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么么哒-铃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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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师姐沿着石板路走远了,那一日是罕见的晴天,她脚下的青石板路泛着光,胸前的银铃铛叮咚轻响……拐了一个弯,也就听不见了。

    世上没有什么命中注定。所谓命中注定,都基于你过去和当下有意无意的选择。选择种善因,自得善果,果上又生因,因上又生果。万法皆空,唯因果不空,因果最大,但因果也是种选择。

    其实不论出世入世、行事处事,只要心是定的,每种选择都是命中注定的好因果……

    这篇文章说的不是因果和选择。说的是铃铛。

    还有银子。

    (一)

    《禹贡》曰“唯金三品”,金银铜。这个故事里也有唯金三品:银子、银子和银子。这个故事里还有三品,不唯金,却唯心,阅后仁者自知。

    故事发生在银器店,那时我是个学徒的小银匠。银器店悄悄生长在边陲小镇。

    老师傅老手艺,几十年的老房子,老街老巷。

    哪有什么春夏秋冬,小镇只有旱季和雨季。雨季来临,寒气静悄悄地升腾,领口袖口一凉,偌大个喷嚏猝不及防。

    街面上行人寥寥,湿漉漉的狗颠颠儿跑过,一簇簇不知名的菌子撑开在木头墙角。

    木头柱子木头墙,木头的小镇。雨季里,老木头有种清冷的霉香,图书馆深处的味道。老师傅身上也有这种味道。

    铺子临街,老师傅猫着腰,踞坐在门口木墩上,火焰艳红,灰蓝的手掌。青石板路冰凉,一天到晚水汪汪。马帮时而缓缓踱过,大胡子马锅头揣着酒壶,马鞍上摇摇晃晃,铜铃儿叮当叮当响。川马滇马没驴大,步子迈得小,铃声也碎,碎碎的钝响从街头淡到街尾,再没入田野那头的远方。

    马铃声远去,打银声渐起。叮叮叮,叮叮叮……

    铜声钝,银声脆,老师傅的锤子缓,余音钲儿的一声袅袅上天,好似黄雀儿鸣叫着蹿入层云。

    我时而停下手中的活计,眯起眼睛,侧着耳朵。多好听呀,真好听啊。一声来耳里,万事离心中,听着听着,人就魔怔了。

    一根纸烟丢进怀里,老师傅瞅着我呵呵笑。我一抹下巴,真丢人,出神儿就出神儿,怎么还淌口涎了?纸烟别上耳朵,我拱手道:哈……不好意思啦阿叔,我又偷懒了嘎。

    他摆摆手,笑眯眯地问我:洋芋吃得惯?吃得惯吃得惯……我学徒来的,阿叔吃什么我自然跟着吃什么。又问:馋肉了吧?哪里哪里……我学徒来的,阿叔吃什么我自然跟着吃什么。

    他点着头,笑眯眯地说:……学不学徒不要紧,要紧的是早点儿多学个手艺,靠手艺吃饭,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我是莫名其妙留下来当学徒的。彼时我年少,拎着小画箱背着大背包满世界游荡。半背包颜料,半背包煎饼和大蒜。袖子吸饱了松节油,指缝里嵌满黑泥,牛仔裤膝盖处脏得反光,裤腿上花花绿绿的颜料嘎巴儿,整个人胡子拉碴马瘦毛长。

    要多砢碜有多砢碜。

    大学本科是风景油画专业,偏爱画乡野,习性难改,故而途经小镇时,驻足几天画画老街老房,顺手把老师傅打银的模样描摹在了画面上。他手中的活计不停,任凭我画,偶尔抬头冲我笑笑,我也冲他笑笑。

    到了饭点儿,我蹲在路边啃煎饼就大蒜,他端着碗,探头看我。他冲我笑笑,我也冲他笑笑。

    我把画转过来给他看:画得怎么样?他说:啊呀!真像,和个相片一样,这个画一看就能卖不少钱。

    我逗他,扬起手中的山东煎饼,道:真要能卖不少钱,我还用蹲在这儿啃这个?

    他端着碗走过来,笑眯眯地瞅瞅我,又瞅瞅煎饼。能吃饱吗?纸片片一样。我说来来来别客气,您也尝尝。

    ……一来二去攀谈熟了,我留了下来,被老师傅捡回了银匠铺学徒打银。

    老师傅说他年轻时也爱写写画画,门神也画过,大字也写过,《芥子园画谱》也临过好几卷……穷乡僻壤的,毕竟不能当饭吃,终归还是去学了手艺。他说:你住几天,住几天嘎,一来饭菜吃点儿热的,二来顺便学学手艺。你会画画,上手一定快,说不定将来多只碗盛饭。

    他心善,以为我落魄,变相接济我。

    我晚熟,孩子气重,一生不羁放纵爱折腾,借着此番好意,张嘴就应了下来——多好玩儿啊,混成个银匠当当。

    我张罗着去买猪头来拜师,他却不让。他说:免喽免喽,你们这帮孩子将来都是要去做大事的人,你住几天,住下嘎,住下就好。

    老师傅说,匠人有匠人的规矩,有些事情儿戏不得。若当真拜了师,就要扎扎实实学徒三年,若要学得精,三年也未必出师。这是门传了不知多少代的老手艺,养家糊口有余,买车买房却未必,实在不适合年轻人学,也一直没碰见个真心学艺的年轻人……

    他说:你要是愿意学徒就学着玩玩,学费不用掏。我说:那我横不能搁您这儿白吃饭吧?老师傅上下打量着我,说:阿弥陀佛,难不成你还能吃穷了我?

    好吧阿叔,那咱们今天吃什么?

    (二)

    我以为会驻足个三五天。没想到一住就是整个雨季。

    住下后,自然不用啃煎饼了,有菌子吃,有凉粉吃,还有洋芋。烤洋芋、炒洋芋,洋芋丝、洋芋片。这里的洋芋是红心儿的,生吃有股苹果味儿,柴锅烧来滋味足,饭添了一碗又一碗,怎么吃也吃不够。

    饭桌就是柜台,柜台就是饭桌。铺子地方小,吃饭时老师傅坐中间,我和小师姐一人一边斜倚在柜台上夹菜,乌木筷子,粗白瓷的大碗。

    老师傅念佛,菜多素少荤,却出奇地香。我筷子落得像打地鼠,吃得稀里呼噜。

    小师姐不一样,她眼观鼻鼻观心,文文静静捧着碗,细嚼慢咽。

    是喽,银匠铺还有个秀气的小师姐。

    小师姐个子不高,一身长襟黑羽绒服,袖子长长盖过手背。那一年,北上广的女孩子开始流行把长发簪在脑袋顶心,小师姐脑袋顶上也簪着个同样的髻子,据说叫道姑头。本是个俏皮的发型,却让她顶出了一身古墓派的忧郁。乍一看,哎呀我擦,敢问小道姑刚给哪家施主做完头七招魂法事……

    小师姐性格也像个小道姑,极内向,话极少,一顿饭也不见她说一句话。她不问我的姓名产地,也不和我寒暄……话说我是多不招人待见?

