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河-歌声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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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来到了墓地,狗儿爷又给我讲故事了。

    狗儿爷一叹:“那个年代的事啊,几天几夜都说不完。山堂死了,玉堂、生堂和显菊三个孩子渐渐长大了。玉堂眨眼就到了成亲的年龄,对象也有了,叫陈美芬。”我插嘴说:“我知道,陈美芬就是今天的曹大娘。”狗儿爷说:“要说,当初美芬娘家想攀上我这大支书,图个腰杆硬朗,等到亲密接触之后,才知道我家是驴粪球子外面光,穷得叮当响。美芬父母就有点不心甘了,不想让孩子往火坑里跳。可人家美芬说,玉堂是厚道庄稼人,要说穷,咱村人不都穷吗?她说她不想当那种嫌贫爱富的人。父母反对,她还是哭着闹着嫁给了玉堂。就这事儿,美芬在这一带可出了名,露了脸。可是,过了门儿,她才知道苦日子比黄连还苦。她好强,爱面子,非要跟自家父母赌一口气不可,白天跟着出工干活,晚上还要照顾婆婆、纺线织布。不久,就怀上了凤莲。”

    我说:“凤莲是好人啊!就是命苦哩!”狗儿爷没搭我的腔,继续说:“你知道,玉堂窝囊,美芬性子爽直,她可会撑门面哩!我老是觉得对不住儿媳妇。想自己身为村支书,粮食不够吃,东家借了西家借,日子过得如此寒苦,对人家美芬不公哩,一家人劳动一年还背了一身的债。不是钱债,就是粮债。我每天早上还要到路边、村头背着粪筐拾粪,乡亲们背地里都叫我‘粪筐支书’。”狗儿爷说着,我却在思索一个严峻的问题:还是这点地,还是这些人,咋就越来越穷呢?狗儿爷声音沉重起来:“借粮吃的滋味儿真不好受。自家总借粮,弄得我灰头土脸的,说话也不硬气了,抬不起头来,人穷志短啊!每天早上一睁眼,脑子里只想着一样东西:粮食。这一年春节刚过,我家又断粮了。我到陈发家借粮,陈发的儿子陈元庆饿得正哭呢,就没好意思张嘴。我想了一个办法,让玉堂带着弟妹上野地里头挖野菜,搀进谷糠,蒸菜悖悖吃。结果吃得肠子里头挤大疙瘩,拉不出屎来,拿手抠,拿小棍子扒拉。可也是,粮食每年都按人头分配,都只有自己的一份有限的口粮,谁家也不特殊。找谁借粮啊?大队会计同情我,曾经豁免过我的一百八十斤借粮。这一年,鹦鹉村粮食还算增了产,生产队除了公粮、余粮、平均口粮和饲料粮,我让会计又留了一些超产粮,这粮是我和其他大队干部掌握的,谁的工分多就奖励谁。”

    我听着狗儿爷的话,觉得肚子里咕咕叫唤了。

    狗儿爷说:“记得那是1977年夏天的一天,我正在麦河河堤上溜达,迎面跑来了两个民兵,向我报告说,枣杠子和他爹张大庄在乱林子下头偷偷种了块黑地,让他们巡逻的抓着了。我一听就炸了,啊?种黑地?这还了得,这要蹲大牢的!我对两个民兵说,把他俩押到大队部去。我就急着往回跑。张大庄爷儿俩被押到了大队部,浑身哆嗦着,四只眼睛惊恐地看着我。我一拍桌子,怒吼一声。张大庄吓了一跳,两条腿一软就栽到地上了。枣杠子也跟着跪下了。我指着这爷儿俩骂道,你们简直他娘的吃了豹子胆了,胆敢偷着开地?啊?不想活啦?张大庄害怕了,他说寻思那是山坡荒地,凑合着种点啥得了,这不是向曹老大学习嘛!我上前踹了张大庄一脚,骂道,你这是放狗屁!我爹开荒那是啥年月,现在又是啥时代啊?你还向我爹学习,脑袋叫驴踢了不是?你这个地主狗崽子,纯粹是活腻歪了!转身对身后的两个民兵说,把他俩关南边那个屋去,没我的话不许放出来!”

    我对张大庄没啥印象,枣杠子倒是我的朋友。我埋怨狗儿爷说:“你也是的,关张大庄我没意见,可是,这枣杠子是从犯啊!他爹让种,他敢不种吗?”

