工呢?在鹦鹉村谁不怕陈玉文呢?只要他搅和的事儿,准能搅个乌烟瘴气的。郭章说:“没等我上手,四叉子够意思,他在关键时刻叛变到我们这边了,他和大冬子把陈玉文制服了!”我愣着问:“就这么简单?没伤着人?”郭章笑了笑:“我看你是不怕事儿大。不简单咋的?还想卸胳膊卸腿儿啊?我看出来了,这叫烂柴打狗两害怕。我就不信他不怕双羊?嗨,陈家就像一棵老槐树,肚子都烂空了,早晚要倒塌的。他陈家为所欲为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啦!”我也扬眉吐气地啐了一口:“该,这叫报应!”骂完了,我就想,陈玉文这小子夸海口时的狂劲哪儿去了?他的凶狠哪里去了?

    一大块乌云,黑压压地遮过去了。到处都是河泥的气味。不一会儿,双羊开着汽车过来了。我赶紧把双羊拽到一边:“唉,你也不开手机,可急死我了!”双羊淡淡一笑,说:“手机没电了,我刚刚充好。三哥,你要说的事儿,我早就知道了,他们那里有我的眼线。”我惊奇了,愣了愣问:“眼线?谁呀?”双羊哈哈一笑:“四叉子呀,这小子已经是我们麦河集团的工人了。”我更加疑惑:“啥时候的事儿啊?”双羊说:“昨天刚刚任命,我就知道陈锁柱会利用他跟郭章的矛盾。我就给他来个将计就计,派他打进对方内部去!关键时刻,我让他保护郭章,这叫救命之恩,两家人还有啥仇啊?年轻人的仇疙瘩都解开了,老一辈儿的还系啥疙瘩呀?”我嘿嘿一笑:“是啊,将来四叉子在郭章手下干活,老忠还能说啥呢?”通过这件事,我对双羊有了新的认识,这小子不简单啊!俗话说得对,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是村里的纠纷事儿哪。有些事情,根本不用解决,生产发展,生活富裕了,矛盾就会自然解决。

    一些伤情的事,是不能提的,一提整个心都抓着疼。几天之后,气急败坏的陈锁柱跟双羊打了一架。陈锁柱指使陈玉文捣乱一事儿传出去了,陈锁柱威风扫地,他的连任计划,恐怕也是大风里点灯没啥指望了。双羊对我说:“土地灌满了麦河淤泥,陈锁柱到地里视察,哪儿是视察啊,纯属是挑衅。这小子好像喝了酒,一股强烈的酒味呛人。他上来就说,曹双羊,没经村委会批准,你就擅自灌溉淤泥,赶紧给我停工!我一听就听出这小子找碴儿呢!高尔夫球场下马,我坏了他的发财梦,这次淤泥养护土地,陈玉文找我要工程,我给顶回去了,他恨我啊!他指着我的鼻子骂,骂我胡闹,坑害百姓,给麦河集团树形象等。我对他说,眼下能人辈出,一个比一个想得大、干得大,我们从哪里突破啊?只能养护土地呀!因为我们欠土地的太多太多了,赔钱也要养护土地!我这样干,不是想树立麦河集团的形象,而是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一个农民的良心!”我给双羊打气说:“说得好,我早就有预感,你和陈锁柱会翻脸的!”双羊说:“回乡流转土地,我一直想跟他搞好关系,可他就是死狗扶不上墙啊!”我脸上的肌肉都垂下了,说:“你俩人都是硬性子,谁也不是稀泥软蛋,俩叫驴拴一个槽头,没有不乱踢咕的。”双羊说:“瞧你这比喻的,听我往下说啊。我的话越说越尖锐了,气得他脸红脖子粗的。顶着酒劲儿,我俩就打成一团了。你知道,连他哥我都打过,我还怕他吗?一阵拳打脚踢,最后我们跌进了麦田。刚刚灌了淤泥,我们滚来滚去,都成了泥人了。”他的讲述给我带来一片联想,我后悔不在场,那场面多解气呀!我嘿嘿笑了:“你俩谁先倒地的?”双羊说:“我先倒地的,好久不干农活儿了,身体有点糠了。”我竖起了大拇指:“你牛,虽说你的身体先倒下了,可你的形象在乡亲们心中却高高地站立起来了!”双羊说:“啥站立不站立的,别给我戴高帽儿啊!”我伸手朝双羊身上乱摸着,说:“兄弟,伤着哪儿没有哇?长得细皮白肉,就像麦子面捏成的。”双羊推了我一把,笑道:“你当我是桃儿啊?还细皮白肉呢,你是看不见,我这脸都成老树皮喽!”我心里就嗖嗖冒凉气了。双羊叹息了一声:“我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跟陈锁柱撕破了脸。”我想了想说:“陈锁柱是蚂蚁挡道,翻不了啥大车,最后这小子咋说?”双羊说:“他是死鸭子嘴巴硬,满脸糊着泥巴,还嚷嚷跟我拼命呢!最后,也没人搭理他,他在泥里乱翻的时候,乡亲们拥来不少。他本来坐起了身子,见着乡亲们又往泥里一躺,蹬了蹬腿儿装死。乡亲们把我给抬起来了,把我举得高高的,举着我离开了庄稼地。郭富九老小子还亲了我一口,弄得我挺恶心。不过没啥,乡亲们高兴,我就高兴啊!”双羊嘴困舌乏不想说下去了,抓了柜子上的一瓶酒要喝。我牙齿蹦出了三个字:“你疯啦?”双羊嘴一咧,就“咕咚咕咚”喝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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