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河-小麦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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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麦子倒了,只剩下空旷的原野,大平原就显得深远无比。

    麦地里的风,吹得人发烫。我想起了麦子,整片麦田,麦子不孤独,一棵挨一棵,就像亲密的朋友。我却很孤独。人就是这样,孤独的心总想造个节日。我们需要一个小麦的节日。如今的民俗节日,名目繁多,大多是为了搭台唱经济的戏。我跟双羊说了说,双羊感觉确实需要个节日。双羊对我说:“土地庙不让建了,我们搞一个祭奠!祭奠小麦吧!”双羊在这件事上确实做得光明磊落。所需经费由麦河集团负担,组委会拒绝一切商业行为,没有谁来想到赚钱。对于活动的规模,我们做了明确的界定。祭奠活动仅限鹦鹉村人,男女老少均可自愿参加,不做任何宣传报道。祭奠由德高望重的曹玉堂大叔主持。我没有具体的任务,就想根据大家的情绪唱上一段大鼓。双羊提议,在连安地神庙的原址,临时搭建一个麦垛。用整捆儿的麦稞子堆起来,起码要有二十米的高度。远看就像一座小山。这样祭奠活动就有了依托。麦垛就是我们的小麦图腾。我越听越兴奋,但是却担心一个问题,麦子大多用收割机割了,哪还有麦稞子?双羊诡秘地笑了:“三哥,我留了一块地,准备用人工割麦。”我一愣:“你早就有这个想法啊?”双羊说:“没有,我想让车间职工体会劳动的感觉,给他们留下的。”我笑了说:“真有你的,那就赶紧收割吧!”双羊说:“我已经给他们布置了。”我放心了。双羊高兴地说:“麦子是我们的图腾,也是国家的图腾啊!从小我就爱看国徽上的麦穗儿!”

