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美丽母亲的一切-秋东风 晒煞湖底老虾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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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节 立秋

    我母亲回来后第二天,就去厂里领活,结果被叫去厂长室。厂长姓高,是矮个子,脸特长,轮廓线几乎与他高挺的鼻子及耳朵成平行了;光看脸,他很像一只德国短腿猎犬。但他是个老好人,平生最怕欺侮别人,尤其是女人;所以他见到我母亲后话还没有开口,脸就红了,自己已委屈得快要哭出来了。他说小丫啊,大叔对不住你……母亲一听腔调就什么都明白了。她现在已不同于以往了。她现在是一个在拘留所呆过的、家里窝藏过逃犯、又丈夫下落不明的女人了!我母亲从拘留所一回来,她就觉得墙门里的人不对劲了。但你也不能怪中国老百姓都是见风就是雨的小人,他们实在是被层出不穷的运动吓破了苦胆。我母亲冲老厂长灿然一笑说,高伯伯,你这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呢,我们那边有个厂子早要我去了,我就是舍不得这儿……“德国短腿猎犬”一惊,又一喜,说,是真的吗?那就好!那就好!我这就带你到财务那儿结帐。母亲说高伯伯您忙,我自己去就行了。“德国短腿猎犬”把她送出厂长室门口时说,那好,小丫有空来玩呵!母亲回头笑道,我会的。母亲结了帐,快步走出这家街道小厂向东的大门。跨出大门的那一刻,她流下了眼泪。

    法国女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在她的代表作《情人》中,说到她贫穷的母亲时,是这样说的:“她是让贫穷给活剥了的母亲,或者她是这样一个女人,在一生各个时期,永远对着沙漠,对着沙漠说话,对着沙漠倾诉,她永远都在辛辛苦苦寻食糊口,为了活命,她就是那个不停地数说自己遭遇的玛丽·勒格朗·德鲁拜,不停地诉说着她的无辜,她的节俭,她的希望。”[9]而我母亲不是这样的。我母亲同样是一个让贫穷给活剥了的母亲,但她是恬静的,她吃着馊粥霉菜,遭受着白眼,真的要给贫穷活剥了,但她什么也不说,依旧笑微微的,像吃了什么补药似的,什么也不舍得告诉别人。

    在她失业的日子里,我母亲捉了六只半大鸡来养。我想是这样的。因为有一天,我家宫殿般的鸡棚里,忽然就住进了六个小主人。这六只二毛还没有长齐的半大鸡,它们紧贴翅膀的腰间露出一块光溜溜的红皮肤来,是鸡这种漂亮家禽一生中最为难看的时候。三只长脚杆的是小公鸡,三只矮脚杆的是小母鸡。小公鸡在美丽绝伦的宫殿里,总是一派居高临下的样子,它们还真以为自己是国王呢,常常去欺侮那些小母鸡,把它们逼到鸡棚的角落里;它们把小母鸡惹毛了,小母鸡就发疯地啄它们的头皮,痛得小公鸡满鸡棚地逃,但啄红了眼睛的小母鸡依旧不屈不挠满鸡棚地追。看它们打架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另外,用剪刀把鸡草剪碎了,丢进去喂它们,也是非常好玩的。

    所谓鸡草,就是各种青草的草心中最鲜嫩的部分。鸡喜欢吃。鸡吃了就长身体。鸡长好了身体,人就可以吃鸡了。母亲说等养到过年,就杀一只给我吃。母亲说完话就背起竹箩,又去割鸡草了。她沿着始版桥直街向南而行,护城河两岸轻黄浅绿映照着清流,一棵杨柳树上有一对麻雀被她惊走了,噌!噌!一只往南逃,一只向北飞。真是的,大难还没有临头就各东西了。

    望江门外一股异乎寻常的气味让母亲充满希望,她找到了气味的发祥地。那是一个城市的生活垃圾中转站。到处都是垃圾,在阳光下五光十色;勤奋工作的苍蝇们,等母亲靠近时惊得满天纷飞,它们蓝绿色的身子在阳光下反射出虹光,让母亲双眼发花。她后退了几步,沿垃圾场走了大半圈,最后不得不放弃刚才的想法。刚才她一闻到气味,就想从垃圾堆里掏到比青草更好的鸡食。她离开垃圾场,继续往南,把满天飞舞的苍蝇群,以及垃圾腐败的气味,还给了那一片斑斓的阳光地。

    母亲来到了钱塘江堤上。大江滔滔,金鱼银鱼在极目处如织闪烁;凹凸有致的石驳坎在阳光下,反射出阵阵热浪。母亲看到一处石驳坎的中央,有不少枯枝烂叶的青菜。她小心地爬下石驳坎去,平静而又辽阔的江面,依然让她脚底发软。母亲仔细地挑了些带点绿色的菜叶,捡进竹箩里。过了很久,或许没有多久,母亲的背上发热,头也有些晕了,有种不祥的感觉令人胆战心惊,她忙小心地攀着凹凸的石头,爬了上来。到了江堤上,母亲拍拍胸松了口气。这些捡来的菜帮子,母亲打算喂给鸡吃的;但到家里洗了洗,她发觉人还是可以吃的,于是就落进了我和母亲的肚子里。

    小鸡是快乐的。它们在宫殿里吃喝拉撒睡,它们茁壮成长。它们的快乐让我很快乐,让我母亲也很快乐,但让我们墙门口里的一个人很不快乐。有一天,她突然如河东狮吼,骂我母亲是个贼骨头,偷了她们家的东西。

    这只河东狮我不说大家也猜得出来,她就是“两座大山”。大家都知道她的嘴不是嘴,而是噪音制造器。每天天不亮,她挖开眼睛就骂人,一直骂到夜快边;天黑了她继续骂,再骂到睡觉为止。她主要是骂黑叔,谁也搞不清她为何骂丈夫?为何天天骂?或许就为了骂而骂吧。其次是骂墙门里的女人。她与任何女人(包括“洋葱头”,她们俩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一对活宝)为敌,眼里都是刺,嘴里嘀咕嘀咕地响,像老尼姑念经一样,整句话你听不清楚,但句中的个别单词,像畜生、狐狸精、贼骨头之类的,就很容易跳进人们的耳朵里。她唯有和外面的男人打情骂俏时,才和颜悦色,笑声朗朗,这时候倒不失为一个风趣幽默的女人。可是这天下午,母亲割鸡草回来时,她突然像一团巨大的雪球似地从楼上滚下来,冲到我母亲面前。她骂我母亲是个贼骨头。我母亲是个连吵架都不会的女人,她因为被人骂作贼骨头而羞辱得红头涨脸,额头爆满了汗珠;她恐慌地张东望西,在寻找我的身影;她以为是我拿了楼上人家的什么东西。其实不是的。“两座大山”骂贼骨头,是指我们家的“宫殿”里的那六只小鸡。照她的说法,这六只小鸡,是黑叔掏钱买了送给我母亲的。我母亲说哪有这种事体的?她是托冬师傅捉了这六只小鸡,但钱是我们自己的,怎么成了他掏钱了呢?这事可以问冬师傅的嘛。

    “两座大山”叫我母亲别装蒜了,别装得跟个老处女似的,自己还不知道自己干的好事?你张X这么痒,不好撒把盐擦擦的!你叫老死鬼偷了家里的钱,去给你买小鸡,而且一买就是六只。你的本事还真大呀,你把自己的男人赶出门,专门勾引别人家的男人!你真是好本事呀!你个贼骨头,你偷我们家的鸡呀,你偷了鸡还不够,还想偷我们家的男人呀?你个狐狸精!你个卖X货!……

    我母亲被她骂得一脸霜白,却不知道如何还嘴,空张着嘴巴。这时候我就在边上,我恨死“两座大山”了。我恨她骂我母亲,骂“白蒲枣”,骂黑叔。初生的牛犊不怕虎,我突然低头冲了过去,我使出全力,嘭地一声顶在她的肚子上;她后退了几步,被天井里高出来的青石板,或是别的什么东西绊倒了。她像一只四脚朝天的癞蛤蟆那样躺倒在我们家门口。她索性就不起来了,双手拍打着石板,呼天抢地地哭骂起来,像哭死人似的。

    我母亲赶紧把我拉进门去,然后把我和她自己关进家里。她抱住我,整个人不停地颤抖。她也不知道要骂我,就一脸茫然地望着我。门外的哭骂声起了变化,其中夹杂着小鸡们惊慌的尖叫声。我们趴在门缝里,却看不到她在如何虐待或折磨我们家的小鸡。就听见有人喊,米师母,你们家的鸡给人抱走了!我们听到了,但母亲不敢开门去争。我要出去。母亲又不让。我母亲真是没用。要是父亲在家,别人敢这么欺侮我们吗!

    这天晚些时候,黑叔又偷偷地把我们家的小鸡还回来了。

    我有些看不惯黑叔的作派,做什么事情都偷偷摸摸的,本来没什么也变得像有什么了。我还记得我们搬家那天,母亲在第一车把我带到八卦墙门,她就让我站在一位老大爷的身边,叫我千万别走开。百忙之中,母亲叫了他一声大叔,请他照看我一把。这位老大爷人很瘦,脸色不光黑,而且发青。其实,母亲叫他大叔是叫大了,他只比我母亲大两岁,属虎;但在生活中他却像老鼠一样畏缩,我一站到他的身边,他就眼神不定,两只眼睛如同采蜜的蜜蜂一样忙碌,不安地左顾右盼。好像我们之间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我当时就想,这么大个人了,他难道连一个伢儿都紧张吗?他就是黑叔,一个一看就知道因为性压抑而造成内分泌严重失调的中年男子。尽管那时候我还不懂什么叫性压抑,但我能感觉得到他的内心世界。

    事情还远远不是黑叔所想像的那么简单。第二天没等天亮,“两座大山”就又把六只小鸡抢回去了。这回她骂得更凶更猖獗,骂得墙门里没有一个人不听见的。到了傍晚,黑叔又准备将小鸡归还时,他被候在那里的“两座大山”逮住了。她骂他是个吃里扒外的老东西,狗!说她家里的金山银山都给他搬空了。“两座大山”七骂八骂还不解恨,就和黑叔扭打了起来。很难相信,一个男人还打不过一个女人。但事实就是如此,黑叔被女人抓破了脸,脸上、脖子和身上都是血印子,手背上还有牙齿咬过的牙印子。最后她骑在黑叔的身上,把他的鼻子打歪了,鼻血流到黑叔的嘴上,咸咸的。

    我们家的小鸡因此而在楼上呆了些时日。有一天,黑叔身上的乌青块褪去了,他再一次偷偷地将小鸡送还给我们,并对我母亲说对不起。这一次“两座大山”吵得更凶了。她赤脚从楼上追下来。她叫黑叔去死吧。叫他好去死了。骂他没有用的东西,你怎么还不去死呢?黑叔从她的骂声中离开了八卦墙门。“两座大山”恶毒的目光追着黑叔骂道,你个老翘辫子,你敢走出这个墙门,就不用回来了。她从空荡荡的墙门口收回眼睛后,回过身来,做了大家都意想不到的事情。

    她从我们家的鸡棚里抓出一只小鸡,一扭小鸡脖子,“咔嚓!”一声,将断了脖子的小鸡,扔在鸡棚前面;又抓出一只小鸡,照样鸡脖子一扭,又是“咔嚓!”一声……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六只小鸡顿时都咽了气,它们歪着脖子平静地躺在宫殿般的鸡棚前。那是何其的壮观。她为此而得意地冷笑道,我让你偷!我让你偷!不要脸的贼骨头!就在这个时候,黑叔突然又蹿回来了,他看到惨死在女人手下的小鸡们,整齐划一地躺在青石板上,嘴里倒抽了一口冷气,愣住了。女人又骂他道:你不是去死了吗?你还回来做什么!黑叔像是被她骂醒了,跑过去,推了那辆送煤饼的三轮车,匆匆忙忙地踏出了墙门。

    黑叔出墙门时,擦了一下刚打酱油回来的“小六六”,“小六六”拎在手中的酱油瓶,“啪!”地掉在了青石板上。瓶子碎了,酱油溅了一地,把她的两只裤管都染红了。“小六六”吓得大哭起来。但黑叔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黑之中。第二天我们还能清晰地看到那滩酱油的迹渍,像鲜血一样鲜红,蹲下来闻闻,却有着鲜血所没有的香味儿。

    这天深夜,我被母亲的病痛声惊醒了。从西窗照进来的灯影里,我看见痛苦呻吟的母亲,她整个人像一条桥虫,先是把身子缩成新月状,突然又拉长身子,双手颤抖着,在她自己身上摸索着、寻找着体内的那份病痛,试图将它赶出来;但没有用,病痛在她的身体深处为所欲为,大肆侵吞,让她更加痛苦,更加无措。她的呻吟变得更大更凶猛了。我母亲在床上拼命地打滚,身子迅速弓起又拉长……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之间,我母亲没有了呻吟,没有了辗转,什么也没有了。她直挺挺地僵在了床上。夜色中只剩下了香气。满屋子的香气就像山岚塞结了山谷一般,沉甸甸地飘来荡去。母亲她怎么啦?她死了吗?我害怕极了。我爬过去扑在母亲身上哭了起来。

    母亲身上盖了条薄毯,被她拉到下巴上,捂得严严实实的;母亲的脸因为高烧而潮湿了,两眼有些呆,但看人时又很亮。她疲惫地望着我,问我怎么啦?又做恶梦了?我摇摇头,我说妈妈病了,我不要妈妈病。母亲摸摸我的头,扯扯我的小耳朵说,乖,妈妈的病没事,在床上打几个滚就好了。我嗯了声,但我不信有这样的病,只要打打滚就好了。母亲说真的,出一身汗就好了。

    母亲的汗真香,我贪婪地呼吸着,如痴如醉地睡着了。

    一天夜快边,几个退休老工人在贴沙河里钓鱼,其中一个留山羊胡子的老头儿,他的鱼钩被水底的什么东西勾住了,拖不动了。他拖拖放放,放放拖拖,钓鱼线差点绷断,鱼钩还是一点不放松。可以肯定,他钓到的不是鱼。可能是本塘“大王八”、老树根或湖石什么的。这时候是初秋,是秋老虎最凶的时候,“山羊胡子”剥了汗衫就下了水。他顺着钩鱼线一路摸下去,河水没到他脖子上了。他的手忽然碰到了圆鼓隆咚的东西,一摸是只自行车的轮子,他的鱼钩就绕在了钢丝上。他惊喜地回过头来,朝岸上的同伴喊,有一辆车子!岸上的同伴就喊,那你拉上来啊。他扎了个猛子,潜入了深水中。突然他蹿出水面,惊慌失措地往岸上逃,好像屁股后面有鬼在追他似的。岸上的同伴问他怎么啦?他也不吭声,在水里跌倒爬起,再跌倒再爬起,直逃到岸上才一脸苍白地喊,有鬼啊!

