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伯家的苔丝-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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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五月后半节的一个傍晚,一位中年男人从莎士顿走向与布莱克茅或布莱克姆谷毗邻的马洛特村的家。一双腿托载着他歪歪倒倒的,他的步态有些偏,使他斜向左边。他偶尔冷不丁点点头,好像在首肯某些念想,尽管他并没有特别地想着什么事情。一个空空的圆篮子拐在他的胳膊上,帽子绒搓揉乱了,帽檐上一块地方被他摘帽子时用大拇指弄得十分破旧了。不久,他遇上了一位骑着匹灰骒马的上了些年纪的牧师。牧师骑在马上,嘴里咕哝着胡乱任意的小曲儿。

    “晚安。”拐着篮子的男人说。

    “晚安,约翰先生。”牧师说。

    步行的人走了一两步,停下,转回来。

    “哎,先生,请你原谅,上一个集日的这时候我们在这条路上相遇,我说‘晚安’,你回答说‘晚安,约翰先生’,就像现在。”

    “我是这么说的。”牧师说。

    “在那之前还有一次——将近一个月以前。”

    “我或许做过。”

    “这些不同的时间你叫我‘约翰先生’是什么意思?我分明是杰克·德北菲尔,一个小贩。”

    牧师骑马靠近一两步。

    “那只是我一个蓦然的念头。”他说,犹豫了一会儿又说,“那是因为我不久前为了新郡史志,追索家谱时有一个发现。我是淳格汉姆牧师,斯泰格弗特路考古学家。你真的不知道德北菲尔,你是古老的德伯维尔爵士世家的嫡系子孙吗?那家族源自他们的祖先裴根·德伯维尔爵士,据‘纪功寺谱’记载,那爵士是和征服者威廉一起从诺曼底而来。”

    “从来没听说过,先生。”

    “是真的。仰起你的下巴一会儿,以便我可以较好地看准你脸的侧面。是的,是德伯维尔的鼻子和下巴——成色稍稍有点降低。你的祖先是帮助诺曼底艾斯玛威勒王爷征服格莱莫根舍的十二位爵士之一。你的家族分支拥有的采邑遍及英格兰一带;他们的名字在斯蒂芬国王时期出现在财政部大档[26]中。在约翰国王统治时,他们中的一位富豪足足给了僧侣兵团一处采邑;在爱德华第二时期,你的先祖被召到威特敏斯特出席大议会。在奥雷沃·克洛姆威尔时期你们衰落了一点儿,但没到严重的程度;在查理二世王朝,你们家族因忠诚而做了皇橡爵士。唉,在你们的家族中有过好几代约翰爵士了,假如爵士地位像从男爵一样是世袭的,如在旧时代实行的那样,爵士是从父亲传到儿子的,你就是约翰爵士。”

    “你别这么说。”

    “简单说吧,”牧师用鞭子果决地拍打着自己的腿,总结说,“在英格兰很难有这样的家庭。”

    “可晕了我啦,还英格兰没有?”德北菲尔说,“我在这儿一年又一年,东跑西颠的,在这个教区里比最普通的家伙不强一点儿……淳格汉姆牧师,关于我的这个消息,被人知道多久了?”

    牧师解释说,就他所知,那是几近泯灭的见闻了,很难说能有什么人知道。他的调查开始于上个春季的一天,他忙于追溯德伯维尔家族的变迁,他注意到了他车上德北菲尔的名字,因而导向了查究其父亲和祖父,直到他在这个问题上没有了疑问。

    “起初我决定不用这种无用的信息碎片打扰你,”他说,“可是,有时候我们的冲动太强烈了,理智控制不了。我还以为你也许知道一些了。”

    “嗯,我听说过一两次,真的,我的家族来布莱克姆以前有过好光景。不过,我没有在意去想着我们曾经有过两匹马,现在只有一匹。我得到过一把焊接的银勺子,家里还有一个焊接的雕刻的图章;老天爷,一把勺子一个图章算什么?……去想一想咱和这些高贵的德伯维尔一直是骨肉?就是说我的爷爷有秘密,不谈他从哪里来的……我们在哪里生起了烟火,现在,牧师,假如我可以大胆地问一问,我的意思是,我们德伯维尔住在哪里?”

    “你们没有住在什么地方。你们家族已经灭绝了——作为一个郡的家族。”

    “那可坏了。”

    “是的——在捏造的家族编年史中男性脉系没有了,也就称作灭绝了——那就是,衰落了——湮没了。”

    “那么我们埋在哪里?”

    “在青山下的金斯伯尔,你的祖先一排排躺在墓穴中,柏柏克大理石华盖下有你们的雕像。”

    “我们家族的庄园和领地在哪里?”

    “你们没有了。”

    “啊?地也没有啦?”

    “没有了。尽管你们曾经豪富过,如我所说,你们家族有无数支系。在这个郡,你们家族在金斯伯尔有一处,另一处在谢屯,还有一处在米尔旁德,另有一处在鲁斯代德,还有一处在井桥。”

    “我们还能再进我们自己的庄园吗?”

    “嗯——那我不能告知。”

    “我最好做点什么,先生?”停了一会,德北菲尔问。

    “哦——没有什么,没有什么;除非用‘多么伟大的衰亡’[27]思想惩罚你自己。它只是地方史家和家世学家有兴趣的事实,再没有什么了。在这个郡的村民中有一些家几乎有同样的名声。晚安。”

    “你回来和我喝一品脱啤酒好不好,淳格汉姆牧师?淳露酒馆桶里有非常好的啤酒——不过,倒不像露蕾弗的那么好。”

    “不了,谢谢你——今晚免了,德北菲尔,你已经喝得够多了。”牧师说完,骑马走了,带着对他传播了这有趣学问是否审慎的一点疑惑。

    他走了以后,德北菲尔深深地出着神走了几步,然后在路旁的草堰上坐下来,把篮子放到自己的跟前。一会儿,一个少年在远处出现了,朝德北菲尔行进的方向走着。后者看着他,举起手来,少年加快步子走到跟前。

    “小子,拿着篮子!我不想自己顶差啦。”

    板条似的少年皱起了眉头。“你是谁?哦,约翰·德北菲尔,你命令我,叫我‘小子’?咱谁不知道谁呀!”

    “你知道,你知道?那是秘密——那是秘密!现在服从我的命令,按我的吩咐去做……嗯,我不在意告诉你那个秘密,我是那个高贵家族的后人,它是我这个下午刚刚发现的,下午。”刚刚做了这个宣布,德北菲尔,就从他坐的位置歪倒了,奢华地把他自己伸展在雏菊丛中的堰子上。

    少年站在德北菲尔身前,从头到脚打量着他。

    “约翰·德伯维尔爵士——那是咱。”俯卧的男人继续说,“那是说假如爵士就是从男爵——就是嘛。历史中完全记着我。知道这样一个地方吗,小伙儿,青山下的金斯伯尔?”

    “嗯,我去过那里的青山集。”

    “好,那城市教堂下面躺着——”

    “那不是城市,那个地方小,至少我去的时候,只是眼皮一夹的小地方。”

    “你不用介意那地方了,小子,那不是我们目前的问题。在那个教区教堂下边躺着我的祖先——数以百计——穿着珍珠锁子甲,在成吨成吨重的铅棺里。在南维克塞斯郡没有一个男人得到过这样的豪华,在他的家族中没有比我高贵的血统。”

    “噢?”

    “现在拿着那个篮子,去马洛特,到淳露酒馆的时候,告诉他们立即派一驾马车来,接我回家。在马车底放一小瓶一纳金的朗姆酒,记到我的账上。你拿着那个篮子去我家里,告诉我老婆把洗衣服的事搁下,因为她不需要做完了,一直等我回到家里,我有消息告诉她。”

    少年带着怀疑的态度站着,德北菲尔把手伸进衣兜里,拿出一先令,他拥有的一直没有几个的钱中的一个。

    “这是你的跑腿费,小子。”

    这让小伙儿对情势的估价发生了一个改变。

    “是,约翰先生,谢谢你。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约翰先生?”

    “告诉他们我在家里喜欢吃的晚饭——嗯,煎羊蛋儿,假如他们能有;假如没有,那就血脂肠;假如那个也没有,嗯,那就炸猪小肠。”

    “是,约翰先生。”

    少年拿起篮子,刚动身,就听见从村子那面传来了铜管乐队的乐曲。

    “那是什么?”德北菲尔说,“不是为我吧?”

    “那是女子游乐会,约翰先生。哟,你女儿也是会员哪。”

    “真的——我光想着大事情,把它忘了!嗯,走吧,去马洛特,你去叫马车来,或许我将乘车绕一圈检阅游行会。”

    少年离开了,德北菲尔躺在夕照中的野草和雏菊上等着。好长时间没有一个魂儿通过,在蓝山环绕中,铜管乐器隐隐的乐声是能够听到的仅有的人类声音。

    二

    马洛特村坐落在前述布莱克茅或布莱克姆东北方起伏不平的美丽山谷中,是群山环绕的幽僻地域,大多地方旅行家和风景画家还没有涉足,尽管由伦敦而来只有四个小时的旅程。

    从环绕着它的山顶俯视,是了解这个山谷的最好方式——除了或许在干旱的夏季。在恶劣的气候中,没有向导,漫游进了它的幽远之处,则会对它狭窄、弯曲、泥泞的小路产生不满。

    这肥沃的被庇护的乡野地带,田地从来没有变成褐色,泉水从未干枯,包括海姆布敦山、布尔贝洛、奈特尔卡姆陶特、多格巴瑞、哈尔斯托伊、巴布当在内的突起的白垩山脉在南面包围着它。一位来自沿海的旅行者,向北艰难地跋涉了几十英里越过石灰质山丘,下到了庄稼地,突然到达了陡坡的边缘,就会被惊喜抓住:像一幅地图在下面铺展开,一片乡野与他刚刚走过的完全不同。在他的身后山是开阔的,太阳耀灼在田野上,赋予了景物同样广大的开放品格,路径是白色的,树篱低低的,好像是编结的,氛围是没有颜色的。这里,山谷中,世界似乎构造得更小更精致,田野仅是一个小草场,从树篱高处呈现了墨绿色线网,凌空撒下浅绿的草地。在这样的氛围之下是柔情,微染着艺术家称之为中距离染色的蔚蓝,遥远的地平线是最深的绀青色。可以耕作的土地是少得有限的,但是例外景象是广袤丰繁的青草和树木,覆盖着山岭和谷地的大部。这就是布莱克姆山谷。

    这地区拥有的历史兴味不少于地形。这山谷在前朝是作为白鹿森林以亨利王第三王朝有趣的传奇而闻名的:国王追赶一只白鹿,最终将其赦免放过,一个叫托马斯·德·拉林德的人杀死了它,因而受到了重责。在那个时代,一直到比较近的时期,这地区是稠密的树木遍布。甚至现在,它早期状况的迹象还能在老橡树枯株和残存在山坡上错落的乔木地带发现,枯萎的树干在草场上造成了一些阴凉。

    树林故去了,一些老的风习依然存沿着。有一些,无论如何是仅仅以一种变形或改扮的形态存续了。例如,五月舞蹈,前面所述在那个下午被注意到的,就改换为行会狂欢的形式,被称为“游乐会”了。

    对于马洛特的年轻人,它是一个有兴趣的事件,尽管它真正的意趣不再被参加者在庆典中保留。它的奇特,不在于保留着一年一度的列队游行和舞蹈风习,而在于成员只是妇女。男人的团体这样庆贺,尽管消减着,却并不罕见;女性自然的羞涩,或者男性亲戚同伴讥讽的态度,也削弱了存留着的妇女行会(假如不是仅存)的光彩和完满。马洛特的行会独自生存着,纪念本地的司农女神节[28]。它游行了几百年,不是作为互济行会,而是作为妇女敬神还愿的团体,一直游行着。

    成员全都穿着白色礼服——旧历古风欢快的遗续,快乐与五月的时令同步——此时还没有长远的思虑要把情绪压到单调划一的程度。她们展示自己最先是围着教区两两成对行进。当太阳把她们的形体与绿色树篱和藤蔓攀绕的房屋前脸映照的时候,理想和现实稍稍冲突了;尽管整队人都穿着白色的服装,可是其中没有两件是相似的。有的近乎纯白了;有的是发蓝的苍白;有的被老会员穿旧了(或许折叠起来躺了些年月),接近于一种死灰色,是乔治王时期的式样。

    除了白色衣服的区别,每一个妇女和姑娘还在手中拿了一根剥了皮的柳条儿,左手拿一束白花。前者的剥皮,后者的选择,都由个人热心做成。

    队列中有几个中年甚至更大年纪的妇女,她们银丝般的头发和有着皱褶的面庞,被岁月和忧烦留下了刻痕,出现在这样一种扬扬得意的情境中,近乎怪诞,确然有一点可悲。真切来看,在她们互相诉说忧虑的经历中,会有更多的材料可供搜集,对她们来说,比起她们年轻的同伴,岁月已经逼近她们所谓“没有快乐”[29]的时日了。让这些年长的由此过去吧,为了那些紧身胸衣下搏动的温热的生命。

    年轻的姑娘们的确构成了人群的大多数。她们浓密的头发在阳光中反射着金色、黑色、褐色的光泽。一些有漂亮的眼睛,另一些有俊俏的鼻子,还有一些有美丽的嘴和形体:很少有人能够拥有全部美丽。这样硬生生暴露给众人细看,困难是不知道嘴唇该怎么安排,怎样把头摆正,怎样从面容上消除不自然的神情,很明显地表明她们是天然的乡村姑娘,不习惯众目睽睽。

    她们每个人都暖洋洋的,不是由于太阳,而是由于每人都有一个私密的小太阳,温晒着她的灵魂、梦想、喜爱和嗜好,至少一些遥远的缥缈的希望——或许并非渴望着什么东西——一直生长着,只是作为一个心愿。于是她们全都兴高采烈的,有一些还咧嘴欢笑。

    她们绕过了淳露酒馆,转出高路,要通过一个小门进入草场,这时候,她们当中有一个妇女说:

    “老天爷啊,老天爷,苔丝·德北菲尔,那不是你爹坐着马车回家啦!”

    队列中一个年轻成员应声转过头来。她是一个面容姣好美丽的姑娘——不是比另一些更美,可能——她生动的牡丹花般的嘴和纯真的大眼睛增加了富于表情的色彩和形态。她在头发上系了一根红色丝带,是这白色的人群中炫耀这样装饰的仅有的一个。她一转过头来,就看见德北菲尔坐着淳露酒馆的马车沿路而来,马车由一个头发卷曲衣袖挽在胳膊以上的健壮姑娘驾着。那是个肯干的雇工,在她的杂役中,转而是车夫,转而又是马夫。德北菲尔倚着靠背,舒舒服服地闭着眼睛,在他的头顶挥着手,用一种低低的朗诵调哼唱着:

    “我家在金斯伯尔有一座大墓——爵士祖宗躺在那铅棺里。”

    会员们哧哧地笑了,除了那个叫作苔丝的姑娘——在她的感觉中,一种钝厚的烧热升起了:她的父亲在她们眼中做了傻瓜。

    “他是累了,完全是。”她急促地说,“他赶了一个脚回家,因为我们自己的马今天歇歇。”

    “祝福你的坦率,苔丝。”她的同伴们说,“他是散集后又喝酒了!哈哈!”

    “看着!如果你们再取笑他,我一步都不跟你们走了!”苔丝喊叫着,羞红从她的脸颊扩展到整个面庞和脖子。顷刻间她的眼睛潮湿了,目光垂到地上。意识到她们真的使她痛苦了,她们便不再说什么了,接着排队向前走去。苔丝的自尊不允许她再转回头来,去弄明白她父亲的意思是什么,假如他有些什么意思;她就这样随着队伍到了跳舞的草地上。到了这个场所,她恢复了镇定,用她的柳条轻轻敲打着邻伴,像平常一样说话了。

    苔丝·德北菲尔此时的生命只是一个未带经验意味的情感的容器。方言在她的口中达到了相当的程度,尽管她上过村里的小学:这个地区的方言特殊的口音,大约就可以在“尔”那个音节上表现,或许发音之重像人类语言的任何重音一样。噘起的深红的嘴对于这本土的音节很难做出确切的口型,当她说一个词闭嘴的时候,下唇就要向上顶一下上唇中间。

    她的孩童期一直潜藏在她的容貌中。她今天沿途走着,尽管看似健壮美丽,你有时候还能从她脸颊上看到十二岁,从她的眼睛中看到九岁的闪光,甚至她的十五岁时而也从她嘴上的曲线轻快地掠过。

    很少有人知道,一直也很少有人想到这个。少数人,主要的还是陌生人,偶然路过看见她,会被她的新鲜即刻打动着迷,想着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看见她;但是,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她是一个面容姣好得可以上得画的乡村姑娘,再没有什么了。

    看不见也听不见德北菲尔坐在马夫驾着的凯旋马车上了,游乐队走进了划定的场所,开始跳舞。人群中没有男人,姑娘们先是和姑娘跳。收工的时间到了,村子里肌肉发达的居民、一些闲游逛的人和一些行路人,聚集过来围着跳舞场,想着商量找一个舞伴。

    在这些旁观者中有三个优越阶层的年轻人,肩膀上背着小背包,手里拿着粗手杖。他们模样相似,年龄几乎像兄弟排下来的,他们事实上就是亲兄弟。老大系着白领带,穿着背心,戴着正规的薄边牧师帽;老二是平常的大学生;老三最年轻,从面貌上很难看出他的性格,他的眼睛和态度中,是一种尚未定型还没纳入什么圈子的神采,意味着他依然很难发现进入他专业沟槽的入口。他是对一些事物不连贯的试试探探的学生,由他身上只能这样预示一下。

    这弟兄三个告诉偶然相识的人,他们是去过白衣节[30],穿过布莱克姆山谷游历的,他们的路线是从东北方的莎士屯镇到西南方。

    他们倚着大路旁的门,询问少女穿白衣跳舞的意思。弟兄中两个大的显然不打算多逗留一会儿,但是一群姑娘跳舞没有男舞伴的情景似乎使老三感到有趣,让他不急着走。他解下背包,同他的手杖一起放到树篱坡上,打开了门。

    “你要做什么,安吉尔?”老大问。

    “我想去和她们玩一会儿。我们为什么不都去——只一分钟或两分钟——不会耽搁我们太长?”