    狗儿爷嘿嘿一笑:“我知道你跟枣杠子好,可你听我往后说呀!关了张大庄父子,我心里这个解恨哪——能不解恨吗?想当初,大地主张兰池占我曹家地,还把我爹送进了大狱,我能忘了这仇恨吗?我心里头也明镜儿似的,张家跟曹家也有仇,张兰池不是让我给埋的吗?他们张家也不能忘了。我根儿红苗儿正,他们是地主,革命的对象,我只要把他们非法开垦黑地的罪行往上一报,他们可就惨了。真成了反动典型了!”我摇着狗儿爷的泥像说:“你个老家伙,手下留情吧!”狗儿爷说:“三儿,当天晚上,张大庄老婆孟春花领着家人哭着喊着拥进了我家,乱哄哄跪了一大片,磕头倒蒜地求我放了张家爷儿俩。不大一会儿,曹家门口围上了不少社员,墙上趴满了大人和孩子。我凶巴巴地吼叫一声,都给老子站起来,现在是社会主义时代,看谁还敢磕头下跪的?这不是搞封建社会那一套嘛!这句话真管事,张家人全都爬起来了。孟春花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道,支书啊,我们往后再也不敢偷着种地了,那点粮食,我们都交公还不行吗?秋后也得打上千斤粮食哪!您大人大量,就放了我们吧!我断然高声说道,不行,等开了批斗会才能放哪!我早就打算好了,要借这个机会好好斗争一下这狗地主的后代。我让几个民兵糊了两个纸帽子,给这爷儿俩扣脑袋上。我亲自在大喇叭里喊,全村人凡是能动弹的一律站到街上,等着看张大庄父子游街。游完街都到大队部门口开批斗会。那年月,政治斗争谁也不敢怠慢,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成为下一个被批斗的对象。因此,我喊完不大一会儿,街筒子里就站满了人,说话的、喊叫的,乱哄哄的像一个集市。”

    我咧着嘴巴说:“唉,你可真够狠的。”

    狗儿爷说:“狠?我还帮了他们哪!人们谁也没想到,就在要给张家父子问罪的时候,我却突然改变了主意。我的狗脑子猛地打了个闪:枣杠子他们爷儿俩种的五亩山地,为啥比队里的好地产量高呢?这里边是不是有啥诀窍呢?于是,我就把枣杠子叫到大队部。我不能叫张大庄,这老家伙滑头,不说实话。枣杠子年岁还小,一拍桌子一瞪眼,他就招了,他说,没啥绝招啊,我们就是精心伺候那点庄稼了呗!可把我们累坏啦!我不相信,可又实在找不出不相信的理由来。庄稼没里儿没面儿,谁待它好它就给你生长得好。咋待它好?庄稼人心里头都清楚。张家爷儿俩启发了我,我一下子恍然大悟了:对呀,寅吃卯粮的情况年年发生,在大集体生产方式下,农民有几个人尽全力劳动了?都没有积极性啊!我想来想去,不把张家父子种黑地的罪行材料上报了,在村里游街、批斗完以后就拉倒了。有了我的保护,张大庄爷儿俩没有被镇压,只是把张大庄关进了大队里的牛棚,待了三天就放出来了。这个黑地事件,多少让我们两家的紧张关系缓和了不少。这之后,我跟大队其他干部商量,悄悄在上鹦鹉村来一回土地革命,具体想法是,把队里的土地包给各家各户,秋后每亩地上交五百斤粮食,多打下的粮食归自己。我把这种做法叫作‘借地与民’。一个队干部提醒我,是不是跟上级请示请示啊?我说不能说不能说。好几个干部质问我,上面怪罪下来咋办啊?我说,你们傻呀?上面怪罪下来,还有一个借字顶着,这一借,没有改变土地关系,但是,农民的劳动劲头上来了,地多打粮食了。多打粮食支援社会主义建设了。这还有啥错儿呢?大伙儿一听是这么个理儿,就都不再说啥了,举手通过了这个提议。我家带头借了地。我特意召开了全体社员大会,宣布了这项借地方案,嘱咐社员们不许说出去,上级知道了不让借了,这点实惠就丢啦!第二天上午,上鹦鹉村就悄悄进行了分地,分到地的社员心里头开始勾画美日子。家家都憋足了劲儿,精心侍弄地里的庄稼,看谁秋后余粮多!这一年,两季庄稼长势很好,喜获丰收了。各家把各家的产量都报到会计那里了。我从县里开‘三级干部会议’回到村里,会计就把分配方案搞好了。交了公家的,我家可提留七百多斤粮食,这个数把我给吓了一跳。其实,我这支书,心里也没底,这是真的吗?这些年颠三倒四、瞬息万变的政策,让我和农民们心里头有了阴影,生怕再节外生枝。当确信是真的,一下子觉得肚子叫开了,光想着跑回家狠狠地吃上一顿饺子。不怕你笑话,那年月吃饺子,我从来没吃饱过呀!”