    鬼你的头啊!同伴们嘲笑道。

    真的,那鬼骑着车子,袖子一晃一晃的。“山羊胡子”说得神乎其神。

    同伴们不信,其中一个说,我倒要看看鬼是什么样子的。他招呼了几个人,一齐下了水。他们从水里弄上来一辆三轮车。“山羊胡子”说得不错,三轮车上坐着一个大胖子。他的两只脚被绑在踏脚板上,他的两只手也同样被绑在把手上。所以,尽管他胖得不堪重负,但他还是牢牢地骑在三轮车上,低垂着大脑袋,好像正在埋头赶路似的。他被推上岸后,身上到处都在流水,他的鼻子、耳朵和嘴巴,他的袖子、衬衫下摆和裤管里,都流淌着污浊的河水,间或有不懂事的小鱼小虾小鳗儿随流而出,掉在河滩上,扑突扑突地乱跳,它们再也回不到河里去了,不久将和上帝住在一起。

    忽然有人惊叫道,这不是煤饼厂里的老冬吗?

    因为天气或在水里呆久了的缘故,他整个人已经变型了,本来非常瘦小的黑叔竟变得非常的肥大,白白胖胖的,头有过去的两三倍大,肚子也鼓得厉害,像座山似的。“两座大山”赶到那里时,金叔已带了所里的两个警员老李和小王,在那里做了他们该做的一切。他们把黑叔从三轮车上解了下来。让他趴在河滩上。黑叔的嘴里咬着一把灰不溜秋的水草,在不停地淌着河水。他的眼睛异常巨大的睁开着,像是要拼命地看清楚什么似的。大家自觉地让开一条道路,都纳闷地望着来到河滩边的“两座大山”。因为人们第一次看到她闷声不响地走路,她紧闭着平日那张如百子炮仗噼啪不停的嘴巴;看她穿过人群,然后扑嗵地往黑叔身边的地上一坐,就再也没有响声了。大家竖起了耳朵,期待着她的哭唱,期待着她把自己对死者的不舍,对死者不辞而别的怨恨,对死者一生的幸与不幸的盖棺定论,用一种特别的歌唱方式表达出来。但是她没有,这个身材高大的大胸脯女人,甚至连一点点哭泣声都没有,她只是把嘴巴抿得紧紧的。人家把黑叔抬回了家,“两座大山”也起身跟了回来。

    从此,她就成了一个半哑巴,八卦墙门里也因此而变得异常的寂寞。

    母亲关起门来,哭了整整一宿。她觉得是自己害死了黑叔。她不该托黑叔从太平门直街捉来六只小鸡。如果没有这六只小鸡,黑叔也不至于惨到这个地步。黑叔的尸体在冬家的门板上挺了两天。“两座大山”领着海子和“白蒲枣”守了两天。但她不哭不笑不说话,也没有眼泪。她的脸上呈现出沉思的神态,好像她在思考一个多么重大的问题。这种神情把大家都吓坏了,白奶奶一趟趟地跑去劝她,冬师母,你哭啊,哭不出来,喊两声也好的,千万别憋在心里,要憋出病来的。

    但“两座大山”像块胖木头一样坐在黑叔的左边,眼睛死死地盯着黑叔的嘴巴。她已经给黑叔换过两套衣服了。黑叔被抬回家后,她就把黑叔身上的湿衣服换了。可是到了半夜里,黑叔身上的衣服就湿透了,他的袖口开始滴水了。于是,“两座大山”又给黑叔擦身子,勉强找出一套干净的衣服给他换上。她也不清楚这些水是从何而来的。有人建议往黑叔的嘴里塞茶叶,就不会有水流出来了。于是,“两座大山”找出茶叶罐子,用筷子撬开黑叔的嘴巴,往他嘴里塞茶叶,塞得满满当当的,然后再合拢嘴。但到了第二天中午,黑叔突然活了,他要开口说话了。在冬家吊唁的亲友们,瞧见黑叔抖擞着下颌,嘴巴渐渐地张开来,都吓得四奔了。唯独“两座大山”静静地坐在黑叔的身边,望着他张开嘴来,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已经无话可说了。

    “两座大山”生气地捏住黑叔的下颌,她说你给我闭嘴,闭嘴!但她无法阻止黑叔的嘴巴一动一动的,从嘴里吐着白花花的泡沫来。因为天气的缘故,在河里浸泡了一两天的黑叔,身体开始腐烂开始臭出来了。尸臭引来了成群结队的绿头苍蝇,它们源源不断地往我们墙门里赶集,叮得四周的白墙上乌鸦鸦的一片。大家都捂住了嘴,劝“两座大山”赶紧将黑叔火化吧,但她死也不肯。“两座大山”又发现黑叔的衣服湿了。她发疯地回房去给他找衣服,但家里再也找不到一件像样的衣服了。她挑了一套破衣服又要给黑叔换了。人们拉住了她。他们喊着她的名字,叫她好醒醒了。黑叔的衣服没有湿,真的没有湿。他们要她去摸黑叔身上的衣服,说不是好好的吗?不是干的吗?但“两座大山”摸在手里,却是湿的,她说都滴水了,你们还说干的?你们为什么要骗我?你们这些骗子!

    关于黑叔的死因,墙门里的人归结为三个方面:

    1.谋杀:因为他的四肢被绑在车上,但是原因呢?

    2.自杀:因为六只小鸡的清白问题而被他老婆纠缠不清,愤而投河?

    3.替身:因为王五淹死在贴沙河已经有些年头了,他也该找个替死鬼去投胎了?

    第14节 处暑

    黑叔死后没多久,在一个热得让人发昏的午后,在护城河畔,海子突然向我大打出手。当时我在那儿干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我只记得我突然受到重物的撞击,人就跌倒在了地上。就像“两座大山”骑坐在我母亲身上那样,当海子骑坐在我身上时,我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海子像他母亲一样胖鼓鼓的,个子也比我高出一个半人头。我不知道他哪里来的愤怒,总之,他的面孔可怕极了。像要吃人似的。人吃人究竟有多可怕,我也无法具象地描绘出来,但我能感觉得到这其中的恐惧。他歪着癣斑明鲜的花脸,平白无故地骂我是小偷。说我们家偷了他们家的东西。我说你有病啊,我们家偷你们家什么东西了?但他说不出来。他就左手按住我的脖子,右手一下一下地劈我的巴掌。我知道一个人的巴掌是不能让人随便劈的。这让我很气愤。我要他拿出证据来,我们到底偷他们家什么东西了?他说他们家的东西我们都偷……这时候我已积蓄了一股力量,我猛地一滚,将海子掀在地上。我连忙爬起来,但海子也不慢,他几乎和我同时爬了起来,并一把揪住了我。我连退了两步,一蹬脚,就朝他扑了过去。但他太高大了,他拎起手朝我脸上就是一拳,我的一只鼻腔流血了。妈的,才一只啊。他这样骂时,我用手抹了一下,抹到一条血水。他又补上一拳,这下两只鼻腔都流血了,我知道,但我又用手抹了一下,这次是两条血水。这样他还说这次便宜我了,下次就要我的好看!

    我想我已经很“好看”了,我找不到东西可以塞鼻腔,就赶紧躺在地上,头使劲地朝天。我才不像那些胆小鬼一样,动不动就哭,动不动就往家里跑,再说家里也没有人。海子一走开,“白蒲枣”来到我的身边。我不理她,她看我满脸是血就害怕得哭了。听到她的哭声,我的心软了软,就叫她去摘两张葫芦叶子来,结果她摘了两张南瓜叶子。她不知道南瓜叶子上的毛很刺的,而葫芦叶子的毛就不同了,是柔和的。但我还是将就了,尽管很不舒服,但我还是搓了两个小绿团,把鼻腔死死地塞住了。我用嘴巴呼吸,但我马上又害怕起来了,因为有一股甜腻腻的东西流向了我的嘴里。我知道,那是我的鼻血。“白蒲枣”跑到河边,把她小小的花手绢弄湿了,然后跑回来替我擦脸上和嘴边的血迹,一擦,我的血就跑到她的花手绢上去了;她就又跑去洗花手绢,这样跑了好几回,我的脸上干净了,她的花手绢也干净了。我至今还能感觉得到她的湿手绢擦在我脸上的感觉,凉嗖嗖的,舒服极了。

    那天“白蒲枣”的花手绢在护城河里漂洗了很久时间,她让花手绢在河水中漂啊漂的,她的身旁则是散播着浓郁香气的野月季丛,红的红,黄的黄。我被她哥哥打成这副样子,她好像挺开心似的;那么小一块花手绢,她有那么长时间可以洗的。

    这年秋天,海子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支洋火杆枪,就是用自行车链条、铁丝和牛皮筋制作而成的手枪。它的威力是很大了。拥有这支手枪的海子,经常带领小伙伴到河边、田野上去,寻找袭击的对象——癞蛤蟆。从枪中射出去的洋火杆,在一蓬烟之后,能够轻松地插入癞蛤蟆皮肉,痛得那些可怜的癞蛤蟆满身滮出乳白色的毒汁来。海子他们因此而狂笑不已,他彻底征服了墙门里的那帮小伢儿。他们追随着他,纷纷从家里偷出一盒盒洋火来,献给海子。

    从这时候起,我和墙门里的小伢儿玩不到一道了;我的孤独,只有“白蒲枣”知道。

    不知为什么,黑叔一死,我母亲就病倒了;她整天病恹恹地躺在床上,时不时地发出一声柔而韧的叹息。但是有一天,金叔这家伙像个恶霸那样强行敲开了我们家的门。当我母亲披头散发出现在门口时,他用古怪的目光打量着她,愣了半天,才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话。他说樱桃只红十八天。樱桃只红十八天,还是二十天,这和病中的母亲有什么关系呢?我从母亲口中得知这句话时,金叔已经不在人世了。不然的话,我肯定要问问灵清的。但现在,即使我有十种二十种猜想,那也不过是我的猜想而已。这家伙所说的樱桃只红十八天,到底是什么意思,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他每次来都牛X哄哄的。那天也是。那天他到我们家,就告诉我母亲太平制钉厂在招看机工,问她去不去?我母亲说去的。她说她正在为工作犯愁呢。他说那就好,你明天去找他们厂的齐厂长,就说是我叫你去的。这话说的,就好像齐厂长是他孙子似的,只要一报金爷爷的名号,一切就搞定了。但事实上就是如此,第二天我母亲还没有抬出“金爷爷”,对方就问她,你是小丫吧?说他正在等她呢。就这样,我母亲成了一名太平制钉厂的看机工,一直做到她病重为止。她的工作很简单,就是站在制钉机旁,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些钉子被一枚枚地造出来。一根铁丝从机器的那头通进来,咔噔!铁丝被切断,转身,一头打成伞状,另一头被刀剔,成锥状,然后被机器吐出来,啪地掉进接在下面的木板箱里。母亲所做的工作就是看住这一切,她也像一枚铁钉子被死死地钉在机器上,一切正常,屁事没有;如果出现什么异常情况,就拉闸,即切断电源。小毛病,自己动手;大问题,赶紧叫老师傅来处理。

    制钉厂就在煤饼厂附近,上下班时,母亲必须从煤饼厂的门市部前面经过。生产蜂窝煤的机器声很响,轰隆轰隆的,像电影里的日本鬼子放小钢炮;人还没有走到门市部前面,早就听到了那放炮般的声响。等走到那里,母亲总是忍不住地要朝里面看一眼,她就会想那个站在机器边的人,应该就是黑叔吧。于是,她就在心里对那个人说:冬师傅,你好。

    这在我母亲早已成了习惯。她每次去上班,走到煤饼厂门口时,她就说冬师傅,你到了。下班回家,又经过煤饼厂门口,她就说,冬师傅,我们回家了。于是她就和黑叔一起回家了。所以很久以来,对于我母亲而言,她都是和黑叔同进同出的,黑叔就在她的身边;如果遇到阴雨天气,她甚至能够听到他轻手轻脚的脚步声,和他特有的无声的微笑。这也是我母亲比任何人都喜欢阴雨天气的缘故吧。这样的日子里,她甚至能看到黑叔躲闪在她身后的影子,但她并不感到害怕,只觉得自己行走在街上,因此而有了安全感。

    我讨厌看到金叔,就像我讨厌看到他脸上的麻子,讨厌看到他的瘸腿一样。不知为什么,他一来我们家,我就把他树为敌人。我对自己说,我父亲的敌人,也就是我的敌人。总有一天,我要把他的另一条腿也打瘸了。但我依旧害怕他,害怕他的麻脸,害怕他的瘸腿,害怕他嘴上的香烟,害怕他身上任何一点与常人不同的地方,仿佛这些地方都被施了魔法,轻易就能致人于死地。我们墙门里夜里大人吓唬哭闹的孩子,惯用的一句咒语就是:再哭,我叫金麻子来把你捉去!哭闹的小伢儿一听“金麻子”三个字,就乖乖地闭上嘴睡了。所以金麻子一来我们家我就拔腿逃走了。我躲得远远的,我在直街上,我在城站,我在墙门之外的某个地点,胡思乱想着自己如何见风就长,一夜之间长成大人,然后如何如何替我父亲铲除这个敌人。这种种思想,使我更加害怕见到他,有一次他来时,我正准备逃走,他却突然叫住了我。我害怕极了,我知道这个流氓出身的派出所所长,肯定摸清了我的种种敌意,他现在就要向我下手了。我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他也发现了,他说你这个孩子,你抖什么呢?我说我冷。他哈哈大笑起来,冷?现在才几月啊,你冷什么呢?是啊,这时候才初秋,我冷什么呢?但他并没有深究,而是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糖给我,说是昨天去喝喜酒喝来的。这一把糖后来我和“白蒲枣”研究了很长时间,总算搞清楚是没有毒的,最后我们把糖块吃了,糖纸全归了她。“白蒲枣”那时候爱好集糖纸,七十年代,穷人家的孩子没有糖吃,收集糖纸也是好的。

    金叔第二次来到我们家时,他就开门见山地对我母亲说,对别人我也是劝合不劝散的,但今天是个例外,我来就是来劝你“报失”的。所谓“报失”,即由我母亲——这个当事人——向派出所申报我父亲失踪,要求当地派出所作失踪处理。什么意思?我母亲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意思?金叔大声地反问道,你丈夫都出去五六年了,至今下落不明,你说什么意思?金叔这么一反问,我母亲就急了,心一乱,她就不知说什么好了。他便催促她说,还是去“报失”吧,“报失”了,你就可以单方面解除婚约,重新嫁个人。我母亲听他这么说就更急了,脸一层层地黑下来,她说谁跟你说我老公失踪了,我要重新嫁人了?金叔说你还这么年轻的,孩子又小,老这么拖着也不是个办法;得有个男人来帮你一把,你说呢?这家伙越把话说得诚恳,我母亲就越气急;她的眼泪都被气出来了。她对这个瘸子说,我老公不是失踪,他是出去打工了,他会回来的。她说三四个月前他不是让人带来一封信呢?金叔说是吗?那信呢?你拿给我看看。我母亲说,我把它吃了,你管得着吗?金叔说,这不还是没有吗?唉!小丫呀,这不是我管得着管不着的问题,我是不忍心瞧你过得这么苦,你应该过一种全新的生活,真的。我母亲听了就发疯地嚷嚷着不要他管。但金叔依旧笑兮兮的,说,我都替你感到可惜。我母亲说,谁希罕你的可惜。我母亲她肯定是气疯了,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居然抄起家中的扫帚就打人。而流氓出身的金叔竟被逼无奈,落荒而逃,也是破天荒头一遭吧,他边退边对我母亲说,那这样好了,我再给他五年时间;再过五年,如果他还不回家的话,那我拖也要把你拖去“报失”,你等着瞧吧。他说完这句话,就一瘸一拐地走出我们家,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母亲高举着扫帚嚷嚷着,你做梦吧你!我们家不欢迎你来。这等于是向全世界宣布,从此以后,她决不让他跨进我们家半步!但这家伙压根儿就不把我母亲的话当回事。过了十天半个月,他又牛X哄哄地走进我们家了。