    “不——不,胡说八道!”第一个说,“和一群乡村顽皮的姑娘在公开场合跳舞——估计我们会被看见的!走吧,我们走不到斯图尔堡天就黑了,我们找不到比那儿近的地方睡觉;睡前我们还得读完一章《不可知论驳正》,我不嫌麻烦地带上了这本书。”

    “好的——五分钟内我将赶上你和卡斯波,不用停下等我,我说到做到,菲利克斯。”

    两个哥哥不情愿地离开他走了,拿着他们弟弟的背包,以便他轻快地跟上去。最小的进了场地。

    “真是万分遗憾。”跳舞停了一会儿,他就对最靠近他的两三个姑娘献殷勤说,“你们的舞伴在哪里,亲爱的?”

    “他们还没有收工,”最大胆的一个回答说,“他们一会儿就能来。他们来之前,你能算一个,先生?”

    “那当然。这么多当中只一个!”

    “总比一个没有好。跟你同性的人脸对脸跳舞,完全没有搂脖子抱腰,这丧气的跳舞!现在,你精挑细选吧。”

    “算啦——别这么放肆啦!”一个比较羞怯的姑娘说。

    这年轻男人,就这样被邀请着,扫视着她们,打算作一些鉴别;但是这一群对他完全是新鲜的,他不能很好地实行。他几乎挑了最先到手边的,还不是说话的那个,出乎她的期望;也没有落到苔丝·德北菲尔身上。门第、祖先的骨殖、碑铭谱记、德伯维尔家的相貌,依然没有在人生之战中帮助苔丝,甚至没能在最普通的乡人中出人头地吸引一个舞伴。没有维多利亚[31]钱财的帮助,诺曼血统[32]不过如此。

    那个占了风头的姑娘的名字,不管叫什么,也没有传下来;她只是那天晚上第一个享受了肌肉发达的舞伴的奢华,而被大家嫉妒着。依然是榜样的力量,村里的年轻男人在没有外来者进入的时候,他们也不急着进门,现在很快顺势而入了。不久,一对儿一对儿带着乡村特有的青春活力,作为最活跃的因素表达着舞蹈的广度,一直延伸到游乐会中最一般的妇女也不再被迫去充当男舞伴了。

    教堂的钟敲响了,那学生忽然说他得走了——他忘乎所以了——他要去追赶他的伙伴。他退出跳舞,目光落到了苔丝·德北菲尔身上,那大大的眼睛,告诉他这个事实:因为他没有挑选她她正含着微微的怨责。他比她更遗憾,归因于她的迟疑不前;他没有注意到她;心中带着这份遗憾,他离开了草场。

    由于他耽搁长了,他起步飞快地下了小路向西,一会儿通过了谷地,上了另一个山丘。他还是没有追上他的哥哥。他停下来喘息,向后观望。他能够看到那姑娘在绿色草场上旋转的白色的形体,他在她们中间时刚刚一起旋转过。她们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他。

    她们全部忘记了他,或许,除了一个。那白色的身影被树篱孤零零隔开在那里。从她的形态他就知道是没有跟她跳舞的那个。琐碎得就像事情本身,他依然本能地感觉到她是被他的忽视损伤了。他希望他问过她;他希望他问过她的名字。她是那么端庄,那么富有表情,在她薄薄的白衣中,她看上去是那么温软娇柔,他意识到他的举动愚鲁了。

    无论如何,是无可补救了。他转回身来,快速赶路,他从心里驱散了这件事。

    三

    她和她的同伴们一直逗留到黄昏,带着一种热烈的情绪投入跳舞中;她天真未凿,纯粹为了跳舞本身享受着踩踏舞蹈的乐趣;当她看到那些被人求婚而获得成功的女子“温柔的折磨、苦涩的甜蜜、愉快的痛苦、宜人的压抑”的时候,她有一点意识到,她本人有能力担当那些。小伙子们为了跟她跳舞争吵扭扯,令她感到快乐而有趣——再无其他了;当他们凶暴起来的时候,她便斥责他们。

    她甚至可以待得更晚些,但是她父亲古怪的出现方式,回到了姑娘的心头,使她忧虑起来,想知道是什么让他变成了那样。她从跳舞的人群中退出来,走向她父母的小屋所在的村头。

    离着还有几十码的时候,另一种有节奏的声音比她离开的舞场声乐更可听闻了:她熟悉的声音——这么熟悉。那是从屋子里传出的有规律的捶打声,偶尔有放在石头地板上的摇篮猛烈的摇晃声,一个女声配合着节奏用有力旋转的舞曲唱着心爱的《花斑母牛》歌谣:

    我看见她躺在那边的绿林中,

    来呀,爱人,我告诉你在哪里。

    摇篮的摇晃和歌唱会同时停一会儿,一声高高的尖叫掷向这歌唱之地。

    “上帝保佑你的金刚钻眼睛!你的蜡样光滑的脸蛋儿!你的樱桃小嘴儿!你的丘比特的大腿!保佑你身体的每一点肉肉!”

    这样的祈求之后,摇晃和歌唱重新开始,“花斑母牛”如前进行。苔丝打开门站在蹭鞋垫上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种情景。

    屋子里面,尽管有曲有声,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忧郁枯燥袭向姑娘的感官。从节日野外的欢乐——白衣,花束,柳条儿,草地上的翩跹起舞,对陌生人的柔情一闪——到这一烛光昏黄的凄凉情景,什么样的一步!这种对比的强烈,同时给了她一种严厉的自责:她没有早点回来,帮她母亲做做这些家务,却在外面放纵。

    她的母亲站在一群孩子中间,就像她离开时那样,俯身在星期一洗着的衣服盆上,像往常一样,拖到了周末。由于那盆衣服拖到如今,苔丝感到了一种深深懊悔的刺痛——她身上穿的白色衣裙,在草地上不小心染绿了,裙子就是她母亲此前给她拧干亲手熨烫的。

    像通常一样,德北菲尔太太,平衡在洗衣盆旁边的一只脚上,另一只脚像前面说的忙着摇晃最小的孩子。尽了好多年艰难的义务,在这么多孩子的压力下,在石板铺的地板上,摇篮的摇轮都快被磨平了,所以,猛烈推着小床的一下摇晃,就把孩子像织布的梭子一样从这边抛到那边。德北菲尔太太被她自己的歌唱刺激着,带着在胰子沫里泡了长长一天留下来的全部劲头踏摇着。

    嘎嗒嘎嗒,摇篮摇晃着;蜡烛光焰伸得高高的,开始上下跳颤;水从妇人的胳膊肘往下滴,歌儿奔向一段的结尾,在这期间德北菲尔太太一直瞅着她的女儿。尽管现在有一大群孩子的负担,昭安·德北菲尔还是热切地爱唱歌。从外面流传进布莱克姆谷的小曲,苔丝的母亲准能在一周内学会曲调。这妇人的容貌仍然有年轻时的新鲜,甚至美丽,隐约散射着辉光;可以说苔丝足以自豪的魅力主要来自她母亲的赋予,而与爵士家世、历史无关。

    “我替你摇摇篮,妈。”女儿温和地说,“再不我脱下这最好的衣服,帮你拧干?我以为你早就做完了。”

    母亲没有怪苔丝丢下家务活让她独自动手干了这么长时间;其实,昭安很少在什么时候为此责怪女儿,微微感觉到缺了苔丝帮助的时候,本能地为了减轻她自己,把计划做的事往后拖一拖就是了。今天晚上,她甚至比往常更愉快。在母亲的神色中有女儿不能懂得的一种梦幻、一种痴执、一种得意。

    “呀,你可回来了。”把最后一个音调唱过去,母亲说,“我想去把你父亲拽回来;还有更要紧的哪,我想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你足够自豪的,我的宝贝,你一旦知道的时候。”(德北菲尔太太习惯说方言;她的女儿在公立学校[33]跟伦敦毕业的女教师学过六年书,说两种语言;在家里说方言,或多或少;在外边或者跟有身份的人说普通英语。)

    “我离开以后?”苔丝问。

    “可不!”

    “就是那事让我爹下午坐在马车里出那种洋相?那是咋的啦?羞得我要扎进地里去!”

    “那是整台闹戏的一出儿!咱原来是这个郡里最有名的大户人家——往后追到奥利弗·咕里咕噜[34]以前——到培根·土耳其年月——有大碑、大墓、头盔、盾徽,老天爷才知道都有什么哪。在圣查理的时候咱们封过御橡爵士,咱的真姓是德伯维尔……没叫你的胸脯挺起来?就为这个,你爹才坐着马车回家了;不是因为喝多了酒,像人们瞎猜的那样。”

    “那可叫人高兴。那事能给咱一些好处吧,妈?”

    “那当然!人家都以为会带来些大好处。不用说那些跟咱一样的大贵人,一知道了就会坐着马车来看望咱。你爹是从莎士屯回家路上知道的,他把那码事全都告诉了我。”

    “爹如今上哪儿啦?”苔丝忽然问。

    她的母亲回答了一个不相干的信息:“他今天招呼着去莎士屯看医生啦。大概,完全不是什么痨病,是肥肉包了心脏,说是,就像这个样。”昭安·德北菲尔说着,勾起泡透的拇指和食指比画成一个字母“C”的形状,用另一根食指做个点,“‘眼下,’他对你爹说,‘你的心脏那儿完全包上啦,完全包上了那儿,这块地方还一直开着,’又说,‘很快就碰头啦,这样,’”——德北菲尔太太的指头完全闭成一个环——“‘你就该去凉快啦,德北菲尔先生,’医生说,‘你或许还有十年,或许一个月就完,或许十天。’”

    苔丝看上去吃惊了。她的父亲可能不久就要去永恒的乌云后头了,尽管突然成了大贵人。

    “爹去哪儿啦?”她又问。

    她的母亲脸上浮现了不赞成的神色:“现在你别发脾气!那可怜的人——被那牧师的消息一抬举,心就起空啦——半个钟头前去露蕾弗啦。他想去恢复恢复力气,明天好带蜂窝去,那蜂窝一定得送出去啦,不管家里阔不阔。今夜过了十二点一会儿,他就得动身,道儿那么远。”

    “恢复力气!”苔丝冲动地说,眼泪一下子盈满眼睛,“噢,我的老天爷!去酒店恢复力气!妈你就顺着他!”

    她的申斥和情绪似乎充满了整个房间,使家具、蜡烛、玩耍的孩子和她的母亲的脸上都有了害怕的神色。

    “不,”母亲发急说,“我没有顺着他。我等你回来照看家,我去把他拽回来。”

    “我去。”

    “哦不,苔丝,你看,你去没有用。”

    苔丝不再抱怨了。她明白她母亲反对她去的意思。德北菲尔太太的上衣和帽子已经狡狯地挂在身旁的椅子上了,准备好了这趟已盘算好的出游,个中原因,这太太捉摸得比那种必需更用心。

    “把这本《命书大全》拿到外屋去。”昭安接着说,紧忙擦着手,穿上衣服。

    《命书大全》是一本厚厚的老书,搁在她肘旁的桌子上,在衣袋里装来装去,破损得书边都到了印着字的边缘了。苔丝拿起来,她的母亲动身了。

    去酒馆寻找她那无能的丈夫,一直是德北菲尔太太在生养孩子的肮脏混乱中残存的乐事。在露蕾弗发现他,坐在他的旁边度过一两个钟头,驱散全部思虑,中断一下照料孩子,她感到幸福。一种光环,一种西来的霞辉,罩着生活。烦恼和现实自我放置在玄学的虚幻上,成为仅仅被宁静观照的精神现象,不再作为重压着使身体和灵魂忧烦的实体立在那里。孩子们,不直接在眼前看着,似乎是相当聪明可爱的附赘儿了;在他们那里,日复一日的生活小骚乱也不是无趣没有快乐的——她一旦坐在结合多年的丈夫身旁。他追求她的时候,也在同一场合,她对他性格的缺点闭目不视,像情人只盯着他理想的展示,现在她又感觉到一点旧日的情味了。

    苔丝,独自和小孩子们留下了。她先把《命书大全》拿进外屋,塞进屋顶茅草里。这本脏污的书在她母亲那里有一种古怪的恐怖魔力,甚至不准许整夜放在家里。查阅过之后,就得送回去。母亲,带着她快速消亡的无用的迷信、民俗、方言和口传歌谣,女儿,带着她国民教育的训练,和极大改进的教育法规下的标准知识,两人之间存在着通常理解的两百年的鸿沟。当她们在一起的时候,好像是詹姆斯时代[35]和维多利亚时代并列。

    沿着院子里的路往回走,苔丝思索着母亲在这特殊的一天希望从书上查清什么。她猜到与最近的祖宗发现有关系,她没有猜到会独独跟她有关。赶走这些念头,她忙着往白天晒干的衣物上洒水,和她九岁的弟弟亚伯拉罕、十二岁半的妹妹伊莉莎·露莎(大家叫她“莉莎·露”)做伴,最小的几个已经上床睡了。在苔丝和她的下一个弟(妹)之间有四年多的间隔,这个空当里有两个在襁褓中夭折了,这就使她独自和弟妹们在一起的时候担起了母亲的职责。在亚伯拉罕后头来了两个女孩“希望”和“端庄”,再是一个三岁的男孩,然后一个刚满一周岁的婴儿。

    所有这些幼小的生灵都是德北菲尔船上的乘客——完全依赖两个德北菲尔成年人的操持,他们的快乐、他们的需求、他们的健康,甚至他们的生存。假如德北菲尔家庭的首领选择驶向困苦、灾难、饥饿、疾病、堕落、死亡,这半打小囚徒在舱盖下被迫和他们驶去——六个无助的造物,从来没有人问一问他们是不是希望降生,更没有人问一问,他们是否愿意卷进这没有谋生能力的德北菲尔家如此艰难的境遇中。一些人想知道,诗人的哲学在这样的日子里为何会被认为是深刻的、有价值的,像和风那么纯洁,就因他说了“造物主的神圣计划”[36]而获得了权威。

    天色逐渐晚下来,父亲和母亲都没有出现。苔丝望望门外,对马洛特作了一趟想象的旅行。村子闭上了它的眼睛。蜡烛和灯处处都熄灭了:她能够在内心看到那熄灯器和伸出的手。

    她的母亲的“拽回来”简捷地意味着又添上了一个需要“拽回来”。苔丝开始觉得,一个健康状况不好的男人,打算在凌晨一点起程远行,不应该在酒馆待到这么晚庆祝他祖先的血统。

    “亚伯拉罕,”她对弟弟说,“你戴上帽子——你不害怕吧?——去露蕾弗,看看爹和妈怎么啦。”

    这孩子立刻从他的座位上跳下来,打开门,夜色吞没了他。半个钟头又过去了,男人、女人、孩子,没有一个回来。亚伯拉罕,像他的父母一样,似乎被那个诱捕的酒馆粘住了。

    “我得自己去。”她说。

    莉莎·露已经上床睡了。苔丝把他们全都锁在家里,走上了漆黑弯曲的小道,或者说街道,街道不是为快速赶路修的;街道是寸土论价之前设计的,那时候一根针的钟就足够分指时日的格子了。

