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河-生活万花筒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我们农民观光团终于到北京了。

    我笑得很勉强,每笑一声,都在骂自己:“瞎子,有啥好笑的?你傻不傻呀?”没有办法,我还是得笑。参观完郊区现代农业园,已是晌午时分,我们分两家饭店吃饭,吃的是北京烤鸭。大伙儿早就憋着劲等着吃北京烤鸭。我们人多,烤鸭店盛不下,总不能清场把其他食客都轰出去吧,就只好分两拨儿吃。烤鸭终于吃到嘴里了,大伙儿高兴得跟过大年似的,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我已经算是场面上的人了,但还真是第一次吃烤鸭。我咂摸着正宗北京烤鸭的滋味,感叹道:“总算了却一桩心愿啦!”双羊对我说:“三哥,第一次吃吧?”我挺了挺胸脯说:“别看第一回吃,我听桃儿介绍过,我都知道。”双羊一笑:“趁着大伙儿都占着嘴,给我们聊聊这道美食吧。”大伙儿纷纷说:“对,瞎三儿快说,叫我们吃个明白。”我擦下油滑的嘴巴,说道:“好啊,那就听我聊聊。这北京烤鸭呀可是有名啊!果木炭火烤制,它以色泽红艳,肉质细嫩,味道醇厚,肥而不腻的特色,被誉为天下美味而驰名中外啊。相传,烤鸭之美,来源于名贵品种的北京鸭,它是当今世界上最优质的一种肉食鸭。据说,这一特种纯白京鸭的饲养,约起于千年前左右,因辽金元之历代帝王游猎,偶获此纯白野鸭种,后为游猎而养,一直延续下来,才得此优良纯种啊。你们知道烤鸭为什么不能直接啃着吃吧?”大伙儿都摇头。我接着说:“一看你们就是穷命脑袋。这是因为鸭子都肥,直接啃着吃,那还不油腻的慌?现在北京烤鸭啊主要有三种吃法,搭配不同的佐料。第一种,用筷子挑一点儿甜面酱,抹在荷叶饼上,夹几片烤鸭片盖在上面,放上几根葱条、黄瓜条或萝卜条,把荷叶饼卷起,这是咱们现在正进行的最通常的吃法。第二种吃法啊,是蒜泥加酱油,也可以配萝卜条。蘸着蒜泥、酱油吃,鲜香中还有一丝辣了吧唧的味道,风味不是更为独特嘛。这第三种,拿又酥又脆的鸭皮,蘸着白糖吃。这种吃法特别适合女人跟小孩子。”

    田兆本说:“听听,咱们鼓书艺人懂得还真多。”双羊夸耀说:“敢情儿,三哥也是民间艺术家嘛。”郭富九老婆说:“哎双羊经理,咱们今个儿就按三哥说的,来个三种吃法一块堆儿上呗。”双羊说:“行啊,跟富九一样,占便宜没够!服务员……”漂亮的女服务员应声款款而来,声音甜美地问道:“您有什么吩咐先生?”双羊大大咧咧说道:“请给我们每人上一份三种吃法的调料。”大伙儿都乐了,感觉挺亢奋的。我听到周围餐桌的食客在小声窃笑,就自言自语地说:“真是奇了怪了,农民咋老叫城里人笑话呢?”

    这顿烤鸭把我们每个人都吃了个美滋滋、喜洋洋的,肚子撑得难受。

    双羊说:“正好,溜达溜达,消化消化食儿。”

    我问他:“咱们先上哪溜达去呀?”

    双羊大声说:“大伙儿说先上哪儿好?”

    不少人喊:“天安门广场。”

    我说:“好是好,咱们这么多人可得守纪律别乱跑啊。”双羊说:“对,三哥说得对,咱们都得守纪律,听见没有,听我统一指挥啊!”