    说他牛X哄哄,是因为他一来就向墙门里的人大谈特谈他在“文革”时期的那段“英雄史”。那时候举国上下对“文革”唯恐避之不及,聪明人都把自己说成是“文革植物人”似的,不作为,个人历史清白得一塌糊涂;唯独就他傻X兮兮的,还当这些事是金呢,拼命往自己的脸上贴。他说他那时候很傻,也很聪明,居然给他想出许许多多奇怪而又好玩的想法来。有一次他想,既然祖国山河一片红,红是革命的颜色,是正义的象征,那么在我们向共产主义前进的道路上,就不应该红灯停绿灯行,而应该是绿灯停红灯行,这才英明伟大与正确吗。第二天他把这个主意跟革委会主任郑愚民一说,姓郑的拍案叫绝,问他是怎么想出来的?这姓郑的是个白脸书生,写东西特别本事,沙沙沙沙,下笔如有鬼,毛两个小时就是一篇万言书哪,把“红灯行绿灯停”的必要性、重要性以及深远的历史意义,都一二三四甲乙丙丁地阐述得一清二楚三明四白了。完了,他掏出“南瓜柄”来,红血血地大印一盖,就得得得地送上去邀功了。可惜,这事后来被上面否定了,要不,现在的交通规则刚好倒个个儿呢。

    我边听边想,这家伙今天出了墙门,就让他瘟鸡笃头,走到十字路口瞎搭糊涂地也来个红灯行绿灯停,叫大汽车撞了。“咔嚓!”另一条腿就断了,省得我再花力气了。从此,这家伙就是想来我们家也来不成了,除非像癞蛤蟆那样着地爬。这样想时,我就兴高采烈,好像真有此事,那我就不战而胜了。

    但几天之后,这家伙又像傅红雪在边城似的,在我们墙门的天井里闲庭信步了。这世上的事情说怪也真怪,结巴的偏喜欢说话,瘸腿的偏喜欢走路,瞧着这家伙在我们家门前晃荡来晃荡去,我就觉得我和母亲的脸面都让他丢尽了。但他依旧肆无忌惮地走路,肆无忌惮地抽烟,肆无忌惮地讲“文革”轶事,说自己当时有多聪明,又有多笨。莫邪塘中学摊派右派指标时,因为右派人数不够,校长刘长贵头痛不已。有天他在路上碰到金叔,就大叹苦经。金叔说这有何难的,你这般这般这般……不就行了吗?刘校长一听果然是个好主意。第二天下午,他就召集全校教师开会,落实上面派下来的右派指标。大概等到两三点钟,金叔不早不晚地来到了学校,他让传达室的老王去把教师李国文叫来。老王一见警察要找李国文,还以为他出了什么事呢,就跌煞绊倒地跑去学校会议室叫人了。他敲了敲会议室的门,小声地喊:李国文老师,有个警察找你。李国文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老王叫出来了。两人匆匆跑到传达室,传达室里哪有什么人呵,空荡荡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老王也愣住了。李国文朝老王脸一黑,说老王啊,这种时候你开什么玩笑呢?!他急匆匆地赶回会议室,但已经迟了,他当仁不让地戴上了右派的帽子。

    这种事情,他说他在那个时候可没少干。我听了就在心里高唱报应歌: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间没到;时间一到,统统报销。我希望这个十恶不赦的家伙,喝水噎死,做梦梦死,爬楼跌死,过河淹死,出门撞死……反正一句话,怎么着都是一个死。

    说到死,这家伙还真的死过一回。那是1969年初秋,武斗最厉害的时候,杭州的造反派头头们得知萧山的保皇派非常猖獗,金叔便自告奋勇,愿意联络杭州几个区的山上派和山下派,大家联合起来攻打萧山保皇派的堡垒。那时候的造反派动不动就拉山头,搞帮派,你是山上派,我就成立山下派,大家干过,这个世界谁怕谁啊!但9月11日凌晨两三点钟,金叔他们在红太阳广场聚集了七八百人,由三辆东风牌大汽车开道,向萧山发起了总攻。每辆大汽车上,都架着高音喇叭,在不停地播放歌曲《咱们工人有力量》;高昂的歌声,虽说不一定响彻云霄,但绝对响彻了人心。一路之上,不断有人加入前进行列,当队伍行至钱塘江大桥时,革命的队伍已近千人了。他们有的头戴藤帽,肩扛大铁棍,全副武装;有的短裤短衫,脚穿木拖鞋,纯粹是赶去看热闹。他们无不扯着嗓子高喊:咱们工人有力量,嗨,咱们工人有力量!他们雄赳赳气昂昂地杀向萧山。这场面是何其的壮观,一眼望过去,萧杭公路上,乌鸦鸦的一片。这一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亮得早,三点多四点不到天就亮了,五点不到就出太阳了。大家都欢呼不已,啊,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很多人都说这是个好兆头。五点钟的太阳又大又红又亮,这说明毛主席在指引我们向前进吗!其实稍微有点年纪的人都知道“早红甭出门,晚红晴千里。”这意思是说今天是个雨天。果然,当他们走到西兴路口时,也就早晨七点光景吧,天就黑下来了。保皇派在道路上设置了路障,革命的队伍在西兴路口遭到了强有力的阻力;但他们的力量更强大,把敌人打得屁滚尿流,边打边往西兴老街逃去。革命的队伍乘胜追击,长驱直入,谁知保皇派在西兴老街埋伏了大批人马,双方顿时短兵相接,搅成浆糊状。杭州方面当时非常轻敌,以为自己是战无不胜的,就大大咧咧地开进西兴老街,见招拆招,逢人砍人,打算杀退拦路虎后,一路直捣城厢镇保皇派的老窝。想不到的是,他们一深入西兴老街,从巷子深处蹿出全副武装的敌人,他们手持铁耙、榔头和木棍,将金叔他们分而食之。金叔那时候冲在最前面,发觉自己四面受敌之后叫苦不迭,拼命地叫大家撤,但谁还撤得了呢!

    这家伙右脚的膝盖骨就是在这次武斗中被人用铁榔头砸飞的。当膝盖骨像瓜子片一般飞出去时,他并没有感到疼痛,他只是好奇地揭起本来包住膝馒头的皮,看到白肤肤的皮下组织,非常缓慢地渗透出点点梅花状的血珠来,接着就呼呼地大冒出来。一股巨痛随后就到,他在大叫声中倒了下去,昏死在西兴街头,血流了一大滩。

    这时候天黑到了极点,比夜还要黑,突然一声震天响,天际开裂了,天上的雨水就像倒一样倒了下来。这一切来得那么突然,西兴东门头的一间老屋遭了天火烧,在风雨之中升起了熊熊的火焰。无论是造反派还是保皇派,都被这场不期而来的雷阵雨打得落花流水。一场派别之争,就这样无疾而终了。或许这就是天意吧。

    等金叔醒来时,已经是五天后的事情了。照这家伙的说法,那时候他要是醒不过来,也就这样去了;而且这个可能性很大。因为雨水的缘故,他的伤口一直在流血,如果富家父女迟几个小时救他,他也将因为失血过多而暴死街头。但他是幸运的,他遇到了富家父女。在他们的及时抢救和精心照料下,他在昏迷了五天之后,终于醒了过来。他有了意识的那一刻,他感到了右膝深处的疼痛。他发现自己的膝馒头被缝合了,外面敷着黑乎乎的膏药。他也能感觉到膝盖骨的存在。他这才心安地睡过去了。当他再次醒来时,他看到了一张甜甜的笑脸。有个女孩守在他床前,她说你终于醒了?

    金叔问,我这是在哪儿?她说在我们家里。他说那你们家是哪儿?她眨巴眨巴眼睛,说,还能在哪儿,西兴镇呗。金叔扭头努力朝女孩的身后望去,他没有看到任何人。他说家里人呢?她一脸苦恼地说爸爸去挨斗了。他说是你爸爸救了我?她说是的。她说那天伤了很多人,也死了很多人;我爸爸救人都救不过来了。他努力笑了笑,说,但你们救了我。不久,金叔知道富先生是个老右派。他就问女孩,你知道我是谁吗?女孩摇摇头。他说,我可是一个造反派,你爸爸为什么要救我呢?她说我爸爸是个郎中。他说是郎中就一定要救人吗?她说是的。他说那他是怎么找到我的膝盖骨的?她摇摇头说,这个,我不知道。几年之后,金叔才知道富先生并没有找到他的膝盖骨,而是从他家的狗身上取了块作替代的,但终究不是原配的,没什么用,像一个摆设。

    这个女孩就是铃子。

    三个月后,金叔的伤养得差不多了,他打算回杭州了。这天清晨,铃子的父亲照例出去挨斗,结果批斗会闹成了武斗会,一支从东岳庙上下来的年轻人,与批斗会上的造反派打了起来。铃子的父亲,为了给一个伤员包扎伤口,结果被一把锄头敲开了头。他死在东岳庙的山脚下。父亲一死,女孩像是傻了一样,金叔便以“特殊亲戚”的身份,操办了老郎中的后事。一直等到断了七,金叔才向女孩提出来,他要回杭州了,并问她将来怎么办?她说她也不知道。不过,她想跟他回杭州。他说我都快四十岁的人了,你跟我去做什么呢?她说她也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她除了父亲,就认识他了。金叔说你先好好想一想吧,到富先生的周年祭日,我再来;那时候你再作决定,好吗?

    第二年秋天,金叔就把她带回了杭州。

    金叔一般是白天来我们家的多。他来了,母亲就给他泡一杯浓茶,放在我们家的门边上。这是因为金叔喜欢坐在门槛上。他就坐在那儿独自抽烟,喝茶,看墙门里的人们进进出出,然后把他抽剩下的烟屁股揿在我们家门前的青石板上。等他走时,那青楞楞的麻石板上,烟屁股就像一片乱砍乱伐后的森林。

    一个被称之为“流氓”的男人,一个腰间别着枪的派出所所长,居然坐在一户平头百姓家的门槛上,这情景在八卦墙门里还从来没有过。大家就用有色眼睛看我们家,对他也敬而远之。“两座大山”和“洋葱头”更似小鬼见了阎王,进进出出都“哑板”[10]了。金叔成了我们家常客后,街坊邻居才渐渐地走近他,有胆大的托他办点事,只要他力所能及,金叔总是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于是,大家又开始传颂他的好了,甚至敢开他的玩笑,说他是我们家的看门狗。他听了也不生气,反而转过头来问我母亲,好不好?母亲问他什么好不好?金叔说做你的看门狗啊,你要不要?母亲就惊呼道,罪过人的。

    我现在想来,金叔来我们家的目的有两个,一个是要给墙门里的鸟人们一点颜色瞧瞧,别以为我们孤儿寡母的好欺侮。另一个是为了我母亲的“解放”。在他看来,我母亲的那个丈夫是很成问题的。他弄不懂我父亲为何要离开如此美丽的女人?这个问题我母亲也说不清楚,我就更说不清楚了。他们的婚姻如果正如我母亲所说的那样是美满的,那么我父亲出去挣钱挣到哪儿去了?莫非飘洋过海去了“美帝修”不成?所以金叔就是要我母亲解除他们不幸的婚约,而像我母亲这样的女人,再找一个好老公是不成问题的。他总说,小丫啊,你需要有个男人扶你一把。

    有一天细心的母亲终于发现,金叔总是每隔十天,来一趟我们家。尽管他每次来,再也不向我母亲提“报失”的事了,也没有逼她重新嫁人;但他好像在提醒我母亲,那个诺言,以及距离实现诺言的期限又缩短了十天。当然,有时候金叔也有意无意地朝我母亲扳手指头,然后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还有四年零七十三天呵。还有三年零一百天呵。还是两年零八十天呵……我母亲已经不再生他的气了,也并不把他算计着的日子当回事,在她看来,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她总是笑着说,金叔,你还是省省吧。

    1982年9月26日下午,我母亲那天上白班,下午三点半下班。她下了班,先在单位里洗了个澡,然后再回家。当她刚走到厂门口时,就撞上了金叔。我母亲说这么巧啊,厂里出什么事了吗?她以为他是来办事的。金叔说没有,他只是路过这里,顺便看看她,下班了吗?我母亲说下班了。金叔说那行,我们一起走吧。于是,金叔和我母亲一起出了制钉厂。

    两人走出没多远,金叔忽然想起一桩事情来,必须回一趟单位。他叫我母亲同去。我母亲说算了吧。金叔说小事一桩,去去马上就回的。我母亲还犹豫着。金叔说想什么呢?等会儿一同回家吧,他已经有好些日子没吃我母亲摊的麦饼和她熬的小米粥了。他这么说,我母亲就心软了,问,真的去去就回。金叔笑道,难道我还骗你不成。于是,我母亲跟随金叔来到了清泰门派出所。

    清泰门派出所是由三栋两层楼房围成“U”字形的建筑物。走廊在前面的那种。楼梯缩在“U”字形的两边拐角处。母亲随金叔来到二楼东侧的一个房间里。这儿便是金叔办公的所长室。但房间里相当简陋,两张办公桌并排靠在窗口边,桌子上摊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一部在今天看来面目可憎的电话机,一只文具盒,一本台历,几支圆珠笔,零乱的回形针、大头针、图钉和烟蒂丢得到处都是,一只酱紫色的烟灰缸以及它的四周全是飞扬的烟灰。我母亲进门就被房间里厚实的烟味熏呛了,她咳嗽了几声,脸红扑扑的,连忙开窗。开窗户时,她看到窗台上还放着一只老酒瓶,瓶里插着一枝不知是什么花的枯枝,因为花朵早已谢尽了。窗西边的墙角落里有一张精致的蜘蛛网,网上粘着三五只死蚊子,在风中飘荡,它们好像随时会掉下来,但其实粘得很牢,飘啊飘啊飘个不停。为此,我母亲立马投入了所长室的清洁卫生工作。

    母亲先将桌上的东西理了理,然后取了面盆要出门端水,金叔却叫住了她。他说小丫,你先别忙。说着,金叔从一口公文柜里找出一张表格来,摊在她面前,说,你先把这张表格填了吧。我母亲不解地看看金叔,问,干什么?金叔狡黠地阴笑了一下,说,没什么,叫你填你就填吗,你还怕我害你不成?母亲狐疑地接过金叔递过来的表格和绿壳圆珠笔。她一看表格,脸色就变了。因为这是一张失踪人口申请登记表。我母亲猛地抬起头,说,你……

    金叔语重心长地说,小丫啊,我们有约在先,说好等他五年,现在五年到了,你就听我一句劝吧,把这事办了。我这也是为你好,你是早办早好,迟办迟好,总之是办了才好。

    金叔说着,走到房间门口,将门上的暗销保险了。

    不!我母亲尖叫起来,她抓起那张纸,撕了个稀巴烂,然后冲向门口。金叔挡在门口,他一把抱住我母亲。他喊了声小丫。他的喊声听上去很苦。好像他满嘴都是黄连似的。他说小丫啊,我真的不想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母亲挣扎着。但金叔越抱越紧,他说小丫,你听我的,就“报失”了吧。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要还活在世上,早就该回来了。我母亲听了这句话气得浑身发抖,她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扬起手就恶狠狠地给了金叔一个巴掌。

    “啪!”