    四

    露蕾弗酒馆,是开设在住家稀落拉长的村子一头唯一的一家酒馆,是仅可以自夸有卖酒执照的,但却没有卖座执照[37]的,因此,没有人能够合法地在屋子里喝酒。顾客被严格地限定在一块六英寸宽两码长的木板上,木板用铁丝固定在院子的木栅外边,构成一个搁板。渴饮的异乡人把酒杯放在木板上,站在路上喝,把残渣投洒在尘土仆仆的地上,组成玻利西尼亚群岛的图样,希望他们能在屋子里面有个舒适歇息的座位。

    异乡人是这样,当地的顾客也有同样的愿望;于是有了愿望达成的路子。

    在楼上的一个大卧室里,窗户被露蕾弗太太用弃置的大毛披巾当厚厚的窗帘挡住了,这个晚上聚集了十几个人,全都来寻找至福,全是马洛特靠近村头的老住户,这个安乐窝的老主顾。不仅因为去淳露酒馆的距离——那个在分散的村落更远处的有完全执照的小酒馆,它的座位实际上不能够提供给村子这头的居民——更为严肃的问题是,酒的质量,坚定了普遍的观点:和露蕾弗在屋顶的一个角落喝,比和另一个店主在宽敞的屋子里喝要好。

    放在房间中的一张四条细高腿的床提供了座位,几个人围坐在它的三面;两三个男人把他们自己抬举在抽屉柜上;另一个坐在橡木雕的箱柜上;两个坐在洗脸台上;还有一个坐在凳子上。就这样,反正人人都舒适地入座了。此时心理的舞台安逸,灵魂扩放,超脱了躯壳,个性温煦地散播过房间。在这个过程中,屋子和家具越来越庄严,越来越豪华;挂在床上的大披巾像挂毯一样富丽;抽屉上的铜把手好像黄金门环;雕刻的床柜仿佛与所罗门王庙宇堂皇壮丽的廊柱有了血缘关系。

    德北菲尔太太离开苔丝,赶忙走向这里,开了前门,穿过楼下黑咕隆咚的房间,像那些手指头很熟悉门销机关的人那样打开楼梯门。她走上那弯曲的楼梯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她的脸,在楼梯顶上的光线中一仰起来,就碰上了聚集在屋子里所有人的目光。

    “——是我的几个密友,我自己花钱请来过游乐节的。”女房东在脚步声中宣称,好像一个孩子背诵教义问答一样流利,她瞅了一眼楼梯口,“噢,是你呀,德北菲尔太太——老天爷——你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是官府打发来的官员呢。”

    德北菲尔太太被其余秘密聚会的人瞥视点头欢迎着,转到她丈夫坐的地方,他正恍惚迷茫地低声咕哝着:“我和这里那里的人一样高贵!我在青山金斯伯尔得到了一个家族大墓,骨头比维克塞斯的男人高贵。”

    “我有事儿告诉你,它来到我脑瓜里啦——一个高招儿!”他快活的妻子小声对他说,“这里,约翰,没看见俺?”她用胳膊肘捣捣他,他看着她好像看透了一块窗玻璃,继续他的吟嗡。

    “小点声,别这么大声,我的好人儿,”房东太太说,“万一官府的人经过,会吊销我的执照。”

    “我猜,他告诉了你我们家发生了什么吧?”德北菲尔太太问。

    “是的——说了一点儿。你想它能钓一些大钱来吧?”

    “嗯,那是秘密。”昭安·德北菲尔做出了聪明的样子,“反正,不能坐马车,跟坐马车的是亲戚也好。”她降低了能让大家听到的声音,用低低的声调对她的丈夫说,“自从你带回那消息,我就想起了有个大富太太,离川翠济不远,在围场边上,姓德伯维尔。”

    “哦——什么?”约翰先生说。

    她重复了这个信息。“那太太肯定是咱的亲戚,我的高招儿是打发苔丝去认亲。”

    “那里是有这么个太太的名字,现在你提起来了,”德北菲尔说,“淳格汉姆牧师没有想到那个。不过,她在我们的近旁不用说啦——是我们家的一个小末支,无疑,是从诺曼王的时候传下来的。”

    当讨论着这个问题的时候,这一对儿正在出神中,都没有注意到小亚伯拉罕爬进了屋子,等待着一个机会要他们回家。

    “她富裕,有钱,肯定能照料这闺女。”德北菲尔太太继续说,“那可是大好事。我看不出一个家的两支为什么不能走动探亲。”

    “对,我们都去认亲戚!”亚伯拉罕从床沿下欢快地说,“我们都去,等苔丝和她一起过的时候,我们去看她;我们坐她的马车,穿黑色礼服。”

    “你怎么来啦,孩子?你胡说什么!走开,到楼梯上玩去,等爸爸和妈妈准备好……好,苔丝应该去看咱们家这另一个成员。她肯定能赢得那太太喜欢——苔丝能;足有希望引得一些富贵的先生跟她结婚,简单说吧,我懂得。”

    “什么?”

    “我在《命书大全》中查了她的命运,查出了她大吉大利的事!……你没有看见她今天多么漂亮,她的皮肤像公爵夫人那么柔嫩。”

    “那孩子自己说她去?”

    “我没有问她。她还不知道那儿有个贵夫人亲戚呢。准能把她打发到一门好亲事道儿上,她不能说不去。”

    “苔丝可挺古怪的。”

    “终归好办。把她交给我。”

    尽管谈话是私密的,不过它的意味足以让周围的人明白,能猜到德北菲尔夫妇现在谈论的比一般乡亲的闲谈更切要,那苔丝,他们漂亮的大女儿,有美好的前景贮备着了。

    “苔丝是个有趣的好人儿,今天看见她围着教区游走的时候,我对自己说,”一个老酒鬼瞅摸着低声说,“不过昭安·德北菲尔可别把绿麦芽放到地板上。”这是一句有着特殊意味的当地俗语,没有人回答。

    谈话的范围广了,这时候又一阵脚步声通过下边的房间传上来。

    “——是几个密友,我自己花钱请来过游乐节的。”女房东赶忙重复一遍她搁在嘴边为了应付闯入者的套话,说完以后,认出了新来的人是苔丝。

    甚至在她的母亲看来,这姑娘年轻的形貌也悲惨得不适应这里流荡的酒水酒气,好像那些满脸皱纹还不是不适应;从苔丝乌黑的眼睛里不需要流露出责备的目光,她的父母就从座位上起来,匆忙喝完了他们的酒,跟在她后头下了楼梯,露蕾弗太太跟着他们的脚步告诫:

    “请别出声,假如你们好心,亲爱的。要是我的执照给吊销了,官府把我弄去,还不知道什么样呢!晚安。”

    他们一起走回家去,苔丝搀着她父亲的一只胳膊,德北菲尔太太搀着另一只。他其实喝得很少——有条有理地喝烈酒,礼拜天下午去教堂祭坛的路上也不会拐错弯,他今天喝了不到那个量的四成,但是约翰身体状况衰弱,给他筑起了这点小罪恶的大山。迎着凉爽的空气,他摇摇晃晃东倒西歪,一会儿好像他们要去伦敦,一会儿又好像要去汤泉——产生了一种滑稽的效果,在夜间回家的家庭中极其频繁地发生;可是,像最滑稽的效果一样,毕竟不是太喜剧的。两个女人勇敢地伪装了这场竭力的游行,既由德北菲尔引起,也由亚伯拉罕,由他们自己,跌跌撞撞行进,就这样逐渐接近了他们自己的家门,一家之主一近前,就突然由他先前的克制中爆发了,好像激励着他的灵魂看见了他眼下住处的狭小——

    “我在金斯伯尔有家族的大墓!”

    “嘘——别这么傻,杰奇,”他的妻子说,“早些时候有名望的大家不光您自己。看看安克泰尔家、豪尔遂家、淳格汉姆家——他们和你家一样,都过去啦,败啦——尽管你家比他们都大,那倒是真的。感谢老天爷,咱压根儿不是什么大家的,也不用为家败了害羞害臊。”

    “别说得这么死。从你的骨子里看,我相信你比我们更遭贬啦,你们有一个时期肯定是国王王后。”

    苔丝说出了此时此刻在她心中比祖宗更重要的事情,转变了这个话题:

    “我怕爹明天不能那么早带着蜂窝去赶集了。”

    “我?一两个钟头内就没事啦。”德北菲尔说。

    十一点以前这一家全都上床了。如果他们要在礼拜六集市开场以前把蜂窝送给卡斯特桥的零售商,最晚第二天早晨两点要起程。去那里有二三十英里很差的路,马和车都走得极慢。一点半,德北菲尔太太走进苔丝和她的小弟弟妹妹们睡觉的大卧室。

    “那可怜的人不能去了。”她对她的大女儿说。她母亲的手碰到门上的时候,那双大眼睛睁开了。

    苔丝在床上坐起来,迷失在睡梦和这信息之间的蒙眬中。

    “可是一定得有人去,”她回答说,“卖蜂窝已经晚了,今年放蜂很快就过去了;假如咱一直拖到下礼拜赶集,那就过时了,就得丢在咱自己手上。”

    德北菲尔太太看来不能应对紧急情势。“一些年轻小伙儿,或许能去?那么多昨天和你跳舞的,有一个就行了。”她立刻建议说。

    “不——说什么我也不能那么做!”苔丝傲然宣称,“让所有人都知道这原因——这样令人羞愧的事!如果亚伯拉罕能跟我做伴,我想我能去。”

    她的母亲最终同意了这个安排,睡在同一房间角落的小亚伯拉罕被从深深的睡乡中叫起来,穿上衣服的时候,心魂还在另一个世界里。这时候苔丝赶忙穿好衣服;两人点亮灯笼,走出去上了马棚。摇摇晃晃的小马车已经装好了,姑娘拉出老马“王子”,它比马车摇晃的程度只轻一点儿。

    这可怜的牲畜惊讶地看着周围的夜、灯笼、两个人影,好像它不能相信在这个时刻,每一个生灵都打算在庇护所安歇的时候,它却被唤起来出去劳作。他们把一些蜡烛把儿放进灯笼,把灯笼挂到车的右边,引导着马往前走。上第一个坡的时候,他们走在马的旁边,以免给力气这么小的牲畜增加负担。他们同样能让自己高兴起来,他们用灯笼、面包和黄油,他们自己的谈话,制作了一个人工的早晨——真正的早晨还远未到来。亚伯拉罕完全醒了(他在蒙眬恍惚中走了这么远),开始说起背衬着天空黑乎乎的物体假想的奇形怪状:这棵树看上去像一只发怒的老虎从兽穴中跃出,那一个类似于巨人的头。

    他们走过了斯图尔堡小镇的时候,镇里的人还在厚厚的茅草屋顶下昏昏沉沉地酣睡。他们到达了高地。一直高着,在他们左边,那更高的地方叫布尔巴娄或者比尔巴娄,在南维塞克斯几乎是最高了,高耸入云,被土壕环围着。从这里向前是一段长长的平坦路。他们爬上了车的前面,亚伯拉罕逐渐地沉思冥想起来。

    “苔丝!”沉默了一会儿,他用一种预备好要说话的语调说。

    “嗯,亚伯拉罕。”

    “你不高兴我们成贵人了吗?”

    “不特别高兴。”

    “那你高兴嫁给贵人吗?”

    “什么?”苔丝仰起脸来。

    “咱们的大贵亲戚能帮你嫁给一个贵人。”

    “我?咱们的大贵亲戚?咱没有那样的亲戚。那东西怎么钻进你脑瓜里了?”

    “我去找爹的时候,在露蕾弗楼上听见他们说,在川翠济附近有咱们家的一个阔太太,妈说如果你去和那太太认亲,她就能帮你跟贵人结婚。”

    他的姐姐忽然一动不动了,陷入了沉思中。亚伯拉罕继续说着,只为了倾吐的快意,不管人家听不听,他的姐姐心不在焉他并不在意。他背倚着蜂窝,仰脸望着星星,那些冷冷的脉冲在黑乎乎的虚空的上方搏动着,由这人类的两缕生灵宁静地分离出去。他问那些眨着眼的星星有多远,上帝是不是在它们的另一边。他依赖于想象的孩子气的瞎聊甚至比宇宙的奇迹更深刻。假如苔丝嫁给一个贵人富裕了,能有足够的钱买一个大望远镜,大到能把星星拉到她跟前像奈特尔卡姆陶特那么近吗?

    这重新提起的问题(它似乎涨满了这整个家庭)让苔丝充满了不耐烦。

    “永远别再惦记那个!”她大声说。

    “你说那些星星都是个世界吗,苔丝?”

    “是的。”

    “全像咱们的这个?”

    “我不知道,但我想是这样的。它们有时候看起来好像咱们家尖苹果树上的苹果。它们大都是光彩灿烂的,健康的——少数有虫害。”

    “咱们生活在——光彩灿烂的一个上,还是有虫害的一个上?”

    “有虫害的一个。”

    “真倒霉,咱们不能挑一个健康的,它们这么多。”

    “是的。”

    “真的是那样吗,苔丝?”亚伯拉罕又想起了这个稀罕的知识,极其感动地转向苔丝说,“如果咱能够挑一个健康的会怎么样呢?”

    “那就好了,爹就不会再咳嗽了,就不用那样巴结人了,也不会喝醉了酒不能去赶这趟集了;妈也不用老是洗衣服,老也洗不完了。”

    “你就是现成的阔太太,不用嫁一个贵人才做阔太太了。”

    “哎呀亚北,别——别再说那个!”

    沉思冥想了一会儿,亚伯拉罕又昏昏欲睡了。苔丝没有驾驭马的技术,不过她想她暂时能够自己赶一会儿车,亚伯拉罕想睡,就让他睡一会儿。她在蜂窝前面给他整了一个窝窝,使他不能倒下来,把缰绳抓进自己手里,像先前一样颠簸着。

    “王子”只要稍稍照料一下就行了,它缺乏气力去做多余的活动。不再有伙伴分散她的心思,苔丝的背向后倚着蜂窝,比先前更加深深地沉入了冥思,从她肩膀旁掠过的无言的列列树木和树篱,成了附加到现实之外的奇异诡谲的景物,偶尔吹过的风就像浩大的悲伤的灵魂发出的叹息,在空间中跟宇宙为邻,在时间中与历史比肩。

    于是,苔丝检视着她自己生活中这一团混杂的事件,她似乎看到了她父亲骄傲的空虚;身份高贵的求婚者在她母亲的幻想中等待着她,他好像在做着鬼脸,在嘲笑她的贫寒,她的裹着尸布的爵士祖先。一切都越来越夸诞。她不再知道时间怎样过去了。一下突然的猛颠把她颠醒,原来她也睡着了。

    她睡着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很远。马车停下了。一种沉重的呻吟,不像在她的生涯中听到过的任何声音,从前面传来,跟着又有一声“嗬唉”的喊叫。

    挂在她车上的灯笼熄灭了,另一盏照着她的脸——比她自己的灯笼亮多了。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挽具跟什么东西缠搅在一起阻塞了道路。

    惊恐中苔丝跳下来,发现了致命的事实。呻吟由她父亲的可怜的老马“王子”持续发出来。早班邮车,配着无声的轮子,像它惯常一样沿着这条路箭一般疾速行进,撞上了她缓慢而又没有光亮的车具。尖尖的车辕像一把剑刺进了不幸的“王子”的胸膛,它生命的血液小溪一样从伤口里喷射着,带着咝咝声流进土路里。

    绝望中苔丝跳向前去,伸手捂住伤洞,结果只是从她的脸到裙子上都溅落了深红的血滴。于是她只好无可奈何地站着看着。“王子”也定定地一动不动地站到它能够坚持的时间,直到突然倒成一摊。

    这时候赶邮车的人走到她这边,开始拽拉着从“王子”还热的身上卸挽具。可是它已经死了。看着没有什么事情还能够直接做了,赶邮车的人转向他自己的牲口,它没有受伤。

    “你走在错的这边了,”他说,“我必须继续去送邮件,所以你最好在这里守着货等我,我尽快打发人来帮你。天亮了,你不用害怕。”

    他上了车快速赶路了。苔丝站着等待,云气变得灰白了,鸟儿在树篱间摇动,窜起,吱喳鸣叫,路完全现出了它灰白的面目,苔丝也现出了她的面貌,比路更灰白。在她前面的大血洼已经呈现出凝固的彩虹色;太阳升起来时,它反射出七色光彩。“王子”在旁边定定地僵死地躺着,它的眼睛半睁着,它胸膛上的伤洞看上去刚刚大到了足够让它全部的生命活力流尽。

    “全是我做的——全是我!”姑娘哭着叫着,盯着这情景,“我还能说什么——什么也不能说。妈和爹现在靠什么过?唉,唉!”她摇晃着这孩子,他一直沉沉地睡过了整个灾祸期间。“我们不能送货了——‘王子’死啦!”

    亚伯拉罕明白了一切的时候,五十岁人的皱纹出现在他孩子气的脸上。

    “唉,我昨天刚刚跳舞了!”她接着说她自己的,“想一想我多么傻!”