    大伙儿都说保证听话。

    我平生第一次来到了位于北京市区中心的天安门广场,心情格外不平静。眼睛没瞎的时候,总想有一天能上天安门来玩,可家里穷,来不起啊。现在有条件来得起了,又没了眼睛。我只在书本上见过对天安门的描述,说它原来是明、清两朝的正门,明永乐十八年建成,当时为三层楼式木牌坊,名叫承天门。清顺治八年,改建为今天的样式,改名为天安门。双羊跟我描述过,这里有天安门城楼,上覆黄琉璃瓦,成排的斗拱、大小梁枋,以及天花藻井上绘有金龙彩画和吉祥图案,正脊、垂脊末端有鸱吻和仙人走兽,楼内六十根巨柱排列成行,方砖铺地一平如砥,南面有菱花格扇门三十六扇,全楼内外油饰一新,色彩绚丽。这可是神圣的地方啊!我站在城楼下,感觉时光好像倒流,恍如隔世一样。忽然,有人用手摸了一下我的腮帮儿,好像搔痒似的。我说:“谁呀?”就一把抓住了这只手。这手粗糙,梆硬,龟裂的地方粘一块胶布。我摸出来了:“玉堂大叔,今天咋没听见你的声儿啊?”曹玉堂声音低沉:“三儿,我在那辆大车上。吃烤鸭的时候,我看见你了!”我抓着曹玉堂的手不放:“大叔,你对着天安门说几句吧!”曹玉堂憨憨一笑:“瞎三儿,我一个种田的能说啥?”我说:“不说?你咋知道来啊?”曹玉堂说:“这不是怕被人家落下嘛!”他抽了一下鼻子,带着浓浓的鼻音。我的心为之一震,连玉堂大叔这样的农民都有焦虑,他们怕被甩在时代生活之外。我想了想说:“你不知道,狗儿爷常常说到天安门。可惜,他一辈子都没来过。你替他说两句吧!”曹玉堂还是摇头:“我不说,你替我爹说吧!”我想了想说:“也行,我替他说,不然回去他该骂我啦!”曹玉堂过来扶住我的胳膊。

    我张了几次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曹玉堂催促说:“三儿,你赶紧说呀!”

    我想起了土地,就有一股暖流,烫烫地透到心底,眼泪刷地下来了。

    我面对着天安门深深鞠了一躬。

    从北京回来的这一夜,我连连做着梦。这天早上,我还在睡梦中,就被双羊的一阵敲门声惊醒了。我打开门,双羊一步跨进屋里,气愤地说:“三哥,你说这是啥事儿啊?”我愣了愣说:“双羊,出啥事儿啦?”双羊说:“陈玉文把我们集团的麦子偷啦!”我听后大骂:“我总警告你,你非要给他脸。那是狼!”双羊说:“我找锁柱说了。陈锁柱的裤子还没穿好,就被我拽出了屋子,我开车拉着他去了村外。到了村东的小树林,我的汽车猛地停了下来。我说了声,就这儿,下来吧!我们在一处树枝覆盖的土堆前站住脚,我指着土堆说,你小子看看吧,让你开开眼。锁柱疑惑地看看我的脸,走上前去,轻轻扒开树枝,露出一个个麻袋。他回过头问我这是啥?我说,麦子!锁柱更加疑惑了,说,麦子咋搁这了?谁家的?我一字一顿地说,我们集团的,这是赃物!陈锁柱惊讶了,赃物?有人偷来埋这儿的?我说正是。他气愤地说,这还了得,找到这个贼没有?我说,找到了,就是陈玉文。”我十分解气地说:“这小子是啥反应?”双羊咳了一声:“陈锁柱挺吃惊,他说玉文?他咋会干出这种事来呢?还直说我弄错了。我把证据一说,陈锁柱就呼哧呼哧地喘了粗气,一跺脚骂道,这个混蛋,陈玉文,看我咋收拾你!还说,大哥我俩平时白教育你啦,竟然干出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儿来!真是气死我啦!气死我啦!我将左手按在锁柱的肩膀上,说道,你消消气儿,当心气大伤身。你呀听我说,这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再就是你,第三个人都没有,咱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否则这事传扬出去,玉文名誉事小,对元庆县长来说,那影响可就大了。”

    我既解恨,也很好奇,问:“你是咋知道的?”双羊喘了口气说:“昨晚上不是该我值班嘛?我不放心地里值班看麦子的,就往村外头溜达。路过囤积麦子的仓库的时候,隐隐约约看见几个人扛着啥东西,从仓库后头的院墙爬出来了,当时我就断定是偷麦子的贼,就大吼一声追了过去,抓住了其中一个,你猜是谁?”我一愣问:“谁呀?”双羊说:“陈玉文的打手,大地瓜!大地瓜都招了。当着我的面,锁柱掏出手机给陈玉文拨通了电话,把陈玉文骂个狗血喷头。”我说:“你想咋处理?”双羊说:“陈玉文把麦子给我送回来了,还立下了保证书!”我抓着双羊的手说:“光写保证书不行,陈玉文是咱村一害,我们鹦鹉山上的狼,有吃人的心,可它没有吃人的胆。这小子既有吃人心,还有吃人的胆。你得给乡亲们除害!”双羊说:“三哥,我有这想法,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啊!”

