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河-迷失的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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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就是一个谜,谜底兜出来了,就啥都结束了。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医生给我摘了药布。早晨的点点滴滴让我们终生难忘。桃儿冲我笑了,她的笑容像清晨第一抹阳光。眼前真的亮了,像一片神光,一下子就亮了,房间里一片白花花的光。这是一种笼罩着安静幽深的光芒,给我一种满屋都是太阳的感觉。扭头看看窗外,阳光蜂拥而来,出奇地耀眼。光明,我的光明来了。我的脑子快速运转,琢磨着对策。我紧紧抓着她的双手:“桃儿,是你吗,真的是你吗?”桃儿眼泪涟涟,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叫人有几分心疼。为了听得真切,看得真切,我瞪大了眼睛。这就是你吗?我始终不曾看见的你?我没有在她的脸上找到一点儿放荡的痕迹。我心里一百个想看她,如今眼睛睁开了,却一眼都不敢看了,好像一看就把她给看飞了似的。到了下午,我才敢正眼看她。桃儿穿一件黑色裙子,迷人的胸脯半裸着,露出白嫩的乳沟,浑圆的肩膀微微颤动。娘呀,几十年过去,女人的服装都演变成这样了?阳光照在桃儿光洁的脸上,她的眼睛异常明亮。过去,桃儿给我的感觉总是梦幻中的女人,睁开眼了才感到她的存在。桃儿鲜艳的嘴唇闪着亮光:“老公,我漂亮吗?”我嘿嘿笑了:“真是个美人啊,比我想象得还漂亮。”我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啊,这就是白立国吗?头发白了不少,肌肉已经松弛,龇牙咧嘴的,差一点儿把我吓个跟头。唯有这双眼睛让我欣慰,炯炯放光。所有的颜色我还不太适应,桃儿给我戴上墨镜,各种颜色就不太刺激了。我面对现实世界,依然迷茫,满是无奈和忧伤。白立国啊,小时候还挺帅的,如今咋变成这副模样啦?这三十二年黑暗,拿啥补偿啊?这种补偿要花一辈子,甚至一辈子都难以补偿啊。我喊哑了嗓子,频频张嘴却听不到声音。我的额头清爽地吹过一股凉风。

    到了中午,桃儿进了屋。她一头扎进我的怀里,哇哇地哭了:“麦圈儿死了!”

    我听了猛打一个激灵,问:“啊,这么快?”桃儿说:“大奶子来电话说,她昨晚跳楼了!”我手足无措,脑袋嗡嗡的。桃儿伤心地说:“我太了解麦圈儿了,她不是想自杀,她是想逃避治疗!回到社会上,她要传染更多的人,来报复社会!”我气哼哼地说:“那她死得活该!罪有应得!”桃儿尖声喊了一句:“瞎子,你说啥呢?活人不把死人怪嘛!不管咋样,她毕竟是我的妹妹啊!”我气得大声喘息,胸膛起伏:“我看啊,这样的妹妹,死了倒干净!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闭上你的臭嘴!”桃儿挥舞着拳头,在我的脑袋上噼里啪啦地猛敲一通。我没有躲闪,情愿当她的出气筒。桃儿打不动了,就一头扑进我的怀里哭了。想想麦圈儿够可怜的,哪个农家女走到这一步,都是日子逼的,姐妹们都会哭一鼻子。我抚摩着她的脸,不知应该咋样安慰她。她的脸上泪流不断,烧烘烘的。桃儿说:“人们把麦圈儿抬进病房,她是在病床上咽气的。咽气时,姐妹们都到了。她哭了,说不该不听桃儿姐的。”我说:“她早该明白,好好在保洁公司里干,能有今天的惨剧吗?”桃儿自责地说:“如果我不把她带出来,如果她不干这行,如果她听了我的话,该多好啊!麦圈儿想我们啊,她想见我们,想回葬在麦河公墓,想让你给捏个泥塑!”我拧着眉,噘着嘴说:“这叫啥话?捏泥塑?不要脸的,她配吗?麦河墓地上立着的小泥人啊,那可都是鹦鹉村有德行的人哩!”桃儿轻轻地说:“你既然不愿意,就算了。千万别作践她啦!唉,一条命说完就完啦!”我没再说啥。桃儿从我的怀里挣脱出来说:“大奶子在电话里说,麦圈儿很瘦,肯定是内心受了折磨。临死的时候,还笑了一下。她能有一个微笑,我们心里好受一些。她缓缓掏出了两张银行卡,说这上面有三十万块钱。麦圈儿说,这钱本来是想留着治病的,现在看来用不着了,如果姐妹们不介意,就用来重开一个保洁店吧!说完就闭上了眼睛。”桃儿说不下去了。我听见响动,她好像捂起了脸,我即刻听见桃儿的哽咽声。

