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闲话-辑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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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老头还不是老头,住在三里河一带,老邻居后来对汪朗说,总是看到你妈脚高高地跷着看外文书,而你爸——在那炒菜或干活!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老头博得文名,有一次酒后狂言:你们可得对我好一点,我将来可是要进文学史的。几个兄妹都大为惊奇,异口同声说:你——老头?别臭美了!

    ——《汪曾祺闲话》

    汪曾祺的金钱观

    汪曾祺好像跟金钱没什么关系。他给人的印象是飘逸、雅致、冲淡。其实,老头儿是食人间烟火的,而且有的时候还很幼稚、天真,见出其可爱。

    九十年代初期

    “为了你,你们,卉卉,我得多挣钱!”

    “我要为卉卉挣钱!”

    每每读到这两句话,我都要从内心发出微笑。

    这句话出自汪曾祺的美国家书。1987年汪应聂华苓和安格尔夫妇之邀,到爱荷华参加“国际写作计划”,在美生活了三个月,其间他一共写回家书二十多封。

    在美期间,汪接触到世界各地的作家,眼界开阔,心情舒畅,“整个人开放了”(汪家书中语)。汪自己说“我好像一个坚果,脱了外面的硬壳”。

    汪说上面这番话的缘由是台湾的出版社要出他的小说集,《联合报》也转载了他的小说《安乐居》《金冬心》和《黄油烙饼》等,这些都是要以美元来付稿费的。他在信中说:“我到了美国,变得更加practical(实际),这是环境使然。”之后就说了以上的这番话。这里的“你”,是他的夫人施松卿;“卉卉”,则是他的孙女。

    汪在这句话中,充满了兴奋、自负,甚至还有一点点的自豪!人都似乎有点飘飘然了!自信得有点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不像出自汪曾祺之口。

    1993年与夫人在海南

    其实,作家挣钱,又能挣多少呢?在金钱世界里,作家挣的那一点点钱,实在是太“小儿科”了。

    “为了你,你们,卉卉,我得多挣钱!”

    “我要为卉卉挣钱!”

    这两句话,简直可以以口号高呼之。如若不是老头儿的幽默(这真的不是幽默),也足以见出这个老头儿的天真了。

    在家书中,有多处提到稿费、版税、出版等事宜,在12月的一封信中谈到,与台湾联合出版社签订版权转让契约。签了两种方式,一种10%的初版税(以后延续),一种一次付清版税(买断)。汪说:“我倾向于后一种,省得以后啰唆!——拿他一千五百美金再说!”

    依然是十分兴奋和自得。

    不过,也有心平气和之语。在另一封信中,汪说,古华劝他再写出十篇《聊斋》来(汪那时正忙于改写《聊斋志异》),凑一本书在台湾出版。“我不想这么干,赶写十篇,就是为写而写,为钱而写,质量肯定不会好。”汪接着说了这番话。看看!汪在创作的问题上,是绝对不会以金钱为目的的。关于此观点,在之前的信中,汪也说:“人不能净为钱着想!”

    汪曾祺画作

    大致来说,作家都是比较爱惜金钱的。因为作家的钱来得不易。前不久看书,说到孙犁,说孙犁小气、抠门。也有人说,老贾(平凹)也很“抠门”。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作家挣的那点钱,才是真正的“血汗钱”呢!

    其实,汪曾祺是有自己十分明确的金钱观的。1993年香港记者采访他,问他对市场经济如何看。他直截了当地说:“如果问市场经济对我的创作有什么影响,我的回答是:‘无动于衷!’我认为文学不会被市场经济所左右,世界上许多国家早就实行了市场经济,照样有人写出了不朽的名著。不管将来市场经济怎样发展,我都要继续写作。只有写作能证明我的存在,使人能看到我的价值,使我为这个世界再增加点东西。写作是要耐得住寂寞耐得住清贫的,一些中青年作家耐不住,多半是因为没有过过吃不上饭的日子。我参加过许多豪华的宴会,却从不挂念,因为每次都吃不饱。我自己的生活很清贫,在我看来,一碗爆肚要比一碗鲍鱼好吃得多。这叫作安贫乐道吧!”(《香港作家》第31期,1993年4月15日)。

    这已经够明白的了。这是汪曾祺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对金钱发表自己的观点。

    2013年6月16日

    原刊《文汇报》2013年7月12日

    汪曾祺的两首逸诗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汪曾祺复出文坛(他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已小有影响),以《受戒》和《大淖记事》博得名声,奠定了他在文坛的地位,各种笔会和社会活动纷至沓来。因汪书画俱佳,又会写旧体诗,颇具捷才。因此,每到一地,都会有人请写字画画,于是在各地留下许多墨宝。高洪波一次说,1991年他参加云南红塔笔会,一天晚上,高见黄尧等人抱着一大摞宣纸往汪的房间走。那时已很晚了,高拦住他们:“你们这是干什么?想把老头儿累死呵!”待走进房间,见又是一屋子人,地上、床上、沙发上,到处是写好的还没干透的字。