    饭后我装装样子,起身收拾碗碟,她轻轻推开我的手,说:我来就好。后院的自压井旁,她蹲着洗碗,动作轻又缓,一点儿声响也听不到。

    小师姐也是外乡人,年龄只比我大一点儿而已,进门只比我早几天。老师傅笑眯眯地说:和你一样,也是捡来的。也是捡的?也是在路边啃煎饼就大蒜?阿叔你逗我的吧?我不信,多秀气的一个姑娘哦,怎么看也不像个走江湖跑码头的。

    她姓甚名谁是何方神圣,老师傅也不知道。老师傅说别看镇子小,来来往往的外乡人却不少,乐意留下跟我学手艺,高兴还来不及呢,问那么多作甚?只要不是通缉犯,愿意住多久住着就好。我笑问:那如果住下的是个通缉犯呢?老师傅飞快地上下打量我一眼,嘟囔着:阿弥陀佛……

    拜托,看什么看,很伤人的好不好?

    小师姐是个奇怪的女人。是有多怕冷,冬天尚远,她却早早裹上了羽绒服,也不怕捂得慌。又好像很怕累,她去街尾买菜,短短一截路就能走出一脸倦容来,好像背着的不是竹篓,而是口水缸。

    我就够爱走神的了,她段位明显比我高,有时吃着吃着饭眼神就失了焦,有时擦着擦着桌子,抹布就固定在了一个地方不停转圈。

    私下里我问老师傅:她有心事吧,我去陪她聊聊天解解闷去?老师傅说:莫扰她……她一来就这样,好多天了。

    小师姐发呆的时间往往很长。小镇雨季的午后,她抱着肩膀看檐头滴水,一只脚踩在门槛上。大半个小时过去了,鞋面溅得湿透,人却一动不动斜倚在那儿,像尊石膏像。失恋?失业?失意?不知道也。有心去关心一下下,又担心微笑未必能换来等量的微笑,算了算了……

    打破沉静的总是老师傅,他咳嗽一声,端着锤子喊:来来来,你们俩都过来瞧瞧。

    瞧什么?当然是瞧打银。算是传艺吧,但老师傅不说教,只说瞧。

    厚银板裁成条,锐刀錾花,锉刀修边,一锤两锤敲出韭叶儿扁,三锤四锤敲出月牙儿弯。皮老虎小风箱鼓火,脚下要踩匀,喷枪满把抓,枪口不对人,烧啊烧,烧啊烧,烧软找型再烧再焊,烧至雪花白时往水里沁,刺啦啦一道白烟……好漂亮的镯子。

    老师傅对小师姐说:来,戴上瞧瞧。雪白的银镯子箍在小师姐雪白的手腕上,白得晃眼哟。老师傅笑眯眯地说:银子嘛……不怕敲,也不怕烧。只有纯银才能越烧越白,所以叫雪花银。

    原来这雪花银都是烧出来的?老年间又没验钞机,难不成衙门库房里入账前,银子还要先拿到火上烤烤?越想越有意思。老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清乾隆时期,一两银子相当于现在200多元人民币的购买力,十万两银子就是2000万人民币左右。知府相当于市长,乾隆朝真腐败,一个市局级官员三年能黑2000万!不过结合历朝历代的世相宦情来看——

    哎哟我擦,差不多哦……

    一想到在过去银子就是人民币,不由得让人心生欢喜。我也想戴戴,爪子太大,死塞活塞塞不进去,力气也用大了,眼瞅着把镯子捏得变了形。

    纯银软,却又沉甸甸的,有意思。

    武侠小说里,江湖豪客打赏,动不动兜里一掏,甩手就是纹银百两。

    真牛B!随身揣着几十斤沉的玩意儿,也累不死他……

    当真是越想越有意思。来来来,阿叔,锤子给我使使,先来半斤银子练练手。

    头一回上手,想打一个绿林暗器银飞镖,将来行走江湖时好行侠仗义。

    ……结果七搞八搞,镖没搞出来,搞出来一根曲里拐弯的小胡萝卜,一头粗一头细。

    我不服气,换一角银子,再丁零当啷一番。还是一根胡萝卜,银的。

    我大山东皇家艺术学院1998级美术系高才生,想当年入学考试专业第一,整栋男生宿舍动手能力不做第二人想。工笔、蛋彩、烧陶、模型、雕塑、篆刻、织毛衣、人体彩绘、伪造学生证……样样精通,如今诚心诚意给自己锻造把兵刃居然会不成?我运了半天气,然后尽量把两根银胡萝卜敲直……处女作宣告失败。

    老师傅说敲银子不是钉钉子,要先练好拿锤子。他说:你已经不错了,头一回上手就能打出双筷子来……

    筷子?这货是筷子?手指头粗的筷子?好,既如此,少侠我就用它吃饭了,谁拦都不好使。

    那天晚饭,我的筷子是对银胡萝卜。老师傅不忍见我自尊心受挫,为示勉慰,专门加了菜,豆腐和鸡蛋。

    菜是老师傅买的,小师姐炒的。和往常一样,老师傅坐中间,我和小师姐坐两边,她眼观鼻鼻观心,无声无息地端着饭碗。

    诡异的事情就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

    (三)

    小胡萝卜不好使,重,我夹菜速度慢。饭吃到一半时,忽然心里一惊,筷子停在菜碟子边,手慢慢僵了。

    筷子尖端黑了。菜里有毒!

    像我这种20世纪80年代出生的内地小城青年,青春期几乎是由香港娱乐圈抚养长大的。多少年的录像厅港片教育,除了性启蒙,还给予我一生受用不尽的宝贵知识。比如太监都是反派,扫地僧都武功高强,比如但凡是主角跌下悬崖都死不了。比如滴血认亲,比如银针试毒!

    没错!银子变黑,菜里有毒!少安毋躁,后发制人,以不变应万变方为王道。

    我不动声色,瞟一眼老师傅,不像……他一脸的慈眉善目,嘴里吧唧吧唧地嚼着,哪里有半分谋财害命的模样?