    “这是因为我们在有虫害的星星上,不在健康的上,是吧,苔丝?”亚伯拉罕流着泪咕哝说。

    在静默中他们等待了似乎没有尽头的一段时光。终于一种声音,一个靠近的物体,向他们证明赶邮车的人像他说的一样好。一个农场主的伙计从斯图尔堡附近来了,牵着一匹强壮的马。他把马套上“王子”拉的装蜂窝的车子,驾向卡斯特桥。

    同一天晚上看到那空车又到了出事的地点。“王子”从早晨一直躺在路旁沟里,尽管过往的车辆剐擦碾压,路中间血洼的地方一直可以看见。“王子”先前拖拉的车现在完全留给了它,它被抬上去了,它的蹄子伸在空中,蹄铁在反照中闪光,回返八九里到了马洛特。

    苔丝早早回去了。怎样道破这消息,她想不出来。从父母的脸上发现他们已经知道了这损失,她才减轻了一些述说的负担;尽管这样,仍然不能减少她继续堆积到身上对于自己疏忽的自责。

    但是这个家庭的极度无计谋生,倒使得这个不幸少了些威胁,不像在努力奋争的家庭中那样,尽管在现实的境况中它意味着毁灭,可在另一方面它仅仅意味着不便。在德北菲尔的面容上没有激愤的红火朝着姑娘喷烧,像那些对女儿的福利有雄心的父母似的。没有人像苔丝自己那样责怪她。

    当发现屠户和皮匠因为“王子”的衰朽,只能给很少几个先令买“王子”的躯体的时候,德北菲尔挺身而出了。

    “不,”他泰然说,“我不能卖它的老骨头。我们德伯维尔在这块土地上是爵士的时候,没有为了猫肉卖我们的战马。让他们保留着他们的先令吧!它活着的时候好好地服侍了我,我现在不能跟它分开。”

    第二天他在园子里给“王子”挖了一个墓穴,比他几个月来为家里侍弄庄稼干得下力。墓穴挖好以后,德北菲尔和他的妻子用绳子把马围揽起来,拖向墓穴,孩子们排成葬礼队伍跟着他们。亚伯拉罕和莉莎·露抽抽咽咽地哭泣,希望和端庄放声大哭释放着他们的悲伤,刺耳的号哭声震四壁;王子滚落进去的时候,他们围拢着墓穴。为他们挣饭吃的被收走了,他们还能做什么?

    “它去了天堂。”亚伯拉罕在啜泣中说。

    德北菲尔开始铲土,孩子们重又哭起来,除了苔丝。她的脸是枯冷的苍白的,好像她认定了自己就是凶手。

    五

    主要依靠在马身上的倒倒腾腾的小买卖,即刻破灭了。贫苦,即使不是赤贫,在远处隐隐呈现了。德北菲尔是当地被称为“包货”的人:他有时候也有把子好力气干活,但是那“时候”不能跟要求的时候相合,他不能习惯于日复一日有规律的辛劳,当要求跟力气相合的时候,他也不是特别能坚持的人。

    同时,苔丝,作为把她父母拖进这沼泽的人,默默地思虑着她能做什么帮他们走出困境,于是她的母亲提出了她的计划。

    “咱得把起和落合在一起,苔丝,”她说,“正好在最紧要的时候,从来没能发现的你的高贵血统被发现了。你得去试试你的亲戚。你知道在围场边上住着一个非常富的德伯维尔太太,肯定是咱的亲戚吧?你一定得去看看她,跟她认亲戚,求她在咱有难处的时候帮帮咱。”

    “我不愿去做那事,”苔丝说,“如果那里真有这么一位太太,她有份好意对咱就蛮好了——不要指望她给咱帮助。”

    “你准能弄得她滴溜溜的,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的乖乖。再说,或许还有更好的事你不知道呢。我听说的可都是好的。”

    自己做下了损害的压抑感觉,使得苔丝对母亲的愿望更尊重了,可是她不明白,对她来说这样可疑的益处,为什么她的母亲思谋起这个计划来会如此称心满意。她的母亲发现了德伯维尔太太是一位无与伦比的慈善积德的夫人,可以有所要求;但是苔丝的自尊,使得她去做一个穷亲戚是一桩特殊的灾难。

    “我宁可去找一份活干。”她咕哝说。

    “德北菲尔,你能定下,”他的妻子转向他坐的角落说,“如果你说她应该去,她就能去。”

    “我不愿意我的孩子们去沾生亲戚的光,”他嘟嘟囔囔说,“我是这个大家族最高贵一支的族长,我应该够那个架子。”

    他关于不外出的理由比苔丝自己反对的,在苔丝看来更糟。“好吧,妈,既然我害死了老马,”她悲伤地说,“我想我应该去做些事。我不介意去看看她,可是求她帮助,你得由我,不要想着让她给我说亲——那太傻了。”

    “说得非常好,苔丝!”她的父亲简洁地评价说。

    “谁说我那样想了?”昭安问。

    “我猜那在你心里,妈。不过,我去。”

    第二天早早起来,她步行到那个叫作莎士屯的山镇,在那里搭上一个礼拜两次由莎士屯向东去围场堡的大货车,货车从川翠济附近通过,在那个教区里就住着神秘的德伯维尔太太。

    在这个难忘的早晨,苔丝·德北菲尔的路程铺在她出生的起伏不平的山谷东北部之中,她的生命也是在此中展开。布莱克姆谷对于她是整个世界,它的居民是全部的宗族。她在孩童期好奇的日子里,通过马洛特的栅门和篱落向下看过它的深长,那时候感到的神秘比她现在感到的并不少。从她寝室窗户每日看到的塔楼、村庄,隐现的白色宅第;特别是那庄严巍立的莎士屯镇,它的窗户在夕阳中像灯光闪亮。她难得去那里看看,甚至这山谷和它的近处,她仔细观察过的也仅仅是一小部分,远在谷外的地方她到过的就更少了。每一座环围着的山的轮廓像她的亲戚的面孔一样熟悉;但是更为远处的判断就依赖村立小学的教育了,她离开学校时曾经名列前茅,那是一两年之前了。

    在那早期的日子里,她被同样性别和年龄的孩子们爱着,是村子里的人经常看到的三个中的一个——差不多全是同样年龄——从学校里肩挨肩走回家去。苔丝是中间的一个——穿一件粉红色印花无袖罩裙,印着好看的格子,套一件褪掉了原来颜色变成了无法形容的第三级色彩的毛布上衣——长腿大步地走着,紧腿长袜在膝盖处有好像抽了丝的洞眼,那是她跪在路上路边寻找植物和矿物的珍藏时剐破了;她那时土色的头发像挂壶的钩子一样垂着;两边的两个女孩子的胳膊搂着她的腰,她的胳膊搭在两个女孩子的肩膀上。

    苔丝长大了一点儿,开始明白一些事情的时候,对于她的母亲无所用心地给她生了这么多小妹妹小弟弟很困惑,她觉得很同意马尔萨斯的人口观,那时候照料他们养育他们都非常犯难了。她的母亲的智商只相当于一个快活的孩子:昭安·德北菲尔简直就是又添的一个孩子,还不是最大的,是她家中一长串听从天命的等待者的一个。

    不管怎样,苔丝还是温善疼惜地呵护着小弟弟小妹妹们,尽可能多多地帮助他们,她一离开学校,就去邻近的农场帮着翻晒干草收获庄稼;或者,就按照自己的喜爱,给人挤牛奶、搅黄油,那是他的父亲自己有奶牛的时候她学会的;需要依仗手指灵巧的活儿,她比别人优秀。

    一天天似乎把更多的家庭负担加到了她年轻的肩膀上,作为德北菲尔家的代表去德伯维尔府第又成了当然的事情。在这个事件中必须承认,德北菲尔家是把他们最好的一面向外推出了。

    她在川翠济十字架下了车,步行上了叫作围场的那个方向的一座小山。一如她听说的,在围场边上,德伯维尔太太的邸宅,那厦屋坡顶,能够找到。那不是通常感觉中的一座庄园式住宅,有田地、草场、唧哝抱怨的农夫,地主用圈套和手杖从农夫那里榨取收益,供他自己和家庭受用。它更高级,更加远为高级;它纯粹是为了享乐建起来的一座乡下别墅,没有一英亩令人烦恼的土地附加到只为了居住目的而要求的宅地上,有一点为了玩乐的小农场由主人自己执掌,安排一位管家照料。

    紫红色的砖门房首先进入了视线,稠密的常青藤直到房檐。苔丝想这就是邸宅本身了,她带着一些慌乱通过了旁边的小门,往前走到车路拐弯的地方,宅屋才完全站立在眼前了。它是新近的建筑——实际上几乎是新的——同样浓艳的红色与门旁的常青藤构成了这样一个衬比。屋角远远的后边——那挺立着的好像是天竺葵花,映衬着周围柔和的色彩——围场伸延着的轻柔淡远的蔚蓝景色——一片真正悠久尊贵的森林地带,英格兰毋庸置疑的原始时期保留下来的少数林地之一,在那里古代巫师们采用过的槲寄生一直能在老橡树上找到,巨大的紫杉树,不是由人栽植的,依然像它们被砍下树梢做弓时那样生长着。那森林的古老,不管怎样,尽管能够从这坡地上看到,它还是在这片地产的直接权限之外。

    在这安逸舒适的庄园上的一切都是光明的,兴旺繁荣的,管理得有条不紊的;好几英亩大的玻璃花房一直向下延伸到了山脚下的矮树林那里。所有的东西看上去都好像钱——像从铸币厂刚刚造出来的硬币一样。马厩,被澳洲松树和常绿橡树掩映着,装备着齐全的新器具,好像“安逸小教堂”一样庄严。在广阔的草地上立着一座装饰起来的帐篷,它的门正对着她。

    单纯的苔丝站在打扫过的砂石路边上,用一种半惊恐的样子看着。在她还没有清楚她来到了什么地方之前,她的脚已经把她带到了这个地点了,她现在看到的一切跟她预期的完全是相反的。

    “我还想我们是老家门呢,可这完全是新的!”她天真地说。她希望她未曾这样痛快地同意了母亲“认亲戚”的计划,企图得到援助而走近本家。

    德伯维尔——或者斯陶克·德伯维尔,像他们最初自称的那样——拥有这一切的人在这样一个老式国家的地域,是能够找到的不寻常的人家。当淳格汉姆牧师说我们的脚步踉跄的约翰·德北菲尔是老德伯维尔家族在本郡或邻近本郡存在的仅有的世系代表的时候,他说的是事实;他还可以加上他知道的更好的东西,斯陶克·德伯维尔比他本人更不是德伯维尔大树上更真实的枝叶。但是,依然必须承认,这个家族形成了非常好的树桩,在那上头再嫁接上一个姓氏,正是它悲哀想望的如此这般的一场更新。

    新近离世的赛门·斯陶克老先生作为一位诚实的商人(有人说他是放债的)在北方发财的时候,他决定在英格兰南部作为一个本郡人定居下来,离开他买卖兴隆的地区,在做着这样的打算时,他觉得需要用一个名字介绍自己。他用过去的一个精明商人的名字表示他的身份,新名字应该比原先赤裸刻板的名字少一些平凡和一般。他在英国博物馆研读了一个小时专用于他计划定居的英格兰地区那些灭绝的、半灭绝的、微没的、破落的家族的文档,他端详凝想着德伯维尔,看上去听起来都像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一样好:德伯维尔从而加到了他自己的名字上,也永远属于了他的继嗣。在此当中,他依然不是心存放肆越轨妄想的人,在新的基础上构建他的家族之树中,架构通婚和贵族链条,他都是充分有理的,从不插入一个单独的头衔于严格节制的等级之上。

    这奇思妙想的作品可怜的苔丝和她的父母自然全无所知——这更加剧了他们的困窘;的确,他仅仅对于这种兼并的异常可能是全不知晓的;他们料想到,令人喜爱的面貌可以是命运的馈赠,一个家族的姓氏却与生俱来。

    苔丝像一个跳进水里泡着的人一样一直踌躇地站着,不知道是退回来还是坚持站下去。这时候一个人从帐篷的黑三角门里走出来。是一个高个子年轻男人,抽着烟。

    他有几乎黝黑的皮肤,丰厚的嘴唇,样子恶劣,尽管红润光滑,上面留了用心修饰的黑胡子,带着卷曲的尖,尽管他的年纪不过二十二三岁。虽然在他的轮廓中有一种野蛮气,可是在他绅士的面容中、粗鲁转动的眼珠中,却有一种奇特的力量。

    “啊,我的美人儿,我能为你做点什么?”他向前走着说,察觉到她站在那里相当慌乱,“别怕我。我是德伯维尔先生。你是来看我还是来看我母亲?”

    苔丝所预期的与这房屋和园地已经有很大不同了,这德伯维尔的化身与同姓名人的差异更大。她梦想着一张上了年纪的高贵的脸,全部德伯维尔面貌的升华,具体化的记忆代表着用象形文字雕刻的他的家族和英格兰的历史。但是她用手把她自己拧上了这件作品,她不能退出了,她回答说:

    “我来看你的母亲,先生。”

    “我怕你不能看她——她是个残废。”这家族假冒的现实的代表回答说。这是艾利克先生,新近离世的绅士唯一的儿子。“我不能答复你的来意?你想见她干什么?”

    “不干什么——它是——我很难说出来。”

    “好玩儿?”

    “噢,不,啊,先生,如果我告诉你,它好像——”

    苔丝在她的差事中感觉到的确凿的荒谬可笑现在是如此强烈,虽然她怕他,她在这里窘迫不安,她的玫瑰色的嘴唇还是弯曲成一个微笑,对黝黑的艾利克·德伯维尔这样具有吸引力。

    “它是非常傻的,”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恐怕不能告诉你。”

    “不要紧,我喜欢傻事儿。再试试,我的宝贝儿。”他温和地说。

    “妈要我来,”苔丝接着说,“实在的,我自己同样也想来。不过,我没想到是这样的。我来了,先生,来告诉你我们和你是本家。”

    “嗬,穷亲戚?”

    “是的。”

    “斯陶克?”

    “不,德伯维尔。”

    “嗯,嗯,我的意思是德伯维尔。”

    “我们的姓念白了成了德北菲尔;可是我们有好几种证据证明我们是德伯维尔。研究古物的人认为我们是——而且——而且,我们有一个老印,刻了一头狮子蹲在盾牌上,还有城堡罩着它。我们还有一把匙子,碗儿圆圆的像一把长柄小勺子,上面也刻着那样的城堡。不过它是磨坏了,我妈用它搅豌豆汤了。”

    “一座银城堡的确是我的盔饰,”他和蔼地说,“我的纹章就是一头跃立的狮子。”

    “所以妈说我们应该来叫你们知道知道——我们刚刚摊了事糟蹋了马,我们又是这个家族的长房。”

    “你妈妈是大好意,我敢肯定。我,为了那,不抱怨她的做法。”艾利克一说话就盯着苔丝,使她的脸微微烧红了,“所以,我漂亮的姑娘,你是作为本家亲戚,好意来看望我们了?”

    “我想是的。”苔丝支吾着说,看上去又不安起来。

    “好——那没有什么害处。你们住在哪里?你们是做什么的?”

    她告诉了他简单的情形;又回答了他进一步的询问,同时告诉他,她打算坐带她来的车回去。

    “他转回川翠济十字架之前,还得好大一会儿呢。咱围着园地转转,打发这段时间好吗?漂亮的小妹?”

    苔丝希望尽可能缩短她的这次探访;可是这年轻的男人是恳切的,她答应了陪他走走,于是他带她到草地,到花园,到暖房;然后又带她到果园,到玻璃花房,在那里,问她爱不爱吃草莓。

    “爱吃,”苔丝说,“有了的时候就爱吃。”

    “它们已经在这儿了。”德伯维尔开始为她采摘各种草莓,弯腰摘下送到她手上;一会儿,挑了一个长得特别的“英国皇后”种的,站起来,拿着梗儿送到她嘴上。

    “不——不!”她赶紧说,把她的指头伸在她的嘴唇和他的手之间。

    “废话!”他坚持着。在一种微微的烦恼无奈中,她张开嘴含了。

    他们就这样随意地游荡着打发了一些时光,苔丝半顺从半不情愿地吃着德伯维尔送给她的不管什么东西。当她不能再吃草莓的时候,他把草莓装满了她的小篮子;然后两个人转过了玫瑰树,他在那里采了一些花,给她插进怀里。她好像在梦中一样听任摆布,当她怀中不能再插上的时候,他就把一两枝花朵插到她的帽子上,把另一些慷慨大方地堆上了她的篮子。最后,看看他的表,说:“现在,是你该有些东西吃的时候了,如果你想搭那个车回莎士屯,也快到你离开的时间了。来,我看看能找到什么吃的。”

    斯陶克·德伯维尔领着她回到草地,进了帐篷,离开她,一会儿带着一篮便饭重又出现了,他亲自放在苔丝面前,显然这先生不希望仆人来搅扰了这愉快的促膝密会。

    “你介意我抽烟吗?”他问。

    “噢,一点儿也不,先生。”

    通过弥漫在帐篷里的一缕缕烟气,他看着她美妙的无意识的咀嚼。苔丝·德北菲尔没有超凡,她天真纯洁地低头看她怀中的玫瑰花的时候,在那蓝色的麻醉烟雾后头正潜伏着她的戏剧的“悲剧毒害”——在她年轻生命的光谱中有一条要变作血红的光线。她有一种在当下恰恰不利的品质,正是它把艾利克·德伯维尔的眼珠吸引到了她身上。它是外貌的奢华,发育的丰满,使她的外貌比实际上更像一个女人。她是从她的母亲那里继承的形貌,却没有这种特征表示的本质。它偶尔会使她的心烦恼不安,直到她的同伴告诉她那是一个缺失,时间能够治疗。

    她一会儿吃完了饭。“我现在要回家了,先生。”她说着站起来。

    “他们叫你什么?”他陪着她沿着车路走到看不见这房子的时候问。

    “苔丝·德北菲尔,住在马洛特。”

    “你说你们家没有了马?”