    高很生气,就轰大家走,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你们干吗啊!你们干吗啊!你们想把老头儿累死是不是?”高洪波这一说,大家都挺尴尬,戳在那里不走。这时汪老头说话了:“嘿嘿……其实我是挺爱写的……”一句话,把一屋子人都说得笑了起来。高洪波再看看提着毛笔挓挲着手的汪老头。汪老头眼睛红红的,熬得。

    高洪波摇摇头,走了。

    书画冶情

    汪老头确实喜欢写。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参加太湖笔会,一群作家游太湖,宗璞等几位女作家在船上还打着伞,汪老头不动声色。游览完毕,下船时,汪老头往宗璞手心里塞了一张纸条,是随手撕下的半截香烟纸,宗璞展开了看,是汪的一首诗,写道:“壮游谁似冯宗璞,打伞遮阳过太湖。却看碧波千万顷,北归流入枕边书。”

    江苏的金实秋先生功莫大焉,他不怕辛苦、不厌其烦,到处收集散落各处的汪的逸诗,历经多年,编辑出版了一本《汪曾祺诗联品读》,收入汪曾祺诗联二百多首(副),这真是一件费时费事的事情。不久前,金先生又出版了《补说汪曾祺》,收入《品读》之后的汪的逸诗十二首。

    近一个月,又有两首汪曾祺的逸诗被发现。其中一首是我不久前去高邮,几个朋友在湖边的渔村吃饭,席间高邮的柏乃宝对我说,他有一个熟人,知道汪曾祺有才,结婚时请汪先生给画幅画。汪老头欣然同意,没几天,老头儿叫人来拿。画上是一片湖面,泊着船只,在画的一角,汪给题了四句诗:

    夜深烛影长,

    花开百合香。

    珠湖三十六,

    处处宿鸳鸯。

    “珠湖三十六”,高邮人都懂的,说高邮湖由三十六珠湖组成。这首诗没有一字提到祝福,但处处体现了祝愿之意、意境之美,无以言说。得到的人和看过的人,都感到十分温暖。我原以为在金先生的《品读》已收,回来之后,我查遍《汪曾祺诗联品读》和《补说汪曾祺》两书,都没有这首诗,看来肯定是逸诗无疑了。

    另一首“桃柳杭州无恙否,当年风物尚如初。虎跑泉泡新龙井,楼外楼中带把鱼”,是写给杭州徐正纶先生的。徐先生原供职于浙江文艺出版社,是汪曾祺文论集《晚翠文谈》的终审编辑。《晚翠文谈》出版于1988年,这首赠诗写于“辛未年”,即1991年。

    汪曾祺在散文中多次写到杭州。他1947年在上海致远中学教书时,一次还和几个同事专程到杭州去玩,他在《寻常茶话》中写道:

    一九四七年,我和几个在一个中学教书的同事到杭州去玩。除了“西湖景”,使我难忘的两样风物,一是醋鱼带把……一是在虎跑喝的一杯龙井。

    在这段文字里,汪先生还详细描述了带把鱼的做法:“把活草鱼脊肉剔下来,快刀切为薄片,其薄如纸,浇上好秋油,生吃。鱼肉发甜,鲜脆无比。我想这就是中国古代的‘切脍’。”

    这首诗写在宣纸上,是一幅绝美的书法作品。汪先生在这幅字上盖的印章也颇有意味。他盖了两个印章,其中一个印是“只可自怡悦”。这个来自陶弘景(南朝著名医药家、文学家)的名句:“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这个印,汪先生在多幅书画作品中用过。他是偏爱的。

    这个5月,汪先生离开我们十六年了。可他的逸闻逸事还在为人们所津津乐道。他的作品,许多人在读,并被各家出版社“不厌其烦”地出版。他的逸文、逸诗,还在不断地被人们发现。许多人在研究他。

    这真是个神奇的老头儿。

    原刊《文汇读书周报》2013年7月19日

    汪曾祺闲话

    汪曾祺哪,真是说不尽的话题。在北京的一个饭局,大家说要成立汪研会,出一套汪曾祺研究文丛,之后在北京,开一家小酒馆,名曰“汪曾祺小馆”,由汪先生公子汪朗坐堂。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胡说,每人都说到兴头上。

    说老头每到一地参加活动,喜写字,正如黄裳所说:“曾祺兴致甚高,喜作报告,会后请留‘墨宝’,也必当仁不让,有求必应。”一次在浙江写字,写到高兴处,见几个漂亮服务员在一边忙着,老头捏着笔,模仿着浙江方言招呼起来:“孤兰孤兰(过来过来),涅么(你们)几个小姑灵(娘)过来,我给涅么(你们)写幅字……”姑娘们便丢下活儿,一拥而上。正在这当儿,叶文玲走了过来。见老头得意的劲儿,叶文玲佯装生气:“去去去,涅么(你们)这些小妖精跑过来搞(干)什呢(么)!”

    八十年代末期

    说老头饭后参加舞会,跳起来还挺有风度,不愧在西南联大“潇洒”过几年。有时舞场上有几个姿色出众的女性,老头都会心中有数。有一回王干将其中的一位请入舞池,在人丛中跳了一圈,回来坐在老头身边,老头儿虎着脸说:“你刚才跑哪儿去了?”王干笑说:“别看老头儿不动声色,美女,会引起老头注意的呢,眼睛的余光瞄着呢!”