    我心里颤了颤,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桃儿缓缓止住哭声。她征求我的意见,麦圈儿的心意很好,可是,还有开保洁公司的必要吗?我擦了擦眼睛说,真的没必要了。桃儿喃喃地说:“我一下子想到了我们祭奠小麦的仪式,我们是麦河人,不能丢了小麦文化。我想啊,为了纪念麦圈儿,就让大奶子她们开个面包店吧!就用我们鹦鹉村的面粉,用我们的麦河水,开发一个新产品,就叫营养麦圈儿好不好?”

    我的心里亮了:“这个主意不错,真的不错!”

    桃儿叹息着说:“既然你说不错,看来会有好前景哩!我在想啊,我们的姐妹凭啥越活越糟糕?为啥身上总是螃蟹味儿?就是离土地太远了,离小麦太远了!当年,我离开土地,不也差点死了?麦圈儿死了,就是离开土地而死的!”

    我说:“离开土地,背叛土地,就是死路一条,我们谁都不能离开土地啊!”

    桃儿说:“老公,你不离开土地,我不离开你!”

    我幽默的天性又得到了一次表演的机会:“我们麦河的土地肥,麦河的水甜呢!过去都说麦河女人奶子大,说明喝麦河水丰乳。还别说,不是咋的?麦河滩的羊奶子菜,一揪就冒奶水哩!不然,咋有了你们的大奶子呢?”

    桃儿说:“我们快回去吧,我想祭奠麦圈儿,我想看见姐妹们!”

    第二天上午,我们回乡的路上,竟然出了车祸。桃儿开的车,汽车驶在麦河河堤上,躲一个背柴的老人,冲进了曹双羊的试验田。我一点儿没伤着,桃儿却伤了双眼。出事儿这天,整整一夜,桃儿都在我的怀抱里。手术过后,她双目失明了。我睁眼了,她却瞎了,难道这就是报应吗?这又让我想起那个山洞,桃儿抚摩虎子的羽毛,虎子预见了桃儿的未来,她看见自己瞎了眼睛。虎子真他娘有邪的。我还想到了人间的善与恶,如果桃儿心中邪恶一点儿,方向盘稍稍一打,她就不会瞎了。生活啊,已经让我学会了坦然承受命运的任何打击。我静静地守护着她,把一切都补偿给她。桃儿拆了线,流泪了,我说:“别哭,桃儿,咱不哭好吗?”桃儿就不哭了。我活了大半辈子,最见不得女人流眼泪。我说:“桃儿啊,你记得山洞里,如果你——”桃儿轻轻地说:“别说了,老公,我都记得。我有思想准备。”我沉沉一叹:“你的心永远都是亮的。”桃儿平静地说:“我不后悔,只要你爱我,我啥都不怕!”我知道,黑暗将长久地伴随着她,那将是多么残酷的事情啊!我像个孩子一样捂住嘴,压抑着哭声,把头靠在桃儿的胸前。桃儿轻轻地说:“你是过来人,黑暗并不可怕,人在黑暗中浸久了,自然就会与黑暗融为一体,身心就会格外安静了。”我擦着眼泪点点头,心想,坚强的女人啊,爱情之火一旦燃烧,就不会熄灭,内心的火焰还会越烧越旺的。