    可越是反派,越长得像好人,电影里不都这么演的吗?

    ……可他图我什么?弄死我他有什么好处?抢我包里没吃完的煎饼?

    再看看小师姐,她好像又在发呆,筷子插在碗里,半天才夹起几粒米,动作机械又缓慢。

    她半天没夹菜!是喽,早就察觉你郁郁寡欢不正常,未曾想还报复社会反人类,谁得罪了你,你找谁去寻仇啊,何苦对我这等路人甲辣手摧花?一恍然大悟,胃里便隐隐抽搐起来,没错了,毒性发作了!刹那间,电影画面一幕幕飞驰在眼前,也不知我即将七窍流血还是一口鲜红从嘴里飙出来。

    立时三刻掀桌子,不是我的风格。后槽牙暗咬,我夹起一筷子豆腐,直通通地戳进小师姐碗里。牙缝里轻轻挤出一句话:小师姐,吃菜。

    她好像一时还没从恍惚中醒过来,慢慢夹那块豆腐,嚼吧嚼吧吃了。

    ……看来不是豆腐,也对,白豆腐里下毒,易被人发现。

    我飞速环视饭桌,又夹起一筷子鸡蛋,这鸡蛋的颜色这么黄……不太正常。一筷子鸡蛋,直通通戳到小师姐碗上方,筷子一松,吧嗒一声落了进去。小师姐,吃鸡蛋。我瞟一眼手中的筷子……更黑了,没错,她把毒下到鸡蛋里了。

    小师姐微惊了一下,貌似从恍惚中醒来。她看了我一眼,“哦”了一声……然后她把鸡蛋吃了。然后她把那筷子鸡蛋夹起来嚼吧嚼吧吃了。

    ……吃得这么自然,看来也不是鸡蛋。嗯,此地乡野,鸡是土鸡,自然生土蛋,土鸡饿了吃草籽,渴了喝山泉,拉出来的土鸡蛋的蛋黄当然比较黄了。

    我又夹起一片洋芋,放进她碗里。洋芋红彤彤的,一定有问题!

    洋芋她也吃了……也不是洋芋,该死,我怎么忘了此地洋芋本来就是红心儿的。

    我又夹起一筷子菌子……我又夹起一筷子包菜……饭桌上的菜我给她夹了一个遍。

    她都吃了,并无半分迟疑,还轻声道了一声“谢谢”。我脑子不够用了,犹豫了一下,我把自己碗里的米饭夹了一坨递了过去……

    她平静地看看我,然后也吃了。我把银筷子擎到鼻子边仔细看,不对啊,是黑的啊……一旁的老师傅慢悠悠地感慨道:哎,好得很,一家人哦,不生分。饭桌上一片温馨,老师傅一脸的天伦之乐,连小师姐看我的眼神,仿佛都比往日和蔼了一点儿。他们以为我在传递友爱,在营造和睦家庭的氛围?

    一直到饭吃完,我也没能七窍流血,肚子痛了两下也不痛了。我纳着闷攥着银筷子,陪着老师傅抽饭后烟。和往常一样,小师姐无声无息地收拾碗筷。

    老师傅忽然想起了什么,点点我手中的银筷子道:你这筷子……我说:嗯?老师傅说:银子沾了鸡蛋会发黑,去搞点儿牙膏搓一搓。

    我是美术生出身,从小化学没及格过,转天QQ上问了某学霸后才知道:熟鸡蛋散发硫化氢,遇到纯银,会在银表面反应生成硫化银。硫化银是黑色的。

    至于银针试毒这一公案,学霸解释如下:中国古代民间,不流行化肥、农药、毒鼠强以及肉毒杆菌瘦脸针,一般人也没条件购买断肠草或含笑半步癫……当年下毒索命之最爆款,主要是三氧化二砷,俗名砒霜。

    古代生产技术落后,致使砒霜里都伴有少量硫和硫化物。砒霜里的硫遇到银,自然起化学反应,生成黑色的硫化银。故而,在古代,出现银针试毒会发黑的情况是合理的。

    我问:那现在呢?银子还能当验毒工具不?他答:现在砒霜的提纯技术很发达,遇到银子不会再黑了,而现在大众熟知的各种毒药,如氰化物等,遇银后本就不会起反应,自然也就不会发黑。

    我说:真有趣,那这些毒药遇到什么会发黑?最隐秘的毒药又是什么?你再给我多传授点儿下毒方面的知识,听起来真长见识。他问:你想知道这些知识干吗?

    他警惕起来,不肯跟我多说了,后来还在QQ上拉黑了我。那位学霸和朱令是同一个母校,他的反应我表示理解。朱令是谁?自己百度去。

    关于此次“菜里有毒”事件,我当然不可能自己打脸。老师傅和小师姐不会知晓我的内心戏,他们以为我频频夹菜的奇怪行为,是在表达友爱,我骑驴难下,自此经常给他们夹菜。

    没想到夹菜也能夹出化学反应来,渐渐地,我和小师姐之间的关系慢慢在改变。

    简单来说,距离好像拉近了,再和她讲话时,回应的字数多了、句子明显长了一点儿。

    比如之前我说:小师姐,用不用帮你洗碗?她会回答:不用,我来就好。现在她会回答:不用,你坐着吧,我来就好。

    你看你看,比以前多出来好几个字呢。

    (四)

    小镇的雨季寂寥。

    银匠铺没电视,老收音机刺刺啦啦我不爱听,时常有一搭没一搭地找小师姐说说话。

    真是个绝佳的听众,不论我怎么BB,她都认真地聆听。最起码看起来是这样子的。凑近了仔细一看,哦,确实很认真,眼神是散的,她在认认真真地出神发呆。

    发呆这回事如果做得好,就是深沉。她一贯如此深沉,我慢慢也就习以为常,她走她的神,我吹我的牛……直到老师傅喊:来来来,你们俩都过来瞧瞧。瞧什么?自然还是瞧打银,老师傅传艺不说教,只说瞧。

    毕竟人聪明,审美能力高,动手能力又强,我很快能打镯子了,特别漂亮。至少我自我感觉是这样的。

    老师傅说镯子好打,铃铛难做,若哪天能把圆铃铛打好了,也就出师了。我正处于各种急于证明自己的年纪,自负天资聪颖,各种跃跃欲试。老师傅说铃铛嘛……你真心够呛。

    未承想,果真够呛。打铃铛需先打银皮,要又薄又匀的,不匀不是银皮,是中东古代硬币。光银皮就打了一整天,震酥了虎口才得了几片。然后把银皮敲成中空半圆球体。一打就瘪,一敲就漏。要是嚼得动,我一准儿把这堆中空半圆球体给生吃了!好不容易打出两个中空体了,怀着激动的心情对在一起……想哭。一个M(中号)一个L(大号),不是一个型号,合不上……重做。终于敲出两个等大的中空体了,管他圆不圆球不球的,再说再说,反正终于打出两个等大的了,哆哆嗦嗦地焊在一起……怎么不响?哦,空心球儿怎么可能响,要捏开豆荚一样的一条缝,放响珠进去呀。

    ……焊得太死了,捏不开,重做。

    憋着满肺的三昧真火,如上工序重来一遍。怎么还是不响?