    我嘻嘻笑着:“别吃多了,撑死你!”

    狗儿爷笑道:“你懂个鸟啊,那年月哪有撑死人的?‘借地’跟大包干还不一样,自家提留粮的分配还是由生产队执行。这一天,天气晴朗,我满脸喜悦地喊,各家都准备好,现在都上大队部分粮去啦!郭富九在一旁喊,支书啊,不变了吧?确凿了吧?我狠狠地骂,还能变到哪里去?不变啦!安徽小岗村农民已偷偷开始‘包产到户’啦,他们是冒着坐牢的危险干起来的!都在纸上按了血手印呢!郭富九乐得直劲儿拍巴掌,再蹦了个高,口袋里一粒黄豆蹿出来。分粮那天,大伙儿都兴高采烈地来了。仓库里,麦子和秋粮堆成了山。大家开始往这聚拢。我往人群里看看,看见了陈发媳妇,想起她挨饿时死的孩子,就说,陈发媳妇你过来,第一个分给你!人群忽然静了下来。人们的双眼都盯着陈发媳妇。陈发媳妇脸红了,吞吞吐吐,迟迟疑疑。陈发望着我说,瓜菜代的时候,是狗儿爷带我们挺过来的,今天,借地这法子也是狗儿爷提出来的,他是冒着坐牢的危险啊!我看啊,应该先让支书第一个称粮!众人都叫好响应。你说呀,我能不感动吗?我走到过秤处。玉堂和小香都围了过来,司秤员开始称粮食。粮食越堆越高。我默默地望着,心头的苦闷一下子没了,泪水流了满脸啊!当我揩着泪水向大伙儿点头微笑时,许多人都跟着我流泪了。有的妇女哭出了声。这是喜悦的泪水、欢笑的泪水啊!最终,乡革委会领导们知道了上鹦鹉村搞的借地活动,不但没有查处我,反而在上鹦鹉村召开了一个现场会,号召全公社都推行借地运动。我乐了,站在麦河畔笑得可开心了。”

    我佩服地说:“狗儿爷,过去我崇拜你爹,现在我崇拜你啦!”狗儿爷说:“别给我戴高帽儿!我有啥本事?都他娘是逼出来的!1978年的年底,这一年,鹦鹉村跟全国一样,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你小子知道是啥吗?”我笑着说:“那谁不知道?土地联产承包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中央肯定了‘包产到户’。还把荒山、荒坡、荒滩作为自留山、自留坡、自留滩全部下放到户,由集体发包到农户经营,三十年不变。还把生产队的牲畜、羊只、农具等固定资产作价分到了农户。随着‘大包干’的推行,过去单打一的以粮为纲的耕种模式就被推翻了。我家也分了地,还得了一头大骡子!”狗儿爷感叹地说:“你小子瞎是瞎,脑瓜还灵。我跟你说,小麦返青的季节,我们曹家也分到了土地。我带着一家老小到了我家坟地,在我爹的泥塑前,分两排跪下,声音颤抖着说,爹啊,咱家的地,就是您开垦出来的荒地,政府又分给咱曹家了,您老就安息吧!儿子向您保证,我们一定侍弄好咱家的地,种好庄稼多打粮食,支援国家。儿子带全家给您磕头啦!磕完头后,我又领着全家人到自家承包地走了一遭,最后来到了麦河滩。我记得双羊也来了。我孙女凤莲还捏了一堆面花过来,放在我爹的坟头,还唱了民歌呢!”我马上来了兴趣:“凤莲会唱歌?她咋没给我唱过呀?你给我学学。”狗儿爷声音哑了:“得了吧,我可唱不了,谁不知道我五音不全哪?”我说:“你爱唱不唱,你不唱我也能听到。”狗儿爷说:“你让凤莲给你唱不就结啦?”凤莲病成这样,我能逼她唱歌吗?我早想好了,问虎子,这畜生会托梦给我的。今天就谈到这儿了,我带着好奇回家了。

    桃儿一直感冒,我连续歇了两天,在家里陪桃儿。我有空儿就跟虎子喝酒了。虎子一沾酒,我就问它凤莲唱歌的事。虎子对凤莲的歌声记忆犹新。我的幻觉飘来了。凤莲唱的是一支优美深情的歌。虎子听见了凤莲的歌声。在虎子的记忆里,这是凤莲最后一次唱歌,纯净甜美,声声动情:

