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河-阵痛与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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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发现曹小根心情一直不好。

    虎子告诉我,已经到了傍晚,落日跌入麦河,薄雾悄悄降临。在这个时候,我跟曹小根在河边相遇了,我这才知道小根还有那么多的烦恼。汹涌的河流,向我们流来,又离我们而去。曹小根望着流水回忆,他到家乡鹦鹉村已经快两年了。我知道,他已经被分配到县教育局。组织部搞大学生下基层,他就带着满腔热情回村了。他向镇党委杨奇志书记和徐立新镇长表态说,一定要为搞好鹦鹉村的新农村建设贡献自己的聪明才智。杨书记夸奖他有理想有抱负,预祝他工作早出佳绩。徐镇长说:“好啊,小根,你的决心很好,但鹦鹉村很复杂,希望你尽快和群众打成一片,得到他们的信任和支持;也要和村干部们搞好团结协作,得到他们的支持和帮助啊。”这些话语重心长,又是那么表面笼统。热血沸腾的小根,没有受过挫折,所以听不出徐立新的弦外之音。相反,他愈加踌躇满志了。他的踌躇满志是有理由的。他自认为,首先自己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时代青年,是能够适应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形势需要的;其二,自己在农村土生土长,对农村的大环境是熟悉的,对农民是有感情的;这第三嘛,自己的哥哥曹双羊是鹦鹉村举足轻重的人物,哥哥正搞土地流转,这对自己顺利开展工作,非常有利。

    可是,无情的现实让他处处碰壁。我就猜出来了,挡他道的只有陈锁柱。曹小根问:“三哥,你说陈锁柱是个啥样儿人呢?”

    我叹息了一声:“啥人呢?说人就是人,说鬼就是鬼。”

    曹三根自语说:“陈锁柱有的时候,铁石心肠,六亲不认,干起工作来,像个拼命三郎;有的时候,吃吃喝喝,拉拉扯扯,表面嘻嘻哈哈,背后打击报复!这次我可真正开了眼,我从没见过这类复杂人物。”

    我想起了一件事讲给曹小根听。韩腰子跟陈锁柱是邻居。有一年中秋节,就是我闻到桃儿身上有螃蟹味儿的那一年,韩腰子跟我说,他梦见河蟹爬到头上来。我觉得不是好兆头。隔了两天,韩腰子的院里爬满了螃蟹。一脚踩上去吱吱作响。一抬脚看见一只螃蟹被他踩成肉酱了。韩腰子弯腰看见好多螃蟹,一疙瘩一片,爬满院子和墙头。他着实吓了一跳,额头冒汗了,急忙喊桃儿娘:“老婆子,快出来看看,这是咋着啦?”桃儿娘颠着碎步跑出来,看见满院的螃蟹双腿直软。一只小螃蟹抓着她的裤脚,吐着沫子转着圈儿,像个顽皮的孩子。她惊慌地问:“老头子,哪儿来的?”韩腰子皱着脸,抬手指了指东院的陈锁柱家。韩腰子明白了,嘴角渐渐浮了笑意。韩腰子没听见陈家大院有动静,就端出脸盆收螃蟹。桃儿娘说:“螃蟹从他家爬过来的,还是让他们来抓吧!”韩腰子撇着嘴巴说:“螃蟹自个儿过来的,还给他?门儿都没有!蒸熟了下酒,不吃白不吃!”桃儿娘说:“我就是馋疯了,也不吃这腐败螃蟹!”韩腰子愣了:“螃蟹咋腐败了?”桃儿娘说:“这不中秋节了,准是人家送的礼呀!”韩腰子得意地说:“等于给咱送了!吃!”螃蟹蒸熟了,韩腰子掰开蟹盖儿,满籽儿,香气扑鼻。他擗下一个螃蟹爪,喝一盅酒骂:“真他娘的腐败!”桃儿娘坐在韩腰子身边,听着解气,就又给他满上一盅酒。韩腰子吃着螃蟹肉,骂一句“真他娘的腐败”,就再喝一盅酒。桃儿娘连连满酒,韩腰子就骂着。后来,桃儿娘听陈锁柱老婆小秋说,双羊给陈锁柱送的礼,一筐苹果,一筐河螃蟹。太晚了,小秋就没往屋里搬。螃蟹拱漏了筐盖子,全部都爬出来了。韩腰子对桃儿娘说:“我看双羊啊,这回的马屁拍歪了!”桃儿娘就愣着。陈锁柱吃了哑巴亏,找不着证据,没法明说,只是小秋指桑骂槐了一阵子。有一天,韩腰子从陈锁柱家门前经过时,陈锁柱照常问候:“腰子,吃了吗?”韩腰子说:“吃了,你吃了吗?”陈锁柱却接着说:“我吃了。还新鲜吧?”韩腰子一时走了嘴:“满鲜的,满鲜的!”陈锁柱哼了一声:“别吃坏了肚子就好!拉稀多难受啊!”韩腰子还傻着点头:“不拉稀,不拉稀!”陈锁柱哼着大鼓,晃晃着走了。回到家,韩腰子跟桃儿娘一学,桃儿娘的脸色就白了,吓得直哆嗦:“老头子,坏了,你咋招了?”韩腰子说:“没防备,说漏嘴了!”桃儿娘沉沉一叹:“我们要遭殃了!陈家该给咱小鞋穿了。”果然让桃儿娘说着了。一天夜里,韩腰子家的麦秸垛着火了,还连着烧了两根备用的房檩。韩腰子说:“准他娘是陈玉文干的!报案!”桃儿娘拦住他说:“认了吧,我们斗不过陈家!”