    有时老头酒后,兴奋劲还没过去,走到酒店大堂,见迎宾小姐在那站着,老头走上去,带几分顽皮,将胸一挺,模仿了一下,说:“应该这样站着。”将人笑翻。

    偶尔老头儿开会带着老伴,老头就不敢这么嚣张,要收敛得多。老头稍有出格,便会被老太太训斥。老头有一次偷偷地说:“你们以后开会,可别带着老婆——带着老伴出差,比赶一头牛还累!”

    之后说到老头在家没地位。说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老头还不是老头,住在三里河一带,老邻居后来对汪朗说:“总是看到你妈脚高高地跷着看外文书,而你爸——在那炒菜或干活!”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老头博得文名,有一次酒后狂言:你们可得对我好一点,我将来可是要进文学史的。几个兄妹都大为惊奇,异口同声地说:你——老头?别臭美了!

    这绝非玩笑,因为在那个年代,几个兄妹所处的环境及所受的教育,与老头的文风是迥殊的(是啊,那时候有些作家,可比老头儿火多了)。电台里的文学欣赏节目里,所播的是《谁是最可爱的人》《长江三日》和《小橘灯》等散文。有一次正播《荔枝蜜》。老头听到了,很愤怒,冲过来说:关掉!关掉!中国的散文,一坏杨朔二坏秦牧三坏刘白羽——散文配乐!叫怎么回事儿!

    说到老头儿做得最出格的一件事,是一位女作家到老头家蹭饭,还带着自己离婚后新交的男朋友,老头儿给做了几个菜,现成的有熏肠啊泥螺啊等,自己再做一个煮干丝之类。女作家和男友喝白酒吃干丝,老头儿则站着,喝葡萄酒,很少吃菜,有时猛喝一口,才就一点小菜。吃到一半,老头儿一抱拳,说:“你们慢慢吃,我小睡一会儿。”于是就进到里面的卧室。女作家和男友在客厅继续喝酒。过了一会儿,女作家丢下筷子,悄悄走进里面的房间,老头儿正眯着呢!女作家坐在了老头儿的床头。老头儿睁开眼,深情地看着女作家,之后轻轻抓过女作家的手,在自己的手心里反复摩挲着,边摩挲嘴里边讷讷地说:“我不配我不配……”

    这些笑谈,发生在农历癸巳年十月二十七,小雪后七日。地点是北京新东路沈记靓汤。参加者:汪朗、王干、邢春、作家陈武、出版人崔付建、媒体人于一爽、文学博士刘涛等。大家一边吃着可口的江浙菜,一边笑言老头,气氛温暖而亲密。席间诸君兴致空前。

    这些酒桌闲话,纯粹可以看作掌故、笑谈,不必当真。即使有人信以为真,也只是关于老头儿的雅谑而已。说句最无趣的俗话吧,是老头儿的正能量,更增添老头儿的魅力呢。

    2013年12月8日

    原刊《澳门日报》2013年12月19日

    照片里的人生

    一

    我曾见汪先生1946年的一张照片。照片中的汪曾祺一派青春稚气的模样。他穿着灰色西装、浅色衬衫,打着领带,一只手插在裤兜里,黑色白点的领带被风吹向一边。

    青年汪曾祺

    小汪有点憨憨地笑着,浓密的头发梳向背后,仿佛刚刚洗了头、理了发,似乎是单为照这张相。镜头下阳光直射,是中午时分,在一个什么院子里。强烈的光线将四周的墙面切割成规整的四方形,黑白分明,更显得这个青年意气风发,充满着旺盛的活力。

    这是一帧在上海照的照片。

    1946年的汪曾祺才26岁,还没有结婚。这时候的施松卿还在福建老家。照片上的神色和表情,显示出他已找到了工作——在私立致远中学教书。想必是已经与黄永玉和黄裳打得火热,经常与那两位姓黄的在霞飞路穷逛和到DD喝吃咖啡。

    在巴金家里,由萧珊烹茶,喝工夫茶;写谁也看不懂的糊里糊涂的信(写给黄裳);在“听雨斋”(住铁皮屋,一下雨即叮叮咚咚)里读小说、写大字。那张照片中的西服、领带有点儿“小开”,上海的生活在影响着这个青年。

    最重要的是他在那个被他誉为“听雨斋”的铁皮房子里,完成了逾万字的《短篇小说的本质》的论文,是他之后大半辈子的文学旗帜。

    四十年后他写出了小说《星期天》,把那一段生活,写得活色生香。

    二

    还有一张照片似更早些。可能是在昆明时期。照片中一张丰腴的孩子气的脸。两道浓眉,嘴角有力,含着一股少年的英气,青涩的少年。那是汪曾祺文学的开端,更早一点,在高邮乡下的一座破庙里(为躲日本人),因一本《沈从文小说选》而播下了种子。在这里,他受到了文学的熏陶,打开了文学的大门,他见到了许多心仪的人。他是读书的种子(绝非适用性的,而是随性而为)。他晚上在图书馆或者茶馆,总是很晚。他精力是极其地好。他开始写作,并通过沈从文寄出去发表。可以说,他崭露头角了。他写出了《鸡鸭名家》和《异秉》等名篇。