    祭奠节日临近了。这些天来,我一直魂不守舍,鼓词忘得一干二净。我抓着一把麦穗,就像抚摩虎子的羽毛一样,心里安稳了许多。在家里,讲吃的是我,最挑剔的还是桃儿,她挑剔到洁癖的程度。女人的挑剔有许多原因。桃儿的心结还在那群姐妹身上。有那么一阵儿,桃儿试图让麦圈儿她们接近我。心存幻想,幻想着我的拯救。其实,我哪有那么大本事?我拯救了桃儿,却拯救不了她们。我从她们的躯体里闻到了螃蟹的味道,是那样腐朽、驳杂。我一闻到这股味儿,就想起桃儿的那些特别时刻,我就头昏脑涨,像是突然间被堵住了喉咙。桃儿摇着我的肩膀说:“三哥,我跟你商量个事儿行吗?”我抚摩着桃儿的头发说:“说吧,桃儿。”桃儿说:“我的保洁公司关门了。”我愣了愣:“几时关的?”桃儿沮丧地说:“关了几天了。她们其中的小梅给抓了,牵连到了我的公司。”我的心被揪紧了:“你受到牵连了吗?”桃儿轻轻摇了摇头:“没事儿了,小梅罚了款,教育教育就放了。公安只找我做了个笔录。”我劝了劝她:“这样也好,你负责双羊方便面的销售,够你累的了,别再往身上揽事儿了。”桃儿沉默了一会儿说:“可是,我还不想丢掉她们。”我一张嘴,就满口脏话:“他娘的,狗改不了吃屎,天生就是那路贱货,你管得了吗?”我只是放个怨气,没想到桃儿登时就蔫了。这让我有些尴尬。桃儿半天没说话,啜泣地哭了。桃儿一哭,我的心就隐隐作痛,一把搂紧她:“我错了,我错了,我一时生气才乱说的,别往心里去。”桃儿擦了眼睛说:“你和双羊不是操持小麦节吗?我有个想法,就是想请她们来参加一下。让她们从祭奠仪式上,感到温暖,懂得劳动,让她们一辈子也忘不了!”我吃了一惊,说:“这不行吧?这么神圣的祭奠仪式,她们来了合适吗?”桃儿噘了嘴巴:“你不让她们来,我也不来了!”我抓着桃儿柔软的手说:“你跟她们不一样。”桃儿倔倔地说:“咋不一样了?就一样,就一样!”我害怕桃儿又哭了,急忙改口说:“好,一样一样。”桃儿说:“你不是说,她们身上有螃蟹味吗?我就要让她们的身体浸染麦香。”我叹了一声,拍了拍桃儿说:“真有你的。可是,这么热的天,没有报酬,她们愿意来吗?”桃儿说:“我这就去城里跟她们商量!”桃儿转身要走,她的手机就响了。桃儿说:“我在家呢,三哥答应了,我们一起跟姐妹们说。”麦圈儿一边举着手机说着话,一边就进屋了。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姐妹。那两个女人一张嘴就是东北口音。麦圈儿悄悄坐在我身边,问我为啥要搞这样的祭拜?我说:“你崇拜谁?”她爽快地说:“我崇拜张曼玉。”我苦笑了一下说:“我不是说人,指的是物。”麦圈儿笑了笑:“物没用,我崇拜钱!”我轻蔑地一笑:“为啥崇拜钱?就是因为能让你享受吗?”麦圈儿说:“有了钱就能买车买房,买好衣裳,买化妆品啊。”我听见自己用可笑的腔调说:“这些都解决了呢?还想干点别的吗?”麦圈儿回答不上来了。我说:“精神呢?你的灵魂咋处理?也来换钱吗?”麦圈儿说:“真有灵魂吗?能告诉我,它是啥样的吗?”我尽量夸大其词,想尽可能地打动她的心。麦圈儿听了似懂非懂,茫然若失。我心想,这些孩子无可救药了。可是,为了让桃儿高兴,我还得硬着头皮做下去。那两个东北女孩让我给算了算,算得她们哧哧直笑,然后就叽叽喳喳往外走。桃儿走到了堂屋,我忽然想起啥事情来,仰脸扯着嗓子喊:“桃儿,你城里的公司不是撤了吗?那些衣服收回来。”桃儿说:“衣服多着哪,还挺好的,干啥用啊?”我说:“你还记得田大瞎子吗?”桃儿说:“当然记得啊!”我说:“昨天我跟田哥说了,你那儿的旧衣服拿回来,给他的老婆小翠儿穿!你跟小翠的个头差不多。”桃儿答应着走了。

    第二天,桃儿带着一大包衣裳回来了。我摸了摸鼓囊囊的衣裳说:“赶紧给田大瞎子打电话吧!”桃儿摁住了我的手:“不,等我把衣服洗干净再给吧!”我咧了咧嘴巴:“田大瞎子待遇不低啊,让我们桃儿,麦河集团的大经理给他洗衣裳?他给我们多少钱啊?”桃儿讷讷地说:“都是我过去穿过的,不洗就给人家哪儿行啊?”我还没多想,就大咧咧地说:“不用,给他就高兴啊!”桃儿的语气很坚定:“一定要洗,我亲自洗。”我气恼了:“你这个人啊,咋这么犟啊?”桃儿喘了气,我以为要犯歇斯底里,没想到,她却像水一样柔顺:“三哥,你不知道,我很喜欢这里的一件白裙子,那年被洒上红酒了。我一直舍不得扔,我做梦都在洗这件衣裳啊!”我感动了,一切都明白了,桃儿要亲自给自己的衣裳“保洁”。这下子可累坏了她。为了清洁,她通宵不睡。桃儿从后院接了自来水管子,一直通到大木盆里,水管子哇哇叫了半宿。桃儿跟我说,有一件白色连衣裙,腹部洒落了一片红酒。当时就没有洗掉,她听说牙膏能洗清,就挤上了牙膏,一把一把地搓着,双手都搓红了。她用灯照了照,还有轻微污痕,就重新坐下来,继续搓洗着。我从没有见过桃儿这样从容和耐心。桃儿让我早睡,其实,我根本睡不着,听这声音像老鼠在暗处磨牙。虎子准是还醒着,这畜生如果醒着,老鼠压根儿就不敢出来溜达。我对着堂屋喊:“桃儿,明天就是祭奠小麦的日子了,早点睡吧。”桃儿说:“我这就洗好了。”我后悔了,不该多这个嘴,不该跟田大瞎子提这事。唉,这可苦了桃儿了——

