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河-我的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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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人的消息越多,麦河清鲜面的热销越旺盛,这帮人就越忙碌。双羊的节奏越来越快,好像再也慢不下来了。

    我有个感觉,曹双羊的事业一火,就拿我这鹦鹉村的瞎子不当神仙了。我感觉曹双羊疏远我了。疏远就疏远,你不来我也不去找你,看谁离不了谁。这一天,曹双羊和桃儿都回到了省城。他们把我接了去。我住下以后,双羊到我的房间里来了,我说:“你是大老板了,一个胜仗接一个胜仗,把三哥忘了吧?”双羊嘿嘿一笑,说:“哪能呢?你永远是我的三哥!”过了一会儿,曹双羊问我说:“你说,我身上最缺啥东西?”我说:“你性格太烈,缺少的是冷静。”曹双羊摇头说:“错了,我的瞎三哥,这就是我为啥疏远你的原因。借用佛学的一句话,菩萨畏因,凡人畏果。我缺少菩萨心肠,在畏因上功夫不够,着眼点总盯着这个果不放!真正的企业家啊,是修因而得果的。你说我性格烈,这我不跟你抬杠,可是,我感觉我烈得还不够,自己在决策的时候,还是有点优柔寡断、犹豫不决,还是有点依赖你,求神、抽签、问卦,这都是十分愚蠢的。你说这世界上谁是救世主?除了我们自己谁都不是。你首先要相信自己,让我自立啊!”我心里赞成他的勇猛,但心情很灰,悲悲一叹:唉,以后这小子更不会听我的了。我想我对他没用了。人们用我的时候,我就是他们的大脑,是他们的乐儿。一旦用完了,我就成了他们的累赘。

    这天上午,我醒来时天已经不早,昨晚喝高了。起身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病了,浑身都疼,我躲在宾馆里谁也不想见。可是,虎子在卫生间待得不耐烦了,一个劲儿地撞门,“咕咕”叫得凄厉。我到卫生间把它弄出来,又打开了房间的窗子,将虎子放飞了。我在窗前站了一会儿,闻到了雾的味道。我脑子里马上闪出了一个画面:早晨雾很大,浓得流不动,一缕云雾低低地压下来,把整个城市裹在厚重闷热的云层里。一座座摩天高楼转瞬间消融在一片轻烟中。忽然有一道短暂的闪光,这是虎子划出来的吗?我拿不准,但有一种预感,虎子就要离开我了,一股从没有过的忧伤涌上心头。

    我冷静了一会儿,在窗前打着口哨。虎子没有回来,这家伙穿梭在楼群中间,也许跃入高空了,天空一定会有坚硬翅膀翱翔的痕迹。

    其实我病得不重,低烧,出了一身的麻疹,痒得难受,脑袋一天比一天沉。在家啥事儿没有,咋一到省城就不行了?我心里想不通,曹双羊为啥这样对我?“三哥,你以为你是谁?我再也不听你的啦!”曹双羊的一句话,在我耳边嗡嗡响着,简直把我的心伤透了。我明白了这样一个事实,现在在他眼里,我是一个局外人,一个没有用途的残废。曹双羊啊曹双羊,这么多年来,我逼迫过你吗?你小子听过我的吗?话说回来,如果不是我瞎了,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我比你曹双羊哪里差?都是喝麦河水长大的孩子,谁比谁高多少低多少呢?如果我不瞎,我也许也是一个鹦鹉村的大人物呢!不过,生气归生气,我料到曹双羊还会来找我的。这年头,想冲出我的罗网也没那么容易。谁不信我的谁头疼。不信你试试!

