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河-梦中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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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我就是压在桃儿头顶的帽子,黑暗就是裹住我双脚的靴子。我得尽快脱掉这双破靴子。我做眼睛复明手术的那几天,省城天气一直阴沉,天气闷热。桃儿却觉得这样的天气比较适合我手术。如果手术成功了,拆了药布,回赠给我的将是一片晴朗的蓝天。桃儿愿意让我幸福,可是,没有虎子我能幸福吗?我梦里的虎子怒了,它几次伸出利爪,把我的心抓出来抛向麦河。这个时候,我才明白,不该把虎子送走啊!我抡圆了胳膊,啪的三声,自己打自己三个嘴巴。我给桃儿讲虎子的故事,引动了我的伤心处。桃儿流着眼泪,听了一遍又一遍。桃儿看出我的心思,就劝说:“老公,你别想虎子了,多想想你的眼睛吧,你睁开了眼睛,虎子还有啥用呢?”女人就是女人,不懂我的心哪!虎子仅仅是我的眼线吗?仅仅是我的伴侣吗?没有虎子的日子,我眼前变得更加黑暗了。如果不是桃儿紧着张罗,我连做手术的心情都没有了。我有一种侥幸,感觉黑暗中虎子也许会回来的。这畜生在上海活得咋样?它会想我吗?

    一种无限的思念和凄凉,顿时弥漫了我的全身。

    那一天上午,我和桃儿被困在地铁里的时候,听到虎子出逃的消息。人到倒霉的时候,喝一瓢凉水都塞牙。我和桃儿乘坐地铁去仁和医院,坐在地铁里,桃儿给我找了座,就接到了曹双羊的电话,桃儿的声音躲躲闪闪的,我就知道有隐情。我一再追问,桃儿告诉我说,双羊从非洲转到了欧洲考察,决定在法国巴黎郊外建设麦河道场的欧洲分厂。我说:“如今啊,双羊在哪儿建厂都不稀奇!”我只是惦记着虎子。我逼急了,桃儿才像挤牙膏似的挤出一句话:“虎子逃了!”还说怕我受不了,曹双羊让手术成功后再告诉我。桃儿说这畜生到了上海,待遇是一流的,可它不吃不喝,整天朝着麦河的方向张望,默默流眼泪。它都一百岁了,哪儿来的泪啊?我分析虎子不是逃的,准是自闭症亮亮折磨了虎子了。桃儿说,是逃的,亮亮带它到阳台,门子没有关好,虎子没叼麦穗就一下子飞走了。我嘿嘿一笑:“这畜生,还他娘有点骨气!”桃儿说:“电话里,双羊也后悔了,不该把虎子当礼物送出去。”我在地铁里流泪了:“我早就跟双羊说过,我和虎子是无法分开的,即便死了,灵魂也要在一起。可是,这畜生能飞回家吗?它能跟我重逢吗?我们到哪里接应它啊?”桃儿劝说:“好啦,你先手术吧,等你看见这个世界了,我们一起去找虎子。”正说着话,地铁电缆发生故障,骤然间一片黑暗。