    要说世上的事,有时候真是叫人捉摸不透,黄鼠狼咋就专咬病鸭子?陈玉文的事情刚完,吴三拐又闹重病住进了医院,让双羊忙活了好几天。

    天一擦黑儿,我正试唱新编的鼓词,桃儿来告诉我,吴三拐吐血住院了。我一听就急了,不是为吴三拐急,是为凤莲姐急。想她委屈嫁给吴三拐,没过上几天舒心日子;想她年纪轻轻得了绝症,好不容易转危为安,老爷们儿又吐血了,真要有个三长两短叫她咋应对呢?我正急着,凤莲姐来了电话,还没说上一句完整话她就哭了。我安慰她几句,说:“别哭姐,我这就跟你上医院看看去啊!”在半路上,双羊在电话里告诉我们,吴三拐已经做完手术,正在观察室接受观察,目前没有生命危险。我松了一口气。可以看得出,凤莲姐对吴三拐还是有感情的,夫妻做长了,能没感情吗?

    我们一见到双羊,凤莲姐就拉住她弟弟的手,急切地问:“你姐夫他现在咋样了啊?我要看看他。”双羊笑着说:“没事了姐,他现在病情挺稳定的。医生说观察室不能进去,只能在外面看看。”凤莲姐的眼泪还是流下来了,她说:“走,快领我去看他。”在观察室大玻璃窗外,我听见哐哐的响声,是凤莲姐拍打着玻璃。她喊了几声吴三拐的名字,啜啜地抽泣起来。我问桃儿:“吴三拐咋样啊?看见咱们了吗?”桃儿说:“看见了,正朝咱们招手哪。”我就安慰凤莲姐说:“别哭了姐,人不是没啥事儿了吗?”凤莲姐拽着我的胳膊,不说话,就是哭。这个时刻,我对男女之间的情爱,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在休息室,凤莲姐说:“双羊,你姐夫病好了,别让他退休,你就再续聘他几年吧!”

    双羊说:“不行啊,姐,公司有规定,到年龄就得退休啊!越是亲戚越应当带头遵守啊,不管是谁一律按合同办理,这样才能服众不是。姐夫对我双羊有恩,你兄弟我到啥时候也忘不了,就是到死我也记着姐夫的好。给姐夫治病的钱我全包了,可他必须得退下来。这一点,姐你得理解支持我啊!”凤莲姐问道:“这些年,你姐夫究竟干得咋样?你跟姐说句实话。”双羊直言不讳地说:“老实说姐,我姐夫那个人他就不是干事业的料儿。义气有、热情有,待人也实诚,可就是情商低、智商低。我为啥把他调到集团当副总啊?就是给他个面子,他在方便面厂当销售经理,业绩一直不好。现在,桃儿干得多好,你看这销售业绩!我们刚从人才市场招聘来了一个营销人才,叫刘一波,由他来顶替姐夫。我知道,姐夫他心里头一百个不愿意,可有啥好法子啊,工业化管理,到年龄就得退休。这要形成一套制度。说实话姐,姐夫经常喝大酒,我要是不看在你的面子上,早就解雇他了。”

    凤莲姐说:“你姐夫这个人,毛病不少,可自打跟你到煤矿以后,真是改了不少啊,这你都看见了。不管咋说,他是真心想干好你给他的差事,就是能力小。他不想退休,不是还想当这个副总,没过够这个官瘾,他是琢磨着自个儿退下来没事干,活得没意思啊。我也怕他不上班了,再犯老毛病,你姐我的罪可就又受上了啊,兄弟。你就随便给他个差事,别叫他闲下来就行啊!”

    我插话说:“凤莲你的身体不好,正好让他照顾你啊!”

    凤莲叹了一声:“他能照顾我?他是那样人吗?”