    哦,银铃铛不能放银珠子,要放铜珠子才能响……那就捏开换铜珠子。捏得太狠了,瘪了,重做。

    ……几番轮回转世,铃铛终于做好,当真是比考驾照还折腾,我心力交瘁,头发都白了几根。

    捧着心血去给老师傅交作业,他两根手指拈起来,咂着嘴瞧。阿叔,大家相识一场,有今生没来世,有话直说但讲无妨。

    他说:豌豆?豌豆?扁了点儿而已啊,你仔细听听,这不是能响吗?!

    想咬人,打个飞镖打成胡萝卜,敲个铃铛敲成豌豆?我是来当银匠的还是来种大棚蔬菜的!我使劲儿晃着扁铃铛:多别致,又不是卖不出去,能响就是铃铛!老师傅说:这个这个,可能真卖不出去……阿叔,你年事已高,接受新鲜事物有障碍,喂喂,小师姐,醒醒醒醒,你瞧瞧我打得好不好?我把发呆中的小师姐戳醒,把银铃铛搁在她手心里。她涣散着眼神,瞟了一下,敷衍道:哦,豌豆,挺好的。

    豌豆就豌豆吧,我拴个红绳儿挂在脖子上自己留着当传家宝……我戳醒小师姐时,她正在錾花。

    老师傅说女孩子心细,能沉住气,不然苏绣鲁绣干吗都是女红,錾花同理。小师姐确实能沉得住气,她錾花的样子我看着呢。这副模样不像个人,反倒像台机器,机器当然能沉住气了,你什么时候见过机器喘气?

    变身机器人的小师姐机械地錾錾錾錾錾……手虽然不停,眼神却是散的。阿弥陀佛,她只不过换了一种方式发呆而已。

    (五)

    我一度以为小师姐是天然呆,不关心人类,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那次“银匠铺自卫反击战”,才有缘得见月球的另一面。

    那天,一对衣着简朴的小情侣兴冲冲跑来,取出对门银器店买来的一对银戒指,请我们在上面刻名字缩写。他们依偎在门槛上等着,小师姐坐在柜台里做着刻字的准备。情话绵绵,声音虽小,但银匠铺更小,一丝一缕全飘入耳朵里。

    男生说:别人都是准备好车和房才结婚,婚礼上交换的也都是钻戒,我只能买得起银戒指,总觉得对不住你……女生摸着他的耳朵,说:傻瓜,跟了你这么多年,到几时才能懂我?我嫁的是你这个人又不是嫁给钻戒,有一枚纯银的戒指我已经很知足了。

    纯银的戒指?小师姐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老师傅和我也停下锤子,彼此对视了一眼。

    彼时,中国的古镇热方兴未艾,游客从丽江、阳朔、凤凰等一线景点慢慢渗透到小镇这样的小镇里来。游客多了,专做游客生意的店铺自然出现,斜对门就开了一家,开门不过几周,就敢挂出一块实木大招牌:百年老店。也是银器店,但不打银,只卖成品,琳琅满目,煞是惹眼。他们的货源不详,但品类很多,藏银、苗银、素银、尼泊尔银……也卖纯银,纯银只卖懂行的人。尼泊尔银不是纯银,纯度最多是925银。素银不是纯银,925银外镀白铑。苗银也不是纯银,大多是白铜底子镀上一层薄薄的白银。藏银也不是纯银,传统藏银三分银七分铜或镍,当下基本全是白铜。

    那对小情侣被宰了,花了纯银的价钱,买了两个白铜圈,然后拿着两个白铜圈在婚礼上当信物交换,然后当成此生至宝,终身佩在无名指上。和中国大多数旅游地的无良商家一样,店家吃准了他们不可能当回头客,也不可能为了几件饰品千里迢迢杀回来兴师问罪——这个哑巴亏他们吃定了。

    我搁下锤子,想上前把话挑明,衣袖被老师傅拽住,他摇了摇头。

    对门开店的,据说是镇上有势力的大家族,老师傅不愿惹麻烦。我皱着眉头看老师傅,他弯下腰敲银子,也皱着眉。也罢,反正这对小情侣我也不认识,犯不着为了他们给老师傅惹麻烦,算了就算了吧。

    小师姐却忽然开口了:你们快结婚了吗?真稀罕,头一回见到小师姐主动和人搭讪,且是陌生人。

    那对小情侣很乐意和人分享甜蜜。他们是攒了年假出来旅行的小职员,同一个小城长大,同一所大学毕业,同一座城市工作,虽然家境和收入都很拮据,但相恋六七年来从未红过脸。婚礼定在年底,蜜月旅行不是马尔代夫、塞班岛,而是留在老家陪双方父母过年,女生坚持这样安排,她心疼他,想给他省钱。男生也心疼她,故而,结婚前精心策划了这场省钱的背包旅行。普通人有普通人的浪漫,他牵着她的手穷游,横穿小半个中国去看看世界。小镇是他们此行的最后一站。

    女生扬起一部过时的卡片相机,骄傲地说:我们拍了好多照片……房子首付的钱已经快攒够了,将来我要用这次旅行的照片贴满一整面墙壁。这是他们的第一次二人旅行,大城市生活艰辛,凑足了首付就该凑房贷了,也不知下次再度携手天涯会是何年何月。旅行的终点,他们走进那家银器店,牙缝里抠钱买下一对“纯银”戒指,作为此行的纪念。

    以及婚礼的信物。

    ……

    我看看老师傅,他手中的锤子不停,腰弯得更低了。再看看小师姐,她的目光笔直落在那对小情侣身上,直勾勾的,我去,又开始发呆了。

    小师姐动了一下,冲着老师傅的方向说:阿叔,戒指太细了,我刻不来……

    她说:用咱们店的银子,给他们重新打一对新的戒指吧,宽一点儿的,好吗?头一回听她说这么长的句子。她说话时眼睛垂着,并没看着老师傅,语气很奇怪,带着恳求,甚至还有一丝哽咽。