    这样的变故对我没啥影响,我跟大伙儿平等了。可是,众人极不适应。喊叫的、咒骂的、哭闹的,乱成一团。我听见打火机的咔嚓声,但是,我知道那顶不了几分钟。我紧紧抓着桃儿的胳膊:“老婆,别怕,有我呢。”桃儿紧紧抓着我的胳膊,将脑袋扎进我的怀里,我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香水味。我悄声抚慰她恐惧的心绪:“有我呢,等会就会好的。”桃儿却说:“这样待会也挺好,让我真正体验你的生活。”我说:“也好,你们就知道瞎子的难处啦!”桃儿说:“把你手里的包儿给我吧。”她伸手一划拉,没抓着我的包,却抓住我裤裆里的家伙了。我惊讶地说:“你干啥呀?”桃儿说:“老实交代,咋这么硬?香蕉似的。”我说:“你在我身边能软吗?”桃儿说:“不对,你一定乘机乱摸呢!摸着哪个美女啦?”为了缓和紧张气氛,我压低了声音说:“请你不要问童男子这种问题,人家多不好意思。”桃儿扑哧一声笑了:“你还童男子?在我之前,你混闺女儿无数。”我轻声笑着,忽然听见哐啷啷一串声响,接着就有个老头喊:“我的药啊!”这老头害怕黑暗,犯了冠心病了,掏药的时候,药瓶被拥挤的人群碰掉了。老头赶紧弯腰去摸,摸了半天也没摸着,然后就跌倒在桃儿的身旁。桃儿吓坏了:“他病啦!”赶紧扶他。我蹲下身体,吸着鼻子蹲下来,闻到了药味,顺着味道摸过去了,我抓药瓶的时候,有人踩住了我的手,疼啊,我一声没吭,终于抓住了药瓶子,摸到那老头跟前,递给他药。他已经不能动弹了,我掏出兜里的矿泉水,给他喂了药,过了一会儿,老头才慢慢缓了过来。老头抓着我的手说:“救救我,救救我——”就重新晕倒在地。我大喊:“这有病人,快不行啦!打开门,让我们出去!”我背起了老头,横冲直撞往门口跑。桃儿攥着我的衣服跟着,高跟鞋嗒嗒直响。我吃力地走着,一只手摸着,感觉身后有一群人跟着。桃儿大声喊道:“大伙儿拉着我的手啊!”就听见一连串的脚步声。不知是谁的脚绊了我一下,我跌了一跤。我护着身上的老头,胳膊肘撕裂般疼痛。我趴了一会儿,心想赶紧起来,不然后面的脚会把我们踩死的,赶紧爬起来,背着老头继续走。我跌跤的时候,就与桃儿分散了,我边跑边喊:“桃儿,跟紧我啊!”桃儿答应着,听声音有点距离了。我不断地喊话,桃儿就能根据我的声音,紧跟我走,后面的人拉着她的手追随着她。我把老头背出了地铁,这个时候,我与桃儿相遇了。桃儿截住了一辆出租车,我们把老头送进了医院。中午时候,老头才醒了,紧紧抓着我的手:“这位先生,我的大恩人啊!地铁那么黑,你为啥能找着路啊?”我轻轻一笑:“大爷,我是盲人啊!”老头望着我,摇头说:“不像,一点儿都不像啊!”我说:“是啊,明天我就在这家医院做眼睛复明手术啦!”老头的眼泪滴到我手背上,听见他说:“好人啊,预祝你手术成功啊!”我暗暗笑了笑,嘴上不说心里受用。我瞎了眼睛以来,在鹦鹉村做过无数的善事,可我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自豪。

    我的眼睛复明手术十分成功。我静静地躺在病床上。

    这世界上没有让我担心的事情,虎子的出逃让我担心了。许多可怕的景象一个接一个往我脑子里钻。虎子都一百岁了,它能从上海飞回来吗?它的身体能够承受这漫长的飞翔吗?夜色无声无息,寂静而悠长。我睡了,又好像没睡,从真实到梦幻,又从梦幻到真实。虎子飞在海面上,开始飞得很高,特别疲惫的时候,就勉强调整自己的飞行姿势,身体下移,跟一群海鸥搅在一起飞着。我知道,虎子内心是那般孤傲,它不愿跟大雁和海鸥为伍。饥渴了,它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就俯冲下来叼了一条海鱼,喝一点儿咸涩的海水。虎子不爱吃海鱼,可是,这儿没有兔子,没有肉类,只能拿海鱼充饥了。虎子吃饱了就叫几声,抛弃了鸥群,冲向碧蓝的高空,它的叫声弥漫在空中,像一片游动着的云朵。

    海上起了台风,风声越来越紧,虎子的翅膀不习惯搏击海风,耐心受到威胁。风声太响了,那是死亡追赶它的声音。海上的风雨在我耳边啸叫了一夜。快找个小岛避一避吧,不知为啥,我的心里这样期盼着。可是,这一时刻,我却进入了深睡眠,虎子的信号中断了。等我恢复影像的时候,虎子终于落在一个小岛上,岛上又湿又冷,我不知道虎子是否还在浑身发抖。虎子碰见了几只鹰。虎子羡慕野鹰,当猎枪没有瞄准它时,它就是一尊逍遥神。唉,这个世界上,追捕者背后还有追捕者。哪儿有真正的“逍遥”?这不,“砰”的一声枪响,我的身体随之强烈地一震。猎人藏在哪里,我一点儿都没察觉。但是,枪是冲着虎子放的,还好虎子起飞了,来了一个鹞子翻身,躲过了一颗罪恶的子弹。我担心还有第二枪,等了一会儿,第二枪一直没响。