    第二天上午,我很早就起来了。伸手一摸,满院儿挂着衣裳。桃儿还睡着,我就到田野里去了。一股麦子的香味吸引了我,我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我在麦田里碰到了双羊。双羊在检查堆高的麦垛。我知道,麦垛的底座是原先的土地庙遗址。双羊想出资修复土地庙,结果没能批复。我和双羊走进了一块没有收割的麦地。双羊问我,三哥捆过麦稞子吗?我说没有问题。双羊不信,就抱来一些刚刚割下的麦子。我给他来了个实战表演。我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弯腰抓了一小把麦子,打了个“要子”,一伸胳膊,就揽住那些麦子,好像抱着孩子似的,胳膊一抖,往下一溜,将“要子”拦腰一扭,顺着两腿中间往后一丢,就是一个麦捆儿了。前后只用了两三分钟。双羊鼓起掌来:“三哥宝刀不老啊!我把你这捆麦子放在麦垛的最高处。”我扑打扑打身上的土,咧嘴一笑。双羊噼里啪啦按倒一片麦子,声音坚定而响亮。他说:“三哥,你坐。”我腰杆一挺,腿一收,就盘腿坐下了,屁股上暖乎乎的,感觉坐在家里的大炕上。带刺的麦芒儿穿透我的裤子,痒痒的。双羊说:“三哥,你知道我为啥对麦子情有独钟吗?”我抹着脸上的汗说:“为啥呀?”双羊说:“我爱做梦,不知为啥?活这么大了,从来只做一个梦,都与麦子有关。”我有些吃惊:“是吗?奇怪啊!”双羊继续说:“这可能源于我爷讲的一个故事。那时我太小,刚刚记事儿就被爷爷领到了麦田。他说,有一年麦收刚过,突然刮来一场大风,把家里的麦垛刮上了天。那可是没有脱粒儿的麦稞子啊!全家人的命根子啊!我爷爷慌了,整天跪在土地庙祈祷。大概过了两天,一个黄昏,又刮来了一阵大风,那个麦垛又刮回来了,完整无损地落在原地。我被爷爷的讲述迷住了,我望眼欲穿等待着的就是这种奇观。可是,没有出现。爷爷拉着我的手说,我们的大平原没有靠山,农民没有靠山,这麦垛就是我们的‘靠儿’。真的是靠儿啊!家里穷交不起学费,我面临着退学的危险。老爹看见了地上的一袋麦子,推着麦子就到了学校。麦子顶替了学费。还有一年,爷爷大病了一场,跑了几家医院,都不收留了,让他回家等死。农民有梦想,毫不畏惧苦难的生活,更不畏惧死亡。爷爷一天一天靠着麦垛,静静地等待那个时刻的来临。可是,奇迹出现了,他不打针不吃药,病慢慢就好了,又活了十年。你说怪不怪啊?这一定是麦子显灵了!麦收的时候,女人都要给男人编个草帽。别人不能替代,这是犯忌的,意味着对自己男人不贞。这个麦秸草帽就是我们麦河男人的护身符啊!”我听见双羊的胸腔里传出擂鼓一样的声音。我叹息着说:“还有这事儿?你爷你爹都没跟我说过呀!”双羊的声音有些激动:“有一年,是个灾年,我实在饿急了,就到麦地里薅几根青麦苗吃了。嚼着嚼着,一股绿水就从嘴角淌了出来,这股青涩的味道,至今难以忘怀。我记得小时候,一次割麦子,“咔”的一声响,镰刀碰到一块石头上弹起来,一下子割了腿。我疼痛难忍,皮掀翻了,鲜血淋漓。我心善,害怕见血,从小娘杀鸡都不敢看一眼。我抓了地上一把土,把伤口糊住了。我们这儿的土地多好哇!”双羊真诚的声音让我深信不疑。我不笑了,身体里啥地方很深地震荡了一下。