    那对小情侣愣了一下,女生站起身来连声拒绝:不必了,刻不了就不刻了,不要重新打了,我们身上的钱不多了……

    她冲着我们摆着手,也冲着男生摆手。

    小师姐仿佛没听到她的话,哽咽着,再次冲着老师傅说:阿叔,给他们重新打一对纯银戒指吧……

    老师傅没说话,慢慢地起身,取过那对戒指,再取出一条新的银板,叮叮当当地敲了起来。

    女生急了,跳过去叫:说了不要的呀。老师傅示意她坐下,用哄孩子的语气,慢慢说:没关系的嘎,不要钱的。

    ……老师傅毕竟是老师傅,新打的戒指和原先的戒指的花型一模一样,小师姐在上面刻上了他们的全名,我帮他们把戒指烧白再抛光。男生掏出了钱包想付账,未遂。他们想把原先的“纯银”戒指留下做替换,亦未遂。

    小情侣道了谢,一头雾水地走了。

    临走前,小师姐对男生说:结婚戒指有一对就足够了,原先那对去退了吧,省点儿钱。

    她又看着女生,笑了一下。她呆呆地看着女生,看着看着,眼圈慢慢红了。她张了张嘴……别过脸去,终究什么也没说。老师傅看着她们,搓着手,犹豫了一会儿,也是什么也没说。

    几个小时后,方知这对戒指给老师傅惹来了多大的麻烦。三五个人抱着膀子走到门口,有男有女,打头的男人一脸愠色。

    他们气势汹汹地闯进店里,指着鼻子冲老师傅骂:老东西你什么意思?!你卖你的银子,我卖我的银子,我卖什么银子用得着你这种人管吗?!

    师傅弯着腰,手中的锤子不停,他皱着眉头什么也不说。那人嘴里骂骂咧咧个不停:一把年纪了,做事还不懂规矩,活该鳏寡孤独!旁边的人附和:就是,多管什么闲事!别以为不知道你的老底,装什么好人,你个老土匪!

    这话也太难听了,我冲过去攥他的衣领,拳头刚扬起来就被老师傅拽住了。

    我冲老师傅喊:你放手!他压着嗓子说:犯不着的,孩子,犯不着出头。边说,边使劲儿把我往后院拖。他个子小,力气却大,吊在我胳膊上坠得我踉踉跄跄。

    那帮人占尽了上风,依然不肯停嘴:自己是个老土匪,还养了个小土匪!你让他过来试试,我看这个小土匪敢不敢动手!我山东人,鲁地重礼,不流行骂人,从小到大向来是能动手就不动嘴,故而肺都快气炸了也不知道该怎么流利地还嘴。那帮人不肯善罢甘休,又冲着小师姐来劲:

    这个女的一看也不是个好货色!小师姐无声无息,门帘半掩我看不清,不知她作何反应。他们骂:你也给我小心点儿!再敢乱说话坏我们家生意,撕烂你这个小婊子的……!

    越是乡野,骂人越粗鄙,实在难学出口。

    还没等我闯出去,先仰天一跤,老师傅把我狠狠地摔倒在地,自己大步流星地冲出门去。

    等我爬起来跟上去时,他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大号锤子。那帮人被老师傅的气势所慑,纷纷后撤,一直退回到店铺里,哐啷啷关上门。隔着门还在骂,一口一个“老土匪”“小土匪”,一口一个“小婊子”,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一锤子砸在木牌上,“百年老店”的招牌上咔嚓裂开一条纹,再一锤子砸上去,屋子里终于鸦雀无声。

    老师傅须发皆张,站成一个“大”字,他端着锤子怒吼:骂我可以,骂我孩子不行!你再骂她一句,我敲开你的脑壳!

    好威风!一直以为他是个佝偻的小老头,原来发起火来是头无人敢挡的老野牦牛……

    “银匠铺自卫反击战”结束,历时五分钟。对门银店珍惜脑壳,没再来找过事儿。被老师傅敲坏的木牌我们没修也没赔,几场雨过后,裂纹的新木碴儿被雨水做旧,娘的,看起来更像是历史悠久的“百年老店”,生意更红火了。

    小情侣的白铜戒指他们应该没给退。没退就没退吧,希望那对小情侣在婚礼仪式上彼此交换的,是纯银的那一对。

    那天晚饭时,小土匪先给老土匪夹了一筷子洋芋,小师姐也罕见地夹了一筷子过去。

    小土匪给小师姐也夹了一筷子洋芋过去。小师姐也给小土匪夹了一筷子洋芋过去。

    ……老师傅忽然开口道:我很多年前坐过牢……小师姐说:哦,知道了。我说:哦,那又怎样……

    窗外细雨淅沥,昏黄的灯光下,三个人埋着头默默地咀嚼。

    没有再说话,也不需要说话,仿佛三个已然相互守望了几十年的家人。

    (六)

    怎么也没想到,这家人一场的缘分,会结束得那么早……“银匠铺自卫反击战”后的第二天早上,小师姐示意我去后院帮她洗碗。

    她那天没吃早饭,说是没胃口。她愣愣地蹲在那儿出神,手浸在冷水里,慢慢地搓着一只碗。

    小师姐发呆出神是常有的事儿,我忙我的,没去扰她。可直到我这厢洗完了所有的碗,她的手依旧浸在冷水里,人一动不动,两根拇指紧紧地抠着碗沿儿。手冻得通红,拇指抠得发白。

    我抬手推推她:哎哎……醒醒。

    她哆嗦了一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这才发现她的异样。与往日不同,那个早上她血丝满眼,眼神飘忽发散,像个刚刚从大梦中跋涉回来的孩子。她垂着两只水淋淋的手,呆呆地站着,身体微微地晃着,一副随时要栽倒的模样。

    我起身去扶她,却被她反手抓牢小臂。她猛吸了一口气,忽然间大声央求道:……陪我去趟医院行吗?声音苍哑得好似一个老人。

    医院?去医院干吗?你生什么病了?

    小师姐不说话,死死地抓着我的胳膊,半个身子忽然俯在上面,一口接一口地深呼吸。情况来得太突然,我吓了一跳,我喊:阿叔!阿叔你快来看看她这是怎么了?