    我感激大地母亲的慷慨馈赠

    大地母亲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

    土地更加肥沃

    河水汹涌流淌

    太阳普照大地

    雄鹰蓝天翱翔

    我为每一个梦想信守承诺

    我为每一次奉献而忍受挫折

    我为谁而死

    我在哪里倒下

    为一朵花儿死去

    为一棵麦穗儿死去

    是值得的

    也许

    正是由于这不可抗拒的召唤

    我选择歌唱

    过去了三天,桃儿的病好了,我才到墓地跟狗儿爷继续聊天。狗儿爷的声音有些疲惫:“还说啥呀?大包干以后?不是都说给你了吗?”我火了,骂道:“我两天没来了,你说给鬼了吧?”狗儿爷声音有些呆滞:“我就是鬼,难道我说给自个儿听?连续三年大丰收,上鹦鹉村百姓扬眉吐气了,自然也乐坏了我。生活好起来了,我的支书好当了。我跟别人不一样,有的村官觉得丢了权,哼哼唧唧,愁眉苦脸的,我却不这样想,我很高兴。我不用再领着乡亲们出工了,不用再盯着那些出工不出力的人做思想工作了,不用再为乡亲们吃不饱饭而忧心忡忡了。一下子我闲了下来,闲下来我就觉得身子骨好像散了架一样连接不上了,浑身软塌塌的。俗话说:人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这话还真有道理。这不,我闲下来了,不用像大包干前那么操心了,该享福了,可偏偏享受不了,得了糖尿病。病得上了,除了造俩钱儿就只有受罪的份儿了。人啊,最没良心的就算人了。就说我划给军队的那片土地吧,当时,这救了村人的命,现在大家又都嚷着要地。那支部队调防到别处去了,留下了一个农场。我们的土地依然占用着,有了自家土地的庄户开始和军用农场争水灌溉,他们忘了当年子弟兵的好处了,跟农场闹起了矛盾。农场领导找到我请求调解军民矛盾。我和村民讲,当年部队是咋样帮助的我们,要求大伙儿还像以前那样爱护子弟兵。可是没人听我的,甚至当场起哄。有一天,韩腰子兄弟韩四,跟军人在麦河河口争水动手打了人,对方一直没还手。我气得够呛,赶到现场照着韩四的屁股就是一脚,韩四回头一看是我踹了他,这小子伸手一推,我差点儿摔个仰八叉,周围看热闹的人一片哄笑。人们越来越不拿我当回事了,我心里非常失落。他们拿我这豆包不当干粮啦!不久,我的糖尿病越来越重,眼睛出现白内障,并发症来了,眼睛跟你一样,很快就瞎了。我辞去了村支书职务不干了。无官一身轻啊。我常常独自一个人站在麦河河堤上,一动也不动,一站就是大半天。谁叫我都没反应。”我吓了一跳:“你是不是病啦?”狗儿爷说:“这年冬天,显菊出嫁了,嫁到了外乡。我的大儿子玉堂就成为这个家庭的顶梁柱。说是顶梁柱,还不是因为他是个男人,其实他当不了这个顶梁柱。他是个慢性子,家里家外都拿不起放不下的,实际上,家里大事小情都是他老婆给撑着。”我说:“玉堂大叔对土地有着一种天然的喜爱,不过,他跟你喜爱土地的方式不一样。我还听说一件事儿哩,包产到户那年秋天,玉堂大叔带着老婆到新分的土地上劳动。一天黄昏,曹大娘给他送来了红糖水,喝完他抓住老婆的手说,今儿个咱别回家了吧。曹大娘问,那咱住哪儿啊?他一指脚下的土地。老婆吃惊地问,你说在咱家地里过夜?他点点头。大娘明白了他的心意,说了声,我去拿被褥来。玉堂大叔一把拽着老婆,一边说,还要啥被褥啊!这土就是被啊!曹大娘就跟着他躺下了。他和老婆并肩躺下,背贴着暖暖的大地,望着满天的星星,闻着土味儿,陶醉了。听说,大叔把那事儿都干了,自己身下是女人,女人身下是泥土,自家的泥土哩。曹大娘咯咯地笑,泥土和人连成一体分不清谁是土地谁是人了。”狗儿爷问:“三儿,你是听谁说的?”我嘿嘿一笑:“你不知道吧?虎子说的。”狗儿爷一叹:“这畜生!没长一张好嘴!这不,美芬怀上了小根儿。小根又要出世,又要多一张吃饭的嘴,玉堂有了压力啊,一家人吃喝都得向土地要。这个冬天,天还没亮,北风呼啸,大公鸡就开始打鸣了。咱村家家都有公鸡,美芬挣扎着坐起来,一边穿衣裳一边对玉堂下命令道,快到地里给冬小麦浇水去吧,晚了就被别人抢走了,快点!玉堂舍不得热被窝,没好气地说,鸡叫头遍就轰我,你该成地主周扒皮啦!叫我再睡会儿吧!美芬心软了,好言好语多开导,没人逼你,不是你想干吗?麦田三分种七分管,人勤地不懒。早一点儿动手,麦子就会有好收成。我们这样的平民百姓,为了双羊成家立业,为了凤莲有个好嫁妆,不拼命干,我们有啥好法子啊?玉堂听老婆这样说,不好再懒了,就闷闷地穿衣裳,披着满天繁星走了。临出院子的时候,玉堂听见我的咳嗽声。我瞎着眼睛,整天骂街。我把他叫住了。玉堂摸进我的屋子,小声问,爹您有啥话?我说,天儿冷,一大早出去别冻着,多穿点儿。玉堂说,爹,我都多大岁数了,还用得着你操心,安心睡你的吧。我们说了几句话,就把双羊说醒了。双羊跟着我住厢房。玉堂摸摸双羊的小脑袋,说了句,双羊,睡吧。就要往外走,双羊麻利地穿好衣裳,非要跟爹去地里浇水。我说就带孩子去吧。玉堂就带小双羊去了。我喊,别冻着孩子啊!人家没理睬我,爷儿俩摸着黑到了麦田,玉堂回来说,双羊很爱干活的,干起来还有点门道。”