    金叔愣住了。我母亲也愣住了。金叔渐渐地松开了我母亲。他缓缓地离开了门口,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点了一支烟。我母亲撤了门上的暗销,打开门,匆匆地跑了。一路上,我母亲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呢?不会的,有为不会有事的。但我母亲越走越委屈,她走在始版桥直街上,向西一拐,蹲在护城河边的草地上,就呜呜地失声痛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一只手温柔地搭在她的肩上,他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第15节 白露

    在我的记忆深处,从我八岁那年见到金叔的那一刻起,我就对他恨之入骨。我一直盼着有一天我长大了,强壮了,我就收拾这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家伙。我要像折断一根枯柴那样,折断这个瘸子的另一条好腿。他凭什么在我们家拐进拐出的?我要让他双瘸,让他尝尝做人靠爬的滋味。我恨他。我恨他到十三岁那年秋天,也不知为什么,我发觉自己突然不恨他了。他不但腿瘸,而且满脸麻子,但他堂堂正正做人,比那些缩头缩脑的男人做得亮堂多了。我甚至以他为榜样,做人要做这样的人。我的仇恨就这样突然转变了方向。我无可救药地恨起我的父亲来了,而且从十三岁一直恨到十七岁,也就是我结束尿床的第二年春天,我才释然。也可以这样说,到十七岁以后,我对谁也不恨了。

    但在十三岁到十七岁那段青春骚动的日子里,我对父亲的仇恨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好像它天生就融洽在我的血液里,成为一种血液中的毒素。那时候只要一想到他,我就会怒火中烧。那时候我已经很不愿意去城站了。我常常闲逛在街头,构想着这样的场景:将来有一天,等到我母亲百年之后,我就立即带人迁徙到另一座陌生的城市去居住。几年之后,那个人终于回来了,回到了杭州;但他已经十分苍老了,老态龙钟,一身是病,他站在这座原先有家的城市街头,却举目无亲,居无片瓦,最后不得不流落街头,倒毙在路边……就这样想想,我也非常开心,在行走的人群中,常常流露出狡黠的阴笑来。

    金叔吃了我母亲一记耳光的那个秋天,他忽然从所长的位子上下来了。为此,他还向我们开玩笑说,男人被女人劈了巴掌是要倒霉的。我母亲问,为什么?金叔说,这就叫情场得意官场失意。我母亲说,你胡诌个啥呀。金叔说,我说的是事实,这不,现世报了吧。原来,就在我母亲劈他巴掌后不久,金叔被免去了所长职务,任信访办主任;而这个信访办,就设在派出所的传达室。整个传达室就他一个人打理,所以他既是信访办主任,又是传达室管理员,还兼全所的信件收发员。一个派出所所长掉价去当收发员,在别人看来固然是倒霉透顶了,但金叔不觉得有啥,依旧乐呵呵的,嘴里还啷格里格啷。他常常说自己大字不识几个,还能怎么样呢?知足吧,你!但我还是看到了他身上的变化。或许你乍一看,今天的金叔跟昨天的金叔没有丝毫差异,脸上的皱纹也不见得多一条,头发也不见得多白一根,但我能从他的身体深处透出来的气息,感觉得到他一下子苍老了十年二十年。这种感觉让我暗暗地同情起他来了。

    诚如我刚才所说的,那段青春的岁月,我突然将仇恨“嫁祸”于我的父亲了。每当母亲叫我去车站看父亲时,我就怒火万丈,一边磨磨蹭蹭地走向城站;一边就恶狠狠地想,让酒鬼叔做我的父亲,让黑叔做我的父亲,让金叔做我的父亲,让天下所有的男人做我的父亲……都比那个人做我的父亲来得强。一路上,我用弹皮弓弹着小石子,小石子一枚枚地飞入护城河里,激起一朵朵小水花。我还真的设想过,由他们中间的谁来做我的父亲好呢?如果是酒鬼叔,那我们家的生活会是怎样的情景?如果是黑叔,那我们家的生活又会是怎样的情景?……相比之下,我还是比较喜欢酒鬼叔做我的父亲。有了这个结论,我想这一下远在天边的父亲,应该感到痛苦了吧。于是,我就在心里对远方的父亲说,那你就痛苦去吧,谁叫你不回家的!

    我希望金叔常来我们家坐坐。他的出现使得我母亲在八卦墙门里的生活,显得格外的宁静。“两座大山”和“洋葱头”离我们远远的。老实说,我也觉得母亲太苦了自己,我希望她在有生之年,真正能够得到些许的幸福和快乐。现在,我一回想起那些温馨的场景,我就听到秋雨打湿了母亲背后枯寂的天井,绵绵的秋雨让这座城市沉寂了下来。金叔坐在门口,手捧着茶杯,嘴含着纸烟,缓缓地讲述着“文革”中他所遇到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有家文化单位,视谁的双手保养得最好(即白嫩程度),来判断谁是走资派;还有一家单位,有个十六岁的小伙子写了一句狗屁不通的诗(在你走近的脚步中,我听到了自己苍老的声音),就被批为右派,是本市最年轻的……母亲从工作中抬起头来,深深地看一眼他,好奇地问,有这种事?金叔得意地说我骗你作啥?那个时候什么事不可能?亩产都有上万斤哪,伢儿都能坐在水稻上呢。

    1986年6月25日,这一天学校为我们这一届高中毕业生,举行隆重的毕业典礼。为这事,学校已经准备好几天了,校园里披红戴绿的,像过节那样彩旗乱飘。很多优秀毕业生的父母亲被邀参加,当然也欢迎自愿列席的家长。我母亲自然不在邀请的行列,但我问过她去参加吗?我母亲摇摇头。这我就放心了。我之所以选择这一天离家出走,就是因为有过这个“插曲”,母亲知道今天是我的毕业典礼,她不会怀疑我走出去的。像往常一样,该上学校的时候,我背着已经破烂不堪的黄书包,离开了家,离开了我母亲。我独自来到了城站,然后沿着京杭铁路北上,去寻找我的父亲。

    “背起行囊穿起那条发白的牛仔裤,装着若有其事的告别,告诉妈妈我想我想离家出游几天;妈妈笑着对我说:别忘了回家的路。站在门口想了好半天,鼓着勇气走出了家的门。还是回头看了好几眼,毕竟是独自离家出门。喔喔喔,那一年我十七岁!……”

    这首平常被我唱得流里流气的台湾流行歌曲,这天在我沿着铁轨边走边唱时,居然唱出了眼泪。就此一别,几时才能再见母亲,再见“白蒲枣”。“白蒲枣”本来要送我的,但我不许。我讨厌别离时的伤感。我只是把我母亲托付给了她。我不知道今晚,当我母亲得知我离家出走时,她会怎样的伤心?我就怕母亲伤心,但我又渴望着这样的流浪。

    对我而言,这是一次浪漫之旅。与其说我期待着将父亲找回家,倒不如说我更期待着感受一下父亲的流浪体验。远方一片神秘。迄今为止,我还没有离开过杭城。我不知道远方是个怎么样的概念?我的心因此而揪得紧紧的,我大踏步地走在铁轨上,有着一种全新的感受。列车从我的身边驶过,我的心也随之轰隆轰隆地震动不已。

    这天我穿了件文化衫,胸口有三个字:“我烦了!”脚下是回力牌白球鞋。这是我过去一直梦寐以求的球鞋,现在它已经不值钱了。同学们都穿“李宁”或意大利名牌了。但我就是喜欢它,它依旧富有弹性,适合去远行。另外,早在三四年前,我和“白蒲枣”就从文化用品商店买来了《袖珍中国地图册》。定价是0.77元。这0.77元是我从城站捡旧报纸所得的钱。这本地图册,由地图出版社编制出版,1973年10月第一版。但说明上说,本图上中国国界线按照我社1980年出版的1:400万《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绘制的。我和“白蒲枣”查看这本小册子时,都感到非常纳闷,1973年出版的东西怎么会按照1980年的地图呢?难道这些编辑们都是神仙,有着先见之明不成?为之我们开怀大笑。我们把小册子翻熟了,我就依样画葫芦地画下了我拟定的流浪路线:杭州-嘉兴-上海-苏州-无锡-常州-镇江-南京-蚌埠-宿州-徐州-济南-德州-沧州-天津-北京。我跑去商店里要求退货。那个画无头鸟的“专业户”瞟了一眼我手中的小册子,说都翻得这么旧了,你还想退?我说不退也可以,但你得说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我把我们的疑惑说出来后,那个中老年妇女前翻后翻了半天,也说奇怪了,这怎么可能呢?最后她不得不承认,我们的问题她也解释不了。但她解释不了也不能退。因为这是出版社的问题,而不是商店的问题。我们磨了半天,她显然被我们磨得头痛,不时地搔头皮,搔得“雪花”纷飞,最后不得不送我们一张本市地图,算是最好的“解释”。

    我远行的黄书包里,自然带着这本《袖珍中国地图册》。天气好得很,阳光从上午七点钟就开始榨取我身上的水份了。从城站走到艮山门京江桥头时,我早就大汗淋漓了。我走到京杭大运河下,正恨不得一头扎进去。我喝了些河水,又灌了一瓶水;走到石祥路上,我又口干得要命。我在西磨河里喝了个痛快,又灌满水。那时候西磨河还没有臭,河水非常清澈。老实说,从我离家的那一刻起,我的整个旅程就成了寻找水源的旅程,干渴始终伴随我北上的步伐。

    在西磨河边稍事休息之后,我就感觉两条腿和刚才大两样了,僵硬、酸痛和沉重,重新回到铁轨上后,前行的速度大打折扣。为了鼓励自己的士气,我像六月里的知了那样歌唱:“走在街上漫无目的不知向哪里去,买了戏票看了场电影,商店橱窗挂了几件出色的灯笼裤,如果穿在我身上,那一定十分美丽。站在橱窗看了好半天,摸摸口袋没有多少钱;只好把脸贴在玻璃窗,给老板娘做个大鬼脸。喔喔喔,那一年我十七岁……”不久,我的嗓子眼就冒火了。一个习惯沉默的人,他的歌唱量总是有限的。后来,我将歌唱改成了默咏,在心里默咏着自己的诗歌。我那时候的诗歌写得非常幼稚,又非常自得,常常朗颂给“白蒲枣”听:

    秋,突然裂开

    在最成熟也是最甜蜜的部分

    密布闪电纹的伤口

    溢流着黎明的霞液……

    “白蒲枣”总是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我。我朗颂时,她就盯着我的嘴看。那神情好像我的嘴里能发出声音来,是一件非常神奇的事情。等我朗颂完了,我问她写得怎么样?她才回过神来,朝我微笑地摇摇头。她摇头并不表示我的诗写得好或者不好,而是说她自己不懂诗。如果我再问,她就说我不知道诗的,或者说你不要问我了。但她喜欢听我朗颂诗。或者说,喜欢和我单独在一起。在放学的路上,我告诉她我又写诗了,这和地下工作者接上联络暗号是一个意思;我们就心领神会,一前一后来到贴沙河与铁路之间的那片树林里。这儿远离老墙门,远离人群,唯有几个钓鱼的退休老工人,偶尔在这儿垂钓。我们就在树林里朗颂,包括诗歌《我要去远方》。这首诗是我流浪回来后写的。我走在路上时,就开始酝酿一首长诗;但后来只写了八句,是我作品中最短的一首诗。

    而流浪的第一天,当我走到临平站时,我再也走不动了。我的脚肿了,有些痛。我坐下来后,赶紧脱掉球鞋。这双回力牌球鞋,平常穿在脚上很舒服的;但走了一天路,我脱下来一看,却吓了一大跳。左脚稍微好一点,脚尖起了几个水泡;而右脚干脆一片血污,水泡都磨破了。我身上的汗血气息,很快就引来了成群结队的草蚊子。它们比天上的繁星还要密密麻麻,个儿大得像蚱蜢,一只只围攻着我,嗡嗡地直嚷嚷,大概在开大会,商量着如何将我扛走,可以储存在家里慢慢享用。但我什么都懒得动,就地一躺,四脚朝天,整个人瘫倒在临平车站的月台上,顾不得那凶残的蚊子,也顾不得火辣辣的水泥地烫屁股了。

    不知昏昏沉沉过了多少时间,我从沉重的疲倦中清醒过来,坐起来,靠在一根水泥柱子上,点了一支烟。两元钱一包的杭州烟。我们叫它“蓝杭州”,因为烟壳是蓝颜色的,现在是外来打工者抽抽的。烟有些凶,不像云烟那么润喉,但提神。天色已晚,车站里除了进出口处有一盏昏黄的路灯外,其余地方都黑黝黝的。我平常看惯了灯火辉煌的城站,这临平站就不知小到哪儿去了。月台上清清冷冷的,也不见有人乘车。我无望地想,这么走下去,几时才走到北京啊?而在此前,我曾千万遍地想,以为只要自己一脚跨出家门,就是北京了。我的目光在黑暗中晃来荡去,依稀还能见到站里的几道铁轨,自然比城站少多了。但也有几节像棚屋的货车车厢,静静地停在那儿,望过去高高低低的,有的罩着雨布,有的没有。可以肯定的是,它们随时会挂上经过临平的货车,离开这儿,前往目的地。但无法肯定的是,不知它是去南方,还是去北方?我伸手摸了一下胸口。我的身上有点钱,但这点钱不是用来买车票的。我将抽不下去的那半支烟在地上揿灭了,塞回烟盒里。我决定碰一碰运气,管他娘的,去哪儿还不是去吗?