    ……从小镇赶到最近的地级市,一个小时的车程。

    一路上小师姐两只手捂着脸,虚脱地蜷缩在最后一排座位的夹角里,她什么话也不肯说,只是沉默。小巴车走走停停,不停有人上下,真是漫长的一个小时。有时和老师傅的目光碰到一起,我疑惑地看看他又看看小师姐,老师傅也是一脸的疑惑,他手伸过来,宽慰地拍拍我的膝盖。

    ……医院门前是条宽马路,走到马路中间,小师姐却刹住了脚步。

    她脸上粘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脸掩饰不住的恐惧,又开始了深呼吸,好像前面是龙潭虎穴、刀山火海。

    我去拉她,一把没拉动,再拉一把还是不动。马路中间车来车往岂是儿戏的地方!我拦腰把她抄起来,半扛半抱,好歹把她弄到了马路对面,背后一路喇叭声和刹车声,还有骂街声。

    我有些恼了,这他娘到底想干吗?老师傅瞪我一眼,指了我一下,我气消得没那么快,梗着脖子嚷嚷:有病就治病天没塌!真是够了,她神神道道地搞出这副模样来给谁看啊!老师傅叹气,劝我道:一个屋檐下住着,别这么说话,别这么说话……

    说话的工夫,人不见了,小师姐已经自己进去了。我和老师傅没进去,在医院门口等她。

    起初是站着,后来是蹲着。120急救车开出来又开进去,眨眼已是午饭光景,小师姐迟迟没有出来。

    看什么病需要这么长时间?我们进去找她。急诊室没有,观察室没有,化验室也没有。挂号室的阿姨说:是那个说普通话的姑娘吗?是不是一个人来的?……你们上二楼左拐。

    她轻轻地嘟囔着:可怜哟……

    可怜?是指小师姐一个人来医院可怜,还是指她上二楼可怜?为什么上二楼就是可怜?

    楼梯一走完,睁眼就看见小师姐坐在长椅上排号。其他排号的人貌似都有伴,有男伴有女伴,唯独她孤零零一个人坐在中间。护士正在叫号,貌似再过一个人就轮到她了。

    她呆呆地坐着,拍了肩膀才醒过来。

    我问她要病历,她往身后藏,一脸的慌张。我劈手夺过来递给老师傅,又一起急急忙忙翻开。

    ……

    老师傅把她从长椅上拽起来,问:孩子,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敢一个人就下决定……你想清楚了吗?她用力地点点头,咬着嘴唇,睫毛一忽闪,噼里啪啦两滴泪。我和老师傅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半晌,我开口吼她:那你哭什么哭!

    小护士冲过来撵人:你吼什么吼?要吵架回家吵去,不知道这是医院吗?我把小护士扒拉到一边儿去,指着小师姐的鼻子问:你说啊,你哭什么哭!我吼:你这是心甘情愿的样子吗……骗自己有意思吗!

    老师傅抱住我的腰,使劲把我拽远。他扭过头去,颤抖着嗓音,冲着小师姐喊:孩子,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小师姐靠着墙壁,弯着腰站着,手插在头发里,扯乱了发髻。她的脸越憋越红,憋得发紫,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瘫倒在墙角哭着喊:阿叔……她歇斯底里地问:……我该怎么办?

    (七)

    没人知道她该怎么办。要想讲清楚小师姐的故事,须先从一场大学迎新晚会说起。晚会的高潮是由一个新生表演者掀起的。

    他表演魔术,白衬衫,黑燕尾服,漆皮鞋子亮得反光。扬手一舞,莫名其妙变出一根银手杖来,腾空一抓,一束黄色玫瑰花……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举手投足帅气极了。

    女生们互相小声地尖叫:冯德伦!好像啊!比冯德伦还要高!这是个学霸扎堆的211高校,领口松懈的圆领衫和油乎乎的偏分头是男生们的标配,难得蹦出来这么个洋气又养眼的,女孩子们激动坏了。

    更激动的还在后面。他手擎着花,作势要往台下扔。

    谁说只有狮子才会抢绣球,伴着一阵尖叫,前几排的女生自觉不自觉地高举起了手。刚刚经历完惨痛高考和无聊长假的孩子都是弹簧,一进了大学校园自然天性解放。个中有几个胆大的小女生直接从凳子上弹了起来,一边挥手一边喊:要花!也要QQ号码!

    他却帅气地一笑,把花儿藏到背后,摇了摇头。

    女生们“唉”了一声。紧接着又一阵骚动。

    他把花横叼在了嘴上,双手抄裤兜,径直从舞台上跳了下来,径直冲着观众席走了过去。

    他要干吗?女生们的心咚咚跳了起来,哎呀好浪漫呀,他要给谁送花?会是我吗?于是有的捧脸,有的捧心,有的抓住友邻的胳膊使劲地摇晃,一边晃一边“啊啊啊”地乱喊,好像难产。

    也有人一下子慌了。一个漂亮女生慌慌张张地起身,扭头往后排藏,两步还没迈完,袖子却已被轻轻拽住。

    他绕到她面前:喂,我以前是高三(1)班的,我是为了你才考到这个学校来的。

    他挑着眉毛笑着说:……整个暑假我都在练这个魔术,希望你能喜欢。

    花递了过来,轻轻地点在额头上。女生伸手去拨,扑了个空。他冲她眨了下眼,手腕一翻,黄玫瑰神奇地变成了红玫瑰。他问:敢不敢做我女朋友?

    大玻璃窗嗡的一声响,礼堂炸了锅,这会儿不仅是女生在喊了,男生也激动起来。

    感动他们的未必是他的表白,而是他表白的方式。正是雄性激素分泌最旺盛的年纪,表达感动的方式当然是起哄。一堆男生踩在凳子上伸出大拇指,粗着脖子狂喊:牛B!

    更惊喜的还在后面,女生接过了玫瑰花,又蜻蜓点水般地在他腮边啄下一个吻。少女的虚荣心不过一只暖水瓶,轻易就可以灌满,他却舞着高压水枪,轰隆隆地开来了一辆消防车……

    可惜,这个女生不是小师姐。小师姐坐在这个女生正后方的一排。

    当男生跳下舞台迎面走来时,小师姐的心像根橡皮筋,猛地被揪了起来,抻抻抻……抻到尽头。黄玫瑰变成红玫瑰的那一刻,又啪的一声狠狠回弹!