    曹小根听完我的故事,骂道:“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

    我说:“我当初咋跟你说的,整陈锁柱的黑材料啊!告他!”

    曹小根悲观地说:“我们找不到啊!找到我就敢告!”他跟我回忆那次较量,他以失败告终了。小根到村里的第一个建议就是真正的村务公开。让“村务公开栏”发挥民主监督作用。陈锁柱惊讶地看着小根,问道:“你听到谁说啥了?”小根摇摇头,说:“我没听见,但我想,群众一定会在背后议论咱的。”锁柱的脸色有些不悦:“你咋知道?哪有把屎盆子往自己脸上扣的?”小根看出了锁柱的不悦,但他没有看出严重性,没有急流勇退,反倒越说越勇。陈锁柱说:“那你就给我弄个村务公开看一看。”曹小根很认真,连夜就起草了一个方案。还参考了网上的一些资料。锁柱看过方案,脸就阴了下来,斜起眼睛看着小根,嘿嘿笑了两声。可是,没有几天,就有人到村委会质问小根:“我想看村委会的账本!”小根就跟陈锁柱汇报,陈锁柱就让会计拿账本出来。那个人看来很懂,说这是假账本,要看真账本!小根又来找陈锁柱,陈锁柱当场就给他拍了桌子:“你昏了头了?你找我,不就默认我们有真账本吗?亏你还大学毕业呢!”小根突然一个激灵,被人抓小辫子似的耷拉脑袋。事后,曹小根才弄清是陈锁柱从中捣鬼了。陈锁柱的眼神很冷,那意思分明在说:你个小毛孩儿,上了几年大学就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是吧?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我陈锁柱就是鹦鹉村的民主!我就是鹦鹉村的监督!我就是鹦鹉村的天!我就是鹦鹉村的地!

    小根不禁打了个寒战,毕竟他还年轻,涉世不深。他知道锁柱对他的言论已经由不悦转为不满意了,心里有些发紧,想起刚回村哥哥就对他说过的话:陈锁柱因为有了当县长的哥,脾气见长,但不会明着整你,所以要提防他玩阴的。想不到这么快就印证了。我对小根说:“别误解你哥,刚才说到他给陈锁柱送螃蟹,据我所知,仅此而已。从另一个角度说,你知道你哥在这样人手下搞土地流转,有多困难了。”

    小根叹了一声,本想把这个话题岔开,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别的话题。正尴尬之时,双羊开车过来了。小根悄悄对我说:“三哥,别把我的事跟我哥说。他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他要是知道我对陈锁柱的态度,会影响他的情绪的。再说了,我不想用他替我干啥,我不想依靠任何人!”我赞叹说:“三哥知道,你是个有志气的人!只是,村里还没给你施展的平台!”小根一把抓住我的手,声音低沉地说道:“可我总觉得自己还没有融进乡亲们当中去,究竟是啥原因呢?按说我生在鹦鹉村长在鹦鹉村,本身我就是这个群儿里的人啊,我不明白,乡亲们咋老是跟我好像隔着一层儿似的呢?”我沉默了一会儿说:“这可能跟你的家庭背景有关系……”小根眨动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不解地看着我:“我的家庭背景?我有啥背景吗?”我说:“我问你,全鹦鹉村谁家最趁钱?谁家出了个企业家?谁家住上大别墅了?谁家有人在省城都有房子住?”小根说:“那是我哥的,这并不是归我所有啊!”我说:“你哥能不给你分一点儿吗?他手指缝儿漏点儿给你,庄稼人就吓一跳啊!”小根轻轻地叹了口气,好久没再说一句话。有风吹过来,我又闻到了地里的麦香。好像天有点阴。虎子飞回来了,趴在我肩头咕咕叫,它告诉我,它刚从云端下来,那上面聚集了不少的云层,覆盖了天空,不过云层开始比较厚,正渐渐地变薄,云底逐渐变高,云层由蔽光向透光转变。我就知道,雨一时半会儿不会下起来了。“你咋知道不会下雨啊,三哥?我看这天阴下来了啊。”小根好奇地问我,“你有特异功能吧?”我呵呵笑了,摇头晃脑地说:“我一个凡夫俗子,哪来的特异功能嘛,不过是积累了点天象方面的经验罢了。那古语唱得好,柳树根生红须,未来雨水聚。柳树叶儿发白,天将阴来雨呀!”小根拍着巴掌夸赞道:“三哥,你可真够雷人的,不愧是鼓书艺人,说起话来一套儿一套儿的,佩服啊!”风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乱了我的心情。