    昨天晚上我们跟张元老板喝酒。张元老板从上海追到省城,说要考察麦河流域的小麦。桃儿跟我说,张元是奔麦河的两个宝贝来的,即麦河集团新研制的“小麦胚芽儿”和“小麦草”。这两个项目,麦河集团已经申请了专利,张元要跟双羊合作生产。这两个项目的开发将会带来巨大的经济利益。桃儿说:“小麦草能预防癌症呢!”我替双羊高兴。双羊说:“三哥,喝一杯小麦草的营养等于吃了一公斤的绿色蔬菜。下一步,我们麦河道场方便面,里面的菜包儿也要加进小麦草汁啊!”张元老板说:“小麦草中的叶绿素与血红蛋白结构相似,因此,小麦草可以促进血液循环、消化以及排出身体中的毒素。”我笑了笑说:“我呢,说句不雅观的话,我便秘好几年了,吃啥药都不好啊!”李敏说:“这当然管用啊!小麦草疗法就是以小麦草汁当药,通过口服和直接灌肠来治疗疾病的。”我摇头说:“灌肠就算了吧,我喝一点儿试试!”桃儿递给我一杯小麦草汁,我一仰脸喝了,感觉肚里冒凉风。桃儿说:“感觉咋样?”大伙儿都望着我笑。我笑笑说:“哪儿那么快?这又不是巴豆!”

    张元老板那个患“自闭症”的儿子亮亮也来了。问过孩子的生日和出生时辰,我给孩子算了算,自信给张元说住了。张元对我说:“白先生料事如神,真是个神人啊!我觉得民间有很多这样的思想家,他们从一个极端而又纯粹的时代走过来!我不管这叫迷信,这是民间智慧!”曹双羊帮腔附和着:“是啊,三哥是我们鹦鹉村的宝贝。张老兄,您是上海的商界枭雄,今天见识了我们的民间神算,下一步,我邀请您到我的故乡,到我们鹦鹉村走一走,麦河风光美着呢!”话说得亲切而得体。张元开心地笑着。这狗×的,说假话也不眨眼了,麦河都快干了,污染那么严重,哪儿还有好风光啊?记得他回乡种田那阵儿,跟他爹一样实在、仁义,现在都变了,见了大官和大老板,嘴上就挂了一个香油瓶。我明白了,人性的盲点就像我的眼睛,瞎到家了,肉麻的话尽管说,对方听着并不肉麻。可是,酒喝到高潮,曹双羊再次伤害了我。酒席中,曹双羊以一个成功农民企业家的胆魄和狂傲把上海的张元老板说晕了。张元喷着酒气说:“曹董事长,我想说啊,一个企业家,做到一定份儿上,就要有自己的信念,不能迷信,要有自己的眼光!”他触动了我最敏感的神经,我最怕人说我在搞迷信。曹双羊顺坡下驴地说:“是啊,张兄!我跟三哥的关系,就像我们的土地一样,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他无法左右我的,鹦鹉村都知道我的个性!”他还要说什么的,桃儿见我沉了脸,就给曹双羊打了岔。曹双羊哈哈大笑了,我想他此时一定丑态百出了。他咋变成这样了呢?还是原来的双羊兄弟吗?幸亏我眼前一片黑暗,如果我不瞎,我该多尴尬?又该咋活呢?我自己劝着自己,城市这种狂躁的氛围,呛得我喘不上气来。餐桌上的气氛渐渐热烈起来,我捅了一下桃儿说:“桃儿,你可别在这待野了,我看金窝儿、银窝儿,都不如咱家的土窝儿。”张元笑道:“老观念,老观念,看来得给白先生洗洗脑子啦!”曹双羊却说:“三哥说得对啊,家乡就是我们的根啊!金融危机来了,方便面行业集体涨价,唯有我们麦河道场没有涨,凭啥?我们有三头六臂?没有,我们的杀手锏就是家乡流转的那一大片土地。我的土地,我的麦子啊!”这话我听着受用,总算没丢麦河人的骨气。城里的土地,越来越值钱,听说“地王”频频显现。家乡的土地呢,往往被漠视,与高楼大厦、汽车、洋房相比,可能太轻贱了,发展太缓慢了,可是,别忘记,土地才是我们应该守住的根儿啊!

    不知是上午几点,曹双羊过来敲门:“三哥,你起来了吗?开门啊,我有事跟你商量啊!”