    我离开月台,横穿过七高八低的铁轨。爬上那些无遮无拦的货车厢是简单的,要知道我已经十七岁了。但天一亮,我将如何藏身呢?要藏就藏在有雨布的车厢里,问题是雨布绷得很紧,你根本无法将雨布掀起来,让人钻进去。我都试了一下,盖雨布的共有五节车厢,但一节也不能如愿。后来,我在第三节车厢,解开了绷雨布的绳结,才得以掀开雨布的一角钻了进去。货车里装的是一袋袋黄豆,我躺在袋子上,就想到安徒生写的《豌豆公主》。我继而想到“白蒲枣”。不知她现在在做什么?她会想我吗?我又想到母亲,想到我母亲哭泣的样子,我就心慌,心里难过得要命。我想我母亲。糟糕的是,雨布底下闷得不行,我脱了球鞋,又脱了汗衫和长裤,但还是热,整个人像河里捞出来似的。汗水把我的短裤和我屁股底下的黄豆袋子都湿透了。我甚至听到了黄豆受潮后开始发芽的细碎声。我被这股燠热搞得心烦意乱,感觉要窒息了。我没有等到货车开,就又爬了出来。我怕站警把我当成了小偷,趁着夜黑悄悄地离开了临平站。

    我向东走去。我相信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第二夜我是在桐乡乌镇度过的。我知道乌镇是大作家茅盾先生的故乡。我走到桐乡火车站是下午二点钟,便萌发了去乌镇看一看的念头。于是我就去了。我来到新华街,过车溪石板桥,走观前街,到了茅盾的故居。大门内侧,东是两株芭蕉,西是一丛观音竹,非常的宁静致远;隔着天井,相对应的是大厅走廊的柱子,上有一联:历观文囿泛览词林此地读书寻旧躅,伏处蓬茅系怀民物几人学道继前贤。探访过茅盾的故居,我又回到新华街,桥头有修真观戏台。戏台原本是修真观的附属建筑,但现在却成了修真观的象征,或者说就是“全部”了;历史就是这么的出人意外,次要的还健在,而主体早已化为尘土了。听了一位长者的介绍,我又去寻访梁昭明太子同沈尚书的读书处,那儿只剩下一块“六朝遗胜”的石坊了。编辑令人叹为观止的《文选》的萧统,大概是有史以来最好读书的皇室成员了;凡是他到过的地方,像杭州天目山、镇江南郊等地都有他的读书处。在“六朝遗胜”附近,我还看到了著名的唐代银杏。相传唐代有位叫乌赞的将军,为讨伐叛臣浙江刺史李琦,战死于车溪河畔,而化作一株银杏。这就是乌镇之名的来历。这棵大树距今已有一千多年历史了,但我见到它时,它仿佛像一位被子孙遗弃的老人,孤独地生活在逼仄的一隅。走到西大街,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明清一条街上,我又了解到不少乌镇的古迹和传说,像被古人赞为“九天星斗栏杆外,两浙江山夕阳中”的东西塔,以及那个定风珠的故事,都非常美;像分水墩的亭阁,和风水跑到南浔去的传说,也同样扣人心弦;姑嫂一条心,巧做小酥饼的好吃;六月里不馊,十二月里不冻的三珍斋酱鸡的美味……走在乌镇上,我就觉得这儿的一块石坊就是一段历史,一块招牌就是一个故事,一座小桥就是一个传说。

    这天我是在明清街西头的桥洞里过的夜。

    从桐乡走到嘉兴,我又用了一天的时间。我特地去南湖看了看那条著名的红船。我还在南湖买了一袋鲜灵灵的南湖菱,剥来生吃,鲜嫩又解渴。我在南湖边的草地上过了一夜。夜里做梦,和“两座大山”吵架,差一点滚入南湖里喂了鱼。第四天清晨离开嘉兴站时,我在嘉兴站附近遇到了衣衫褴褛的张老头。张老头说一口别扭的普通话。他有着一张饥馑的脸孔,脸上一把皱纹,头发白多黑少,嗓子沙哑,一路走一路唱着老歌。他唱的那些老歌,都比他年纪大;而他唱出来的味道,绝对是老歌的味道。我非常喜欢聆听。为此,我敬了他一支香烟,我们就这样熟悉了。他说他也去上海。于是我们结伴同行。我听从他的话,放弃了铁路,改走国道线。

    张老头是个鞋匠。他右肩扛着钉鞋掌的铁砧,铁砧上还挂着一只破皮袋,鼓鼓囊囊地塞满了东西,压在他的背脊上,随着他的脚步一拍一拍的;左手提了很大包东西,同样鼓鼓囊囊的,露出小折椅的四条腿和木质的雨伞柄。我看他右手握住的铁砧脚,也以同样的节奏拍打着他的胸口。那一定很痛吧。但张老头却若无其事地行走着,一边流汗,一边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间或哼哼两句老歌。据他自己说,他是王泾浜人,因为今年春上老母亲去世了,才从上海回老家的;现在家里的事情都弄明白了,所以又回上海去做生意。他的回答让我匪夷所思,既然他是一个手艺人,那他至于穿得这么破烂吗?再说,从嘉兴到上海路也不远,路费不会很贵的,他犯得着靠两条腿走路吗?他又不像我是去流浪的,他是去做生意的,时间就是金钱吗。但疑惑归疑惑,我还是一个字也没有问。我只是问他为什么非去上海不可?在嘉兴城里不一样做生意吗?他说不一定。他说他擦修补钉的都是皮鞋生意,嘉兴城里不行,生意太少;只有去上海做。他说大上海才人人穿皮鞋,生意才兴隆呢。我们走到半路上,我的球鞋破了,脱线了,他在一棵大杨树下,摆开架势,执意要给我补鞋。我很不好意思,因为我听他说只做皮鞋生意的。但他笑道,手艺人一通百通,皮鞋补得,别的鞋还补不得吗?说别的鞋子不修,不是我们不会修,而是价格太低修不出钱罢了。

    我打了一支烟给他,自己也抽了一支。就在这个时候,我们看到前面来了两个中年男人,他们穿着同样的灰色中山装,有着相同的面孔,长脸细眼睛,两道粗黑的眉毛上有着无比辽阔的额头,特别亮堂,在六月的阳光下奕奕生辉。他们都左手拎着一只小油漆桶,右手握着一把刷子。他们一个在路南,一个在路北,往路两边的杨树上刷记号。他们既不是每棵树上都刷的,也不按照树的高矮、曲直、粗细和树与树之间的间距长短来刷的。总之,在我看来,他们是在做一个非常随意的游戏,想给哪棵树做上记号就做上记号。但另一方面,我又不得不承认,他们做这件事是非常认真的,他们表情严肃,目光犀利,横看竖看,他们的心中肯定有着某种标准和尺度,在衡量着这些树。他们旁若无人地经过我们的身边,向我们来的方向刷过去。等张老头修好我的回力牌球鞋,我们继续赶路时,我回头望望路上,那两个中年男人已经小成小黑点了。

    我很好奇这些洁白的记号。我真想问问他们这么做是什么意思?这一天我们是在路边过夜的。第二天我们继续赶路,到上午八九点钟时,我们就在路上碰到了一群砍树的工人。他们已经砍了一些树。我注意到他们砍掉的都是那些没有做记号的杨树,而那些身上带着洁白记号的杨树,却依旧高高地耸立在道路的两旁。在我们擦肩而过之际,我问其中的一个砍树工人,问他为什么有的树砍了,有的树不砍?他说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只知道砍掉该砍的树,这是他们的工作。至于什么样的树该砍什么样的树不该砍,他用手指了指天空,说,那是上面的事情。我觉得这真是一件好奇怪的事情。我问张老头怎么看?他笑道,这是上帝安排的。你瞧这些记号,也都是上帝做的。

    望着砍了的杨树身边,挺立着一棵棵带有记号的杨树,我不由得把张老头的话当真了。这是上帝在暗中所做的记号,他要让这些有记号的杨树,在道路边忍受风霜冰雪,忍受雾雨雷电,去做一棵真正的树。由此,我又想到上帝所创造的人类,我们是不是也和这些杨树一样?有的被先砍了,夭折了,有的则继续做人,久经考验?那么,我父亲又属于哪一类呢?我还对着树胡思乱想时,张老头兴奋地对我说,梅陇到了,我们就此分手了。我祝他生意兴隆,多多发财。别过张老头,我继续朝东去。这时候我也异常的兴奋,终于到了上海了;我要到南京路和霞飞路上去,看一看我父亲当年挑过大粪的地方,或许就在黄浦江畔碰到他呢。

    在出发前,我就锁定了寻父之旅的第一站是上海。我在上海城停留了一个礼拜,贴了四张“寻父启事”。第一张就贴在上海西的火车站。第二张贴在去崇明岛的轮船码头。第三张贴在汽车站。还有一张贴在南京路的一个十字路口。在上海停留期间,我靠捡破烂维护生计。这项生存技术,在我十多年到城站寻父的过程中,早已玩得滚瓜烂熟了。要不,我哪来的零钱到城站文化宫看电影,或给“白蒲枣”买小手绢呢?我白天拾破烂,夜间还到外滩上走了走,感觉到处是人。一对对连体式的男女青年,让人瞧着肉麻。有几个身上穿得很少,脸上涂得妖精似的女人,在几棵树之间来回地走动,像在等什么人似的,看到我后竟问我道:先生,白相伐?吓得我赶紧逃走。

    “寻父启事”是我离家前就写好的。是我和“白蒲枣”几经琢磨后才定稿的。主要是针对我父亲的形象刻划上,我们力求真实可信,让读者读到“寻父启事”后,就能对我父亲留下深刻的印象;在大街小巷上遇到那个人,就会眼睛突然一亮,哇,这不是那个“寻父启事”所寻找的男人吗!我们的“寻父启事”是这样写的:

    寻父启事

    今寻吾父,米有为。男。现年四十一岁。籍贯山东。民族汉。原家住浙江省杭州市潮王路114号,现已搬至杭州市始版桥直街62号。吾父于1972年4月18日离杭,外出打工,至今未归。据吾母张小丫回忆,吾父山东种草,身高1.78米,身材魁武,长脸,颧骨突出,但五官倒像个五官,只是不爱剃头,头发乱蓬蓬的。出门时,带有一只长方形的牛津包,蓝颜色,有个商标是一艘白色军舰,大烟囱在冒白烟;上身穿什么,不得而知,下身只穿一条灰色卡其裤,通常一只裤管高一只裤低,像个种田的农民。脚下穿一双43码的黄帮球鞋。说话可能带山东(或杭州)口音,大酒量。腰、腿及胳膊等多处有伤痕,乃打工时所致。若发现符合上述特征的男人,请告诉他及时回家,家里人度日如年,盼他归来。如吾父见到此启事,不论在外成功与否,请立即回杭。吾母曾说过,在家千日好,出门半步难。一家人团聚,最苦也是甜;而父亲不在家,家也不成家。我们急切期待着幸福团圆的那一天。

    儿,米子笔墨。1986年7月5日。

    从上海走到苏州,我用两天时间,停留是四天,贴了两张“寻父启事”。从苏州走到无锡,我也用了两天时间,停留三天,也贴了两张启事。……随着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城市因为生活垃圾的腐烂与变质,无不充满了某种令人作呕的气味。我讨厌这种气味。白天行走已经变得十分困难了,我的身上被太阳晒得又红又痛,皮不知脱了几层;但最最让人难以承受的还是干渴,在路上,凡是我能够找到的水,都被我迅速喝了下去,但七月的太阳和空气又在最短的时间内,从我的体内哗哗地逼走了它们。我干渴,体内缺水。可以说,这一路之上,我只听到一个声音,水,水,水,水……为此,我改变了行走时间,白天找个地方躲起来,睡觉;夜快边开始,才沿着320国道向西北挺进。为了让自己不至于走着走着就睡着了,在夜间,我边走边想些提神的事情。我深思起酒鬼叔最后的沉睡来,他真的睡得连列车来了都不知道吗?或许他从沉睡中惊醒,猝然瞧见那列不期而遇的火车已冲到他的跟前,他还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酒鬼叔是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坦然?还是恐惧?他也害怕死亡吗?但有了“洋葱头”这样的老婆,酒鬼叔在死亡面前抑或是喜悦的?想当初,得知“洋葱头”就是酒鬼叔的老婆时,我怎么也不敢相信,根本无法把两者联系起来。但酒鬼叔居然说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一段美好的岁月,还很爱情,只可惜女人一结婚就“出气”了。我母亲不懂什么叫“出气”。洒鬼叔说,你想啊,一坛绍兴老酒出了气,还有啥味道呢?!

    走夜路,我想得最多的还是母亲。有一夜,我记得是走在从镇江到南京的路上,我拼命地想酒鬼叔去世的前夕,“洋葱头”教唆“两座大山”来我们家欺侮我母亲的那个下午,我当时去了哪儿呢?我怎么会不在现场呢?我为什么不能很好地保护我母亲呢?那天我到底在哪儿,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就这个问题,我想了好几个晚上,但还是一点也想不起来。我怎么会想不起来呢?我的结论是:我之所以一点也想不起来,是因为我把这一天从记忆中彻底抹去了。因为这一天不仅是我母亲的耻辱,也是我的耻辱。问题没有想通,南京却到了。

    我在南京停留了十天,贴了七张“寻父启事”:火车站一张,汽车站一张,南京长江大桥上一张,总统府一张,中山陵一张,夫子庙一张,莫愁湖边一张。从杭州到南京,这一路上的城市,就它最大气最好玩了。唯一不好的印象是,我好不容易找到那条秦淮河,却发现是一条臭水沟。接着我从南京走到蚌埠,再走宿州,再走徐州,再走济南。在济南前,我在泰安停留了两天,爬了爬泰山,他妈的高极了。随后我到济南玩了两天,睡在街头,被晚风一吹,忽然感觉到一丝丝凉意;这才屈指算来,竟已离家出走三个多月了……我突然不想往北走了。我摸出身上仅有的那点救命钱,买了张票,直接乘车回杭州了。

    我回到杭州,连“白蒲枣”都看得傻掉了。我又黑又瘦,一身异臭,两只眼睛因为脱水而深陷,嘴角烂了,嘴唇白涂涂的,熬不住那痛痒,用舌头去舔,却越舔越痛,身上的皮肤硬得连蚊子都叮不动。她说我简直像一具木乃伊。至于我母亲就更不用说了,她在百感交集之下,抽了我一记耳光后,当即就昏厥了过去。

    第16节 秋分

    我流浪归来的第二天或第四五天吧,金叔就来看我了。他坐在门槛上,打了一支云烟给我。从前他不是这样的,他主动打烟给我,就说明他已经把我当作大人看待了。只有大人,才有吸烟的资格。经过三个月的野外“熏陶”,我差不多算是个老烟枪了。回到杭州,我背着母亲偷偷吸烟,所以接金叔的香烟时,我毫不犹豫,而且显得有些激动。我赶紧给金叔点烟。金叔斜靠在我们家的门框上,他那条好腿弯曲着,那条坏腿伸直着。他眯着眼睛,呼啦呼啦地抽烟,透过烟雾,望着我。他很快抽完了一支烟,又接上一支。接烟时,他又打了一支给我。他问我今后有什么打算?我摇摇头。我刚流浪回来,我还没有喘一口气呢。金叔又说,听你妈说,你诗写得蛮好的,还在什么什么刊物上发表过;可我告诉你,你那些屎啊尿的,当不得饭吃,还是出去找份工作吧,填饱了肚子,再折腾你那些屎啊尿的,你说呢?他把我所钟爱的诗歌贬作屎啊尿的,但我并不生气,因为他没有文化。他没有文化,你还能跟他较个什么劲呢。瞧着他无知的笑容,我觉得他这个人本性不坏的。要不,他能让老右派躲到西兴镇上的老房子里,而且一躲就是大半年。他又接上一支烟,继续对我说,我听说“杭铁”在找养路工,你赶紧去报名吧。我说好的。抽完这支烟,他站起身来,往外走了两步,回头看看我一动不动,他就有些不高兴地问,那你怎么还不走?