    转了一圈回来,我躲在后院调试三弦,桃儿在我的三弦声中醒了。尽管桃儿洗了一夜的衣裳,现在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只是声音还有些恍惚。她说:“你去麦田啦?”我笑笑说:“你咋知道?”桃儿说:“我梦见你和双羊坐在麦地里。”我说:“还真是的。快通知你的姐妹们吧,傍晚的时候,祭奠仪式就开始了。”桃儿说:“我知道,哎,你咋拉起了三弦?”我说:“今天我不唱大鼓,我借来了田大瞎子的大三弦。我感觉,弹三弦可能更适合今天的气氛。”桃儿一边整理晾晒的衣服一边说:“今天田大瞎子来吗?衣服洗干净了,可以送给他了。”我说:“他不来,今天没有外村的人。”桃儿说:“那好,还有一件没太洗干净,我还有清洗的时间啊!”我叹一声,没再说话,双手拨弄着大三弦。

    临近黄昏,我扛着大三弦去了麦田。

    双羊告诉我,陆陆续续,村里许多人都出来了。天气依旧闷热,人们要经受炽烈阳光的炙烤,似乎在考验着人们的耐性。过了半个小时,麦地已是人声鼎沸了。看来这件事惊动了很多人,他们都在麦地等着。烈日炎炎,有人打着伞,有人戴着草帽,也有人光着脑袋,肩上搭着一条毛巾。田间地头,排着一辆辆的轿车、吉普和卡车。这个时候,人们见面都相互问一句知冷知热的体贴话。双羊吃惊了,悄悄对我说:“咋来了这么多城里人?”我也疑惑:“是啊,他们咋知道的?”双羊说:“是不是桃儿给带来的?”我摇头说:“桃儿只带来了她们的几个姐妹。再说,你知道,麦圈儿她们也都是乡下人。”双羊似有所悟:“噢,是这样的。”我说城里人有啥?往上找三代,都是乡下人。他们到麦田寻根儿来了。城市人活得忧烦、迷惘、压抑,所以特别希望到乡间来乐而忘忧。麦子图腾能让他们忘忧吗?陈锁柱和田兆本也觉得难以置信。陈锁柱感叹说:“真怪了,今天我糙着数了数,八千多号人啊!除了外村的人,还有城里人呢!”我们想起了麦收动员仪式,那次我们请来了田大瞎子唱大鼓,都没有这么多的人。田兆本说:“看来,我们支部和村委,都没有双羊有号召力啊!”我在一旁更正说:“不是双羊,是土地和麦子有号召力!”来了这么多的人,让我生出一分感动。难道小麦真的值得如此的祭奠吗?许多人都惊讶,人们面对着一个明显虚幻的东西,心里会咋想呢?这个小麦祭拜仪式,为啥具有如此号召力呢?听说了议程安排,城里人说:“这仪式太简单了,如果再来一个篝火晚会就好了。”乡村人说:“把敬意表达就行了,明天还要耙地呢。”城里和乡村,还有着深深的隔膜。我感觉到,不是孤独和苦难所能涵盖的,也不是打破“二元”结构就能解决的。