    “我——害死了它!”她回答说,她把“王子”的死细说了一遍,眼睛里盈满了泪水,“我不知道为了这个我该为父亲做些什么。”

    “我一定想想我能不能做点什么。我的母亲肯定能给你找个活儿。不过,苔丝,不要再瞎说什么‘德伯维尔’,——就是‘德北菲尔’你知道——完全另一个姓。”

    “我也不想要更好的,先生。”她带着自尊的样子说。

    一会儿——仅仅一会儿——当他们来到车道拐弯的地方,高大的杜鹃和松柏之间,能够看见门房之前,他的脸歪向了她的脸,好像——但是,不,他改变了主意,让她走了。

    事情就这样开始了。假如她理解了这次会见的意味,她可以问一问为什么她注定在那天要被一个不道德的人看见并且觊觎,而不是被另一个人,一个正直的人带着全部尊重想望着——人类差不多可以提供这样的正直和想望;在她相识的人中有人几乎接近了这一类,对于他,她只是一个倏忽易逝的印象,多半忘记了。

    在预断很好的计划失误的实施中,呼唤难以产生来者,恋爱的人和恋爱的时机难得相合。对于她被可怜的造物在眼看着能导向幸福的时刻,造物主通常并不说“看”;对于人“在哪里”的呼喊,直到藏匿和寻找成了一场令人厌烦的心力耗尽的游戏,他也不说“在这里”。我们也许想知道,在人类进步至高无上的顶点,这些时代错误是否会被敏锐的直觉、被那现在把我们颠簸得七上八下的社会机器更紧密的相互作用纠正,这样的完善不能够预言,甚至也不能想象为可能。即在当下,百万之中,那互相面对的也不是完美的一体在理想的时刻分为两半;消失的一半独立地游荡在大地上,极度愚钝地等待着,直到最后的时机到来,由于那笨拙的延搁,便产生了忧虑、失望、震惊、灾祸和离奇的命运。

    当德伯维尔回到帐篷跨坐在一把椅子上回想的时候,他的脸浮现了得意的光彩,于是他爆发出一阵大笑。

    “哇,我该着啦!多么好玩儿的事!哈哈哈!多么柔嫩的妞儿!”

    六

    苔丝下了山,去川翠济十字架,在那里漫不经心地等着坐车从围场堡回莎士屯。她不知道她一上车,车上的人对她说了什么,尽管她回话了;当他们重新启程的时候,她只是想着心事,没有向外看一眼。

    和她一起坐上车的人,有一个对她说了比先前说的那些更直截了当的话:“呀,你简直成了花团儿啦!刚进六月,就有这样的玫瑰花啦!”

    于是她意识到在他们惊讶的目光中她成了什么光景:玫瑰花插在她的怀中;玫瑰花插在她的帽子上;玫瑰花和草莓装在她的篮子里满边满沿。她的脸烧红了。她慌乱地说花是别人送给她的。当乘客们不再看她的时候,她暗暗地把更出眼的花从她的帽子上摘下来,放进篮子里,用她的手绢盖上。然后她又沉入了冥想。她低头向下看的时候,没料到被留在胸前的玫瑰刺把下巴扎了一下。像布莱克姆谷的所有村人一样,苔丝也深陷在幻想和预兆的迷信中,她想这是一个不吉之兆——在那个日子里她感觉到的第一个不吉之兆。

    马车只走到莎士屯,从那个山镇下了车,进入山谷,到马洛特还有好几英里路需要步行。她的母亲给她出主意说,如果她接着回来感到太累,就在他们熟悉的一个村妇家里住一晚上。苔丝就这样做了,直到次日的下午才回到家里。

    当她进了家的时候,她立刻从她母亲得意的神色中发觉在这个空当有事情发生了。

    “呵,咋样?我早就知道嘛!我告诉你没错儿的,现在结啦!”

    “就从我离开?结了什么?”苔丝疲惫不堪地问。

    她的母亲带着调皮的赞赏的神色上上下下打量着姑娘,打着哈哈继续说:“你到底把他们弄得滴溜溜的!”

    “你怎么知道,妈?”

    “我收到了一封信。”

    苔丝于是想到是有把信送到这儿的时间。

    “他们说——德伯维尔太太说——她想叫你去照料一个她喜欢的鸡场。不过,这只是她想叫你去那儿编造出来的法儿,别叫你的心太高。她是叫你去认本家——那才是她的本意。”

    “我没看见她。”

    “你总看见了她家的人吧,我猜?”

    “我看见了她的儿子。”

    “他认了你本家?”

    “哦——他叫我小妹。”

    “呵,我知道嘛!杰克——他叫她小妹!”昭安对她的丈夫叫着,“嗯,他对他母亲说了,当然啦,是她叫你去那儿。”

    “可我不知道我养鸡是不是巧手儿。”半信半疑的苔丝说。

    “那我可不知道谁是巧手儿啦。你是生在这个营生里,又长在这个营生里。生长在一个营生里,比一些学徒强多啦。再说啦,那也就是为了叫你去装装样儿,叫你别觉得蒙情不过。”

    “我根本没有想我应该去。”苔丝心事重重地说,“谁写的信?你能让我看看?”

    “德伯维尔太太写的。在这儿。”

    信是用第三人称写的,简单地告知德北菲尔太太,她的女儿在夫人管理的禽场方面将是有帮助的,如果她能来,将为她准备一个舒适的屋子,如果他们喜欢她,工资将慷慨付给。

    “哦——没有了。”苔丝说。

    “你不能指望她伸开胳膊搂着你,亲你,立马把你抱上椅子敬上炕。”

    苔丝向窗外看去。

    “我宁肯跟爹和你待在家里。”

    “为什么?”

    “我不愿告诉你们为什么,妈。说真的,我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

    一个礼拜以后,她想就近找一个轻松活儿,又在一个晚上徒然回来了。她打算在夏季里干活挣够钱,再去买一匹马。她正要艰难地跨过门槛,一个孩子手舞足蹈地穿过房间,说:“那个阔人来咱家啦!”

    她的母亲赶忙解释,喜色从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往外泄发。德伯维尔太太的儿子骑马来看咱啦,他是骑马去马洛特的时候顺便来的。他想知道,以她母亲的名义,苔丝能不能去打理老太太的鸡场,到底去还是不去;如今,证明原先管鸡的那个小伙子不可靠。“德伯维尔先生说,你如果完全像你的外貌那样,你肯定是一个好姑娘;他知道你肯定值你那么大分量的金子。他对你非常中意——说真的。”

    听到从一个陌生人那里她赢得了这么高的评价,苔丝有一会儿似乎真的很高兴,在她的自我估价中,她跌落得很低了。

    “他那么想是他的好意,”她咕哝说,“假如能完全确定住在那里什么样儿,我随时能去。”

    “他是个非常漂亮的男人!”

    “我没有那么想。”苔丝冷冷地说。

    “嘿,不管怎么样,那是你的一个机会;我敢肯定他戴着一个漂亮的金刚钻戒指!”

    “对!”小亚伯拉罕从窗台下的凳子上欢快地说,“我看见了!他抬起手来摸他的八字胡的时候,金刚钻一闪一闪的。妈,为什么我们的阔本家老是抬起手来摸他的八字胡?”

    “听那孩子说的!”德北菲尔太太插嘴大声称赞说。

    “或许是显摆他的金刚钻戒指。”约翰先生从他的椅子上像在梦中一样咕咕哝哝说。

    “我得好好想想。”苔丝边走出屋子边说。

    “好,她是一出马就把咱的小本家征服了,”家庭主妇接着对她的丈夫说,“她如果不跟上去,她就是个傻瓜。”

    “我可不愿让我的孩子离开家,去人家那儿,”做小买卖的人说,“我是这个家族的长房,别人应该上我这儿来。”

    “不过得让她去,杰克,”他可怜的糊里糊涂的妻子哄着劝着他说,“他是被她打中了——你能看出来。他叫她小妹。他大概能娶她,叫她做阔太太;那时,她就跟她的祖宗一样啦。”

    约翰·德北菲尔拥有比体力和健康更强大的自负,这样的假设使他高兴起来了。

    “嗯,或许,那是年轻的德伯维尔先生的意思,”他承认了,“肯定是他想攀上老枝,结了亲改善他的血统。苔丝,这小坏种儿!她真的去看他们一趟,就结了这个果子?”

    那时候苔丝正在园子的醋栗丛和“王子”的坟墓之间思虑重重地来回走着。她回来的时候,她的母亲趁着有利时机追问不舍。

    “唉,你打算怎么做呀?”她问。

    “我要是见过德伯维尔太太就好了。”苔丝说。

    “我想你还是定了吧。到那时候,你就能见她。”

    她的父亲在椅子上咳嗽起来。

    “我不知道去说什么!”姑娘烦躁不安地回答,“那得你定。我害死了老马,我想我该去做些事,得到一匹新马。可是——可是——我实在不喜欢德伯维尔先生在那里!”

    孩子们,马死了以后,一直把苔丝被他们的富亲戚(他们想象着那真是他们的本家)认了亲,当作减轻痛苦的想望,现在苔丝不情愿去,他们开始哭叫起来,强求着她,责怪她犹豫。

    “苔丝不去——哇——哇——做阔——太太啦,她说她——不去啦!”他们号啕着,咧着大嘴,“咱们不能有新大马啦,不能有金镑去买好玩意儿啦!苔丝不能穿最好的衣裳,看着更漂亮啦,不能啦!”

    她的母亲奏出了同样的调调:她老是把家务活无限地拖延着,看上去似乎更繁重,也就加重了争辩的分量。只有他的父亲保持着中立态度。

    “我去。”苔丝终于说。

    她的母亲不能抑制下被姑娘的同意召唤起的幻想的婚事念头。

    “那就好啦!凭着这么漂亮的姑娘,这是大好的机会!”

    苔丝恼烦地笑笑。

    “我希望它是一个挣钱的机会,不是别的什么机会。你最好别四处去说那种傻话。”

    德北菲尔太太没有应诺。她不能保证在访客来做了那样的评价之后,她能不感到足够的骄傲,大肆去说。

    事情就这样安排了;年轻姑娘写了信,同意在要求她去的任何一天准备前往。她及时地接到了通知,德伯维尔太太很高兴她的决定,一辆弹簧大车将在后天派来,到谷顶迎接她和她的行李,那时候她一定要做好起程准备。德伯维尔太太的笔迹似乎十分有男子气的筋骨。

    “一辆大车?”昭安·德北菲尔半信半疑地咕哝说,“应该派一辆结婚马车来接她的本家才是。”

    终于决定了她的去向,苔丝少了些坐卧不宁神不守舍,想着可以做不太累的活挣钱为她的父亲买一匹马了,她就带着自信打理自己的事了。她本来希望在学校里当一名教师,但是命运似乎注定了另作安排。心智上她比她的母亲成熟得多,德北菲尔太太关于她的婚姻的期望,她一时也没有当作正经严肃的事看。那孩子气的女人几乎从女儿出生之年就开始为她寻找良配了。

    七

    在约定她离开的早晨,苔丝破晓前就醒了——在黑暗的边缘时分,小树林里一直静静的,除了一只预言的鸟儿用清脆的声音歌唱着,证明它至少懂得一天的正确时刻,其余的则保持着沉默,好像对等地证明它是错的。她待在楼上打点行李,直到吃早饭的时候,她穿着平常日子穿的衣服下来,礼拜节日穿的衣服仔细叠好放在她的箱子里。

    她的母亲抱怨说:“不穿得华华丽丽的,就去看你的老亲?”

    “可我是去干活儿!”苔丝说。

    “不错,对,”德北菲尔太太说,又用一种说私房话的口气说,“起头儿当然是装装样子……不过,我想,把你最好的一面亮出去才聪明。”

    “好极了。我想你懂得最好的。”苔丝带着平静的弃置的态度说。

    为了让母亲高兴,姑娘把她自己交到母亲手上,沉静地说:“妈,你喜欢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德北菲尔太太极其高兴这顺从。她先拿来一个大盆,把苔丝的头发洗得那么彻底,以至干了梳起来看上去有早时的两倍多。她用一根比往常更宽的粉红色带子扎起来。然后把苔丝游乐会那天穿的白色的衣衫给她穿上,空盈松肥,补衬着她蓬松的头发,给了她正发育的身体充分的成熟,以致令人对她的年龄产生了错觉,把她当作一个成年女人看待,其实她比一个孩子大不了多少。

    “我可说啊,我袜子后跟上有个洞!”苔丝说。

    “不用在意你袜子后跟上的洞,它们也不说话!我做姑娘的时候,只要有一顶漂亮的帽子,鬼才能看见我的脚跟!”

    她的母亲在姑娘容貌上的骄傲引得她后退几步,像一个画家从画架前退开,打量着她作品的整体。

    “你一定得自己看看!”她叫着,“比你那一天好多啦!”

    镜子仅有那么大,一次只能照出苔丝身体的一小部分,德北菲尔太太就在窗户外面挂上一件黑外套,把窗玻璃装成了一面大镜子,这是村里人打扮时的习惯做法。这些做完了以后,她下楼去她的丈夫那里,她的丈夫正坐在下面的屋子里。

    “我告诉你说吧,德北菲尔,”她欢天喜地说,“他决不会不爱她。不过千万千万,你不要对苔丝说太多他喜欢她的话,这机会让她得到了。她是这么古怪的姑娘,那就会叫她讨厌他了,她又不肯去那里了,即便事到如今了。要是什么什么都顺顺溜溜地下来,我一定好好报答报答斯泰格弗特路那个牧师,告诉了咱那话——亲爱的,好男人哪!”

    可是,当姑娘动身的时刻临近了,这时候穿戴打扮之初的兴奋过去了,一丝疑虑又在昭安·德北菲尔太太的心里生下了,促使这位主妇说,她要送送女儿,送到山谷斜坡开始陡峭向上通到外边世界的那个地点。在那个坡顶,苔丝的箱子已经让一个小伙儿用手推车头前送到山坡顶上,预备好了。

    看着他们的母亲戴上了帽子,孩子们吵吵嚷嚷着要和她一起去。

    “我一定去送送姐姐,她要去嫁给咱的阔堂兄啦,要去穿好衣裳啦!”

    “不!”苔丝脸一红,赶紧转回身来说,“我不再听这些!妈,你怎么把这些东西塞进了他们的脑瓜?”

    “去干活,我的宝贝儿,给咱的阔本家干活,去挣够钱买匹新马。”德北菲尔太太劝解说。

    “我走啦,爹。”苔丝喉头哽塞说。

    “走吧,我的闺女,”约翰先生从胸膛上抬起头来说,在这个早晨重要的时刻,他喝得有些过量,昏昏沉沉地打起盹来,“好,我希望我的年轻朋友能喜欢他自己血统的这么漂亮的一个人样子。告诉他,苔丝,咱是败家啦,败惨啦,原先的富豪败下来,我将把名头卖给他——对,卖了它——不要出玄的大价钱。”

    “不能少了一千镑!”德北菲尔夫人叫嚷着。

    “对,告诉他——我就要一千镑。嗯,我少要一点儿,等我再想想。名头给他。这会比加在可怜的蠢货身上更增光。告诉他,出一百镑吧——不过,我也不计较这些事了——告诉他,五十镑——二十镑!对,二十镑——那是最低了。夫人,家族荣誉到底是家族荣誉,不能再少了一个便士!”