    虎子回来了,猛烈拍打我的窗棂。

    我急忙爬到窗前,打开窗子,没有虎子,风灌进脖子,打在脸上。我一声不吭地坐下了。我这才明白,虎子是在撞击我的心窗,并发出“嚓嚓”的碎响。风停了,窗外又安静下来。我更加怀疑我的梦。这梦中的奇迹,难道是我的一厢情愿?虎子回不来了,也许死在了远方。远方就是诱惑,诱惑就是刑场,谁去了,就别想活着回家了。我真的好担心曹双羊,突然有一种预感,他这个农民的探险者,有一天会跟虎子一样,悲壮地死在半路上的。虎子走了,我不能没有双羊兄弟,我祈祷苍天,保佑我们的曹双羊吧!深更半夜,我忽然唱了一段乐亭大鼓。我的演唱,既是面向死亡的诉说,也是朝向天堂的祈愿。可是,通往天堂的路到底有多远啊?路已经衰败,河已经断流。城里人都上不了天堂,我一个农民,哪敢奢望啊?既然天堂与我们无缘,就在地上折腾吧,做一个忠于土地的人。回家的路还在,麦河还在流淌。我想家啊,我睁开了眼睛更加想家,你们千万别抛弃我啊!在我绝望的时候,虎子的“绝飞”让我对日子发出了最后的惊叹:土地还在,日子还在。

    我终于看见了麦河,看见了土地,看见了人群。

    我走上麦河滩的时候,脑子里盘旋着一个个熟悉的面孔。短短的时间里,村里变化不小,陈锁柱暂时停职了,田兆本支书掌管着鹦鹉村事务。我听说陈元庆被检察院起诉了,陈玉文被抓了起来。苍天有眼啊!人影一晃就没了,像麦子一样被割去了一茬儿。今天,我还能看见那么多表情各异的脸,尽管多是一些老弱病残,让我感到大地一样的悲悯。生活的事件转瞬即逝,而土地的故事历久弥新。只有经历了风雨的人,才能有反思,才能有宽恕,才能有温情。饶恕一切吧,接纳一切吧!

    我眼睛复明了,但是,我永远跟弱者站在一边。

    人间的事情真是说不清楚了。我眼睛亮了,随之又冒出了新的问题。自从我的眼睛复明之后,再也不能跟死人说话了。狗儿爷、枣杠子、韩腰子……他们都不理睬我了。我喊了半天,一个个泥塑就是不应一声,急死我了。没有了他们,我就有了另一种孤独啊!我真想那些死人啊!我忽然想到,桃儿现在眼睛失明了,能不能代替我跟那些死人说话呢?有一天,我带着桃儿打着灯笼进了坟地,才告诉她实情。桃儿一听要跟死人说话,吓得歪倒在了我的怀里。我拍着她的后背安慰说:“别怕,有三哥在呢。三哥咋会害你呢?来,跟他们说话。这是狗儿爷,来,叫他狗儿爷。”桃儿紧张地攥紧我的手,干张嘴好半天发不出声来。我鼓励她,勇敢点。桃儿终于叫出了声:“狗……狗儿爷……”我高兴地叫喊:“好,再叫,大点声儿。”桃儿声调高了:“狗儿爷——”我轻轻说:“再大点声儿。”桃儿又连叫了好几声,最后几乎是喊了起来:“狗儿爷——”可是,任凭桃儿对着泥胎喊破了嗓子,我们也没得到一声回话。我绝望了,说别喊了,失去的不会再来了,让他们好好睡吧,也许过去是不正常的。我感觉土地是滚烫的、宽厚的、温热的,麦茬儿残留着麦香。土地终于露出暗藏在背后的影子,让我感到所有的游魂都有了皈依。鹰有魂儿吗?如果有,它死后魂儿就会飘回来的。假如魂儿也是生命,就得给它土地,给它温暖,给它清水,让它在这儿生根发芽吧!我相信,新的苍鹰还会重新起飞。记得师傅说过,麦河是苍鹰的故乡,当哪一天,这里没有地神发光了,没有苍鹰飞翔了,这里村庄的历史才真正结束。这个时候,我忽然想起了双羊说过的一句话:“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不好吗?归土是我们的造化。鹦鹉村的土地就是生命的来处,也是生命的去处。双羊告诉我,这是《圣经》里的一句话。麦争日,秋争时,我们一哭,土地就哭了,世界也跟着哭,会为我们的苦难疾呼、呐喊,感动了预言中年轻的神,然后神会帮助我们找到自己啊!