    虎子带来好多鸟儿来助阵。

    桃儿来告诉我,虎子“扑啦啦”从头顶响过去,升高了。戴着麦秸草帽的人,一步一个,长长地排列着。桃儿还说,转香手里牵着一条黑狗,站在金黄的麦垛旁,几乎成了一道风景。在我看来,一个人疯了,是不需要啥理由的。桃儿还说,曹大娘搀扶着凤莲过来了。我嘴里喊着凤莲就摸过去了。我跟凤莲说着话。凤莲站了一会儿就没劲儿了,曹大娘扶她坐在地头,松软的腰靠着一棵小树,浑身无力,脑袋有些沉。我还有一个意外惊喜,曹小根也来了,这些天他一直没回省城。那天他的壮举让我刮目相看了。我拍着他的肩膀:“好啊,这次祭拜会给你带来好运的!”小根爽朗地笑了。桃儿带着她的姐妹回到我身边。她分别介绍这几个人的名字:“这是麦圈儿,就不用介绍了,这是小梅,小霞,三凤,水仙,大奶子,显萍姐。”我分别跟她们握手寒暄。桃儿说她和她的姐妹们围着麦垛转了一圈又一圈,近看看,远看看,觉得无比新鲜。桃儿轻轻对我说:“三哥,怪了,麦垛在我们农村司空见惯。今天我咋看不够呢?”我笑了说:“看不够就多看一会儿吧!”显萍问:“三哥,这里生产五谷杂粮,为啥偏偏祭奠小麦呢?”我说:“我们麦河盛产麦子啊!”还有深层原因,我没说,说了她们也不懂,土豆让人清醒,小麦让人膨胀,正因为兄弟太多,才越过越穷。祖宗传给我们的麦子,已经退化为副食品了。我们愧对小麦啊!

    祭奠仪式开始了。曹玉堂喊了一声,鞭炮炸响了,噼里啪啦,炸得人喜气洋洋。人群像炒黄豆,蹦成了一团。

    接着就是钟声传来。

    开始前人们有说有笑,钟声响了,即刻就安静了。

    这生锈的钟,很久没有响过了。狗儿爷死后,就再也没人敲这个钟了。青铜的低吟,穿越年代而来,把人们从疲惫中唤醒。这是人们最爱听的声音,等于是一种福音。我知道,这当中的过程众说纷纭,结果还是在我的脑海里渐渐清晰了,如同黑暗里的一道闪光。夕阳像麦粒儿一样流淌,不知不觉就流向黑暗。

    天空飘起一朵朵莲花一样的祥云。

    虎子盘旋在麦垛上空,嘴里叼着一棵麦穗。

    我看不见麦垛,轻轻摸了一把,这一摸,让我摸到了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场面。它不仅是农民的“靠儿”,也是人类的“靠儿”,人类的奥秘在麦子面前袒露无疑。在我的历史中,我不曾有过这样的记忆,不曾见过这样的景象。一种投入劳动、投入土地、祈福丰收的豪迈心情油然而生。按照双羊的安排,我的弹奏要在人群之外。我选了一个土岗子,这是麦地的制高点。我怀抱着三弦坐下来。一群灰鼠从我身旁跑过,麦茬儿和青草被踩响了。我疑心是一条青蛇钻过去了。阳光过于强烈,还没开弹就汗流浃背了。麦香在周围弥漫,跟土香、花香混杂起来。割过了麦子的土地上,还有冒着热气的牛粪。我的鼻孔里立刻扑满了经过阳光照射的麦香、花香和粪便的混合味道,这仿佛是我们生命的味道。一闻到这种味道,困意就烟一样袭来。

    双羊开始朗诵祭辞,祭辞颂扬着土地。

    我一下子就精神了。我开始弹奏三弦,我好久没有弹三弦了,今天我弹出的声音如泣如诉。我把自己都感动了,嘴角浮起得意的笑纹,心灵得到了安慰。我的师傅告诉我,《礼记·郊特牲》对古代的天地崇拜说得最明白:“社,所以神地之道也。地载万物,天垂万象,取材于地,取法于天;是以尊天而亲地也。”社,就是人崇拜土地的活动,土地承载了世间万物,所以要祭祀土地神灵。