    苔丝的眼睛充满了泪水,喉头哽住了,她说不出内心的感受。她赶紧转身走出去。

    于是姑娘和他们的母亲一起走了,苔丝身旁一边一个孩子,握着她的手,时常出神地看着她,好像在看一个要去做大事的人;她的母亲和一个最小的紧跟在后头;这一小群人构成了一幅贞节的美丽被纯真护卫的画面,后头跟着头脑简单的虚荣。他们一路走到开始上坡的地方,从川翠济来的车在坡顶上接她,这个界域的约定省了马在最后的山坡上费力。远在第一座山后,莎士屯壁立的村居突破了山脊线。山坡边高高的大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除了他们先头打发来的小伙儿,坐在手推车的车把上,那车子上装着苔丝的全部所有。

    “在这里等一会儿,马车很快就来了,肯定的,”德北菲尔太太说,“不假,我看见它在那儿了。”

    它来了——从最近的高地顶后面突然出现,停在傍着小推车的小伙儿旁边。她的母亲和孩子们因此决定不再走了,苔丝跟他们匆匆道别,移转脚步上山。

    他们看见她白色的形体接近了那辆装了弹簧的车,她的箱子已经放在车上了。可是在她完全走到车紧跟前之前,又一辆车从山顶的树丛间射出,转过路那边的弯儿,经过了行李车,停在苔丝旁边,苔丝仰头一看好像大吃了一惊。

    她的母亲一下子看见了,第二辆车不像第一辆那么粗陋笨拙,而是一辆崭新的轻便二轮车或叫狗儿车[38],漆饰装备得堂光齐整。赶车的是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男人,牙齿间叼着一支雪茄;戴一顶时兴的帽子,穿带点褐色的夹克和同样颜色的马裤,白色领巾,直竖的衣领,棕色的赶车手套——总之,他就是那个漂亮的——两个礼拜之前骑着马去看望昭安的年轻公子,要去得到关于苔丝的答复。

    德北菲尔太太像个幼小的孩子似的拍起手来,而后她又低落下来,再看看。她会弄错了那意思,被诓骗吗?

    “他就是那个阔本家,要叫姐姐去做阔太太?”最小的孩子问。

    这时候能够看见苔丝穿着薄纱衣服的形体,定定地立着,迟疑不决,站在那辆车的旁边,那儿的主人跟她说着什么。她外表上似乎是犹豫不定,实际上,比犹豫不定更严重:那是忧惧。她宁愿坐那辆粗陋的车。年轻男人下了车,好像在催促她上车去。她转过脸来向着山下她的家人,凝望着这一小群。似乎有什么东西加快了她的决定,她突然举步上了车;他爬上她的旁边,即刻挥鞭打马。一会儿他们超过了装着箱子的慢车,消失在山肩的后面了。

    苔丝刚刚看不见了,好像一出戏有趣的内容结束了,小孩子们的眼睛里便充满了泪水,最小的孩子说:“我希望可怜的、可怜的苔丝不要离开去做阔太太!”说着,嘴角一咧,爆发了大哭。这个新的观念是有传染性的,下一个孩子照样,而后是再一个,直到三个全部号啕大哭起来。

    转身回家的时候昭安·德北菲尔的眼睛里也满含泪水。可是回到村子里的时候她又听天由命地相信事宜的恩惠。不过,夜里在床上她又叹息了,她的丈夫问她怎么啦。

    “哦,我也说不准。”她说,“我是想着,苔丝要是不去,或许能好一些。”

    “事先你不该想到?”

    “唉,这是闺女的一个机会呀——不过,要是再做一遍,我不打听出那先生是不是真的好心,是不是挑她做女眷,我不能让她去。”

    “对,你应该,或许,去那么做。”约翰先生打起鼾来。

    昭安·德北菲尔老是想办法在一些地方找到安慰:“嗯,作为老本上纯种的人,她应该能赢得了他,如果她玩对了王牌。他早不娶她,晚也能娶她。有眼的人都能看出来,他整个叫她迷住了。”

    “她的王牌是什么?你的意思是,她的德伯维尔血统?”

    “不,笨蛋,她的脸蛋儿——就像我的。”

    八

    爬上她的旁边,艾利克·德伯维尔赶着车沿着第一座山脊快速驰去,一路走着,一路对苔丝聊着恭维奉承的话,装着她的箱子的马车远远地落在后边。一直爬着坡,四面八方围绕着他们的广袤的景观连绵展开;后边,是她出生的绿色山谷,前头,除了第一次短暂访看过的川翠济,再就是她一无所知的灰色的区域。就这样他们到了一个向下斜坡的边缘,路长长地延伸笔直下降,将近有一英里远。

    苔丝天性本是有胆量的,自从她父亲的马出了事,她再坐到车上就极其胆怯了,车子驶动稍稍有一点出了常规,就会令她惊慌。她的赶车人稍微有一点鲁莽,她也开始感到惶恐不安了。

    “先生,我想你能慢点往下吧?”她试图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说。

    德伯维尔扭头看她,用他的大白门牙的尖儿咬着雪茄,让他的嘴唇慢慢咧出笑的样子。

    “怎么,苔丝?”喷出一两口烟后,他回答说,“那不是像你这么勇敢的姑娘问的吧?嘿,我总是大放马飞驰下去。没有什么像那个更能给你提神了!”

    “或许你现在用不着吧?”

    “唉,”他摇摇头说,“那得把两个人算进去,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蒂波也得考虑进去,它有一个非常怪的脾性。”

    “谁?”

    “哦,这匹母马。我想它刚才非常严厉地扭头看我了。你没注意到?”

    “别试着吓唬我了,先生。”苔丝生硬地说。

    “好,我不吓唬你。如果有一个活着的男人能制服这匹马,我就能——我不能说活着的男人能做到——如果谁有这样的能力,他就是我啦。”

    “你怎么有这样一匹马?”

    “唉,你可真会问!它是我的命,我想。蒂波‘造’死了一个家伙;我刚刚买回来,它又差点儿‘造’死我。不过,说实话,我也差点儿把它揍死。可是它一直那么倔强,非常倔强,人的生命在它后边有时候难保安全。”

    他们正好开始下坡了。明显的,那马很难从它的后头要求一个暗示,可是它那么完美地懂得对它鲁莽把戏的期待,不知道那是它自己的心愿还是他的(看来更像是后者)。

    向下,向下,他们加速飞驰,车轮像陀螺嗡嗡响,狗儿车左摇右晃,车轴与前行的路线成了一个斜角;马身子在他们前头起伏波动。有时候车轮离开了地面,好像有好几匹马;有时候一块石头旋转着飞过了树篱,马蹄铁擦出的燧石火花胜过了日光。笔直的道路景观随着他们的前行拓展了,两旁的堤埂像分开的木棍,一边一条,从他们的肩旁飞戳而过。

    风吹透了苔丝白色的薄纱衣服直透肌肤,她刚刚洗过的头发飞散在背后。她决心不表示出害怕,可是她抓住了德伯维尔持缰的胳膊。

    “别碰我的胳膊!你这么做,我们会被摔出去!搂着我的腰!”

    她抱住他的腰,就这样他们到了坡底。

    “没事啦,感谢上帝,尽管你傻疯!”她说,她的脸烧红了。

    “苔丝——咄!那是发脾气啦!”德伯维尔说。

    “是事实。”

    “好,你刚刚觉得脱离了危险,不需要搂着我啦,就这样无情啦。”

    她没有细想她做的什么,在她不自觉地抱着他之前,她没有想过他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是根木棍还是块石头。她恢复了平静矜持,坐在那里没有回答,就这样他们到了另一个坡顶。

    “又来啦!”德伯维尔说。

    “别,别!”苔丝说,“讲点情理,拜托。”

    “可是当人发现他在这个郡的最高点上,他非再冲下去不可。”他反驳说。

    他松开缰绳,再一次飞驰下去。他们一摇晃起来,德伯维尔就扭过脸来看着她,嬉笑逗弄说:“来,伸出你的胳膊搂着我的腰,像先前那样,我的美人儿。”

    “就不!”苔丝独立不依说,她尽可能坚持着,没有碰他。

    “让我在那樱桃嘴唇上亲一小下,苔丝,或者在那热热的脸蛋儿上,我就停下——用我的名誉担保,我一定。”

    苔丝大惊失色,在她的座位上偷偷地往后退避。他一见,又打马飞跑,更剧烈地摇晃着她。

    “做别的行吗?”她终于在绝望中叫起来,她的大眼睛像野兽的一样盯着他。被她母亲这么漂亮地穿戴打扮起来显然成了令人遗憾的意图。

    “没有别的,亲爱的苔丝。”他回答。

    “哦,我不懂——好吧,我不在乎啦!”她可怜地气喘吁吁地说。

    他扯一下缰绳,一慢下来他就要深深地印上他渴望的亲吻,这时候,好像依然艰难地意识到自己的羞怯,她往旁边一闪,他的胳膊被缰绳占着,没有给他留有能力阻止她的躲避。

    “好啦,妈的——我把咱两个的脖子都撞断!”她变幻莫测、任性暴躁的同伴咒骂着,“你就能这样骗过去啦?你这小妖精,你能吗?”

    “好吧,”苔丝说,“你这么非做不可,我不再动了。可我——我以为你能好好待我,保护我,好像我的本家人!”

    “本家人先撩开!来!”

    “不过,我不想让任何人吻我,先生!”她哀求着,一颗大眼泪从她的脸上往下滚,她的嘴角因克制着不哭而颤抖着,“如果知道是这样,我不会来的!”

    他毫不容情,她定定地坐着,德伯维尔给了她强制的一吻。他一做完,她就带着满脸羞红,拿出她的手绢,擦去他的嘴唇在她脸上留下的渍点。他一看,如火的炽情一下子被惹恼了,因为她的做法是不自觉的。

    “你一个乡下妞儿,倒非常敏感!”这年轻的男人说。

    苔丝没有回应这个评价,实际上,她不太理解那意思,她凭本能擦了她的脸,她没有理会她这样做的拒斥意味。她做了,事实上是抹掉了那一吻,她模糊地感觉到他是恼怒了,她定定地看着前头,就这样走近了梅尔波登和温格瑞,一直到她看见还有一个下坡要遭受,她才又惊恐起来。

    “你为那么做后悔吧!”他又开始了,他受了伤害的语气一直存留着,他重新挥舞起鞭子,“除非,那个,你心甘情愿让我再来一回,不动手绢。”

    她喘了一口粗气。“好吧,先生!”她说,“呀——让我捡回帽子来!”

    在她说话时她的帽子被风刮落到了路上,他们现在走在高地上,速度不慢。德伯维尔停下车,说他给她捡,可是苔丝已经在另一边下了车。

    她转过身去,捡起了帽子。

    “你不戴帽子看着更漂亮,我敢发誓,如果可能的话。”他说,瞅着车后的她,“来吧,上来!怎么啦?”

    “不,先生,”她说,唇红齿白,尽显着眼睛里闪烁的挑战的得胜神采,“不上啦,我明白啦!”

    “什么——你不上我旁边坐啦?”

    “不,我步行走。”

    “到川翠济还有五六英里呢。”

    “就是十二英里我也不在乎。再说,那辆车还在后头呢。”

    “你这个小精怪丫头!说,告诉我——你是不是成心让帽子刮掉的?我发誓你是成心的!”

    她策略性的沉默证实了他的猜疑。

    于是,德伯维尔气急败坏地咒骂起她来,为那诡计骂他能够想到的任何东西。他突然调转马想赶上她,要把她夹在马车和树篱中间。除了伤害她,他不会出此招。

    “用这样恶毒的话,你应该为你自己羞愧!”苔丝勇敢无畏地叫喊着,从树篱顶匆忙爬过去,“我半点儿不喜欢你!我恨你讨厌你!我要回去找我妈,我这就走!”

    德伯维尔一见她发了脾气,他的气倒消了,他开怀大笑起来。

    “好啦,这样我更喜欢啦!”他说,“来,咱讲和吧。你不愿意我决不再做。拿我的性命担保!”

    苔丝一直没有被诱惑到再上车。可是,她没有反对他保持着他的车和她并排走,采取这样的方式,缓慢的脚步,他们走向川翠济村。德伯维尔一看到她被他的不端行为促使着步行,常常表现出一种强烈的苦恼。事实上现在她可以安全地相信他了;可是他一时丧失了她的信任,她以此为理由,心事重重地坚持步行往前走,好像在琢磨着是否能明智一点回家去。她的决定,不管怎么说,已经实施了,现在取消,似乎太踌躇彷徨,甚至太孩子气了,除非有更为重大的原因,带着她的箱子回去。打乱在这伤感的土地上为家庭复原而做出的整个计划,她怎样面对她的父母?

    几分钟之后,坡居的烟囱在视线中出现了,在右边的一个隐蔽的凹角里,是鸡场和苔丝最终目的地的草屋。

    九

    苔丝被指派做了这个家禽群落的监管人、食品供应者、保姆、医生和朋友,作为大本营的茅屋坐落在围墙环围的庭园里,如今园子已被践踏得凌乱不堪,成了一个撒了沙的场子。房子爬满了常青藤,烟囱被寄生植物的枝蔓缠裹扩充成了一座废弃的塔楼的样子。下面的房子完全给了那些走禽,它们带着财产所有者的神气走着,好像这处所就是它们自己构建的,而不是那些现在东西横卧[39]在教堂中的确凿无疑的灰扑扑的邸册保产人[40]。这曾经得到过他们喜爱、花费了他们祖先如许钱财的房子,德伯维尔到来筑修之前已经被他们拥有了几代,在按照法律到手不久,斯陶克·德伯维尔太太就漫不经意地把它转成了养鸡房,那些过往的所有者的后裔觉得简直是对他们家族的轻慢。“在爷爷那时候,给基督徒住都蛮好的。”他们说。

    这曾经有好多吃奶的婴儿哇哇啼哭的房子里,现在回响着初生鸡雏啄食的咯咯声。在笼子里躁动不安的鸡占据的地方,先前曾经放着椅子静坐着安详的庄稼人。烟囱四角和曾经火焰熊熊的炉膛,现在摆满了翻仰的蜂箱,母鸡把蛋下在里边。门外边过去代代相承的家人用锄铲细心修整成形的地方,被鸡们用最野蛮的方式糟践得面目全非了。

    坐落着草房的庭园被围墙围着,只能通过一个门进去。

    第二天早晨,苔丝按照她一个养鸡为业人家的女儿巧妙的构想,花了一个来钟头变动和改善了房门内安排的时候,围墙的门打开了,一个戴着白帽系着围裙的女仆走进来。她是从邸宅来的。

    “德伯维尔太太照常想要这些鸡了。”她说,发觉苔丝不太懂得,她解释说,“太太岁数大了,瞎了。”

    “瞎了!”苔丝说。

    这个新消息引起的疑惧,苔丝还没能找到时间思理成形,在她的同伴的指导下,两只最漂亮的汉伯鸡已经被抱在她的怀里,跟上了女仆,那女仆同样抱了两只,走向毗邻的邸宅;邸宅尽管装饰华丽庄严堂皇,可是它这里那里处处展露的形迹,还是表明它的寝室占据者是一门心思爱着哑巴动物的人——羽毛在房前的视域内飘悠,鸡笼立在草地上。

    在一楼的一间起居室里,背对着光安置在一把扶手椅子里的,是这屋子的所有者兼主妇,一位白发妇人,不超过六十岁,或许还要小一点,戴着一顶便帽。她有一张在那些视力逐渐衰坏、经过了痛苦挣扎之后、才不情愿地撒手作罢的盲人中时常会出现的表情丰富的脸,不像那些长久瞎眼的或者生来就盲的人那样面貌呆滞。苔丝带着她长了羽毛的掌管物走到这太太跟前——一只胳膊上坐了一只。

    “噢,你是来照料我的鸡的姑娘吗?”德伯维尔太太辨出了新的脚步声,说,“我希望你能好好待它们。我的管家告诉我,你是个相当合适的人。好,它们在哪儿?啊,这是大架子,不过,它今天不那么劲生生的,是吧?它是被生人摸弄惊着了,我估摸着。费纳也是——对,它们都有点吓着了——是不是,宝贝儿?不过,它们很快就习惯你了。”

    老太太跟苔丝说话的时候,另一个女仆听从着她的手势,把鸡逐只放到她的膝上,她从头到尾抚摸着它们,细查它们的喙、它们的冠子、它们的羽毛、它们的翅膀、它们的爪子。她一摸就能认出它们,如果一根羽毛损坏了,她也能发现。她摸摸它们的嗉子,就知道它们吃了什么,是不是吃得太少,或者太多;她的脸扮演着从她心中通过的生动的批评哑剧。

    两个姑娘抱来的鸡按时送回鸡场,这样的过程重复下去,直到全部受宠爱的公鸡母鸡都呈送给了老妇人——汉伯鸡、班屯鸡、考珍鸡、布拉马鸡、道庆鸡,还有另外一些当时正时尚的鸡——她在膝上一接到鸡,她对每一个来访者的知觉都很少出错。

    这提醒苔丝想起坚振礼[41]来,仪式中,德伯维尔太太是主教,鸡是带上去受礼的孩子,她自己和女仆就是带孩子们上去的牧师和副牧师。在这典礼结束的时候,德伯维尔太太把脸蹙扭抽搐得褶皱不平,冷不丁问苔丝:“你会吹口哨吗?”