    在昆明,他还收获了友谊和爱情。他的一生挚友朱德熙、朱荣,真是君子之交;在黄土坡或者白马庙,他认识了施松卿,并且两人开始了恋爱。汪曾祺早期的散文里的S,肯定是他的心中恋人。在《牙疼》一篇,尤为热烈:“S陪着我,几乎是央求了,让我明天一定去看……S临别,满目含泪从船上扔下一本书来,书里夹一纸条,写的是:这一去,可该好好照顾自己了。找到事,借点薪水,第一是把牙治一治去。”(1947年,汪往上海谋事,与施在昆明分别。也只有年轻,才会写出S这样洋字码的代称,也可见一时风气。)

    三

    八十年代坐在自家藤椅上的一张,则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仿佛刚刚写完一篇文字,点燃一支烟,自我陶醉一下。那时汪先生已复出,写出了《大淖记事》和《受戒》等作品,书画和散文又是特别棒。正是文学的好时期,各种活动又多。这是人生最饱满的黄金岁月。他坐姿和神态松弛,穿着浆白色衬衫,外罩一件米色羊毛开衫。头微微偏着,脸上也绽放着微笑。这让我想起“人间送小温”。

    八十年代末汪曾祺在家中

    花朵的绽放总是匆遽和短暂的。人生最美丽的时候,可是已近黄昏,复出后的汪曾祺已六十多岁。

    四

    最后一张照片也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张照片。照片的说明是:“1997年5月11日在家中。当日晚间消化道大出血,5日后不治。”照片中的汪先生穿着白衬衫、灰西装,仿佛是从外面参加完什么活动刚回来。他斜靠在他平日写作时坐的书案边的转椅上,身后是他那间朝阳的小书房的满架书籍。照片曝光有些过度,使得脸上神态疲惫,表情也十分肃穆。

    晚年汪曾祺

    一个人的一生,一个人的生命,就这么浓缩在几张照片之中。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

    2014年8月9日

    原刊《人民日报》2014年9月20日

    这个人让人念念不忘

    手里有一本《汪曾祺早期逸文》,是我自制的一个装订本。牛皮纸封面,目录页码齐全,有模有样的。内中所收都是汪曾祺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作品,包括诗歌、散文和小说,统共有二十来万字。我想,要让这些文字被更多的人读到,交给出版社编辑一本《汪曾祺佚文选》才好。我知道还有许多读者和我一样,喜欢这个可爱的老头;有些已经是80后、90后,或者是00后了。这些迹象我们从微信和微博中就不难见出。

    我知道,喜欢汪曾祺是一件快乐的事,甚至是一件“高雅”的事,因为读汪曾祺的人似乎都有那么点“文艺”的样子。

    虽然我写过一些有关汪曾祺的文章,对汪曾祺可以说比较了解,对他的趣闻逸事,也知道得不少,可近几天偶尔听朋友说他的一段故事,还是让我喜欢得不行。

    这个故事的亲历者是徽州人程鹰。

    我来复述一下这个故事。我尽量说得慢一点。

    话说1989年,汪曾祺和林斤澜老哥俩受邀到徽州游玩。当天晚上,市里接待,颇隆重,汪显然不喜欢这样的热闹,席间逮到机会,便对市里陪同的领导说,明天就让小程陪我们就行了。领导见汪诚恳(在喝酒上也可看出),而且酒喝得不错,就应允了。

    第二天一早,程鹰赶到宾馆,正好汪已经下楼,正准备去门口的小卖部买烟,程跟了过去。

    汪走近柜台,从裤子口袋里抓出一把钱,数也不数,往柜台上一推,说:“买两包烟。”程鹰事后回忆:“我记得非常清楚,是上海产的‘双喜’,红双喜牌。”卖烟的在一把钱中挑选了一下,拿够烟钱,又把这一堆钱往回一推,汪看都没看,把这一堆钱又塞回口袋,之后把一包烟往程鹰面前一推:“你一包,我一包。”

    晚上程鹰陪汪、林在新安江边的大排档吃龙虾。啤酒喝到一半,林忽然说:“小程,听说你一个小说要在《花城》发?”

    程鹰说:“是的。”

    《邂逅集》(初版)

    林说:“《花城》不错。”停一会儿又说,“你再认真写一个,我给你在《北京文学》发头条。”

    汪丢下酒杯,望着林:“你俗不俗?难道非要发头条?”

    林用发亮的眼睛望着汪,笑了。

    汪说:“我的小说就发不了头条,有时还是末条呢。”

    老头儿来了兴致,又说了一通:“我的一个小说,转了七八家,都不能用,最后给到东北一个《海燕》,说能发,我写的是一个手艺人,里面有一句话,写手艺人‘走进了他的工作’,编辑说不通,要给我改成‘他走进了他的工作室’。那时候的手艺人,有什么工作室?”