    双羊直嘬牙花子,没说话。

    我咳嗽一声,刚要说话,被桃儿悄悄拽住了胳膊,示意我别说。我转念一想,可也是,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哪,何况我这个瞎子。就期待着双羊答应凤莲夫妻俩的请求。可双羊转移了话题,他问桃儿:“和葡萄沟村主任谈得咋样啊?”桃儿转脸看看凤莲,不知该不该接他这句话。

    我感觉双羊的气息很硬,心中像是戳着一根铁棍。凤莲不会说服双羊的。凤莲自有凤莲的办法。凤莲回到家向父母说了。曹家顿时一片大乱,曹大妈和曹玉堂都骂双羊没良心、没道德。曹大妈当即拨通了双羊的电话,质问他:“你就这么不心疼你姐啊?合同到期了你就不能再聘用他?你就眼睁睁叫他离开集团?他再本事不大,终归是你姐夫,跟你一条心儿吧?你忘了,张良捣鬼,不是你姐夫报告给你的?”双羊柔声解释说:“娘,您说的都在理,这是两码事,我不是存心跟我姐夫过不去,也不是我信不过他,是公司有公司的制度……”曹大妈说:“啥制度啊?制度还不是你定的?就你本事大行了吧?”双羊叹口气说:“娘您别急呀,等他病养好了再说行吧?”曹大妈见这事有缓,就也缓和了口气说:“你就看着办吧。”双羊把电话挂了。

    虽然我讨厌吴三拐,但也反对双羊这样做,总觉得他不近人情。变通一下,给吴三拐个闲职也行啊!看来双羊挺在乎我的意见,一听我说他没人味,立马吼道:“三哥,你骂我是吧?我咋没人味了啊?你知道企业整不好的最大原因是啥吗?就是任人唯亲,家族观念,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不管本事大小,人人都挣点儿钱,大家都有份儿。”我说:“咱鹦鹉村就是一个大家园,这是你说的吧?我问你曹双羊,你说到底啥是家园?不就是叫每个人都能感受到温情的地方吗?可这点温情都让双羊你给毁了啊,这个家园还不迟早有一天散了啊?”双羊拍了桌子,焦急地说:“我的三哥啊,你这是偷换概念。不错,家园是得有温暖有情意,可这温暖情意不可能是没有原则的,不能逮谁跟谁讲温暖,你说我说的是不是这个理儿?”我反问他:“你啥意思啊?干脆说吧。”双羊塞给我一支烟,我生气地扔给了他。双羊诚恳地说:“三哥,你冷静下来想一想,你说我能前脚儿跟我姐夫解除合同,后脚儿再返聘他吗?跟他一块儿到期的赵红霞、李大户、孙瑞坤这几个人该咋想啊?他们同样是跟我打拼的老将啊!还有那些一心想进集团随便找个差事挣俩钱儿的人,他们会咋看我曹双羊啊?还不趁机闹事伸手要岗位啊?集团上下几百双眼睛可都看着我呀,我这样没原则,往后我还咋领导大家伙儿啊?”我摇摇头说:“我不这么看,也不会这么想。谁不知道你姐夫这个人的过去啊,你姐能跟他走到今天容易吗?大伙儿同情他,咋会跟他攀比呢?你可以给他安排一个他力所能及的活计啊……”双羊打断我的话说:“你说的简单,你又不是不知道,咱集团现在是不养闲人,一个萝卜一个坑儿,你叫我咋安排他嘛?”我说:“你要这么说……嘿嘿,那你就瞧着办吧,我一个外人本来是不该插嘴的,要不是凤莲姐……”双羊说:“我知道你对我姐的情意,可这实在是两码事。你得理解我的难处,我这都是为咱麦河集团啊,月亮代表我的心啊!”

    话说到这份儿上,我还能说啥呢?可心里觉得堵得慌。

    双羊对我说:“三哥,我听到不少风言风语,都骂我没有人情味儿。骂得最凶的是那些想进集团混份工资的人,有老妖精、陈玉文、大土豆和三懒蛋。”我劝说:“你别往心里去,我认为你做得对。”不过,我也立刻判断出这些人的用心。要说可真是人言可畏啊,竟然有人传言,说我带头攻击双羊呢。这是谁造的谣言啊?真是抬举我瞎子啦!赶明儿我得好好请请他……

    我感到了双羊的压力,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实在难以排解心里头烦恼的时候,就跑出村,站在麦河河畔吼上几嗓子。有人听见双羊吼了。最终,双羊坚持没有续聘吴三拐。

    准备闹事的村民见吴三拐退下来,乖乖蔫了,不再煽风点火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