    天说黑就黑了,就盼着月亮快升起来。今天是朔月,月儿是灰颜色的,一点儿也不明亮,夜空却深远无比。吃过晚饭,我背着桃儿来到了墓地。她说喜欢我背着她走路。土地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夜色。借着夜色,我找到了凤莲的坟墓。坟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小小的一个坟堆,小小的一个泥塑。唉,平原那么大,河流那么长,天空那么广阔,无论活着,还是死去,留给自己的空间却这么小,想一想挺悲凉的。不过,那些民间身影,或者飞翔,或者埋葬,我们没有忧伤,没有绝望。我给凤莲烧了一些纸钱,让她在阴间吃好穿暖。四周黑暗里都有活动的东西,蟋蟀、青蛙、蚂蚱、飞蛾、蚊子,青绿的坟草与树枝碰碰撞撞,地里的小虫子鸣叫着,像是拱起了地皮,声音听起来是温暖的。真是一个活着的夜晚啊!上苍创造了那么多的生灵,都是天地间和谐的音符。我用手挖了一个土坑,这就是虎子的坟。我边挖边说:“凤莲姐啊,虎子本来是你的,它死了还是陪你吧!”白天的时候,我取了自己一点儿血给虎子雕了一个泥胎,一个翱翔的姿势,表情清晰可见。这是我第一次给动物塑泥像。我点燃了篝火,篝火很亮,把桃儿的脸映红。我将虎子的一根羽毛放在墓穴里,这根羽毛会烂在土地里面。我双手抓着土粒儿,听见叽叽喳喳的鸟叫。我曾通晓百鸟语言,此刻却无法交谈。麦子收了,粮食入仓了,平原沉静无比。我和桃儿相互依偎,静静地等待着。我缓缓抬起头来,有板有眼地说:“虎子,你这畜生,沿麦河的流水一起来找我们吧,在这个墓地里找我,你会从土地里,找到我,找到桃儿,找到凤莲,找到双羊,也会找到你自己!”我刚刚说完,突然,刷地一闪,眼前闪过一道亮光,就像连安的麦穗儿之光。

    我说虎子回来了,这畜生回来啦!

    一阵旋风,虎子稳稳地落在我的身旁。我紧紧搂住虎子,抚摩着,观看着。虎子一头扎进我的怀里,咕咕地鸣叫着。真是虎子啊!模样陌生,可是,声音太熟悉了。我热泪涌流:“虎子啊,你回来了,终于回来啦!可把我想坏了!这儿才是你的家哩!”桃儿也兴奋起来,伸手抚摩着虎子。我说:“虎子,她是桃儿啊,我睁眼了,可是,她瞎了,以后你就给她当眼线吧!”虎子咕咕地叫着,算是答应了。我开始检查虎子身上的伤,左腿、右翅和脖子,都是伤痕累累。看来那不是梦,都是虎子经历的。

    蒙蒙夜色里,有一股神秘的味道。我看见一柱黑云还竖在那里,气势汹汹地翻卷而上。风在很高的夜空滚动,可我听不见云彩的声音了。不知为啥,我的眼睛复明以后,嗅觉还好,听力却明显不行了。也好,我重新回到文字记录的历史了,即便狗儿爷口述的历史生动活泼,但也有点添油加醋,我还是迷恋虎子眼里的历史,那是一份人类与土地的原始记忆。世界变得太快了,不变的唯有泥土。这一刻,我忽然感觉到晴朗天气里地气的影像。