    你是为了她才考到这个学校来的。真巧。我是为了你才考到这个学校来的。

    ……

    几句话就能说明白这个发生过不知多少万遍的故事:小师姐喜欢他,喜欢了整个高中时代。

    为什么喜欢?对于十几岁的小姑娘来说,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小师姐是全校最晚填高考志愿的学生,为了获悉他的志愿,17岁的女生绞尽脑汁找同学套话,笨拙地找老师打探,然后再在高考后的整个暑假里度日如年。

    他却几乎不知道她的存在。很多人都会忽略她的存在。

    小师姐是自幼被抱养到这城市的私生子,和寄养家庭的关系一直淡淡的。她是客人,不是家人。缺爱,却和所有人都亲密不起来,从小到大,她习惯了去当一个客气的隐身人。

    包括在他面前。包括迎新晚会上,玫瑰出现的那一刻。

    按理说这个平凡的故事该结束了。连出场都没有,不过是一场无疾而终的暗恋。但隐身人小师姐莫名其妙地把这个故事多延续了四年。

    接下来的大学四年,小师姐不曾间断这场暗恋。他不会知道,四年里,小师姐默默陪伴他的时间,比他的女朋友还要多。他的课程表,她记得比他自己还要清楚。她选了所有他会出现的选修课,每逢他回头,她就低头,不论是阶梯教室,还是餐厅。

    她慢慢养成了和他一样的口味,他吃什么菜,她也打什么菜。做到这点不难,她每天掐着钟点赶去食堂,排在他身后五六个人的位置,稍微侧一下脖子,什么都看得到。

    小师姐留起了厚厚的齐刘海,长得几乎盖住眼睛……这样好,没人能发现她在看什么。

    隔着齐刘海,她看着他和女友在操场上散步,看见他们躲进楼宇的阴影里打啵。她远远地坐在操场另一端,耳朵里插着MP3,一整张专辑放完了,人家却还没啵完,久久不见他们出来……

    小师姐幻想着陪他躲进楼宇阴影里的是自己。

    ……他会轻轻含住我的耳垂吗?他会轻轻地咬我的嘴唇吗?他还会做些什么……风穿过空旷的操场,乱了发梢,又捎来他们零碎的嬉笑声,她听到那个女生低声喊:你怎么这么坏……你讨厌……她把耳机的音量加大,再加大,盖住远处的声响,压住自己的心慌。

    她关注着他的博客、校内网、QQ空间,从未留过言,每天都看。每天都看的还有星座运程,只看他的。像个最职业的心理分析师,她一字一句地揣摩他每天的状态。他心情好,她跟着恬然;他心情不好,她一整天心头都是阴霾。她下载他每一张照片,专属的文件夹,隐藏属性,D盘里加密上锁。从未和他交谈过,她却比其他人了解他更多。

    暑期,他去比萨店打工,小师姐也悄悄地去应聘。在必胜客打工需要健康证,体检时医生给她抽血,她瞅一眼暗红的血液,一头晕了过去。

    哦,原来我晕血。

    她坐在化验室前的长椅上,揉着胳膊上肿起的针眼,想象着他来抽血时的模样。

    他胳膊上毛毛那么长,针眼儿一定看不到。她想象着自己是大夫,戴着小口罩擎着大针管给他抽血。换了我,一定狠不下心,下不去手,多疼哦。她想着想着,忍不住托着腮微笑。唉,他胳膊上怎么那么多毛毛哦。

    必胜客的工白打了。小师姐被安排在后厨,不像他,形象好,一直在前厅。工时安排不同,下班时她再手忙脚乱地换衣服,也顶多看见一个远远的黑点。能身处同一个空间已经足够了,她不抱怨。有时她在后厨忙碌,想起近在咫尺只有一墙之隔的他,胸中满满的温馨感……恍惚间,仿佛已和他居家过了半辈子了。

    大学里再普通的女生也有人追,不是没有男生向小师姐示好。偶尔拗不过某个男生,一起去吃了顿饭,她如坐针毡般不安,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于是每每中途尿遁。没办法,心里早就塞满了,怎么可能再装下其他?时间久了,也就没人追她了,男生认为她傲,女生疑心她是“拉拉”。

    大学里最后一次被人示好,是在辅导员的办公室里。

    ……都说你不喜欢小男生,那看来是喜欢成熟男性喽……微醺的中年男人对她动手动脚,爪子搭在她柔软的胸上,她奋力推开那张遍布胡楂的脸,煞白着嘴唇冲出门去。等停下脚步时,鬼使神差地,已站在男生宿舍楼前。

    小师姐仰望着三楼左侧那扇窗户,哽咽着,绞着自己的手指。她幻想着他帮她出气,带着她一起去复仇,结实的拳头砸飞那张龌龊的脸,又用力地把她揽入怀里……其实哪里用得着他对她这么好,天大的委屈只要他一个安慰的眼神就够了……可是他几乎都不知道她的存在。那就让他的身影在窗前出现一次吧,此时此刻能看他一眼,也就没那么难受没那么委屈了。她在男生宿舍楼下徘徊良久,湿了的眼眶慢慢风干,到底没能看到他。

    他那个时候已经换了第三任女朋友,一个比一个靓丽。偶尔遇到他挽着女友走在校园林荫路下,手儿甩来甩去,她好生羡慕,却并不吃醋,她们一个比一个靓丽,配得上他。

    唯一一次和舍友红脸,也是为了他。女生宿舍最大的集体活动是八卦,八卦的焦点当然少不了他。一次,舍友们刮着腿毛,绘声绘色地议论起他如何花心劈腿,现任和前任又是如何浴室口角……小师姐跳下床铺,摔了保温杯: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舍友惊讶地捂上嘴——这样一个少言寡语的人,也会发火?

    她当然知道那些绯闻,有些细节她比她们更了解,她不恨他花,也不恨绯闻的主角永不可能是自己,这场无名火也不是冲舍友们发的。

    那到底是在火什么?她说不清,蒙上被子,插上耳机,老歌慢悠悠地响起:

    ……到哪里找那么好的人,配得上我明明白白的青春。

    ……到哪里找那么好的人,陪得起我千山万水的旅程……

    她问自己:傻不傻?……傻就傻吧!她混混沌沌地睡去,醒来后继续混混沌沌地犯傻,这条路已经走惯了,看不见尽头,也没有出口,除了走只能走。

    ……唯一一次冒险,在20岁生日的那天。她生平第一次买来口红,笨拙地涂抹。

    买来漂亮的小洋装,俯在宿舍的床铺上细心地熨烫。她给自己剪齐刘海儿,一点儿一点儿地修,一根一根地剪,仿佛若能修齐一分,人就会多漂亮一点儿。20岁生日这天,再普通的姑娘也有权被全世界宠爱。去它的全世界,她只想要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能被他看见就好。她在PS(修饰,美化)着自己,像是在精心包装一份礼物。

    她邀来同寝室的舍友切蛋糕。蛋糕是她自己订的,粉红的三层塔,雪白的糖霜。急急地吹完蜡烛,再小心地切下第一角藏起来。太匆忙了,忘记了许愿。

    不急不行,他每晚七点都会去自习室,她知道的。是当面递给他,还是悄悄放到他常坐的位置前?边跑边紧张地思考,人造奶油的气息一路飘进风里,20岁的姑娘捧着蛋糕,脚下踩着棉花糖,整个人轻飘飘地甜。

    她小声练习着:今天我过生日,请你吃块蛋糕。送你一块生日蛋糕……不客气。

    不好不好都不好,该怎么开口才能从容自然、大方得体、惹人喜爱?