    “吹口哨儿,太太?”

    “对,吹调调儿。”

    苔丝能像另一些乡下姑娘那样吹很好的口哨,尽管这是她不想在斯文人中承认的技能,然而,她还是温蔼地承认了那是事实。

    “那你每天都吹吹。我有个小伙儿吹得非常好,可他走了。我要你吹给我的红肚雀;我不能看见它们,我喜欢听听它们哨,我们用那种方法教它哨小调儿。告诉她笼子在哪儿,伊丽莎白丝。你明天一定开始,要不,它们哨得就下坡了。这些日子它们给撩达啦。”

    “德伯维尔先生今天早上给它们吹口哨了,太太。”伊丽莎白丝说。

    “他!呸!”

    老太太的脸蹙出了厌恶的皱褶,没再回话。

    就这样,苔丝被她想象的女本家的接受结束了,鸡被送回了它们的营房。姑娘对德伯维尔太太的态度不觉得太惊讶,自从看到了这房子的规模她就不再有更多的期待了。可是她远远不知道,那老太太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叫作“老本家”的说法。她推测在瞎女人和她的儿子之间并没有多少喜爱流动。在这一点上,她也错了。母亲不得不怨恨地爱着她的儿子,抱怨地溺爱着,德伯维尔太太不是第一个。

    尽管有头天不愉快的开端,当阳光闪耀的时候,在那里安置下来,苔丝还是欣喜着她新的岗位在这早晨的自由和新颖。她好奇地检验一下没有预料到会要求她具有的技能,以便确定保持她的位置的可能性。她刚一独自待在围墙环围的园子里,她就自己在鸡笼上坐下来,郑重其事地嘬起她的嘴,练习她荒疏日久的技艺。她发现她先前的能力衰退到了只能通过嘴唇发出空空的一口气,全然没有清晰的调子了。

    她还是没有结果地吹着,吹着,奇怪着原本自然产生的艺术怎么能成了这样,直到她发现覆盖在墙上不少于草屋上的常青藤中间在动。往那里看去,她看见一个人形从覆盖的藤蔓中跳到了地上。是艾利克·德伯维尔,自从昨天他把她送到她寄居的园子里草屋门口,她没有再看见他。

    “用我的名誉担保!”他叫着,“在自然和艺术中从来没有像你看上去这么美丽的形体。苔丝‘堂妹’(‘堂妹’有一点嘲笑的意味)。我从墙头上看着你——像纪念碑上不耐烦的女神[42]一样坐着,噘起那漂亮的红嘴儿,成吹口哨的样式,呜——噘——呜呕,暗暗地咒骂着,一点儿也不能吹出一声调调。喂,因为吹不出来,你相当着急了吧!”

    “我可能着急了,可我没有咒骂。”

    “啊!我知道你为什么试着——那些红肚皮!我母亲要你继续做它们的音乐教育。她多么自私!好像在这里照料这些该死的公鸡母鸡还不够姑娘忙活的。我要是你,断然不干。”

    “可她特别要求我做呢,明天早晨就得弄熨帖了。”

    “她呀?那好吧——我给你上一两课。”

    “啊不,不用!”苔丝说着,就往门口退。

    “胡说,我不想碰你。看——我将站在铁丝网这边,你在另一边,这样你可以觉得相当安全了。现在,看这里,你嘬你的嘴唇太狠了。看——这样。”

    他让动作跟从着解说,吹了一句:“挪开,噢,挪开那嘴唇儿。”[43]不过那暗示对苔丝不起作用。

    “现在试试。”德伯维尔说。

    她试图装着沉默冷淡;她的脸装上了雕刻般的严肃。可是他坚持他的要求,终于,为了摆脱他,她按照他教的能发出清晰调调的办法嘬起嘴唇,为难地笑了,可是,随即又为她笑了而恼怒地脸红了。

    他鼓励她:“再试试!”

    苔丝是相当认真的,这时候令人痛苦地认真着,她试了——最终没有预料到发出了一声真正圆润的调调。成功的短暂愉悦征服了她,她的眼睛睁大了,不自觉地在他面前微微一笑。

    “就这样!现在我给你开了头——你就能漂亮地进行了。那里——我说过我不靠近你;尽管这样的诱惑从来没有落到道德男人跟前,我遵守我的诺言……苔丝,你认为我母亲是一个古怪的老太太?”

    “我还不太了解她,先生。”

    “你会发现她就是古怪,她肯定是要你学着吹口哨给她的红肚雀听。我现在是相当不顺她的眼了,不过,你要是把她那些活物儿侍弄好了,你一定能讨她欢心。再见。如果你遇到了什么困难,在这里需要帮助,不用去找管家,来找我好啦。”

    在这个组织系统里苔丝·德北菲尔是填充了一个位置。她第一天的经历简直代表了随后而来的一些日子。跟艾利克·德伯维尔到场的熟悉——那年轻男人用开玩笑的话小心地跟她交往,他们单独在一起时还戏谑地叫她堂妹——消除了她起初的大部分羞怯,可是无论如何,没有注入能够产生新的羞涩和柔婉性质的情感。她在他的手下,比一个仅作为同伴能够使她更为柔顺,因为她不可避免地要依赖他的母亲,由于那老太太相形之下的无助,她还要仰仗于他。

    她不久就觉得,当她重新获得了那门技艺的时候,在德伯维尔太太的房间里给红肚雀吹口哨并不是繁重的事务,因为她从她那有音乐才能的母亲那里听到的大量小调,极妙地适合那些歌唱的鸟儿。在鸡笼旁吹口哨的每一个早晨,是远比她在园子里练习更为舒心满意的时间,解除了那年轻男人在场的拘束,她噘起她的嘴,把她的嘴唇靠近笼栏,用安适的优雅吹给那聚精会神的听众。

    德伯维尔太太睡在挂了厚重的锦缎帐子的四条腿大床上,红肚雀占据了同一个房间,它们在确定的时间自由地在房间里飞掠,在家具上和垫子上地毯上弄下一些白点儿。有一次苔丝正在挂了鸟笼的窗前,像往常一样做她的功课,她觉得她听到床后边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老太太不在。转过脸来,姑娘恍惚觉得帐帘边底下有一双靴子前头露着。她吹的口哨随即断断续续了,那听的人,如果真的在那里,必定发现她怀疑他的在场了。从那儿以后,她每天早晨都探查一下帐子,再没有发现有人在里边。艾利克·德伯维尔,显然改变了用那种潜伏的怪异做法吓唬她的主意。

    十

    每一个村庄都有它的特质、它的脾性,往往还有它自己的道德律条。川翠济村里和它周围一些年轻妇女的轻浮是一个显著的标志,或许跟邻近主宰着那片坡居的上等人物是同样的症候。这地方还有一个持久的缺点:狂饮。在农庄田地围绕的一个主要话题是省钱无用,穿着干活的长罩衫的数学家们,倚着他们的犁具和锄把,能够进入最精确的算计,证明一个男人在他的老年,教区救济比他整个一生节省工资的结果是更为完满的储备。

    这些哲学家们贮藏的主要欢乐在每一个礼拜六晚上兑现,做完了工,去围场堡——两三里远的一个衰败的集镇;半夜后两三点钟回来,在大睡中耗掉一个礼拜天,消除那从前独立经营的小酒店的垄断者当作啤酒卖给他们的奇怪混合物造成的消化不良和消沉悒郁。

    好长时间苔丝没有参加这礼拜朝圣。但是在比她年纪大不了多少的已婚妇女的影响下——因为农田工的工资二十一岁像四十岁一样高,这里的人结婚比较早——苔丝终于同意去了。她的第一次游历体验给予她的欢乐比她预期的更多,在她整个礼拜单调的照料鸡场以后,另一些人的玩闹是十分有感染力的。她一次又一次去了。因为优雅,能引起人的兴味,正处于成年妇女短暂的门槛之外,她的出现吸引了围场堡街上闲荡的人躲躲闪闪的瞥视,因此,尽管有时候她去镇上是独自去的,她总是在夜幕降临时寻找同伴,以便回家时有伙伴的保护。

    当九月的一个礼拜六到来的时候,这样的做法已经进行了一两个月,在这个礼拜六,赶会和赶集碰到了一起,因此,由川翠济的朝圣就在酒馆里求得了双重快乐。苔丝手上的活使她动身晚了,以致她的同伴早在她前头到了镇上。是一个天气晴好的九月的黄昏,刚刚是日落之前,黄色的光线和蓝霭正一丝丝争斗,大气没有实在物体的协助,本身就构成了一幅景观,除了无数昆虫在其间振翼飞舞。穿过这暗淡的暮霭,苔丝从容地向前走去。

    直到她到了那地方,她还没有发现赶会和赶集碰到了一起,这时候暮色将合了。她有限的赶集很快结束了,于是她像往常一样四处去寻找川翠济的乡下人。

    起初她没有找到他们,人家告诉她,他们大都去了一个贩泥炭和捆干草的人的房子里,开私人小舞会去了,那贩泥炭的人和他们有交易,住在镇上一条胡同角里。正试着寻找去那里的路,她看到了站在街角的德伯维尔先生。

    “怎么——我的美人儿?你来得这么晚?”他说。

    她告诉他,她只不过是来等着同伴回家。

    “待会儿再见。”她往下走上偏僻的小胡同的时候,他看着她的背影说。

    走近那个捆草人的家,她能听见双人舞提琴曲从后面的房子里传出来,但是没有跳舞的乐曲能听得到——是这些地区一个例外的情形,这里的惯例是跺踏的脚步声淹没了乐曲。前面的门开着,她能一直看到后边夜色笼罩的庭园;没有人出来应她的敲门,她穿过房子,走向那传出乐声吸引着她的外屋。

    它是一个堆放东西的没有窗户的屋子,从敞开的门里涌进了一股黄昏朦胧的光雾,起初苔丝还以为是被照亮的烟,靠近了她才看出那是一团灰尘,被外屋的烛光照亮的,那照在烟尘上的光束携着门口的轮廓进入了庭园里无边的夜色。

    她走近了往里看,看见了一些模模糊糊的人影按着跳舞的步形来来去去地回旋,从他们的套鞋升起来的脚步声又在“瘰疠”中沉寂下去了——就是说,堆积的泥炭和其他东西剩下来的尘粉,被骚动的脚搅动着创造了一团昧蒙,罩裹了这场景。由于漂浮的发着霉味的泥炭和干草的屑末,跟跳舞者热烘烘的汗气混合,构成了一种植物和人类的混杂花粉,声音弱下去的提琴微弱地拉奏着乐曲,跟那跳舞的人踏出的精神头儿形成了显著的对比。他们跳着咳嗽着,咳嗽着笑着。冲撞着的一对儿一对儿只在光线强的地方才能勉强辨认——模糊不清使他们形成了森林之神[44]搂抱着仙女[45]的样子——众多潘神[46]和众多西林克斯仙女[47]旋转着;荷花仙女[48]试图躲避普莱阿普斯[49],总是败落着。

    不时有一对儿到门口透透气,烟尘不再遮掩着他们的形貌,半人半神自己解体为她的街坊邻居。在两三个钟头的短暂里川翠济竟能如此疯狂地变形。

    人群中有几位西林尼坐在板凳上墙边的干草捆上,他们中的一个认识苔丝。

    “这些闺女没有觉得在‘弗拉沃·德·露斯’跳舞体面,”他解释说,“她们不愿意让所有的人都看见她们喜欢的男人。再说,刚刚跳得他们筋骨轴滑膛了,那房子就关门了。所以我们上这儿来,让外面送酒来。”

    “可你们什么时候回家呢?”苔丝带着些焦急问。

    “马上——大概马上就走。这差不多是最后一场快步舞了。”

    她等着。这场双人舞接近结束,有人想起身回家了,但是另一些人不愿意,于是,另一场又组织起来了。苔丝以为这一场完了肯定能停下了;可是这一场又合并进了另一场。苔丝变得焦躁不安心神不定了;不过,她既然已经等了这么久,就不得不再等下去;因为在赶集的路上很可能游荡着心怀不良的人;她尽管不害怕可以预想的危险,可是她害怕不可预测的。在马洛特附近,她就少了些恐惧了。

    “别那么紧张,我亲爱的好精气儿,”一个少年脸汗漉漉的,草帽尽量往后戴在后头上,帽檐环绕着像圣徒的光环,一面咳嗽着一面规劝,“着急什么?明天是礼拜天,感谢上帝,我们能在教堂做礼拜的时候睡过去。来,跟我转一场?”

    她并不讨厌跳舞,不过她不想在这里跳。乐声更加热烈狂放了;提琴在光辉的云柱后面时常拉到琴码错的一边,或者用弓背去拉,变奏着曲调。不过这不算什么事;气喘吁吁的朦胧人影依然旋转向前。他们不更换舞伴,要是他们喜爱的就是先前选定的一个。变更舞伴只意味着那满意的选择有一个或者另一对现在还没有到,到了时候每一对就都是合意的匹配了。于是迷醉和梦想开始了,在这种狂喜和梦想中,情绪就是宇宙的物质,而物质仅仅是一个偶然的入侵,喜欢从你想去旋转而且正在旋转着的地方阻碍你。

    突然钝重的一击落在地上:有一对儿倒下了,搅成了一堆。下一对儿不能刹住车,倒在障碍上。屋子中间的一团尘云中又升起了一团,包围着那俯卧的形体,尘云中可以看出胳膊和腿拉扯着、纠缠着。

    “你等着吧,我的先生,等回家再说!”从那一堆人里迸出了一个女人的高声——是引起了这不幸事件的男人那倒霉的舞伴,也是刚刚做了他新近结婚的妻子。在川翠济结了婚的夫妻之间只要还存留着喜爱,各种各样的聚会场合一起跳跳舞,本没有什么不寻常的,甚至,在他们晚年的生涯中也不是不习惯的,这便避免了那些两个之间还有温暖感知的人茕茕孑立。

    从苔丝的背后发出一阵大笑,在庭园的暗处,跟屋子里的痴笑混合在一起。她扭头看去,看见了一支雪茄烟的红火头:艾利克·德伯维尔独自站在那里。他向她招招手,她不情愿地躲避着走到他跟前。

    “哎,我的美人儿,你在这里干什么?”

    做了长长的一天活再加上走远路,她实在是太累了,她向他吐露了她的烦恼——从他看见她那时候她就在等着结伴回家,因为晚上的路她很生。“可是他们好像永远不想离开了,我真不想再等了。”

    “当然不用等啦。我今天这里只有一匹备了鞍的马;不过,到了‘弗拉沃·德·露斯’,我雇一辆车,拉咱俩回家。”

    苔丝尽管有些高兴了,可是她一直没有克服最初对他的不信任,虽然那些做活的人迟延拖拉,她还是宁愿跟他们一起走。所以她回答说她感激他的好意,不过不想麻烦他。“我说了我等他们,他们到这时候也会盼望我等。”

    “好极了,独立自主的小姐。随你的意吧……那么我也不着忙了……老天哪,他们在那儿闹腾得多凶!”