    我弹奏的三弦,犹如天籁之音,上天入地,缥缥缈缈。

    我听见曹玉堂大声喊道:“祭连安地神——”是啊,吃水不忘打井人,这里真有祭奠土地的步骤。尽管看不见,我知道他们使用了“瘗埋法”,这是非常古老的方法,将祭祀用的牺牲直接埋入土中,作为向土地神的献祭。人们抬着猪、羊、鸡和鱼上来了,缓缓埋入了泥土。狗儿爷跟我说过,上古时的人就用这种方法祭地,黄帝封泰山时,曾经在梁父山祭地,采用的就是瘗埋法。作为牺牲的猪羊便被埋入地中,祈求大地保佑丰收。仪式的各个环节都进行完了,各家才开始播种。过了十分钟,我听见曹玉堂继续喊道:“祭奠小麦喽——”第二个程序是血祭。以人或牲、禽的鲜血祭祀土地神。我们麦河流域,没有使用人血的习俗。这也是一种比较原始古老的方法,就是将鲜血直接滴入土中,再把鲜血涂在土地神的身上,最后把鲜血供放在神像前。今天没有地神,麦子就代表了地神。我听见“哗啦”一声响,有人把一盆猪血和鸡血泼在麦垛上了。金黄的麦穗儿立即被染得鲜红。这样一想,我的弦声弹出一个重音儿,既兴奋又头晕,两脚如同踩在麦浪上,四周的一切飘飘忽忽。

    曹玉堂喊:“全体跪拜!”

    我听见一串“噗噗”的跪地声。人们的跪倒时间分了层次。老人跪地的声音未落,虔诚的气息就传导过来。先是老年人,中年人,青少年,再到小孩子,黑压压的一片,场面恢宏壮观。有一些人还悄悄地抹上了眼泪。曹玉堂喊道:“麦子!”

    人们齐声呼喊:“麦子!麦子!麦子!麦子!……”

    我也跟着喊了一声:“麦子!”脸上的泪水已经流得不成样子了。

    这一声声“麦子”,不知触到人们心里的啥地方。可能是最疼的地方吧?后来桃儿告诉我,有人朝着土地磕头,脑袋“嘭嘭”地撞击着大地。我一边弹奏一边想,这个小麦祭拜仪式,为啥具有如此号召力呢?是的,这种事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但是,这个“愿挨”还是有渊源的。桃儿的姐妹们闭了眼睛,双手合十,静静地朝拜。记忆就这样被瞬间打开,小麦的记忆比当初还要新鲜,劳动的滋味儿扑面而来。姐妹们都默默地流泪了。我知道,这种情感已经超越了小麦祭奠本身,上升到精神的抚慰。我们不愿看到周围的人,尔虞我诈,精神上相互残杀。人们在谎言、奸诈和利益的怪圈里折腾久了,都想找一个寄托;沉浸在钢筋、水泥和轮胎的世界里,都想突围。他们突然出现在小麦祭奠里,心里一片松爽。我突然感觉,连安地神就藏在我们永远无法知晓的地方。他暗示给我们的只有偶尔一闪的神光,他让麦垛保佑我们平安无事,丰收吉祥。

    “我的麦子,我的麦子!”我的话语有些松散、零碎。眼里却闪烁着金色的光晕,我用挂在嘴角的微笑乞求丰收,“回来吧,回来吧!”一个声音在召唤,声音就在近旁,却像来自另一个世界。我的脑子一片空白,空无一物,好想一生下来就在这个麦垛里,一直守候着它,跟它做着伴儿。我腮边的泪水映着我无尽的依恋。我喉咙冒火了,手指急促而笨拙,三弦发出浑厚的音响,单调而苍凉。我想停下来,可我欲罢不能,灵巧的手指像是在跳舞,弹出了一种绝响。

    我听见“嘭”一声,弦儿断了。

    我一把将三弦揽进怀里,紧紧地拥抱着。

    曹玉堂的一声吆喝,祭奠进入狂欢阶段。虎子飞到我身边来了,这畜生替我观看着。它说老人们纷纷撤出,年轻人一只手牵住另一只手,围着麦垛转着,唱着,跳着。我长长舒了一口气,气氛变得悠缓而欢快。散开的时候,人们久久不愿离去。曹玉堂分别发给每人一根沾血的麦穗,喃喃地说:“都回去吧,都带一根吧,它会保佑你们的。”人们虔诚地接过麦穗儿走了。我听见麦圈儿喊道:“哇塞,我愿意把自己的一生都留在麦田里。”还有人喊:“啊,小麦,太爽啦,让自己找到自己吧!”这帮女人都跟着嚷叫,她们的叫声有点像黄狼子受伤时的哀鸣。我听见双羊喊了一声:“桃儿,带着大伙儿跳麦子秧歌啊!”