    我惊讶地问,现在就去啊?他说那你要等到几时,等人家找满了你再去报名啊?他随即就骂我们这些读书人,脑子好像在门缝里挤过一样的。我连忙带上门,和金叔一起出了八卦墙门。在虹桥前分手时,金叔又打了一支烟给我,他叮咛我说,米子啊,你现在是个大人了,要懂得把你妈肩上的那付担子接过来才对呵。我走上虹桥,回头看他背着双手,孤独地走在午后的始版桥直街上,身影一瘸一拐的,像个迟暮老人。我的心里顿时起了一阵感动,像和风吹过桥下的水面,波纹如织。我搞不懂这么一个人,怎么会被人叫作流氓呢?

    就这样无心插柳柳成荫,我顺利地进了“杭铁”,当了一名养路工。我们墙门里的东东,也进了“杭铁”。他比我大两岁,没有读高中,所以在家闲置好几年了,差不多都闲置成一个社会问题少年了。这家伙出门西装革履,家里却乱得像狗窝。他也是养路工。但我们不是同个工段的,他们负责城站以南,到南星桥方向的路段;而我们负责城站以北,到艮山门方向的路段。

    不久是深秋,天气下一遭雨冷一成,渐渐的就露出冬的意思来了。有天下午我休息在家,正在听摇滚音乐,楼上忽然传来白奶奶去世的消息。据说白奶奶去世前,是听到楼下的声响,她说吵死了。她抱怨了几句后,就对她的二儿媳妇说,她要去睡一会儿。等会儿烧夜饭时别忘了叫她。但白奶奶这一睡,就不只是睡一会儿,而是永远地睡过去了。她睡下去时,并没有解下围裙。白家老三白崇德叫我去帮忙。我上楼,一眼就看到了白奶奶身上那条脏兮兮的围裙。我便向白家人指了出来,他们都说没注意。于是我就擅自替白奶奶解下了围裙。解的时候,我在心里默默地对白奶奶说,白奶奶,您老人家也该歇歇了。白奶奶的灵床安放在白家的客厅里,那三天三夜,来探望她老人家的人人山人海,八卦墙门里比春节还要热闹。白奶奶的三个儿媳妇和两个女儿,也都很会哭丧。她们哭唱起来一套一套的,一声声抑扬顿挫,转承启合,很会造势,闻声者无不泪雨滂沱,凄泣成声。白奶奶在天之灵,瞧见这般情影,大概幸福得尾巴翘上天了。

    这是我有生以来所见过的场面最红火的守灵。

    白奶奶享年88岁,人人都说白奶奶好福气。

    那天金叔在我们家吃晚饭。一碗新粥,两只烙饼,几碟清淡小菜,他吃得非常香。他非常推崇我母亲的“斋饭”,说比吃山珍海味还要来得享受。他的这种感觉,让我母亲感到很幸福。我或许是吃多了,又不见一点荤腥,弄得跟吃斋似的,不觉得有什么好。吃过夜饭,我连忙给金叔沏茶,是西湖龙井,碧绿,馨香。茶叶是金叔带来的,我母亲珍藏在一只锡壶里。金叔放下饭碗,就点上香烟。他打了一支给我,我没有立即点上,而是先帮母亲收拾碗筷。

    母亲在灶头洗涮时腼腆而又小声地对我说,你金叔今天不走了。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走了?母亲羞红了脸,低头只顾洗碗。我这才明白过来,就噢了声,我说好啊。我说我等会儿要出去,很迟才回来。母亲说今天星期六了?我说是的。她也噢了声。她知道每个星期六晚上,我都去马市街的诗人朋友家里。我是“十二路诗社”的成员,这天夜里我们聚会,我们是一群只愁天亮不愁夜的疯子。众所周知,十二路公交车,当时从艮山电厂到半山“杭玻”(杭州玻璃厂)。其实在半山,比“杭玻”规模更大,名声更响亮的工厂,还有“杭钢”(杭州钢铁厂);但“杭玻”是市属企业,而“杭钢”是省属企业,所以市交公司设立的路线站牌上,就只有“杭玻”而没有“杭钢”了。我之所以要说一说这个,是因为最初成立“十二路诗社”的诗人,均是“杭钢”人。“杭钢”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在其上万人的职工中,有作家、诗人、书画家、摄影家、音乐家、舞蹈家等等。“杭钢”诗人们聚在一起,要成立一个诗社,想到大家都乘十二路公交车,就取名为“十二路诗社”。还有一本自编自印的刊物《十二路诗歌》。再后来,“十二路诗社”在杭州有了点声响,便吸收了不少不乘十二路公交车的诗人。家住马市街的朋友,就不是“杭钢”诗人,但他成了诗社的领军人物。

    那个星期六的夜晚,我怀里揣着一刀诗稿,穿过大半个城市,来到马市街。朋友家住在二楼,过道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第一次去他家时,上去简直如盲人摸象,两三米的过道漫长得犹如穿山的遂道。再次去就懂了,走到楼底下,先高喊何老师,等他打亮了楼上的灯,上去就轻松自如了。朋友家很小,除了外面很小一个厨房外,就是被朋友当作书房、卧室兼客厅的那一个大间了。我们去了,就自己找一个地方坐下来,或床沿上,或小凳上,或地板上,坐下来之后就尽量不作任何位置的变动,因为房间里被十几个诗人挤得满满当当的了,谁稍微挪一下位置都是一桩艰难的事情。朋友的妻子和女儿,在这个夜晚被赶回娘家去了。这个夜晚是属于我们这群臭诗人的。大家把自己最近写的诗稿拿出来,带着彼此的体温,相互传阅,相互讨论,或者在下一次聚会时,再谈一谈彼此的见解。除此之外,我们挤在一起聊流派,聊语言,聊人生感悟,也聊生活,什么都可以聊,哲学、摄影、绘画、音乐等一切艺术形式。在这儿时间凝固了,我们想聊到多晚就聊到多晚。那天我回到八卦墙门时,已是凌晨三四点钟了吧,但白家依旧醒着灯,有人在抽烟,有人在说话。

    我的单人铺搭在客厅里,就是过去张波叔搭过地铺的地方。我悄悄地睡下了。屋子里花香弥漫,香气四处乱蹿。我不知道是花香浓烈的缘故,还是在朋友家长时间漫聊的缘故,让我兴奋不已,脑子像长了翅膀在夜空中飞翔,各种各样的思想、诗句和语言的碎片,就像顽童手中的小石片那样,呼呼地削过大脑的水面,激起浪花一朵朵。等到我迷迷糊糊有些睡意时,楼上开始有比较大的动静了,他们哭的哭,唱的唱,移动桌凳的声音像雷石滚过我的头顶。

    第二天上午白奶奶出殡,金叔也在送行。金叔和我母亲站在一起。我们都站在墙门外面,靠护城河的路边上,面对着殡仪馆的灵车,目送白奶奶离去。白奶奶的遗体被塞进灵车时,墙门内外哭声雷动。金叔突然叫了声那个司机。他说,喂,朋友,你有空吗?我听到他就是这么说的。我不知道金叔是怎么想的,这种时候他还有心思开这种玩笑。而在这雷鸣般的哭声中,司机居然也听到了,他拉开驾驶室的门,跨上去的那一刻,他的身子突然在半空中停了停,他扭过头来,恶狠狠地瞪了金叔一眼。我发现他瞪金叔的眼神,是那么准,那么狠,像闪电抽在他的脸上。他随即进了驾驶室,发动引擎;灵车缓缓地开走了。白奶奶的子孙们伏地泣送,哭声一片。

    街坊邻居们顿作鸟兽散。金叔也跟我们告辞了,他要回单位去。他刚走了两步,人就缩拢去了。他像油锅里的老虾公那样僵立在路上。我母亲过去问他怎么啦?他说肚子痛。母亲又问厉害吗?他说有点。母亲这才叫过我,和我一起把金叔扶到家里,让他躺在我母亲的大床上。或许,躺一会儿就好了。他咬牙切齿地安慰我母亲道。她端来一盆清水,给金叔擦汗。他脸上都是汗。痛,让他成了一台造汗的机器。金叔叫我点支烟给他。我忙掏出自己的红双喜香烟,点上,吸旺后,才塞进他的嘴里。但金叔抽不了两口,那支烟就从他的嘴上掉下来了。又一阵巨痛让他缩成一团,他像一只皮球在床上滚来滚去;突然一个大幅度动作,人就从床上滚下来了,在地上滚作一团。我母亲惊慌地去扶金叔。但金叔猛地将她掀翻在地上。我忙将母亲拉开。我说,妈,还是赶紧送医院吧!母亲连忙出去,借来了三轮车,又叫了东东。我和东东把金叔扛上天井里的三轮车。我骑,我母亲在车上抱住金叔。我拼命地踏车,以最快的速度把金叔送到最近的医院——环城东路上的红会医院。我们把金叔送进急诊室时,金叔已经平静了下来,他整个人扭曲得像根麻花似的,脸雪雪白。医院方面忙了一阵子,便告诉我们他已经过去了。

    刚才抢救时,我已经通知了金叔所在的单位——清泰门派出所,以及他的家人——金叔的妻子。我知道她叫铃子。在电话里,她说话的声音像夜莺唱歌一样好听。听到她少女般清脆的声音,我的心哆嗦了一下,我真不忍心告诉她这个不幸的消息。这太残忍了。医生的诊断是他患了肠梗塞。为了避免金叔的家属产生误会,我让母亲赶紧离开医院;我不知道,铃子阿姨突然面对金叔的尸体,她会有什么样的举动呢?母亲流着泪水,像个孩子似的不肯离开,是我硬拖她走的。我自己守在医院里,等待金叔的家属和单位领导的到来,我想我有必要说明一下当时的情况。

    第二天,我和母亲去金叔家吊唁。母亲执意要去,见金叔最后一面。我只好陪她前往。在街上,我还特地买了包金叔爱抽的云烟。金叔家就在清泰街上。金叔家里人很多,一潮进一潮出的;年轻漂亮的铃子阿姨,完全处于一种极度茫然的状态,在家里走进走出。我在金叔的灵床边坐了下来,掏出云烟,拆开,抽出两支,并排含在嘴里,点燃,吸得旺旺的,然后拔下一支来,插到金叔的嘴里,烟雾袅袅。叼着香烟的金叔,躺在那儿,就像在午睡一样。我看到他好像眨了一下眼睛。我做好了他一坐而起的准备。我觉得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金叔没有死。他习惯在吸烟中午睡。

    我没有想到我的举动冒犯了铃子阿姨。她停止了走动,瞪大了眼睛,盯住了金叔嘴上的香烟;我扭头望着她,我想她应该明白这支烟的意思。但她突然发疯似地向我扑过来。她朝我大声怒吼:你去死吧。很多人拦住了她,把她架回卧室去。也有很多人劝我们赶紧离开,别再招惹这个不幸的女人了。于是,我和抹着眼泪的母亲离开了金家。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我给金叔抽烟,丝毫没有亵渎他的意思,我敬崇金叔,尽管人们都说他是个流氓,但我敬重他。母亲幽幽地说,你也替她想一想,她哪受得了这个刺激?

    我们正走在清泰街上。母亲突然摔倒了。我扶她起来时,发现她右脚的膝馒头摔破了,在流血。好在母亲带着手帕,我用它包扎了伤口。我让母亲坐在街道边,按住伤口,止血。我朝后走了一段路,终于在一家杂货店里买了十只邦德创可贴。我回去给母亲贴上时,我劝母亲还是去医院看一下吧。母亲摇摇头,她说只是摔破了皮,不要紧的。我心想,要是像金叔那样还得了呀!一想到金叔,我便自觉地把母亲的膝盖伤与金叔的膝盖伤联系起来,而且都是右膝盖。这一联想,让我身上的寒毛成千上万地竖起来,我惊慌地看看前后左右,金叔的灵魂是不是和我们一起出来了,他就在附近看着我们吗?

    这以后,我母亲的步履就变得不稳了。有段时间,她几乎每天都在摔跤,不是碰倒了什么东西,就是被什么东西绊倒了。

    第17节 寒露

    白奶奶和金叔的相继去世,对我并没有太大的影响,我依旧上班下班,写诗,初恋。一场场秋雨带来了越来越深的寒意,而十八岁的我却像一片新鲜的土地刚刚被铧翻开一样,殷切地期待着我所未知的事物。这年深秋,我趁工作之便,在贴沙河东面,近挨着铁路的林子里搭了一间草庐。这个草庐,是我为“白蒲枣”,或者说为我们俩而搭建的。草庐非常简陋,以四棵水杉树为柱子,三面拦了一下,拉起一片屋顶,盖上油毛毡、草扇和树梢等,草庐就落成了。我们叫它“枫林晚庐”,尽管这个树林里没一棵枫树,但我们喜欢这么叫。“晚”倒是确切的,因为我们在此相遇时,往往在傍晚。在我出工的日子,“白蒲枣”放了学,就直接来“枫林晚庐”了,她坐在我用报纸包住的砖头上,膝盖上再垫一块同样用报纸包住的砖头,就在这上面做作业,解答她的几元几次方程或翻译某段古文。

    夕阳西下,晚霞披在树林上,也披在她身上,很美很美。但她不知道,她坐在晚霞中,边做作业,边唱着我作词作曲的歌曲《火车还会再来》。我常常躲起来,在她不易察觉到的树林中,如痴如醉地欣赏着她的美丽。真的,和她在一起相比,我更喜欢这种有距离的享受。为此,我常常骂自己:米子啊米子,你这个贼坯,你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福气呢!你怎么可以拥有这么美丽的老婆呢!