    我吓醒了,醒来的时候,耳边还弥漫着苍凉的风声。

    病房外脚步声嗒嗒地响起来,接着有嘈杂的人语。上早班的时间,医生快来例行检查了。桃儿轻轻地说:“你是不是做梦了,又喊又叫的。梦见啥了?”我抓着桃儿的手说:“梦见你了,梦见双羊啦!”桃儿不相信,抬手捅我的腋窝,我身上的痒痒肉多,受不了别人的戳戳摸摸,咯咯地笑个不停:“姑奶奶,我说,梦见虎子了。”桃儿这才收回了双手:“这就对了,梦见虎子啥啦?”我沮丧地说:“虎子往回飞呢,它的情况很危险,在一个岛上,有猎人向它开枪!”桃儿笑了:“你呀,你呀!想虎子想魔怔了,虎子咋往回飞?那是上海,你当是在黑石沟啊?”我不说话了,桃儿扶着我吃了药。桃儿怕我流眼泪,总跟我说话,尽量不让我做梦。梦就这样,睡着时它说来就来了,一醒来就没影儿了。可是,理智安慰不了情绪,关于虎子的梦,我坚信这不是梦,是虎子正在经历的残酷现实。虎子在托梦给我,让我赶紧去营救它回家啊!我又流泪了:“虎子,我不该听双羊的,我不应该把你抛弃在异地他乡,我们对不住你啊!”

    虎子在山岩上要歇一下。在这儿停的时间很短,不是为了喘息,而是想极目远望。这儿能够望见很远的海。我看见它又上路了。它飞翔的时候很神气,不肯扇一下翅膀。这畜生张了张嘴巴,脸上有了笑意。虎子喜欢在黄昏时飞翔,落霞在它身上镀着光亮,不一会儿就融在了落日里。虎子一声长长的唳啸,就像夜里唱着一首悲壮的歌。我震惊了,我错了,虎子是孤独的,别看我说自己孤独,其实,嘴上能说出的孤独,不是真孤独。我有桃儿的爱情,还能说孤独吗?虎子没有爱情,双羊也没有爱情,他跟虎子一样孤独。我有一个共同发现,孤独是他们的生活常态,这一切都来自他们内心的高傲和强悍。我突然间理解了双羊,他的每一天都像虎子的处境,每时每刻都在搏击。敢于搏击的人,都是勇士,都是英雄啊!英雄们总是希望把凡人的灵魂领到远方,他不管人的肉体能不能走到那里。

    也许,虎子是上岸后被猎人捉住的。我的梦里没有明确显示。但是,我明显有这样的记忆,虎子继续北飞了。视野不再像冀东平原那般开阔,抬头就见大山。那是一个山谷,山谷很长,曲里拐弯,一眼望不到头。虎子是饮水的时候被活捉的。虎子想逃,却撞到山岩上,昏了。猎人给它理顺凌乱的羽毛,擦干它嘴角的血,我感觉到它急促的呼吸。虎子被装进一个铁笼子里,不吃不喝,连叫唤的力气都没有了,目光哀怜,神色惊恐和绝望。当天晚上,虎子跟别的苍鹰会合了。十二只苍鹰关在一个笼子里。虎子跟惯了我,根本不适应集体生活。一路颠簸,它们被贩卖到城市。苍鹰属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不允许个人饲养和捕猎。要说虎子它们挺走运的,中途被林业执法部门查获,随后,它们被送到了IFAW,就是国际猛禽救助中心。刚到这里的时候,虎子已经奄奄一息,贩运者为了换钱,太狠毒了,将这些苍鹰浑身捆绑、头尾相接挤放在鸟笼中,就像是一堆草鸡。工作人员解开后发现,许多苍鹰身上都留有伤痕,还有几只骨折了。捆绑得太狠了,虎子脚爪已经变形,翅膀无法打开。那是一个封闭独立的房间,有值班人员观察。做检查时,医生为它们戴上面罩,以免惊吓着它。救助中心的储藏柜里,挂满了由工作人员亲手缝制的各种猛禽戴的真皮面具。为了给苍鹰提供食物,工作人员弄来了许多小老鼠,将小老鼠装在一只箱子里,用二氧化碳将小老鼠“安乐死”。虎子硬是不吃小老鼠。还有的鹰不吃,工作人员将它们抓出来,用细管插到鹰胃里灌葡萄糖和药物。折腾了好几天,虎子它们才开始主动进食,能够在屋里飞来飞去了。几天过后,虎子与那些苍鹰被成功放飞,飞上蓝天的那一刻,虎子发出了震耳欲聋的鸣叫。

    虎子飞翔的时候,我隐约看见它嘴里叼着一根麦穗儿。那根麦穗不是丢在上海了吗?这畜生从哪里捡了一根麦穗儿啊?