    桃儿应了一声:“哎,姐妹们跳麦子秧歌呀!”很快,我听见一片“嚓嚓”的声响。我的幻觉分外活跃,仿佛她们的一举一动我都能看见似的。麦子秧歌起源于麦田劳动。古代祭祀农神祈求丰收、祈福攘灾时所唱的农歌、颂歌、禳歌,都吸收过来了,还有民间武术、杂技的特点,由演唱秧歌演变为民间歌舞。麦子秧歌左右摇摆,前后扭动,它的正步、小踏步、八字步和弓箭步,都与麦子播种、收割、运输、登场、打轧动作有关。花样繁多的手中“花”,这里变成了麦穗儿,踢步和顿步的时候,开始单臂绕麦和双臂绕麦。我娘说过,到了清代,麦子秧歌成形儿了。我们麦子秧歌,虽说没有陕北秧歌、东北秧歌和高跷秧歌有名,但在麦河流域,也是深入人心的。麦收一来,各村开始“闹秧歌”。彼此祝福、问好,村邻之间还会以麦子秧歌相互比赛,相互拜访,化解民间纠纷,给麦农带来快活,舒缓身心疲倦。秧歌队在一名持麦秸帽子的“麦头”带领下,和着锣鼓的节拍起舞,“跑大场”“演小场”。“跑大场”是群舞,“演小场”是几个人的单舞。今天注定是“跑大场”了。大场里的人,尽情地蹦啊跳啊!

    我放下三弦,情不自禁地扑到沸腾的人群里,拉着桃儿的手跳着麦子舞。我带着虎子加盟麦子秧歌,纯属萨满舞与麦子秧歌的大融合。我小的时候,鹦鹉村有一家单户,姓佟,满族人。佟家跳一种萨满舞,佟家人称“鞑子舞”。满族秧歌还保留着一些图腾崇拜,他们崇拜鹰。我见过他们跳这种鹰舞。从逗鹰、放鹰到鹰舞的动作中,表达了满族人民对鹰神的崇拜。虎子叼一根麦穗儿,是不是受到鹰舞的启发?我放开了桃儿,一边迈着弓箭步,一边挑逗着虎子。我一点儿都不晕,我跳到哪儿,虎子跟到哪儿,麦垛就跟到哪儿。不是我在走,而是感觉大地在动。我问夕阳,麦田是不是重焕荣光了?麦子融化了,我流眼泪了。“快让你的姐妹帮着扛麦稞子吧!”我这随便说的一句话,竟然把桃儿给打动了。桃儿大声说:“姐妹们,我们干活儿吧?”麦圈儿和众姐妹呼啦啦扑上去了。我又提醒了一句:“干完了活儿,你们就去麦河洗个澡。”桃儿都记住了。天黑的时候,桃儿带着姐妹们到麦河洗澡。没有风,河水平静。尽管隔了很远,我还是能听见女人们一迭声的呼叫声、戏水声。我对桃儿的声音最敏感。桃儿说:“姐妹们,我抓到了一条小鱼儿。”麦圈儿说:“我看看,麦穗儿大小,就是麦穗儿鱼。”然后,姐妹们传递着这条麦穗鱼。桃儿深情地说:“我小时候,到河里抓鱼,抓着不少这种小麦穗儿。它很小,据说永远长不大,在大河里,可能随时被大鱼吃掉。可是,它们不气馁、不畏惧,凭自己的劳动,顽强地活着。”姐妹们都不说话了。桃儿就给她们讲麦穗鱼的来历,说它是蓑衣草籽变的。过了很长时间,大奶子哽咽着说:“别说了桃儿姐,我们明白了,真的明白了。”我心里很欣慰。姑娘们,我们麦河水是圣水,这圣水将洗涤净你们的身体和灵魂。

    女人们的笑声传出很远。平原是那般开阔,把我的心送出很远。

    我在土地上空翻了一个跟斗,这点功夫,是多年前练就的。空地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站着,听太阳落地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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