    当然,这时候“白蒲枣”还不是我的老婆,她才上高二。后来是高三。但在我们俩的意识领域里,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就已经定下了“非你不娶,非我不嫁”的诺言。明天,我就是她的丈夫,她就是我的老婆。对此,我们深信不疑。

    记得我们还很小的时候,我们俩就远离墙门里的那群伢儿,玩一些夫唱妇随的游戏了。比如去车站那块空旷的地上套蝴蝶,我举起网兜,她跟在我的身后,手里捏了几只空洋火盒子。这些洋火盒子都是我从家里偷出来的。我母亲每天糊很多洋火盒子,摊得家里到处都是,我偷几只,她根本就不觉得。那块空旷地,一到春天蝴蝶就满天飞,都漂亮极了。她比我眼尖,总能极早地发现哪只蝴蝶最漂亮,于是她指到哪儿,我就套到哪儿。她那时候就有一张小狐狸的脸儿,牙齿白娆娆的,每当我套不住蝴蝶时,她就咯咯咯地傻笑。很多时候,她的洋火盒里关满了蝴蝶,她还不肯走,还要东张西望,一旦发现有更漂亮的蝴蝶,就支使我继续捕捉。她把洋火盒里的蝴蝶以漂亮的程度,分出第一美、第二美、第三美……和末位美来。这跟现代人评选什么世界小姐、亚洲小姐是一个道理。当我捕捉到更漂亮的蝴蝶时,她就淘汰末位的,给它自由,然后囚禁更漂亮的。

    她捏过蝴蝶翅膀的那两只手指头——大拇指和食指——上,粘满了毛绒绒的粉状物,黄的黄,白的白。在整个捕捉蝴蝶的过程中,她总是去看这两只手指头,痴痴地笑。这有什么可笑的呢?我到现在也不明白。难怪人们常说,少女心,海底针。有一回我们去贴沙河畔的蚕豆地里找“小耳朵”,那是人家种在河畔的蚕豆林,在初夏时分,开出紫白相间的蚕豆花来,就像一只只在蚕林间飞舞的花蝴蝶。我们要找的是一种长在蚕叶背后的畸形的小叶子,样子就像人的小耳朵,很可爱。我们走进那个季节,阳光挺好地照在蚕林上,让人伸手就能触摸到温热的气息。“白蒲枣”忍不住摘下一束蚕豆花,紫莹莹的,香香的,放入唇间。她嘴里含着蚕豆花儿的样子很美很美,就像大自然的诗句,有韵味极了。我想我后来之所以走上诗歌创作之路,并不是我想做个臭烘烘的诗人,而是只想把心底对“白蒲枣”的种种美感、种种韵味表达出来。可恨的是,我生性愚笨,至今尚未找到与之贴切的语言。

    在“白蒲枣”做作业的时候,我就在草庐前的铁轨上玩耍。我单脚踩着铁轨,双脚轮换移动,在左右摇摆中前行,就像江湖艺人走钢丝,也像新生的鸭子在学步,紧张而又激动。我一边测验着自己的平衡能力,看自己走多少步才从铁轨上跌下来;一边等待着她做完作业,可以一起吼崔健的歌,一起看晚霞。更多的时候,她让我坐在前面,她把作业簿垫在我的背脊上,做作业。这时候我就成了她的书桌,一张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书桌。有时候作业做累了,她就趴在“书桌”上休息。

    在铁色苍凉的铁道边,在林子里,我们感受着落日留下的香气,暖暖的,就像我可以抚摸到自己的心一样,可以抚摸到这遍地温暖的香气。那就是我和“白蒲枣”恋爱的感觉。然后我们一起回家。我背着她的书包,她则信手折一枝紫藤或多叶草儿,然后将叶子一片片地撕下来:第一片,爱;第二片,不爱;第三片,爱;第四片,不爱……她总是以这种方法来预测我们的未来。如今,我也学会了这种方法,常常折一根柳枝:第一片,相见;第二片,怀念;第三片,相见;第四片,怀念……在我们走向八卦墙门的路上,红红的月亮升起来了。月亮从一棵跳到另一棵树上。月亮成了风景之中的风景,让她惊喜地拉住我的手叫喊,哥,你看你看,月亮的脸。如果你没有看到过红月亮,你就很难相信世间居然有红月亮,但对于我和“白蒲枣”而言,红月亮就是爱的见证。

    我为“白蒲枣”写下了《小思》:

    人必须爱上

    什么人或什么事物

    否则就会生病[11]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那时候我们彼此的心态已俨然是一对老夫妻了,但别说接吻,就连拥抱也没有过。那时候我们都这样想,明天吧,等到明天她结束了学业,我们就结婚吧。等我们结了婚,再干这些也来得及,真正的爱情,又岂在朝朝暮暮呢。而且,我们还有一个更伟大的理想,那就是我们要将爱情进行一辈子,一辈子你恩我爱,直到永远。所以那时候,我就坐在一根废弃的铁轨上,望着“枫林晚庐”下静静地做着作业的她,等待着她偶尔抬起头来,相视一笑;就这一笑,彼此就心满意足了。或者做她的“书桌”,当她将脸贴在“书桌”休息,我就幸福得到天上去了。诗人是浪漫的,他的爱情就建立在如杨宜芝所说的“打望”上。杨宜芝是四川人。她们四川人把男人在大街上看女人叫做“打望”。她笑我“打望”有什么劲呢?没得劲儿!像杨宜芝这样的女人,她怎么能理解呢?我们不是不会做这些,而是不屑于这样做,恶俗!

    在贴沙河畔的电线杆上,一溜排地蹲着许多黑头黑脑的麻雀儿,它们像一群小学生似的,排得非常整齐,它们也打望着我们。它们常常因为打望而忘了飞翔。它们打望着我们幸福地度过那两年时光。两年后,“白蒲枣”考上了武汉大学。她乘火车离开杭州时,我正背着铁铲和扫把,巡走在铁道线上。我含泪笑着,向缓缓驶离车站的列车挥手。我知道她就趴在窗口看。看我们的“枫林晚庐”,看站在草庐前的我。

    从此,我开始了漫长的四年等待。这样的等待,别说四年,就是一天也是漫长的。

    我只有在诗歌里和她继续幽会。

    在她毕业前夕,“白蒲枣”忽然回到了杭州,回到了我们的“枫林晚庐”。我以为她把我忘了,把我们的爱情忘了。但在那个晚霞绚丽的黄昏,她抱膝坐在一块报纸包住的砖头上,像过去那样,把我吓了一大跳。我没有想到她会出现。是不是贴沙河里的鲤鱼精,化作“白蒲枣”的模样,要和我发生一段超越物种的爱情呢?

    她穿了一件旧的连衣裙,无袖的,那米黄色的布料磨损得几乎快透明了。那是她高中时代常穿的裙子,今天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小,但更妩媚,就像一个现代版的灰姑娘,那么可爱、清丽和纯洁。她在腰上随意地扎了条红丝巾,如同一团小火,在晚风中扑扑地翻飞。脚下是一双她母亲的土得掉渣的纳底布鞋。但这一切在我的心目中是完美无缺的。她知道我的审美观点。我每天都来“枫林晚庐”,读书,写诗,缅怀我们的爱情。那天,当我看到她,那一刻,我的心停止了跳动。我呆呆的,像一棵树,站在她的面前,距离她三四米的铁轨上。

    她就像一只停在草庐下的粉蝶,突然振开翅膀,向我飞过来。又像小熊抱树地搂住我的脖子,整个人就挂在了我的身上。这一切犹如行云流水,来得那么自然熨贴。我紧紧地抱住她。好一会儿,我才抱着她缓缓地来到我们的爱情小屋。我说你怎么来了?她说,哥,我想你。我说我也是。她又说,哥,我爱你。我说我也是。

    后来我们就不说话了。我们在“枫林晚庐”里拥抱,接吻。我平生第一次吻女人。我吻她的额头,吻她的眼睛,吻她的鼻子,吻她的脖子和耳朵……我要吻遍她身上的每一寸土地。我拉开连衣裙后背上的拉链,想松开她粉色胸罩的扣子,但手指笨拙,怎么也松不开,最后还是她自己反手松开的。我呼吸着她呼吸里神异的芳香,整个人莫名地颤抖起来,下身坚硬如铁。我们相拥着跪在了地上,彼此摸索着,渴望融为一体。

    那一刻晚霞如血,时间停止了,晚霞停在天际上,一动不动,它们艳艳地俯视着我们,成为我和“白蒲枣”的爱情见证。而我们的另外四个见证人,是那四棵搭庐的水杉树。这个黄昏“白蒲枣”流了很多血。她把这些晚霞般的鲜血,抹在四棵水杉树身上。她说它们会吸收进去这些血,她的血,它们会长得更加高大,多少年后,三十年、五十年,甚至一百年,当我们都成了灰,它们还会记得今天,记得我们的爱情。

    后来我们席地而坐,看夕阳。她从后面抱住我,将她的身子紧紧地贴在我宽厚的背脊上。她就像一块香喷喷的湿浴巾,惬意而又贴身。我想起四年前,她的笔沙沙地行走在我背脊上的感觉。我说我好怀念这种感觉,今天终于又回来了。我说她应该去写诗。我是指她把那血涂抹在水杉树身上。我说你要写诗的话,肯定比我写得好,写得有新意。她捏住我的鼻子,摇摇,不无得意地说,我这不就是写诗吗!无非你用纸笔写,而我用生命之色写罢了。我们抱了一会儿,她从后面把我轻轻地拉倒了,我们再次倒在“枫林晚庐”里,又做了一遍。

    我们离开“枫林晚庐”时,天早已黑透了。她说她一走路那儿就像撕裂般的疼痛,我想我刚才简直像猛兽,对她太粗暴了。我背她回八卦墙门。沿着某条铁轨,慢慢地走回去。她伏在我的背上说,快要毕业了,她们几个要好的同学准备去前方闯一闯,但她还没有最后定,她想听听我的意见。我当然希望她回杭州。她说那她母亲怎么办?她的母亲——“两座大山”——永远是我们无法逾越的喜玛拉雅山。“两座大山”对我们的感情,从来就没有二话;我们想好下去,除非在她死后。为此,她和女儿闹过不止一次两次了,她上过吊吃过安眠药,她什么都干得出来。“白蒲枣”说,要是我母亲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就是在一起也不会幸福的。我默了好一会儿。我说那你出去闯一闯也好,等你在外面闯出市面来,我就放弃这儿的一切去投奔你。她又问,那伯母呢?我说我母亲会理解的,她会放我们一条生路的。

    听我这么说,她吻了我的脖子。她问我还记得那个雨天我说过的话吗?她说她就是那时候,把一生的爱情给了我。永远。我说我知道。我说我真的知道,那时候我就知道。我那时候也是喜欢她才这么说的。说着,她头枕着我的肩膀睡着了。我想她肯定是因为刚才累坏了。我不忍心摇醒她。走到始版桥直街与莫邪塘路交叉口时,我站住了。这儿离八卦墙门已经很近了,我不能再背着她走了,不然让“两座大山”撞见了,事情就麻烦了。但我也不忍心摇醒她,于是我退到一堵墙的阴影处,看几个女伢儿在路灯下跳牛皮筋。她们在灯光下边唱边跳:

    马兰花开二十一

    二五六,二五七

    二八二九三十一

    ……

    她们跳得非常投入,丝毫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存在。她们清脆亮丽的声音,像一阵凉风吹拂过我的心间。我突然看到其中的一个小姑娘,忽然扭过头来,朝我笑了笑,嘴里露出一颗虎牙。我恍惚间觉得她就是十一二岁的“白蒲枣”。如果她是“白蒲枣”,那我背上的人又是谁呢?这样傻想时,我就感觉到一丝湿意像蚯蚓爬过我的脖颈,曲折而行。忽然,“白蒲枣”醒了,她张望了一眼夜色,问我怎么啦?我说快到家了。她噢了声,从我的背上下来。她站到地上时,抹了一下嘴巴,说不好意思,都流哈啦子了。我说我也真佩服你,我刚走了几步,你就睡着了。我说你好走吗?她说行啊。我看她瞌目充懵懂的,两条腿一跷一拐地走了。过了一会儿,我也走了,走在一片女伢儿的轻脆声里:马兰花开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

    我走进墙门时,就听见“两座大山”在楼上惊慌失措地喊叫着。她在质问“白蒲枣”:整个下午,你都死到哪儿去了?!

    我回到家里,母亲就说“白蒲枣”来过了。她从武汉带来了两包英山云雾茶给我母亲。金叔教会了我母亲喝茶。“白蒲枣”一向把我母亲视作自己的母亲一样看待,只要她从外地回来,第一个探望的就是我母亲,永远是我母亲。这让“两座大山”尤其气愤。她朝人说,我这个女儿算是白养了。养儿养女一场空,儿子是个讨债鬼,女儿是个白眼狼。而母亲特别看重“白蒲枣”的情份,她知道她的好,她的孝顺;她也知道我和她在好,但母亲一直没有点破,她觉得自己的儿子配不上她,所以她现在不说要她做媳妇的话了。她觉得她有更好的前途,她希望她幸福,做个幸福的女人。

    我说我知道了。母亲迟疑了一下,看看我。她问我:你和她出去了?我点点头。她又问:你欺侮她了?我忙说:我哪敢呵!母亲却严肃认真地跟我说,你要是敢欺侮她,我可饶不了你!我笑道:知道知道,你是她妈,不是我妈。母亲叹了口气,说:太阳就在头顶上,做人要摸摸良心,她一个姑娘家,今后的路还长着呢。我心里一惊,母亲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我忙逃进用布拦起来的自己的小天地,别过头在身上嗅了嗅,果然有“白蒲枣”的香水味。

    第二天,“白蒲枣”就回武汉了。

    她没有和我告别,等我得知时,她差不多已经回到学校了。我站在“枫林晚庐”前,手里捏着她昨晚遗留在地上的红丝巾,怅怅地望着林子外的铁路。红丝巾是我今天来了才发现的。昨天“白蒲枣”没有说,我也没有注意。它现在成了我手中的一份念想。因为诚如她所说的,她一毕业,就和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起去深圳闯世界了。

    “白蒲枣”她们去了深圳。当列车经过杭州时,在城站停靠十分钟。在这十分钟里,她那帮同学哗地从列车上下来。她和她们站在月台上,她指向东边隔河相望的老房子,兴奋地告诉那些同学们,那儿就是她的家!她们一片欢呼,为她的故乡,她的亲人。而她则在心里默默地念着我的名字。停止检票的铃声响起,她们又匆匆地上车了。这是她后来从南方来信上说的。她说那一刻,她感觉到自己离我很近很近,好像我就在她的身边。那一刻她感觉非常幸福,又非常悲凉,有家不能归哪。她说她现在一直珍藏着那幅画,那幅“老蜘蛛”画的画。她把底下的名字改回来了。他不再是米有为,而是米子。因为“老蜘蛛”画的本来就是我。

    “白蒲枣”到深圳后不久,就给我来信了。她在信中说,深圳绝对是一座暧昧的城市,这个地方有太多的东西令人揣测和迷惑。在现实泡沫般巨大而眩目的背景下,经济、环境、观念、工作、生活以及性这些易于迷惑及纠缠不清的事物若隐若现,把城市和人神秘地抛出与匿藏,而且速度是惊人的神速。她说她们现在租住在一个叫梅林的地方。在深圳市区中部的北面,靠山狭长的一块,有整洁堂皇的政府住宅区、低矮凌乱的私人出租屋、工业区、市场、酒店和医院等。梅林有上梅林、下梅林之分,她们租住的地方确切地说是下梅林。她说梅林的名字美得飘忽,使人觉得是一个归隐的去处,而实际上是良莠不齐的混杂之所。她们租住的地方的四周,居住着更多的贩夫走卒,无业游民,妓女和二奶,充斥最多的是廉价的大排档和发廊,卖假货为主的士多店遍地都是,一切都显得混乱而危险。接着她提到一家重庆火锅店,那个老板娘每次见到她的男同学们,都流露出情人一样的微笑,害得他们常去吃那店里的鱼头火锅。后来他们都吃怕了,不去吃了,每次路过那儿就像做贼那样偷偷摸摸的,唯恐被那老板娘看见。