    汪说完,也用发亮的眼睛,望着林和程,抿嘴笑。

    程鹰是在酒桌上说的这个故事。程鹰穿着白色亚麻的衣衫,人清瘦,有点仙风道骨的样子。故事说完,程鹰低声说:

    “我喜欢这个老头儿。”

    一个人让人喜欢,有时很难;有时也并不难。一个细节,一个眼神,或者一句话。

    还有一件事也可以一说。

    有一个叫时风的人,给汪曾祺写信,想请汪先生给他画一幅猫,并随信寄了50块钱。汪回信说:

    时风先生:

    来信收到。我不善画猫,且画猫为中堂者亦少见。检近作梅花一幅以赠,这也算是小中堂了。

    寄来的五十元敬还,另寄。我作字画从不收钱,尚祈见谅。

    即候时安!

    汪曾祺

    11月5日

    这是我从网上搜来的汪的一封信,不知写于何年?时风也不知是何许人也?

    还有一封信,和这封信内容一样,也是关于索画的事。有个叫麦风的沈阳人,1995年认识了汪,去过汪先生在蒲黄榆的家。初次见面不好开口,回到沈阳,便给汪先生去了一封信,试探看能否购买一幅画。汪收到来信,即画了一幅花卉寄去,并附一信写道:

    麦风同志:

    索画之函今日才转到我手中,当即命笔。我作画不索酬,请勿寄钱来。

    曾祺问候!

    1995年10月14日

    汪曾祺书信

    又一次麦风去汪家,刚进门坐定,汪先生就拿一幅画放在他手中,说:“早晨画了一幅画,送给你吧。”麦风欣喜异常,那是一幅荷花图,墨色的宽宽大大的荷叶,黄的花蕊和粉的花,墨色淋漓,临风自得。

    以上的这些细节,都让我们心中温暖。我与汪先生生前有些交往,深切地感受过这种特殊的温暖。这种温暖非常奇怪,他不是一般的师生情、朋友情,这里面爱的成分很多,而且一言两语难尽。也许这只是老一辈人的风范,也许西南联大出来的人,都有点这个样子。谁晓得呢!

    一个人总是让人念念不忘,我想从以上的描述中,也不难找出答案。

    2014年9月4日

    原刊《文汇报》2014年9月24日

    “他年轻时就那么好”——汪曾祺旧作阅读随感

    看了汪曾祺二十几岁的文字,才知道汪曾祺为什么这么好。年轻的汪曾祺啊,难怪沈从文要说,要是再给我机会,也许还能够教出一两个汪曾祺这样的学生。才能明白沈从文为什么会说“汪曾祺写得比我好”这种没有“原则”的糊涂话来。

    黄昏将来临了,我坐在窗口,眼前是外面的楼群和高大的松树的树尖,一片墨绿。我读一段,抬头望望我的那一大片墨绿,有风不住地扇动门窗,墨绿的树顶在摆动,发出“沙沙沙”的声响。塔楼的钟声敲响了,清脆极越,在风中震颤着,传出很远。

    “当当当,当当当。”

    现在是黄昏,六点钟了。

    我继续读这篇文字。

    《昆明草木》写于上海,汪曾祺已从昆明来到上海,在这个大都市中,汪曾祺显然有些不能适应,这里毕竟没有大西南昆明的宁静和缓慢,汪曾祺用写作驱赶寂寞。这篇散文写于上海,也发表在1946年2月的上海《文汇报》上。1946年,汪曾祺才26岁,他还是一个连工作都没有找到的落魄的青年。

    读这篇汪的早期散文,我在初秋一个舒服的下午,安静极了。我一个人,安静极了。有许多地方,我想读它几遍,又想把它全部记在心中。把它们都引出来,有这样的冲动,说明这些文字皆指引着我,震颤着我的心。往往我们在读一篇文章的时候,能有多少文字拨动我们的心?汪曾祺在年轻的时候,就很有文学感觉,而且笔下“灵异”,道别人不常道之语。比如他的《百合的遗像》。我引一段:

    下着雨,没有甚么事情,纱窗外蒙蒙绿影,屋里极其静谧,坐了半天。看看烧瓶里水已黄了,问:“怎么不换换水?”孟说:“由他罢。”桌上有他批卷子的红钢笔,抽出一张纸画了两朵花。心里不烦躁,竟画得还好。松和孟在肩后看我画,看看画,又看看花,错错落落谈着话。

    画画完了,孟收在一边,三个人各端了一杯茶谈他桌台上路易士那几句诗,“保卫比较坏的,为了击退更坏的”,现代人的逻辑啊,正谈着,一朵花谢了,一瓣一瓣地掉下来,大家看着它落。离画好不到五分钟。

    看看松腕上表,拿起笔来写了几个字:

    “遗像……某月日下午某时分,一朵百合谢了。”

    汪曾祺画作

    第二天,我仍然追随着这些文字。我读累了。读了半天了,眼睛酸了,我站起来走到窗前,窗外的一溜紫藤长廊。在长廊边上的两棵桂花树上,有三只灰喜鹊,它们拖着长长的、盛装似的小尾巴,一忽儿树上,一忽儿草地,飞上飞下,欢腾着,嘎嘎叫着,而在远处不知什么地方,有斑鸠的“咕——咕咕咕”“咕——咕咕咕”的叫声,两处相呼应。远声,往往细听,总有那么点寂寞的况味。