    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没有吭声。

    曹双羊好像在那儿站了很久,一会儿敲门,一会儿给桃儿打电话。半个钟头过去,他的脚步声才慢慢消失了。

    我惦记着虎子,重新站了起来,缓缓摸到窗前。鼻子有了感觉,雾在悄悄散去,化作一缕一缕,飞快地朝天空升腾着。

    桃儿过来看我,我把门打开了。

    桃儿进屋就数落我犯怪,说我为啥不见曹双羊?等我向她诉了苦,她坐在沙发上不言语了。她慌乱的身影在我脑子里闪现出了桃红色的遐想。她身上没了麦子味,却是一身的香水味。过去她也往身上喷香水,今天洒的是哪个名牌啊?味道太浓了,使我头昏脑涨,像是突然被堵住了喉咙。我继续说:“你说他疯狂到了这种程度,还是个人吗?成了魔了吧?”桃儿从来没有见过我这么生气,非常惊讶,就劝我说:“不就一句话吗?别跟他一般见识。这句话能吃?能穿?能变成金子啊?三哥,你没在商场,不懂里边规矩,和气生财嘛!”我感到有太多的和气生财、和气长寿时气,大家同流合污吧!我说:“我是不懂经商,但我懂一个理,小胜靠智,大胜靠德。”桃儿说:“不论小胜还是大胜,你说得都对,不过操作起来,就不是这一句格言那么简单啦!我想啊,你比他更看重脸面吧?”我苦笑一声,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说:“我还要啥脸?我这张脸几十年来已经千锤百炼啦!”我心中发疼,鼻子酸酸的,泪水就要冲出来。

    桃儿为了让我高兴,又让我猜谜语。

    我沉着脸说:“我不猜。”

    桃儿就掏出手机来看短信:“三哥,我给你念个信息吧,你准爱听。上海人特别讲究吃。这就是我们去那里打市场的原因。比如,他们管谋生叫饭碗,受雇叫混饭吃,花积蓄叫吃老本,混得好叫吃得开,占女人便宜叫吃豆腐,男女嫉妒叫吃醋,女人漂亮叫秀色可餐,混得好了叫吃香,被人算计了叫吃亏,啥事犹豫不决了叫吃不准,做事成功了,就叫你吃小灶,吃独食儿,干砸了事情,领导会骂你,你干啥吃的,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真的笑了笑:“妈呀,这么多的吃啊?也是啊,在吃喝嫖赌中,吃是第一位的,没有吃就没劲儿嫖啦。”桃儿生气了:“你们男人啊,饱暖就思淫欲。你也是那样的人吗?”

    我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说不出话来。桃儿说:“吃饭,不仅是肚子的需要,还是一种精神需要。我们农民就是提供饭菜的。”我艰涩地笑了笑,嗓子哑了,着急上火,嗓子眼儿就紧巴。桃儿见我有了笑模样,继续念手机上的笑话。我笑够了,竟然笑出一个响屁。屁来屎就到,我的肚子鼓涌起来。我急忙跑到卫生间,往马桶上一蹲,大便就顺畅地下来了,要多痛快有多痛快。我马上想到了小麦草汁儿,对双羊的怨气也消了。我高兴地喊:“桃儿,这小麦草汁儿挺灵啊。”桃儿说:“以后你就常喝小麦草汁儿吧!三哥,双羊来电话了!”我倔倔地说:“别让他见我,我跟他没完,他要是不给我道歉,我就回家啦!”桃儿走到卫生间门口了,我说别过来,臭!桃儿不管这套,大声说:“灵就行,拉出去了,你就不憋屈啦!就不会跟双羊生气啦!”

    我说:“他不道歉就不行!”

    桃儿尖着嗓子喊:“这么哄你,你还没完啦?”

    我刚要说话,窗子呼啦一响,虎子回来了。

    我说:“这畜生逛够了,我以为你回不来啦!”

    桃儿的手机响了,她关门出去接电话了。

    我擦了屁股,提了裤子,过来跟虎子玩,用手掌抚摩着虎子的脑袋。我听见门外曹双羊跟桃儿通电话的声音。桃儿说:“我的曹董事长,我可郑重跟你抗议,你对我老公好一点儿。这事先别提呢,他在气头上,让三哥心里先静一静。”我很反感,这么对待我,我的心咋静得了?说实话,还是桃儿疼我。老天饿不死瞎眼家雀儿,我出来一趟挣不挣钱无所谓,混到这个份儿上,已经不愁吃不愁喝了。我身边有虎子、有桃儿的陪伴,他俩都待我好,不嫌弃我,我还有啥怨言呢?这么一想,即便曹双羊不跟我道歉,我也不生气了。可是,生活太残酷了,正当我已经消气,感觉幸福的时候,曹双羊和桃儿走进了我的房间,曹双羊又提出了一个致命的要求:张元的自闭症儿子亮亮喜欢上虎子了。意思是说,虎子要更换主人了。

    曹双羊是咋想的啊!他不是没有摸过虎子的羽毛,虎子是一般的苍鹰吗?