    干树枝易燃,很快被烧尽。

    火光渐渐熄灭,大地沉入了梦境。

    我一下子搂紧了桃儿。桃儿喃喃地说:“这儿多静啊,这儿多好啊!”我望着月光下向我射出异彩的女人,一时无语。我还能说啥呢?说啥都是多余的。这样可靠而神圣的地方,谁坐在这儿,都会平静如水的。桃儿坐在地上,两只手搁在一起,嘴巴微微翘着,两颊鲜红,气色好极了。桃儿这一刻,无比端庄和尊贵。土地的气息环绕着我们,包裹着我们。我和桃儿是幸福的。我的目光探出了很远,往哪儿看都是透明的。河水带着浓重的泥腥味儿穿山而来,最后消失在平原深处。风低低地吹过麦河,夜晚使流水的声音很近,空气开始泛潮,随手抓一把都黏糊糊的。刹那间,凄凉、孤独的感觉涌上了心头。过去我用瞎眼拖住了时光,自己的心还停在黑暗里,对突显的光明极不适应。我估计,桃儿跟我恰恰相反,她要慢慢适应黑暗。我再次搂紧了她,睁眼吻她,我的眼睛对着眼睛不习惯,感觉太近了,脑袋有些发涨。我想了好久,把各种情形都想到了。跟桃儿一起好好生活吧,我能做饭,能劈柴,能担水,能唱大鼓,除了生孩子,我啥都会干。桃儿啊,我是一个男子汉,我要待你好,一辈子,一辈子都待你好!我要你每天都听着我唱大鼓,让你在歌声中醒来,迎接每一天早晨灿烂的霞光。每年麦收的时候,我都背着你到麦田里来,闻麦子的香味。

    桃儿感动地蹲了下来,我走近了,她忽然抬起头,打了一个哈欠,两臂像鹰翅膀一样乍开来,喃喃地对着夜空自语:“我们回家吧。”我轻轻地,轻轻地背起她走了。她饱满的胸脯弹着我的后脊,我满身一阵温热,汗水从我的脸上流了下来。不知为啥,我感觉她很轻,像一片鹰的羽毛。我走上了黑黢黢的小路,脚步声在田野里回响。虎子沉重地起飞了,缓缓地跟着我们。露水打湿了我的裤脚。河流和土地的边界已经模糊,不知不觉就上了河岸,河水漾起一圈圈扩展的波纹,闪出明净的光辉。风将潮润的气息送了过来。这个时候,一句话不知咋的就滑了出来:“宝贝儿,你信命吗?”桃儿轻轻摇头:“我不信命,但我相信命运!”我沉沉一叹说:“看来,我们俩这辈子,只能有一双眼啊!”桃儿轻轻苦笑了:“有一双眼就够了。世间丑恶的嘴脸我看得太多了,不看也罢。我该歇歇了,往后我心里总想好东西,啥美想啥多好?”桃儿的脸上飞着几分轻松。那轻松里有承受,还有释放。我分明感觉到她释放之后通透的呼吸。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嘟囔了一声:“老公,从明天起,我做一个幸福的人。”我听见了,再次无可避免地流泪了,土地里腾起的尘土沾在我的泪痕上。桃儿的胸脯紧贴着我后背,一颗滚烫的心撞击着我。这个闺女儿啊,她替换了我,我终于看见了她的真身。螃蟹味儿彻底消失了,我闻到了她身上的麦香,热烘烘的,像麦子酒,叫人头晕。我再也不忍闻下去了,赶紧低下头,将两行眼泪刷刷地洒到地上。我在麦河堤上走着,听见了麦河澎湃涌流的声音。这条神秘之河呀,明天会漂来什么,永远是未知的。只有那令人振奋的麦香是真实的,我大口呼吸了一下。桃儿睡了,我听见了桃儿轻轻的鼾声。我不知道她啥时候睡着的,睡了多久了。她睡在我的肩上,悠闲、踏实,日子一下子变得遥远了。本来,辽阔的平原无边无际,与她的梦一样绵长。我不忍心叫醒她,害怕惊扰了她甜美的梦,睡吧,睡吧,我混来的“闺女儿”,咱们这一“混”就永远分不开了。我走得不紧不慢,轻轻松松,稳稳当当,看来这条路我走得太熟了。可是,我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听见遥远的一声呼唤:“你走错路啦!”我忽然一个激灵,感觉我在夜色里迷失了,真的迷失了。我的天神哩,犯啥邪了,我瞎眼的时候,从来没有走错过路。今天睁开眼睛了,为啥迷路啦?我这是要往哪儿去啊?这声音让我站住,让我犹豫,让我选择,喊声初起时,声音模糊不清。分不清是桃儿叫我,还是土地叫我?还是听到了,时光深处的一声惊叫。我明明做了一件好事儿,为啥心里总是藏着一个小鬼似的声音?这是咋回事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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