    我读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桂花树下的两只灰喜鹊已不见,空余寂静。

    散文的灵魂和味道,我以为,最主要的是要有独到的人生体悟和感觉,笔下的语言还要灵动,笔下当然有千万种方式。汪曾祺的老师沈从文,当然亦有此能力。看看《湘行散记》,即可明白。《湘行散记》,可以反复去读,这样的文字读多了,就学会自己如何去驱使文字。他在《横石与九溪》里写的这些话,就不是我们平常人笔下能有的:

    船去辰州已只有三十里路,山势也大不同了,水已较和平,山已成为一堆一堆黛色浅绿色相间的东西。两岸人家渐多,竹子也较多,且时时刻刻可以听到河边有人做船补船。敲打木头的声音。山头无雪,虽无太阳,十分寒冷,天气却明明朗朗。我还常常听到两岸小孩子的哭声,同牛叫声。小船行将上个大滩,已泊近一个木筏,筏上人很多。上了这个滩后,就只差一个长长的急水,于是就到辰州了。(《横石与九溪》)

    还有一个西班牙作家阿左林,亦是“是这一个不是那一个”的独一份。多年前汪曾祺就念念不忘地推崇他,可是那时我们还不能读到他的书。近几年大陆出版了他的《西班牙小景》(徐霞村、戴望舒译)。才使我有幸读到这本书,细细去读,真是越读越妙,越读越感叹,越读越神奇(翻译过来还这么好,如同《百年孤独》一样的!人类虽生活的地域和所用语言不同,看来有许多精神的东西是一致的)。这个阿左林,真是个“独一份”的作家!他是那么特别。他那么简洁,那么真诚。他几乎不浪费笔墨。一个西班牙人,他不懂得中国画,可他同样晓得白描的手法,晓得中国画式的留白。他的写作,他只写他知道的,从不故意去臆想捏造生活。他是那么好,那么短小,值得你一个字一个字地去读。他的确是一个可以培养作家的作家。

    我来引用这篇叫作《安命》的短小的文字:

    多思加诺先生住在一条冷落的街上。他的房间是一间屋顶楼。在那间屋顶楼里有一张桌子,一张床,一个柜子,一个洗脸台,两三把椅子和一个小桌子,还有些书。在墙上,你可以看到四五幅古画。

    多思加诺先生戴着眼镜,生着很长的胡须,他衣衫褴褛,但是总是清洁的。他的粗布的衬衫非常干净。他是照例每天换衬衫的。

    “多思加诺先生,”有时有些头脑简单的人问他,“听说你以前很有钱,是真的吗?”

    多思加诺先生微笑了。

    “我想是这样!”他用一种窘得有些滑稽的神气回答,“比此地坐汽车招摇过市的人还有钱,还有钱……”

    多思加诺先生家原来十分富有,他有漂亮的妻子和一双儿女,住在马德里,有车子和房子。可是因为生活的变故,他的妻子和孩子都死了,财产也耗尽,他搬到这个小镇上来度过自己的余生。作者把多思加诺先生写得十分淡定。真是一种“曾经沧海”的人生。他虽贫困,衣衫褴褛,可总是十分清洁,粗布衬衫也每天都换,保持着人的尊严,这是十分可贵的。“淡定”和“尊严”,应该是这一篇一千多字短小说的“精气神”,或者说“文眼”。

    文的最后作者写道:

    一年中,每天在多思加诺都是一样的,每月都是一般无二地过去的。他收拾他的小房间,出门到博物院和图书馆去,去散步。他老是贫苦而清洁,老是穿着他的洁白无垢的衬衫。有一天,他的屋子看门人会看不到他走下来,接着人们会知道他是病了。几天之后,一口简陋而黑色的棺木会从门口抬出来。

    “我对于什么也没有遗憾,我对于什么也不鄙视,”多思加诺这样说,“我将带着现在伴随着我的宁静死去。”

    写上这些,只是想和读者朋友交流阅读汪曾祺和上一代作家的体会,不知我的感觉对不对。因为每个读者的兴趣和口味也是不同的。从来没有一个作家可以包打天下的。

    2014年9月19日

    原刊《散文》2015年第1期

    有关汪曾祺的一次闲聊

    高蓓女士给我打来电话,说起汪曾祺最后的画作,她说,某某写文章说,他手中的那幅是汪曾祺的绝笔。其实不是,她的那幅《丁香图》,才是最后的作品呢。

    之后便宕开去,说这幅《丁香图》的曲折故事。

    1997年5月11日,高蓓以《扬州日报》记者的身份去采访汪老。那天去时,汪老穿着西服打着领带,笔挺地在楼下院中等着。高蓓见了,以为老先生是在楼下恭候她们的。其实是汪先生记错了,以为那天是到中国作协参加迎接香港回归的纪念活动的日子,正站在楼下等车来接呢。高蓓的到来,使汪先生想起记错了日子,于是上楼,接待高蓓。

    家乡来人汪先生格外高兴,接受采访,所谈也多为我们后来所知道的那些,其间还拍了许多照片。衣服都不用换了,就是出门的衣服好了。采访结束,汪先生便开始了赠书赠画的环节。高蓓那时才三十多岁,青春气息是有的,人也很漂亮。一口清铃的婉转的声音,也甚美。老先生西南联大四年,昆明虽在偏远的西南边陲,可教授都是喝过洋墨水的。因此,联大的学生,身上有那么一股劲,自有一番风采的。汪先生当然也不例外。