    双羊跟我交涉这个事情的时候,态度非常诚恳。明眼人给瞎子设陷阱时,态度都是和蔼的。曹双羊微笑着说:“三哥,我知道你跟虎子的感情,你们已经天人合一了。可是,没有办法啊,麦河集团需要人家张总的支持啊!桃儿知道,张总的确帮了我不少忙。人家在大上海有钱有势,啥都不缺,缺的就是给孩子找个乐子啊!”桃儿在一旁帮腔说:“这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我沉着脸,不说话。挖走了虎子,就是掏走了我心上的肉。我心里乱得不能再乱,疼得不能再疼,好像身边有成千上万的鸟儿跟我嚷叫:“瞎子,把虎子出卖了,你还是人吗?你的良心呢?”我真的气疯了,暴跳起来,愤慨地嚷:“你们的良心呢,难道良心让狗吃了吗?活了快一百岁的老鹰,其价值就是为了给一个孩子取乐吗?我带着虎子回家,再也不来这鬼地方了!”我朝虎子打了个唿哨,虎子飞身一跃轻轻落到我的胳膊上。我扑扑跌跌地往外走,快到门口的时候,桃儿一把抱住了我,哀求说:“三哥,你疯了吗?你不能走!你知道吗?为了这个事情,双羊经历了怎样痛苦的思索吗?他整整一宿没睡啊!他不想虎子吗?他不考虑你的感受吗?错啦!”我惊愕地站住了,浑身颤抖。桃儿几乎是哭了:“三哥,同时走两条路,等于无路可走。麦河集团决定主打方便面,钢厂股份都撤回来了。但是,我们到了紧要关口,我们得靠张元帮助上市,靠他帮我们麦河道场方便面打入国际市场。我们的非洲计划,也要仰仗人家的帮助哩!现在机遇来了,机遇可遇不可求啊!”我愣了愣,终于把语气缓和下来:“人啊,无欲则刚,你们有那么多的欲望,咋能刚强起来呢?我算明白了,离开张元这个张屠夫,我们只能吃带毛猪啦!”曹双羊往我跟前凑了凑,说:“三哥,后面还有一句,有容乃大嘛!咱们从小就是好朋友。如今,咱俩也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我们的麦河眼瞅着就变成聚宝盆啦,我们都牺牲一点儿吧!失去的东西,我会以别的形式补偿的。我跟桃儿商量了,董事会也会通过的,我给你增加公司股份!”我故作清高地说:“我要虎子,我不要股份!”桃儿没有多说话。曹双羊说:“别这样,三哥,你和桃儿结婚以后,要治眼睛,要生小孩,要盖大房子。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桃儿那边有了响动,细一听是哭呢。她被曹双羊俘虏了。如果放在当年,他们还会破镜重圆的。

    我坐下来大口喘息着。人活着,是没有退路的。我已经失去了屈辱的感觉,屈辱在极点上持续,就不再是屈辱了。我怕吓着桃儿,尽量把口气放得委婉一些:“双羊啊,不是一年两年了,三哥的观点总是跟你背道而驰。我不说别的了,让我回家吧。”曹双羊急切地抓住我的胳膊:“我们是要回家的,但我有个请求,你三哥必须快乐,不然,我们心里会不安的!”我挣开他的手说:“先问你啥叫快乐?孔子说,吃粗粮,喝白水,睡凉炕,弯着胳膊当枕头,乐在其中。我要说的是,你的钱还不够吗?几辈子能花完吗?刚才你说到天人合一,你知道啥叫天人合一吗?那是一种祥和、安宁,一种超然,一种洒脱。在商场上厮杀的人,眼里都是金钱,你能快乐吗?”曹双羊说:“你们不会知道,在我的速度中,我也有快乐。天地唯我独尊的快乐!但我不如三哥快乐,更不如种田的老爹快乐。我能理解你们的快乐,但你们很难理解我的快乐。”

    我郑重地说:“好了,双羊,你快乐你的,虎子不能离开我,不能离开麦河!”

    曹双羊傻了眼,失望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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