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河-敬畏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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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元庆落马了。

    我早就有一种预感,他的福气是凤莲给托着呢,凤莲死了,他的运走到头了。麦圈儿跟我说过,陈元庆好色,这年月不算啥毛病,县长陈元庆原来栽在了土地上。严格说,他还是栽在了双羊手里。双羊揭开了鹦鹉村非法占地的内幕,同时还揭开了县城房地产黑幕。县城“地王”的出现,本身没错,错就错在陈元庆在土地交易中受贿了,这就是陈元庆的软肋,他的“嗦子”被双羊这个野兔踢开了。我原来以为,陈元庆出事,也会从女人上犯事的。桃儿说他爱盯女人,当了那么大官都管不住自己的眼,太馋了,见了漂亮女人哪儿都看,跟贼似的。可是,谁知他竟然从经济上栽了。双羊反映问题,比一般老百姓方便,又狠又准,因为他是麦河集团老板,他跟这些“蛀虫”混得太熟了。土地问题极为敏感,中央及省市领导都做了明确批示。语气极为严厉,一定要从严查处。陈元庆的落马是必然的。后来双羊告诉我,双羊跟陈家决裂的时候,陈家三兄弟曾经制定了一个报复计划,他们要让双羊倾家荡产。苍天有眼啊,他们还没来得及行动,陈元庆就被“双规”了,陈锁柱跟着蔫了,清算陈玉文的时候不远了。我和乡亲们拍手称快。谁也不能伤害土地,谁也不能伤害农民!这是土地神连安对他们的惩罚。我想,以这个事例为契机,可以重建人们对土地的崇拜。

    要说成绩,陈元庆有几个政绩。环城大道,麦河文化广场,土地流转试点,污水处理厂兴建,垃圾发电项目的上马,等等,可以列出一串。他是强悍的,同时也是虚伪的。对待凤莲的问题上,他是一个伪君子。他在父母官位置上,非常善于表演。他没做过演员,但胜过演员。所以,他在乡亲们的心目中是一个温文尔雅、沉稳不俗的男人。关于他的家庭,始终充满神秘色彩。他的老婆我一直没见过,只知道是一个为人处事很低调的女人。他们有一个儿子,叫陈轩,在省城上初中。陈元庆也很少提及他的家庭,谈得最多的是农业、农村和农民。给人的深刻印象是,他对“三农”情有独钟,不愧是农民的儿子。我还听人说,陈元庆的业余生活内容很是单调,除了深入基层,就是读书学习。偶尔和人打打麻将,看看电影,喝喝酒,娱乐场所坚决不去的。麦圈儿说他好色,我没啥意见。他跟麦圈儿睡过,还曾经打过桃儿的主意。直到有一天,桃儿流着泪跟我说:“我今天打了他,狠狠打了他一巴掌。”我惊讶地问:“打了谁呀?”桃儿说:“陈元庆!”我说:“哪个陈元庆?”桃儿说:“还有哪个?陈锁柱的大哥啊!”我忽然明白了,嘿嘿一笑:“想占你便宜吧?打得好!”桃儿还跟我说了一个秘密,陈元庆想包养麦圈儿,让桃儿给搅黄了。麦圈儿虽说还没完全脱离那个职业,可她绝对不会与陈元庆同流合污的。