    汪先生给高蓓画了一幅画,之后又为高蓓写了一幅字。高蓓真是有福,画是好画,那幅《丁香图》,无疑是汪先生画作中的精品,画面淋漓,清气弥漫;而那幅“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更是汪先生书法中的佳品。汪先生存世的对联很少,他也很少给人写对联。像高蓓这幅行草带魏碑笔意的对联,当为汪的书中神品。可高蓓当时并不觉得,只是心中高兴而已。

    中午又留饭。汪先生亲自做了一顿风味独特的炸酱面并几碟爽口小菜,令高蓓感动不已。

    做菜待客

    临走,汪先生来了这么一句:“照片什么时候能看到?”仿佛很惦挂这一组照片似的。

    没有想到高蓓这一走,当天夜里汪先生就发病,大吐血,连夜被送到北京友谊医院。第二天一早,高蓓洗好照片,兴冲冲又赶到汪府想送上照片使老先生高兴高兴,可不承想老头子已被送到医院抢救,只有汪朝在家守着。高蓓敲开门,听说此事,吓得不轻,连手中的照片都不知怎么办是好。高蓓更没想到后来的结果,心里还很乐观,无大碍吧,过几天不就好了。于是对汪朝说:“汪先生想看照片呢!要么把照片给你,你带到医院给他看看?”汪朝则说:“不带不带,放在家里,等他好了再看。”

    高蓓转身走了,可心中忐忑。没想到仅仅过了四五天,噩耗传来,汪先生去世了!

    这一下让高蓓伤心透了,也吓坏了。

    汪先生去世了,成了一个新闻事件,许多人大吃一惊,不敢相信。许多报纸也报道了。

    南京的一家报社,得知高蓓手里有汪先生最后的照片,打电话找她要。她给寄过去了。可报纸出来,高蓓拍的照片赫然印在上面,而摄影者却没有署名。报纸上说,照片是一个不知名的小姑娘用手中的傻瓜相机随便一拍得来的。高蓓后来不高兴:“我那时也是日报的记者,怎么成了不知名的小姑娘?”“还说我随便一拍,一点也不尊重我,那个记者说话老气横秋的。他自己写的汪先生文章,也没把汪的神采写出来。”

    那一段日子,真是把高蓓吓得够呛。她的老乡王干吓唬她:“老头子见到美女,肯定兴奋,又是写字又是画画,就是给你累死的!”高蓓后来对我说:“把我吓得要死,那时我才三十多岁。吓得我连汪老的追悼会都没敢参加,其实那会儿我人也在北京呢!”

    “我好多天睡不着觉。”高蓓补充说,“你说,无巧不成书,正好我去的那天夜里,他病了,之后去世了。你说我心理上,能不自责?我的一个密友说,干脆把你跟汪老的东西都烧掉。我后来把底片都烧掉了。弄得跟谁也不敢提。”

    “幸亏他家里还有一个小保姆,否则我真是说不清楚了。”

    “还是汪朗好。”高蓓说,“汪朗后来对我说,还得谢谢你,在老头子的最后日子,你们陪他吃饭、聊天。”

    高蓓转述汪朗的话:“老头子最后遵医嘱不让喝水,口渴得要命。要是知道救不回来,不如让他喝个痛快。”

    “一杯茶都没让老头子喝。”汪朗后来慼慼地说。

    故事到此并没结束,后面还有故事呢。

    高蓓的那幅《丁香图》,之后就成了她的宝贝,她带回扬州,精心将它裱好。2007年汪曾祺去世十周年,在汪先生的家乡高邮,搞了纪念活动。汪先生的子女、高蓓和我都去高邮参加了。在回程经扬州途中,我们游瘦西湖,在瘦西湖的熙春楼喝茶,高蓓将随身带的《丁香图》展开给我们欣赏,使我目睹了此画的真迹。可后来却出了故事,回去不久,高蓓的一个旧同事,要与高蓓借这幅画家里挂挂,欣赏欣赏。因是多年相识,高蓓就借与他。可借后多日,再不见还。一要不还,二要不还,拖了好些日子。高蓓再要时,对方说:“卖了。”高蓓不信,以为对方想占为己有了。可经一再催要,结果对方还是说,卖了。这个事情我存疑惑。一切故事只是高蓓转述给我。好多年前,她就打电话给我说过此事。前不久,高蓓又来电话,说画还没要回来,是真给那位“神仙”卖了,卖了一万块钱。高蓓说,正打官司呢!已起诉到法院了。你看这事弄的,真真是好事多磨。

    汪曾祺真是个说不尽的话题。一些新鲜材料不断地涌出,致使我不能放下手中的笔。也不难怪,谁叫这个老头儿故事如此之多呢!世事就是不遂人意,汪先生在世时,是不愿意自己成为一个有故事的人的。他总是说,我悄悄地写,你悄悄地读。他是很低调的。可他死后,没想到会这么热起来,读者会这么喜欢他。

    真是没有办法。

    2015年1月17日

    原刊《社会科学报》2015年3月22日

    汪曾祺的“四时佳兴”

    感谢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的信任,委托我编辑这本汪曾祺先生的图文书。我很乐意做这么一件事,我以为这是对汪先生逝世二十周年最好的纪念。

    这本集子里的100多幅书画作品,绝大部分选取自《汪曾祺书画集》(2000年印制,非卖品),也有极少数的几幅,来自其他地方。书中所选文字,都摘自汪曾祺出版的书籍,以他生前出版的为主,主要来源为《汪曾祺短篇小说选》《晚饭花集》《蒲桥集》《晚翠文谈》《汪曾祺自选集》《当代散文大系·汪曾祺卷》《老学闲抄》和《矮纸集》等,之所以这样考虑,主要是为了更忠实于先生最初版本的文字。

    那么,选择配画文字的原则又是什么呢?