    见她处于这个环境之中,我忙给她回信,要她千万千万注意个人安全。但不久,我的信就因为“查无此人”而退回来了。又过了几个月,“白蒲枣”再次来信了,说她们搬到一个叫下沙的地方了。工作也不好找,有几个男同学已经跑去海南了。我忙又回信,但未等我的信找到她,她们又搬地方了。信自然又回到了起点,这样三番几次之后,我就懒得回信了。只是盼她来信,但她的信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半年之后,就不见了踪影。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盼着“白蒲枣”的“召见”,盼着她在信上说,她已经在深圳安定下来了,打下了坚实的生活基础,让我立马去南方。我就盼着这一天。但这一天,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茫茫无期了。而我心爱的女人,就像断了线的风筝,飘出了我凝眸的视野。

    其实,在她决定去南方时,我就明白会是这个结局的。这个结局在“两座大山”将我母亲视为天敌以后,在黑叔猝然离开我们以后,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存在了,就在我们人生的前方等待着我们了。现在,我们不过是履行义务去把它完成了而已。

    第18节 霜降

    工作之余,我还是时常到城站走走。那时候清泰立交桥已造好了,从我们家到城站方便到只走一座桥就够了。我从清泰立交桥东头的桥梯上去,再从桥西头的桥梯下去,就是城站了。我去城站并不为了寻找我的父亲。我已经确信这种方法是不可能找到父亲的,那比大海捞针还大海捞针。我去城站一方面是出于习惯,从小就养成的习惯,只要有空,两条腿就会情不自禁地带我去那儿。关于父亲,我倒是偶尔会想到那个奇特的大汉,在那个夏天的夜晚,他突然站在我的面前,对我说儿子呀,我们回家吧。我忘不了他那张温暖的脸,那脸上甜密的笑容,和那肯定的语气。很多次我想起他,就怀疑他莫非就是我的父亲?他不也是一米七八的个儿吗?长脸,有着山东人的直爽和豪放?如果现在让我选择一个男人做父亲的话,我倒希望是他。我希望他再次在我的面前出现。但这毕竟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另一方面在城站,到处有着“白蒲枣”的痕迹。徜徉在那儿,美好的回忆令人甜甜酸酸的。在这座带着阴性特质的都市里,“白蒲枣”让我想到那个江南所特有的黄梅天,我们扛着那幅肖像画在城站转悠时,突然来了一场雷阵雨。我们把这种雨,叫做“晴天落白雨”;就是西边还在下雨,东边的太阳却朗朗地照着大地,硬是在天空中架起一道或两道彩虹来。“白蒲枣”惊喜地伸出手去,将彩虹指给我看。她希奇地叫喊着,米子哥,你快看哪,彩虹!彩虹!我连忙抓住她的手指,把她指过彩虹的手指头含在嘴里。她惊奇地望着我。我含了一会儿,才把手指头还给她。我说现在不要紧了。我说你别乱指彩虹好不好,这样要烂手指头的。她说真的吗?我说我听我妈说,彩虹是不能指的,指了就烂手指头。她小眼睛眨巴眨巴地亮,问为什么?我说我也不知道。她说那我要是再指呢?我说那我就不管了。她忽然伸出手去,又要指了,但见我着急的样子,就开心地笑了,说,我骗你的。说着,她得意地笑了。回想起过去的一幕幕,我对她的思念就像阴湿的墙角的苔藓般不受控制地滋生着,布满了灰色的角角落落。此外,我也喜欢在行色匆匆的旅客中间,思考着关于诗歌的思考。我有不少诗歌是在城站酝酿而成的,像《辞》:

    他说:已经有所不同

    有所同

    他说:一些会留下来

    一些离去

    他说:在的要记住

    不在的

    就是写下这首诗的那天,我意外地认识了一个姑娘。在城站,我无意间听到那家文化用品商店——现在已改名为音响制品店——所播放的音乐,不再是轰啊轰啊像放炮似的摇滚音乐,取而代之是过去我们称之为靡靡之音的流行音乐了。我不说你们也知道,那是我的最爱——邓丽君的歌曲。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那天放的是邓丽君的《恰似你的温柔》: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就像一张破碎的脸……

    听到这样的歌曲,我的心随之一拎。“白蒲枣”走后,每个日子对于我而言,都是一张张破碎的脸。我为之而仰天望了望车站广场的上空,那儿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就像掉光油漆的旧家具那样乏善可陈。老实说,在那个灰暗的日子里,我突然觉得单是为了这音乐,我也应该到店里去,向那个中老年妇女表示一下敬意,至少朝她微笑一下吧。于是我朝音响制品店走去,我走到门口,没有直接走进去,因为我发现趴在柜台上的人变了,至少发型不对,不是那个男人发型了,而是一股粗黑的马尾辫。单凭这一点,就可以断定她们是两个人,果然她抬起头来,我就看到了一张清纯的笑脸,她最多二十来岁,一个鲜艳的少女。我情不自禁地冲她微笑了一下,她随即又朝我微笑了一下。我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恰似你的温柔》是那盒带子的最后一首歌。她正准备换带子,我说邓丽君的歌一点也不好听,但您能再放一遍吗?

    她显然被我的话绕糊涂了,愣了半晌,才一笑,又把邓丽君的歌带塞进录音机中。

    后来我就常去这家店里听歌,因为这样就省得自己花钱买磁带了。我自己挑磁带放来听,这样我放什么歌,她才听什么歌。我们一起听殷秀梅的《祖国啊!我永远热爱你》、《春天,你在哪里》;沈小岑的《重阳九月九》、《江南雨》和《爱在深秋》;徐小凤的《顺流,逆流》;张明敏的《趁你还年轻》;费翔的《故乡》、《冬天里的一把火》;龙飘飘的《丢不了的情怀》、《让我默默离开》;成方圆的《回答我》;彭丽媛的《你会爱上它》;苏红的《我多想唱》、《小小的我》;高胜美的《潇洒的走》……店里有非常多的磁带,但不到一年时间,我就把它们听了个遍。她上一天班休息一天,我总是算准了她上班的日子去。店里就她一个营业员,她给我泡一杯龙井茶,说是雨前的,是她爸爸喝的。她让我坐在柜台里面,边看书边听歌。而她边打毛衣,边听歌边招呼着生意,边和我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她叫杨宜芝,是我们认识了有些日子后,她亲口告诉我的。她一直等着我问她的芳名,但我压根儿没想到问,也没有告诉她我是谁。作为等价条件,我如实汇报了我的姓名,家庭及工作情况。当我把小时候来城站找父亲的故事,一件件地讲给她听时;她就像听说书那样哈哈地乱笑,赛过是在听“天方夜谭”。这其中我就讲到那个看不出年纪的中老年女人,就趴在她现在的位置上,整天在一张废纸上画无头鸟,但我看更像是男性生殖器。我问她这店里先前的那个女人你认识吗?杨宜芝却不置可否,只是一味地咯咯傻笑。她说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她听我的故事都听上瘾了,于是我不得不搜肠刮肚地讲画匠“老蜘蛛”,讲领回家的假父亲……这个叫杨宜芝的小姑娘,笑起来嘴巴张得木佬佬[12]大,无遮无拦,笑声也特别的清脆响亮,不像江南女子。果然,她说她是四川成都人,和大作家巴金是老乡。后来他父亲调到这儿工作,一家才迁居杭州的。

    多少年来,一有空余的时间,我就在我们的“枫林晚庐”里写诗,读书。那里,总是给我很多希望,很多憧憬;总是让我身心宁静地去等待。但现在变了,“枫林晚庐”越来越让我心浮气躁,有一天我竟然带了集邮用的放大镜,鬼使神差地研究起四棵水杉树的树皮来。我想从这些毛绒绒的树皮中,找到“白蒲枣”的鲜血染过的痕迹。但是我什么也没有发现。最后,面对晚霞,我狠狠地掴了自己两巴掌。我骂自己变态了还是咋的了?!

    我流泪了。我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流泪了。我想“白蒲枣”。我边想边流泪。坐在夕阳中流泪的感觉真好。流泪中,我写下了《明天》:

    明天将出现什么样的词

    明天将出现什么样的爱人

    明天爱人经过的时候,天空

    将出现什么样的云彩

    从这以后,我很少去“枫林晚庐”了。这时候是1997年春夏之交,我都虚岁28了。母亲总是一遍遍地催促我,她的儿媳妇在哪儿?她的孙子在哪儿?我无以言对。“白蒲枣”已经南下五六年了,却依然杳如黄鹤。

    下了班,拖着沉重的脚步和一身汗臭,我喜欢到杨宜芝的店里去,我喜欢那儿的氛围。当我捧起她给我泡的龙井茶,香香润润地喝上一口,我顿时精神大振,工作了一天的疲倦也随之烟消云散。我挑磁带,放音乐。在音乐声中,我闭目养神或者沉思,偶有灵感或诗句从脑海里跳将出来,我就迅速记在我随身带的笔记本上。这本带有黑皮套的笔记本,是杨宜芝送给我的。她知道我写诗,她很喜欢我写给她的那些诗。她偷偷地拿给她父亲看过,她父亲也说好。我想我的诗不至于写得这么糟吧,连老人也喜欢?她说你别贫嘴了,我爸好歹也是个中学校长。

    有时候杨宜芝特顽皮,见我闭眼睛,就气愤地问我:我有这么难看吗?我就高声地对她说,你一点也不漂亮!一点也不可爱!她听我这么说,先是一愣,但很快她的脸色就转向了,眼睛也活络了,还带着那种笑。她说,我也是,我一点也不想和你说话,一点也不想看到你。她这么说时,我并不怎么在意,直到有一天她突然问我明天有没有空?我问她干什么?她叫我到她家去吃饭,还说她父亲也想见见我这个大诗人。我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说你别吓我呵?她说是真的。她说真的的时候,眼睛奇亮无比,我突然从她的眼睛里读到“白蒲枣”的影子,以及那个诺言。

    我故作沉思,想了想说,明天我没空。

    那么后天?杨宜芝紧追不放。

    我说,后天我也没空。

    她说,那你哪天有空呢?

    我说,小杨,对不起,这个问题我还没有想好。

    杨宜芝别过头去,眼角挂着晶莹的泪花。我知道自己伤害了她。但我真的不知道,不想,也不是要伤害她。怎么说呢?我也不是不爱你,但……我叫了几声她,她都不理。我说,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她还是不理我。

    我决定不再去杨宜芝的店里了。

    不再去音响制品店的我,重又回到了“枫林晚庐”,我需要好好想一想,但我却像一头愤怒的雄狮,在草庐里打转,却不知为何而愤怒?我的体内好像装了数十公斤炸药,在加热,在升温,在酝酿着我内心渴望的大爆炸。是的,我要发泄,我要疯狂。我像一个疯子,一个流氓,我吼叫着,掏出“麻雀儿”,我一次次地把精液射在四棵水杉树的身上。我是什么诗人?狗屁的诗人!我不是个东西!我要玷污了“枫林晚庐”,玷污了我们的爱情。我要彻头彻尾的堕落!

    一个礼拜后,我又和杨宜芝肩并肩地趴在柜台上了。我们虽然还是朋友,但彼此间却多了一份客气。而我好像是她们店的免费雇员,讨好地帮着做生意。杨宜芝时常很女人地晃动着乳房。她的乳房大概正处在疯长期,有着胀痛与不适感,使她时不时以隐晦的手指去拨弄它。我看到她做小动作,便期待着她再次发出邀请,请我去她家吃饭。但是她没有。她装出压根儿没有过那回事似的。她对我的热度也降了许多,有时候显得很客气的样子。

    我有些失落,有些后悔,也觉得自己有些贱。

    这年的七八月份,应该是八月份吧。反正是江南最多台风的季节,有天午后,一场猛台风降临杭城,一时间乌云压城,狂风与雷电大作,人间黑得像泼了墨似的,狂风掀起了店门口摊上的垫布,上百只磁带盒哗啦啦倒在了地上。凡是轻飘的东西,像笔记簿啊信笺纸啊满屋子乱飞,高处的东西纷纷往下掉,这情景吓得杨宜芝赶紧关闭门窗。确切地说,是我帮她一起关了门窗。她打亮了灯,地上一片狼籍。我们开始捡磁带。雷越打越近了,有几个打得震天动地,杨宜芝蹲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捂住耳朵,我不知道女伢儿为什么都害怕雷电,包括“白蒲枣”在内,杨宜芝自然也不例外。突然又是一个响雷,店里的灯忽地熄了,杨宜芝尖叫了一声,猛地扑进我的怀里。我能感觉得到她的颤抖。我紧紧地搂住她,一下下轻拍着她的背脊,我说有我在,你不用怕。这时候我闻到从屋外飘进来的火药味,那是高压电线上的橡胶烧焦的气息。

    我没有想到杨宜芝会害怕得哭了。我捧起她的头,用手轻轻揩去她的眼泪。但我刚揩去旧的,新的眼泪又冒出来。我想今天用手是揩不干的了,就俯下身去,用我的嘴唇,用我温顺的舌头。杨宜芝突然松开紧抱着我的双手,生气地拍打我的双肩,好像是我让老天打这种凶雷来吓她似的。她胡乱地拍打了一气,就吊住我的脖子。我们开始在黑暗的店中接吻,剥对方的衣服。这后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我们在一片狼籍的地上忙碌,渐渐的,雷电远去了,风雨远去了,世界就剩下我们俩了。我们压根儿听不到外面的风声雨声和打雷声了。事后,我们注意到我们压碎了十来盒磁带,不,确切地说应该是磁带盒的壳子。第二天,杨宜芝就把这笔帐算在台风的头上了。

    在这个风雨交加的下午,杨宜芝说我趁人之危,要走了她的贞操。风停雨歇之后,她哭得起劲,并且愤怒地将我赶出店去。可第三天她上班,我去找她解释,她又热情飞扬了,又泡茶又剥瓜子给我吃,我看书时她就像煨灶猫一样趴在我背上,根本容不了我解释什么。到晚上商店打烊时,她却把我和她“打”在了店里。我们关起门来,又偷偷地品尝爱情的禁果。情欲这东西你一旦尝到了味道,就再也丢不下了。我们在店里偷欢的次数多了,她就非常害怕怀孕,尽管我们很小心,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到了第二年春天,她果真莫名其妙地怀上了伢儿。这个伢儿就是我们的宝贝儿子,米菊。我是主张打胎的,婚都没有结,要什么伢儿呢?但她死活不肯。于是,我们匆匆忙忙,赶在那年的“五一”劳动节,举行了婚礼,趁她还没有显身的时候。

    这个节日对我们的婚礼来说正合适,一切都来自我们的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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