    他没有走向光亮里,不过他们中有人发现了他,他的在场致使跳舞停顿了一会儿,想到时间飞得多快。他又点起一支雪茄烟走了以后,那些跟别的村子的人混在一起的川翠济的人开始凑拢起来,准备一起动身。他们的包袱和篮子也归集起来,半个钟头以后,当时钟敲响十一点一刻的时候,他们就散散落落地沿着山道回家了。

    三英里远的步行,沿着一条干燥发白的路,今夜的月光把路照得越发白晃晃的了。

    苔丝走在人群中,有时候跟这个在一起,有时候跟那个在一起,她看见夜里的新鲜空气吹得那些喝了酒的男人摇摇晃晃、东倒西歪的;一些较为随便大意的女人也是脚步不稳、扭扭歪歪的——她们就是,一个黑泼妇,卡尔·达齐,外号黑桃皇后,直到最近还是德伯维尔宠爱的人;南茜,她的妹妹,外号方块皇后;那个跳舞摔倒的新近结婚的女人。她们的样子在平常的未被迷住的眼睛看来,无论是怎样的鼓鼓囊囊、臃肿笨拙,对于她们自己却是不同的情形。她们沿路走着,觉得她们是凭借着一种撑持的媒介物悠然飞翔,拥有着原初的深邃的思想,她们自己和环围的自然构成了一个所有部分都和谐融会又相互被快乐贯透的有机体。她们像头顶的月亮和星辰一样崇高卓越,月亮和星辰像她们一样热情四射。

    苔丝,不管怎样,已经在她父亲那里经历过这种痛苦的体验了,这种状况的发现毁掉了她在这月光下的旅行起初感到的愉快。因为上面说到的原因,她依然跟着这一队人。

    在开阔的大路上他们是散散乱乱地往前走,但是现在他们的路径要通过一个栅栏门,走在最前头的发现难以打开它,他们就又聚拢到了一起。

    走在这一队人前头的是黑桃皇后卡尔,她拿着一个大柳条篮子装着她母亲的杂货,她自己的布,还有另外一些她为这一周买的东西。柳条篮子又大又沉,卡尔为了携带方便,把它放在头顶上,她叉着腰往前走,篮子就在头顶上歪歪晃晃。

    “呀,那是什么东西在你背上往下爬,卡尔·达齐?”人群中有个人突然说。

    大家都朝卡尔看。她的衣服是薄印花棉布,一条绳子样的东西从她的脑后眼看着落到了她的腰下面,好像一条清朝男人的辫子。

    “那是她的头发掉下来了。”另一个说。

    不,不是她的头发:是从她的篮子里涌漏出来的一道黑色的细流,在冷冷的月光中像一条黏滑的蛇闪着幽光。

    “是糖浆。”一个眼神好的妇女说。

    是糖浆。卡尔可怜的老祖母有一种喜欢甜东西的嗜好。她自己的蜂箱出产了充足的蜂蜜,可是糖浆还是她梦寐以求的,卡尔将要给她一个出人意料的款待。急忙放下篮子,这黑姑娘发现盛着糖浆的家什已经在里面打碎了。

    卡尔背上的怪样子引发起一阵大笑,刺激着黑皇后想出了摆脱丑态的直接可用的法子,不用把她当笑柄的人帮助。她急切地冲进他们将要穿过的田地,猛地仰躺下去,脊背挨着野草,平着在草上旋转,胳膊肘支着身体拖拉,擦她的衣服。

    笑的人更加大声地笑了;他们扑到门上,抱着柱子,扶着棍子,卡尔的怪样子引起的大笑把他们笑得有气无力。我们的女主人公,此前一直保持平静,在这狂野的时刻也控制不住,跟大家一起笑起来。

    它是不幸的——在好多方面。黑皇后一听到在那些人中苔丝较为冷静圆润的笑声,长期以来闷着的竞争的暗火腾地烧起来,烧得她发疯了。她跳起来,脸逼脸逼向她厌恨的目标。

    “你怎么敢笑我,荡妇!”她叫着。

    “他们笑,我忍不住也笑了。”苔丝仍然忍不住窃笑着道歉说。

    “哼!你以为你最强了,是吧,因为你现在是他的第一宠物儿了!拉倒吧,太太,拉倒吧!我抗过你这样的两个!来吧——这就收拾你!”

    苔丝吓了一跳,黑皇后开始剥她罩在长衣服外面的宽大背心了——那背心增添了她被嘲笑的原因,她正好乐得脱掉——直到她把圆胖的脖子、肩膀和胳膊全部裸露在月光下,它们看起来像普拉克遂泰林[50]的雕塑作品似的光洁美丽,拥有健壮的乡下姑娘无疵的饱满。她握起拳头,朝着苔丝摆出打斗的架势。

    “真是的,哼,我可不想打架!”苔丝仪态庄严地说,“假如我知道你是这样的,我不会掉价和这样的娼妇在一起!”

    这打击面太广的话从别的方面引来了谩骂的激流,落到美丽的苔丝不幸的头上,尤其是从方块皇后那里,她是处于卡尔也被怀疑的与德伯维尔的那种关系中,便和后者联合起来反对共同的敌人。另外几个女人也随声附和,带着一种欢闹过了一个晚上才会有的敌意,否则,她们没有人会蠢到说那种话。随之,发现苔丝遭受了不公平的打击,那些丈夫们和情人们试着调和保护她;可是那意图的结果是直接导致了战争升级。

    苔丝又愤慨又羞惭。她不再介意路上孤单时间太晚,她的目的只是尽可能赶快离开这群人。她非常清楚他们中多半在好一些的第二天会后悔他们的激怒。他们现在全部都在田地中间,她挪蹭着向后退想独自跑开,这时候一个骑马的人几乎是悄无声息地从遮蔽着道路的树篱犄角出现了,艾利克·德伯维尔在马上扭身看着他们。

    “这么凶吵吵什么,伙计们?”

    解释不能够真正实现,说真的,他也不需要知道什么。他还离着他们很远的时候听到了他们的声音,他悄悄地骑马向前,就知道足以使他满意了。

    苔丝离开其余的人站着,靠近栅栏门。他朝她弯下腰。“跳上来在我后边,”他低声说,“一眨眼咱就把这些尖叫的母猫撂远了!”

    她差一点快要晕过去了,她危急的感觉是这样强烈。几乎在她生命的任何别的时刻她都会拒绝这样的提供援助的同伴,就像她此前几次拒绝一样。现在,孤独本身也不能逼迫她做。但是在这特殊关头到来的邀请,就能胜过敌手把惧怕和愤慨转化为胜利,于是她放弃了正常持守服从了冲动,爬上栅栏门,把脚尖放在他的脚背上,爬进他背后的马鞍。他们快速消失进了远处的灰暗中,这时候那些吵吵闹闹的狂欢者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黑桃皇后忘记了她宽大背心上的脏污,站在方块皇后和新婚的、脚步摇晃的女人旁边——全都定定地望着马蹄声在路上消失沉寂下去的方向。

    “你们看什么?”一个没有注意到这件事发生的男人问。

    “哈,哈,哈!”黑卡尔笑了。

    “嘻,嘻,嘻!”饮了烈酒的新娘子笑着,她倚在她亲爱的丈夫胳膊上。

    “嗬,嗬,嗬!”黑卡尔的母亲笑着,理着她的小胡子简洁地解释说,“出了煎锅进了火!”

    这些露天的孩子们,即使喝酒过量也难能永久地伤害他们,于是他们走上了田间小路。他们往前走着,月光在晶莹闪烁的一片露珠上构成了一个个乳白色的光环,围绕着他们的头的影子,也随着往前走。每个人能够看见光环不只是他或她自己拥有,那光环从不遗弃头影,无论那影子是如何粗陋鄙俗,也无论是怎样摇晃不稳,只是追随着它,持续地美化着它;直到那古怪的运动似乎成了发光固有的部分,他们呼出的气息成了夜雾的构成成分;景物的精神、月光的精神、大自然的精神,似乎跟酒的精神和谐地混合交融了。

    十一

    他们两个骑着马往前跑了一会儿没有说话。苔丝抱着他一直在得胜中气喘心跳,可是想到别的方面她依然心存疑虑。她看出了这匹马不是他有时骑的那匹性子暴烈的,因此不感到惊恐,尽管她坐不稳紧紧地抱着他。她恳求他让马慢下来,艾利克依从了。

    “干得利落,是吧,亲爱的苔丝?”他一次又一次问。

    “是的!”她说,“我真的应该感谢你!”

    “你这么觉得?”

    她没有回答。

    “苔丝,你为什么老是不喜欢我亲你?”

    “我想——因为我不爱你。”

    “你敢保证?”

    “我有时候还生你的气呢!”

    “啊,我怕的就是这个。”虽然这样,但是艾利克没有反感她的坦白。他知道那怎么也比冷淡要好一些。“我叫你生气害怕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完全知道为什么。因为我在这里不能由着我自己。”

    “我没有因为亲近你惹你生气吧?”

    “你有几次。”

    “几次?”

    “你跟我同样知道——次数太多了。”

    “每一次我试着的时候?”

    她沉默了,马向前缓慢地行走了好远,直到一片薄薄的微微发亮的雾,漫布开来包裹了他们。它似乎在悬浮中抓住了月光,使月光比在清明的空气中更加弥漫渗透了。是这个原因,还是心不在焉,抑或是困倦欲睡,她没有发觉他们已经过了由大路岔向川翠济的小路走出老远了,她的引导者没有导向去川翠济的路。

    她是难以形容地困倦了。她在那一个周里每天早晨五点起来,整整一天脚不沾地干活,这个晚上又加上走了三英里路去围场堡,等她的邻居等了三个钟头没吃没喝,她焦躁着让他们动身,顾不得,然后她走了一英里回家的路,又经受了激烈的吵架,直到骑着马慢慢地走了一些时候,现在接近一点了。仅只一次,不管怎样,她被眼下的昏睡征服了。在那昏忘的一刻她的头软软地沉下来靠到了他的身上。

    德伯维尔停下马,从马镫里抽出他的脚,在马鞍上转过身来,用他的胳膊搂住她的腰扶着她。

    这即刻使她采取了防卫,用她容易发作的突然的报复冲动,给了他轻轻的一推。在他需要加以小心的位置姿势中,他差一点失去平衡,仅仅避免了滚到路上,那马,尽管是强壮的一匹,幸而在他乘骑的马中还是最温和的。

    “真是太不体谅了!”他说,“我没有坏意——只想着不让你摔下去。”

    她疑疑惑惑地想了想,想到那或许终究是真的,她变得温和了,完全低声下气地说:“请原谅,先生。”

    “除非你有信任我的表示,要不我不能原谅你。我的上帝!”他爆发了,“我算什么,如此被你这样一个小东西厌恶?将近要命的三个月了,你侮辱我的感情,躲着我,不理我,我再不能忍受啦!”

    “我明天就离开你,先生。”

    “不,你明天不能离开我!我再问一次,你能让我搂着你表示你信任我吗?来,就咱两个,没有外人,来吧。咱们完全熟悉了,你知道我爱你,认为你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你真的是。我不可以把你当情人待吗?”

    她抽了一口急促恼怒反对的冷气,在鞍座上不安地扭动着,望着远远的前方,咕哝着说:“我不知道——我希望——我怎么能说是或者不呢,什么时候——”

    他照他渴望的那样用胳膊搂着她,了结了这件事,她没有表示拒绝。就这样他们侧着身慢慢向前,直到他们走了很久,她才猛地想到——比通常由围场堡短短的旅程花费的时间长多了,即便这样慢步行走,并且他们也不再是走在硬实的大路上了,而是在一条小道上。

    “哎呀,我们这是在哪儿?”她惊叫起来。

    “过一片树林。”

    “一片树林——什么树林?咱们肯定是走错路了吧?”

    “围场一溜儿——英国最古老的树林。可爱的夜晚,咱们为什么不多荡悠一会儿?”

    “你怎么能这样欺诈!”苔丝说,半是调皮半是真正惊惧地,把他的手指头一个一个掰开挣脱了他的胳膊,尽管有滑落下她自己的危险,“恰恰在我这样信任你的时候!我想我推了你那一下错怪了你,为了讨你高兴满足了你的要求!请让我下去,我步行回家。”

    “你不能步行回家,宝贝儿,即便天气晴朗,咱们已经离开川翠济好几英里了,我必须告诉你,在这越来越浓的大雾里,你会在这树林中转上好几个钟头。”

    “不用管那个,”她用好话哄劝他,“放我下去吧,求你了。我不在乎这是哪儿。就让我下去,先生,请啦。”

    “很好,那,我就放你下去——在这种情况下,我把你带到这迷了路的地方来了,不管你自己觉得怎么样,反正我觉得有责任把你安全送回家。没有人帮助,你自己要回到川翠济,那是绝不可能的,因为,告诉你实话吧,宝贝儿,都怪这大雾,蒙住了所有东西,我自己也不知道咱是在哪里了。现在,如果你答应在这马旁边等着,我穿过那些矮树丛,一直走到有路或者有房子的地方,弄清楚咱们到底是在什么地方,那我就情愿把你放在这里。等我回来的时候,我就给你指一个详详细细的方向,如果你坚持步行走,你可以步行走,你也可以骑马——随你的意。”

    她接受了这些条件,从左边溜下去,可是他已经偷取了草草的一吻。他从另一边跳了下去。

    “我想我得牵着这马吧?”她说。

    “哦不,用不着,”艾利克回答说,拍着那喘吁吁的马,“它今天晚上够受的了。”

    他牵转马头进了灌木丛,把它拴在一条树枝上,在堆积的厚厚的枯干树叶中间给她整理出一个小穴,或者说是一个小窝。

    “来,你坐在那里,”他说,“这些叶还没有受潮,只朝那马瞭一眼行了——那就足够了。”

    他离开她走了几步,又转回身说:“再会,苔丝,你的父亲今天有了一辆新车,有人送给了他。”

    “有人?你!”

    德伯维尔点点头。

    “啊,那你是太好了!”她喊着说,正在此时还要带着尴尬痛苦的感觉去感谢他。

    “我不知道——你还送了他们东西!”她咕哝着说,十分感动了,“我几乎希望你不要那样——是的,我差不多希望你不要那样。”

    “为什么,亲爱的?”

    “它——这么牵扯了我。”

    “苔丝——你现在还没有爱我一点儿?”

    “我是感激你的,”她不情愿地承认了,“不过我恐怕我不——”在这个结果中他对她的热情作为一个主要因素的突然感觉,使她十分难过,一颗泪珠慢慢地流下来,随后又跟着一颗,她放声哭起来。

    “别哭,亲爱的,亲爱的人儿!来,在这里坐下,等我回来。”她顺从地坐在他堆起来的树叶中,微微地颤抖着。“你冷吗?”他问。

    “不太冷——有一点儿。”

    他用手摸摸她,手指好像沉入了绒羽中,“你只穿了这么一件轻飘飘的薄纱衣服——能不冷吗?”

    “这是我最好的夏天的衣服,我动身的时候非常暖和。我不知道会骑马,又是晚上。”

    “九月的晚上就冷了,我看看,”他脱下他穿的一件薄外衣,轻柔地给她披裹上,“就这样——现在你就会觉得暖和啦,”他继续说,“现在,我的美人儿,在这里歇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扣上披在她肩膀上的外衣的扣子,他进入了雾霭的网络中,这时候那雾霭在树林间构成了一片纱幔。她能听见他走下邻近的山坡时树枝沙沙的声响,直到他走动的声音比鸟儿蹦跳的声音也不大了,最终寂灭了。月亮下落着,灰白的光渐渐微弱下去,苔丝在他离开她的地方坐在树叶上沉入了冥想,变得看不见了。

    在这期间艾利克·德伯维尔上了山坡去弄清楚他们到底在围场的哪个区域。实际上,他骑着马相当随便地走过了一个钟头,遇上弯就转,以便拖延跟她做伴的时间,对苔丝月光下的姿容给予了更多的注意,而没有理会路旁的物体。累乏的马也需要休息一会儿了,他并不急着去找地貌标志。爬上一座山进了毗邻的谷地,引他到了大路的树篱旁,那轮廓形貌他是认识的,他们的所在问题就解决了。德伯维尔随即往回转,但是这时候月亮完全落下去了,又因为大雾,围场就被包裹在厚重的黑暗中,尽管黎明已经距离不远了。他不得不伸出手向前走,以免碰上树枝,发现要到他最初动身的确切地点是根本做不到了。上上下下转悠,转过来转过去,他终于听到了在近处马轻轻的走动声;他的外衣袖子出乎意料地突然绊住了他的脚。

    “苔丝!”德伯维尔说。

    没有回答。现在是更加模糊了,他完全看不清什么东西,只有灰白的朦胧一团在他的脚边,再现着他留在干树叶上穿着白色薄纱衣服的形体。所有的东西都是同样的黑暗。德伯维尔俯下身去,听到了柔和的匀称的呼吸。他跪下去,把腰弯得更低,直到她的呼吸温热着他的脸,有一刻,他的脸颊和她的接触了。她沉沉地睡着,逗留的泪珠挂在她的睫毛上。

    黑暗和沉寂主宰了周围处处。在他们之上耸起了原始的紫杉和围场的橡树,树上是半立半卧的温柔栖息的鸟儿在打着最后的盹儿;在他们周围有大大小小的野兔偷偷地蹿跳。可是也许有人要说,苔丝的守护天使在哪里呢?她朴素信仰的上帝在哪里呢?或许,如那冷嘲挖苦的提斯比特[51]人所说的一些人的另一个上帝那样,他正在演说,或者正在追猎,或者他正在旅行,或者他正在睡觉,没有醒来。

    为什么在这美丽的女性肌理之上——游丝一样敏感,简直雪一般纯洁——要画上这样粗暴的图案好像它命定要接受呢?为什么粗暴如此常常占有精雅呢?不道德的男人占有女人,不道德的女人占有男人,数千年的分析哲学不能够给我们对于秩序的理解予以解释。的确,也可以承认在现实的灾难中潜伏着报应的成分。无疑,苔丝·德伯维尔的一些披甲戴盔的祖先,打完仗嬉闹着回家,采取了同样做法,甚至更加无情地对待过那时的农家姑娘。尽管由于父辈的罪过惩罚降落到儿孙们的头上,可以由道德上很好地满足神意,可是在普通的人性看来却要被蔑视了。所以它于此事无补。

    正如苔丝自己家的人落入那些退避之处时互相用听天由命的口气从未厌倦地说过的:“它是命。”深深的怜悯正伏于此。自从她先前独自由她母亲的门走向川翠济鸡场去尝试她的命运,此后,一道无可测量的社会裂口就分隔了我们的女主人公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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