    我刚刚睡了一会儿,尿给憋醒了。我撒了尿,刚一睡着,虎子的梦又开始了,还跟上一个梦接上了茬儿。月亮下去了,天光昏暗。大风呼啸,鬼哭似的。虎子落在一个小村的屋顶。它一天没有吃喝了,头晕目眩。绕了半天,还找不到可以栖身的悬崖。山上放火,兔子都被惊走了。只好到村里找一点儿东西吃,它从来不吃腐烂食物,可它还是把一只死鼠吞进肚里,翻肠倒胃吐了几口。它歇息了一会儿,就飞到野地里寻找食物。它好久没吃兔子了。等了整整一天,它终于看见一只兔子懒洋洋地吃草。虎子冲过去了,空中炸开一串破裂的声音。苍鹰有举世无双的速度,却也因这速度而无法改变袭击的方向。捕杀时不能自由转向,如果一只快速奔跑的兔子突然改变方向,虎子转不了身,所以必须戛然停住,否则就会伤了翅膀。世界上最强的,同时也是最弱的。曹双羊的资本扩张,有着苍鹰一般的速度,可是,他的弱点也常常让我担忧。我的心提了起来,虎子的悲剧发生了,狡猾的兔子奋力跑着,快跑到树林的时候,急急地一转弯,虎子的翅膀没及时收回,一只翅膀伤了。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倒霉的事没完没了。虎子伤着翅膀,艰难地挪动身体,突然,咔嚓一声,一个兽夹击中了右爪儿。虎子一个哆嗦低下了头,知道遭遇了猎人布下的机关。过了一会儿,虎子昂起了头,调整了一下身体的姿势,用嘴巴梳理了一下凌乱的羽毛,左翼“刷刷”地掉了几根羽毛。它浑身疼痛了。这时候,树林有了响动,虎子看见两个猎人悄悄走过来了,有说有笑。人一定是给它收尸来了。虎子拿嘴狠狠地啄着兽夹,响声脆脆的。猎人越来越近,虎子没能啄掉兽夹。它猛地腾空而起,带着沉重的兽夹起飞了。显然飞得不高,猎人冲它放了一枪,没有击中,它盘旋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彻底摆脱了猎人的视线,虎子才找到一个僻静的山坡停下来。这个时候,它的爪子已经流血了。虎子飞不起来了。几番挣扎,都归于失败,它发出一声苍凉的唳啸。虎子朝着家园的方向望了望,猛然低下头。这畜生也许绝望了,就这样等死吗?虎子喘息了一阵儿,开始用尖喙啄击铁夹上的爪子,啪啪山响,好像另一世界传来的声响。近乎玩命的啄击中,鹰喙已鲜血淋漓,爪子也模糊一片了。虎子不停地啄击着,声音渐渐没了先前的爆响。这个画面,让我感到惊心。没想到啊,这畜生对生命的渴望那么强烈。不,不是生命的渴望,而是回家的渴望太强烈了!黄昏到来的时候,虎子血淋淋的断爪,留在猎人的兽夹上。它“哇”的一声惨叫,冲上了天空,吸走了天空所有的亮点和光芒。

    我的心走了,随着虎子飘泊在茫茫天际。

    我好像听见虎子对我说:“人啊,我早认清了你们,你们啥时候认识我啊?你们为啥不往远处看一看呢?”

    我说虎子,你啥都别问了,这是人难以摆脱的境遇。虎子真的不问了。

    梦就是这样,睡了它就来,一醒来就没影儿了。有时候,闭上眼睛一觉睡过去,感觉虎子没有明天了。虎子的爪子在滴血,还折了一扇翅膀。这样的飞翔举步维艰。但是,虎子还是飞了整整一天,飞到黄河的上空。它低头望一眼迷茫的巨流,发出无边的追问:终于看见河了,你是麦河吗?天空飘来一团乌云,就有几声闷雷滚过。暴风雨就要来了。虎子已经飞过了黄河,虎子可能不知道这是黄河。它往下望了一眼,那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大河,河面宽阔,水流汹涌,河水一旋一旋地卷着,不时跳出疙疙瘩瘩的黄泥汤。夕阳把河水映照得一派金黄。虎子辨认出这是大名鼎鼎的黄河,所有的力气都耗尽了,身体狂抖,实在飞不动了。它这百年老鹰,经历两次蜕变,脱胎换骨已无意义,是该离开人间的时候了。既然身体盛不下太多的哀愁,载不动更多的劳累,就不如放弃了,投入大地的怀抱。不,虎子不怕死,但它现在不想死。它非要找到我,找到故乡麦河。它嘶叫了一声飞过了黄河,创造了新的奇迹。

    云朵在轻风中微微颤动,虎子的目光穿过云影,继续飞翔了。

    虎子的飞翔,把我的梦和想象搞混了。我的确不知道,它是不是还活着。今晚又梦见它飞了,这畜生飞在麦河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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