    我知道,这年夏天凤莲高考落榜了,曹玉堂已经给她分配了角色,跟着家人“修理地球”吧!曹玉堂似乎只有到这时,他才觉得自己是这块土地的主人。他的耕作技术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收秋时被县里头评上了售粮状元。

    狗儿爷继续说:“这个时候,村里已经有不少年轻人进到城里打工去了,年轻人早就不安分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玉堂不动心,他把那些外出务工人员扔下的撂荒土地承包过来,小麦种植面积越来越大。那几年可能是他最忙的时期,最丰收的年头,家里的麦子堆得像山。到了收成时节,玉堂满村子乱跑,满面红光,到处炫耀着自己的收成。从农民对职业的专注与技能方面来说,他是村里公认的种田好手,五谷丰登,夫复何求?我觉得这是曹家的最好时期。说不清从啥时候开始,平静的鹦鹉村悄然形成了养殖香菇的热潮,这让玉堂有些始料未及。没过几年,田间地头,堆的不再是黄澄澄的麦子,而是村民搭起的菇棚。越来越多的村民种起了香菇,一发不可收拾啊!玉堂固执,他没有丝毫的动心,依然在耕他的地,常常独自一人扛着锄头往地里走,照样哼着小曲。后来,当他看见一个又一个村民骑着自行车驮着空筐,口袋里鼓鼓囊囊地走过他跟前时,他漫不经心地问,卖多少钱啊?对方拍拍鼓鼓的口袋,神秘地说了一句,都是钱哩,你猜嘛!玉堂一猜,那人笑了,说了钱数吓了他一跳。人们便经常看到他对着田地发呆了。这个反思过程没有持续多久,他就开窍了,等村里人在城里站稳脚跟之后,他不再认为外出打工是不务正业了。我记得玉堂对我说过,从前地里光让种粮食,现在好了,让种菜了,让养花了,让栽树了,让养蘑菇了。是啊,土地多种经营开始了,土地就值钱了,玉堂和乡亲们都笑了。”

    曹家的幸福不断地延续着,上鹦鹉村家家户户都洋溢着甜蜜的欢笑。然而就在曹家人欢欢乐乐过日子的时候,一个意外的打击不期而至了,狗儿爷去世了。送走了狗儿爷,凤莲的婚姻又遭到了不幸,双羊打了陈元庆,错过了高考,这无异于雪上加霜,曹家一下子失去了往日的欢笑。曹玉堂也开始变得沉默了。

    狗儿爷说着说着就睡了,土里传来了一阵鼾声。我没有叫醒他,聊到了“大包干”就差不多了,后头的事儿,还是问曹玉堂大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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