    一、尽量使图文呼应,形成一种对应关系。所选文字多少与图有某些联系,要么是他生活过的或去过的地方,日后既有用文字回忆的,又有用书画表达的,比如关于张家口,他画了野芍药,又写了散文《坝上》。他画了昆明的火炭梅,又在《昆明的雨》中写道:“雨季的果子,是杨梅。卖杨梅的都是苗族女孩,戴一顶小花帽子,穿了扳尖的绣了满帮花的鞋,坐在人家阶石的一角,不时吆喝一声:‘卖杨梅——’”等等。要么某一件事文章写过,后来画或书法中,也有同样的表达。比如他画竹,题“胸无成竹”,而在散文中又谈到“郑板桥反对‘胸有成竹’,说胸中之竹,已非眼中之竹,笔下之竹又非胸中之竹”(《创作的随意性》)。比如他晚年画李长吉,而大学时期在昆明他就写过“读书报告”《黑罂粟花:李贺歌诗编读后》等。好在汪先生每有书画,都是抒发自己的情怀(他几乎很少写“成句”)。诗,多为自己的诗;画,也多为他亲见的。这些内容,书中占多数。

    二、部分读者熟悉的篇章中的文字。比如《大淖记事》《受戒》《异秉》《陈小手》和《葡萄月令》等。摘录的部分是我以为比较精彩的段落,或者说是某篇中的“眼睛”。当然这也是见仁见智的事情。

    三、一些短文。汪先生有一些极短的文章,也就几百字。比如,《荷花》《下大雨》《题画二则》,对这样的文章,我就全文照搬了事。

    四、先生的旧体诗。

    编这个集子让我颇费了一番踌躇,主要是在图文互见上费神费事。虽然我对汪先生的各类作品算是比较熟悉的,但真找起来,在他几百万字、几百篇文章中去找,还是很费事。有的似乎记得是在哪本哪篇中,真去找,又没有。反正自己肯定在哪看过,于是满书中去翻。汪先生虽然作品量不算大,但后来书的版本太多,版本之间又相互重复,因此查找起来就成难事。有时为某一句话,翻阅几个小时无果,只有放下。

    因为对先生的作品极为喜欢,所以做这样的工作也不嫌累。晚上下班,别人匆匆走了,我则尽量留下,这时候我一个人,是最安静的时候。一旦进入工作状态,一不留神,就是几个小时,只恨时间太快,日子太短。有时周末,到办公室摊一个大摊子,整幢楼都是我的,真有“虽南面王亦不易矣”之感。——这时候你最好不要来请我吃饭。

    因为是选取片断,因此就需要大量复印,还要使上剪刀和糨糊。对于剪下要用的,我妥善保装;而对于那些剩下的,我都舍不得丢掉。我把一个一个七零八落、剪得缺缺丫丫的纸片,又“规整”得方方正正,折好,有的揣在上衣口袋,有的揣在裤兜里,随处放一点(也是边角料利用,一笑),好随时取出一看。

    关于书名,就拟定为《四时佳兴》。汪先生生前多次写过宋儒的这两句诗,也在自己的文章中引用过:

    万物静观皆自得

    四时佳兴与人同

    “四时佳兴”这个题目,在汪先生与著名漫画家丁聪先生合作的《南方周末》专栏中也曾用过。当年题目也为先生所拟,并书以作为专栏的刊头。现直接移来,作为书名,我想是合先生心意的。

    明年,就是汪先生离开我们整整二十年的日子。我想文艺界会有一些纪念活动的。我们读者也会以自己的方式,纪念这位可爱的老头。

    认识先生时我才二十多岁,如今我鬓角也已斑白。真是人生苦短。前不久微信上传一个段子。虽然段子是俗气的,但也不无道理。说是人生就只有“三晃”:一晃大了,二晃老了,三晃没了。我现如今已“晃”了“两晃”,噫嘻!——“譬如朝露”呀!说这个话,也只是感叹光阴易逝,并无悲苦之意。生活中还是快乐的时候多,比如读汪先生的书,就是一种甜美的快乐。正如著名摄影家狄源沧先生(1926~2003)所言:

    喝茶爱喝冻顶乌,

    看书只看汪曾祺。

    不是世间无佳品,

    稍逊一筹不过瘾。

    “不过瘾”三个字,是我给添上去的。老先生就写了“稍逊一筹”就没下文了,我给他敷衍了三个字,续貂耳。

    是为后记。

    2016年11月3日

    原刊《散文》201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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