    我还知道陈元庆的第二个秘密。桃儿缓缓地说:“陈元庆包养的姑娘叫苏丽丽。用流行说法,她是陈元庆的‘二嫂’,因为‘二嫂’比‘二奶’好听。她是一个大学生,毕业后一直没找到中意的工作,就吃起了青春饭。苏丽丽身材长得丰满匀称,特别是胸脯鼓鼓挺挺的,很招男人的目光哩。苏丽丽家在农村,家里很穷,开始她在一家饭店做工,挣钱不多,看着身边女孩比她挣得多,就非常焦急。她就向人家讨教,人家就给她指点迷津,她就开窍啦!她原本不想用自己的身体挣钱,麦圈儿以为她害羞,就设计拉她下了水。是麦圈儿把苏丽丽介绍给了陈元庆。陈元庆对苏丽丽宠爱有加,给她买了别墅,把她在农村的哥哥都安排在城里。陈元庆出事了,苏丽丽也被关进看守所。她不吃也不喝,也不交代,翻来覆去只说一句话,我要见麦圈儿。三哥,麦圈儿都得那病了,还咋去见她?我一说,麦圈儿还是跟我一起去了,麦圈儿劝她老实交代,还真灵,她把知道的都说了,要重新做人。麦圈儿还夸奖说,丽丽,你看见了吗?桃儿就是我们的榜样!她说中了陈元庆的受贿要害。”我听说后暗暗吃惊:苏丽丽这小丫头,不鸣则已,一鸣可就惊人啊!没有几天,我听双羊说,陈元庆也都交代了,有一千九百多万元。娘呀,听说这是掉脑袋的钱啊!还听说陈元庆得了大病。我既高兴又气愤,身为一县之长,你咋能干出这种龌龊事来呢?给我们鹦鹉村人丢脸啊!活该,这是土地神对你的惩罚。骂归骂,咋说也是一个村里的人,我想跟双羊去探望陈元庆一下,另外还有陈锁柱的面子哪。我刚有这个想法,就听见几声汽车喇叭响,然后就是双羊的声音,我问他:“你干啥去呀?”双羊说:“锁柱我俩上省城看看他哥去。”我说:“正好,我也去。”我上了车,想问问锁柱他哥的病情,最终没有开口,得了这种重病还能咋样呢?再说不光是得病的事,还牵扯到生活作风问题,陈元庆凶多吉少,他陈锁柱心情会啥样还用得着猜吗?就一直没说话。这一路上,我们谁也没说话。六月底的天气了,麦子大都脱了粒,进了粮仓,半米高的玉米秆子碧绿碧绿的,每天都在拔节儿。麦香味儿不那么浓烈了,开始弥漫起青稞的清香。

    到省城的路有三百多公里,走的高速,三个多钟头就到了,可今天我咋觉得好像走了一年。我知道,这是我的错觉。没想到,探视并不顺利。不是医院方面的原因,而是陈元庆单间病房门口有个把守,那人自称是省纪律检查委员会的。双羊说:“首长,我们是陈县长的同乡好友,跑这么远的路就为看他,你就通融通融叫我们进去吧。哦,他叫陈锁柱,是陈县长的亲弟弟。”锁柱拿出自己的身份证给那人看。那人说:“你们等一下,我打电话请示一下。”就听他对电话那边说道:“组长,我是小何,陈县长家弟和好友来看望他来了,是否允许探望……好的,是,我明白了。”那人挂了电话,对我们说:“可以进去,但不许谈与案件有关的话题,请你们配合。”我们纷纷表示配合,怀着复杂的心情走进病房。我们的谈话在监督下进行。“大哥!”锁柱先喊了一声,声音有些哽咽。“元庆哥!”双羊的嗓门明显小了,还有点温柔。我喊了声:“县长。”摸到了他的病床前。陈元庆显然在期待着亲人好友的到来,见我们来了立刻情绪高亢起来了,但毕竟是做了多年的县长,已经习惯于居高临下,他只是和我们礼节性地握了下手,嘶哑着声音说道:“坐,都坐吧,许秘书沏茶……哦,这不是在机关,谁渴你们自己倒吧。”我注意到了,陈元庆与我握手的时候,他的手在颤抖,可以窥视出,他的内心涌动的波澜。