    那一天,麦河集团的“冰葡萄酒厂”开工了。

    白天大家都忙着开业典礼,晚上召开了村委会。小根去镇里开了会,自然由他传达镇委换届选举预备会议精神,陈锁柱一通发言,霸气冲天,让小根憋了一肚子的气。会后,小根苦闷,就找我说话。我加重语气说道:“小根啊,当好这个摆设,就是你目前要做的工作。”小根不说话了,肯定在品味我这句话的味道。我进一步开导他说:“你得先学会适应环境然后再谈改造环境啊。如今,在咱鹦鹉村除了你哥还有谁在撑着天下?是陈锁柱啊!他的背后左边有一个当县长的哥哥,右边还有一个四邻八庄都畏惧几分的陈玉文啊!很多事情没有他,那就是不好办,办不成,你不服气不行。麦河集团能够有今天,土地流转也是一大功劳啊!这土地流转,你能说没有他陈锁柱的功劳?鹦鹉村百姓能够有今天的好日子,你能抹杀掉人家陈锁柱做出的贡献?不能,不能啊。由此说,只要他不犯大错误,鹦鹉村百姓会支持他一直当这个村主任的,也是需要他当这个村主任的。”

    小根说:“那这么说,下一届的村主任还是他陈锁柱了?”

    我耸耸肩膀,说:“毫无悬念。”

    “支书呢?”

    “全村党员过了一遍筛子,非田兆本莫属。”

    “我没看出兆本哥有啥能力水平啊?”

    “所以我才说非他莫属嘛。换句话说,也只有他才能和陈锁柱搭这个班子,才能配合默契地工作哪!”

    小根又是长出了一口气,不说话了。

    第二天中午,太阳晒酥了我,晒得我撒不出尿来。我夹着两腿,脚尖踮起来,抖了好几下子,尿还是逃走了,我被尿急死了。难道得了前列腺疾病吗?我正嘀咕着,手机响起来,响得我浑身一激灵。小根来的电话,他要过来看我。我不再等尿了,急着往家里走。我前脚到家,小根后脚也到了。他送给了我一幅麦秆画,小根亲手制作的鹦鹉山。小根说:“三哥,你虽然看不见,但可以摸得见,这是我用鹦鹉村的麦秆制作的。大背景是我们鹦鹉山、麦河、大平原,前面是农民收麦子的景象。别人看不懂,你能摸得懂,所以我就送给你了。”我心里一热,双手捧过麦秆画,摸了好久:“小根啊,三哥谢谢你!回头我让桃儿挂起来。”小根拉住我的手,沉重地说:“三哥,我要走了。”我一愣:“你要去哪儿?”小根缓缓地说:“我去省城了,不当这个村官了。”我惊讶地看着他:“你咋……突然……”小根说:“不突然,我认真考虑好了。”我问:“家里同意了?”小根说:“我是成年人,有权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我叹息了一声:“走就走吧,在村里也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学你哥,在外边闯出一番天地,再杀回马枪!”小根说:“我没我哥那两下子,我不会回来了!”我拽着小根的胳膊说:“小根,别说得那么悲观,你还能回来。这是你的家,这有地神,土地会保佑你的,土地会给你力量啊!”小根苦涩地一笑:“三哥,我这人不迷信,不信地神!”我慌了,摇着他的胳膊:“孩子,看来你还不了解你哥。他年龄不大,却像虎子一样,经历了人生的两次蜕变。他为啥没有堕落,而成长为一个英雄?他说得非常好,是地神伴随他成长啊!崇敬地神吧,相信土地吧,孩子!”小根不屑地笑了,我没话可说了,心里默默地伤感。

    我送小根到了麦河边。我的幻觉里,河水潺潺流向远方,冒着泡泡,打着小旋儿。河床散发着水草与鱼虾的腥味,肥沃而繁茂。小根说:“再见了,三哥,我会给你打电话的。”声音敞亮,看样子他放下了心理包袱,心情愉悦了。我握着他的手,问:“你啥时候回来啊?”小根轻声说:“谁知道呢?也许不回来了。”

    小根上汽车走了。我听着他的脚步声,迟缓而坚定。我知道,这孩子心中还是牵挂鹦鹉村的。我感觉到,他在不时地回头,望着身后流淌不息的麦河,还有那无边无际的黑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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