    陈元庆不理睬双羊,跟我还说了两句。他这一端架子,我们谁也不知说啥好,就只好干坐着,听墙上的石英钟表滴答滴答响。看得出来,他知道双羊跟他过不去,好多事是双羊捅出去的。双羊率先打破了沉默,他说:“元庆啊,咱们都是发小,你看你还需要我们为你做点啥,你就直说,千万别客气。”陈元庆忽然说话了:“双羊,我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一直为你姐的事儿恨我?”双羊说:“没有,当初我是这样想的,找你复仇。后来我们成了朋友,我把过去的事儿忘记了。”陈元庆疑惑地问:“那你为啥暗箭伤人?我和锁柱拿你当亲弟弟看,你为啥这样?”双羊郑重地说:“按常理儿,我的行为不可思议。我们这个利益集团如果发展下去,我还会受益的。可是,望着乡亲们的痛苦,我不能啊,我的良心不允许我沉默了。不仅对你,我对老婆张晋芳也是一样的。她失踪了!”陈元庆惊讶地说:“你呀,这是何苦呢?你事业蒸蒸日上,年轻有为,是我们鹦鹉村的骄傲。可我要跟你说,我们有过利益往来,你就不怕我把你拖进深渊吗?你不觉得可惜吗?”我急切地说:“元庆,看着凤莲的面子,你也不能这么做啊!”双羊拦住了我,严正地说:“如果我错过,那是过去了,我当着连安地神的麦穗儿发过誓,我们不能丢了家乡人的好德行,宁可赔钱,宁可下地狱,也决不向邪恶低头!为此,我做好了一切准备!让乡亲们指着后脖梗儿挣钱,还不如去死!”陈元庆长叹了一声:“我明白了,你要真这么想,我栽在你手上,我服!今天啊,让我重新认识了你曹双羊,是条汉子,我敬佩你!”双羊胸脯剧烈起伏:“元庆大哥啊,看来,不管是谁,都不能背叛土地啊!”我没有说话,陷入了沉思。陈元庆沉痛地说:“我从没找立国算过命,但我明白,人就是个命运,谁不信命运都不行。我对不住凤莲,我常常梦见她,她脸上的泪水让我羞愧。我一直想找机会补偿她,可是,她走了。先我而去了,到了那边,我要向她赎罪啊!”说着哽咽了。我说:“凤莲太善良了,她就是咱村的土地奶奶!”陈元庆痛苦地说:“是双羊把我打醒了,可是已经晚了。我有智慧,可没有把握好度,把智慧用滥了。超过度的人,就是傻子,我这个人傻,但不是真傻。这是我的致命伤啊!很久以来,我就有一种预感,我把鹦鹉村的善良丢了,人不善了,到头来,还是碰上了钉子!我多年竭力回避、不想与之冲突的那股力量,土地的力量、神的力量,最后还是把我压倒了!我要是能早一点儿醒悟过来多好啊?”我也一番感慨:“土地是啥?流不尽的汗,淌不尽的泪,操不完的心,说不出的痛,盼不归的人啊!”陈元庆抱着脑袋哭了。双羊沉沉一叹,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陈锁柱说:“哥你想吃啥?我这就上街给你买去。对了,这是你弟妹让我们捎来的,哥你看,有人参、白木耳,还有鹦鹉村的面桃儿,多吃点对身体有好处。玉文让我捎话说,他明天带着你俩弟妹来看你。”陈元庆摆了摆手说:“不用来,不用来了,我很好。你们走吧,走吧!”“你就别装模作样的行不行啊?”我加大了嗓门,“咱可都是在麦河上光屁股玩泥巴长大的,谁不了解谁呀,有必要端这个架子吗?”省纪委那个同志提醒道:“不要激动,不要喊叫。”陈元庆闭上眼睛,不再说一句话。

    “轰隆隆……”窗外响起一阵雷声,从遥远的天边滚来。有风吹进来,温暖而潮湿,裹挟着雨丝,快要下雨了。

    我们离开了医院,一路回到鹦鹉村。我感觉,这一路触动最大的是陈锁柱。这个时候,天都黑了。陈锁柱迟疑了一下,问:“双羊,你说我该咋办?”双羊说:“你哥是被资本的潜规则害的。人没有敬畏就无所顾忌,就会疯狂,疯狂后面就是灭亡啊!”陈锁柱说:“我不信教,该敬畏点啥呢?”双羊说:“就敬土地吧!”我插话说:“赶紧给土地神连安磕个头吧!”陈锁柱为难地说:“庙都没了,我朝哪儿磕啊?”我说:“跪在大地上,朝哪儿磕,他都知道的。我与连安地神有过活生生的接触,他是活的,无处不在。”陈锁柱说:“我还是没底啊,赶紧把土地庙修起来吧!”双羊说:“心中有土地就行了。”

    我们带着陈锁柱到了野外。土地疲惫而落寞,甚至有点困倦了。

    陈锁柱“扑通”一声跪地,感慨地说:“我的连安地神啊,趁命运没有把我的一切都骗走,就让我重新做个人吧!”说着就“嘭嘭”地磕头。我听见这声音,我的心被刺激得一蹦一蹦的,像盖房打地基“砸夯”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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