    教学楼的落地玻璃门反光,她刹住脚步,端详自己的模样。唇上的桃红略扎眼,小洋装略紧,刘海儿剪得还是不太整齐……可是,她普通了整整二十年,从未像今天这样漂亮,漂亮得陌生。她高兴得想哭,又紧张得想哭。

    今天我过生日,今天我漂亮……就是今天了,预支我未来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的好运和勇气,让我去站到他面前吧。

    她深呼一口气,郑重地踏上台阶,仿佛即将登上万人瞩目的舞台。再有几米就是终点,自习室的门半开着,已隐约可以听到里面的翻书声、说话声。她捧着蛋糕僵在门外,想抬起一只手去推门,却怎么也抑制不住指间的痉挛。

    忽然间,门冷不丁地开了,她惊了一跳,一个人哼着歌,匆匆从她身边闪过。手心一软,蛋糕吧唧一声扣在了地上。闪过的人并未停下脚步,只是略微回了一下头,说:嗯……掉了。蛋糕不能算是他碰掉的,他象征性地瞟了一眼,大步流星地走掉了。

    她目送背影远去,再蹲下,盯着蛋糕发愣,有奶油的那一面扣在地上……全完了,捡不起来了。

    梦游一般回到宿舍,她把自己轻轻摔进枕头里,合上眼睛,整个人开始下沉。翻一个身,还是在下沉,不停地下沉。口红蹭在枕巾上,蹭在小洋装领口上,像瘀红的几道伤。空荡荡的宿舍里,日光灯吱吱地响,无人发觉她的失魂落魄。

    20岁的生日愿望和那块蛋糕一起被狼狈地扣在了地上。不过是奢望他能夸她一句漂亮,可满心的祈望只换来他一句:嗯……掉了。

    沾染了口红的小洋装清洗干净,她把它熨平,和20岁生日一起挂进小衣橱,一直挂到毕业。

    ……四年大学好比十月怀胎,毕业即为分娩,不论顺产还是剖腹产,总要告别胎盘,从一个母体进入另一个更庞大的母体。毕业聚餐,免不了痛饮痛哭,以及痛诉衷肠,情绪饱满,婴儿一样。都在酒里了,喝喝喝,挽着胳膊喝,搂着脖子喝,额头顶着额头泪眼婆娑。难得的天性解放,难得的真心话大冒险。有些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这是最后的忏悔时刻,最后的表白时刻。不管说了什么、听了什么,都在酒里了……

    四年里他都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众人瞩目的焦点,端着杯子来敬他酒的人尤其多,白的、啤的、红的,酒来碗干,频频拥抱。

    他很快就喝大了,醉得眼睛睁不开。跌跌撞撞地冲出小酒馆回学校,门槛太高,一个踉跄,他栽到一个细弱的臂弯里。

    太巧了,那个臂弯好像是刻意在等待着他一样。

    细细的胳膊扶在腋下,撑着他的重心,太沉了,压得扶他的人一起东倒西歪。他摇晃着脑袋,努力地想:女朋友早已分手……这个姑娘是谁呢?陌生的姑娘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扶着他,从小街扶到学校后门,再到男生宿舍旁。

    舌头浸透了酒精,肿胀得塞满了嘴,他醉得说不出话,灯太暗,头太晃,也看不清姑娘的模样。

    走不动了,他瘫坐在台阶上低着头摇晃,姑娘蹲在他面前。隐隐约约中,他听到那姑娘长叹了一口气,尾音是颤抖的……

    他有心抬头去询问一下,脖子刚一伸直,却哇的一声,吐在姑娘那件小洋装上。

    他被自己制造的洪灾熏酸了鼻子,哇的又是一口。

    ……清醒过来时已是次日午后,他仰躺在宿舍的床上,压摁着快炸裂的脑袋。

    他当然不知道,隔壁女生宿舍楼的某张床上,小师姐抱着膝盖,从午夜坐到午后。她拥着半床被子,裸着身体发呆,床头的脸盆里泡着那件酒气四溢的小洋装。

    ……

    然后就毕业了,一干人等就此各奔东西分道扬镳。除了他和她。

    他应聘上一家大公司,去了北方。小师姐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也去了北方,同一个城市,同一家公司。

    当然不是巧合,当年她怎么打探他的高考志愿,如今就是怎么打探的他的求职意向。他们参加的是同一次招聘,小师姐排在他身后五六个人的位置,和在学校食堂里打菜时一样。

    高中三年,大学四年,他是恒星,她是无名小行星,这场暗恋好比一条公转轨道。

    她跟着他的引力旋转,从高中到大学,再到陌生的北方。

    北方的写字楼里,他们的工位只隔着一堵墙。太巧了,几乎和在必胜客时一样。也不知命运是在毁她还是帮她,总是安排她站在他身旁,却又堵上一面墙。

    ……环境一变,风云骤变。

    他出类拔萃了整四年,忽然间发现自己不再是人尖子了。学生时代的光圈忽然一下子断了电,随之弥漫而起的,是现实世界的硝烟。

    每一个工位都是一个碉堡,每一间办公室都是一个战壕,每一声电话铃声的响起,都是冲向客户的集结号。

    他这样的新人小卒子必须绷紧了神经才能跟上大部队的急行军,掉队的只能掉队,这里只有督战队,没有卫生队,更没有收容队。

    四年的大学生活毕竟宠坏了他,多少有些眼高手低,工作难免有些失误和疏漏。他这样的新兵一没靠山二没背景,帅气的外形不仅不加分,反而放大了瑕疵,加之太爱表现,言谈举止屡屡桀骜,慢慢地,越来越惹人反感。

    职场不看自然属性,只强调社会属性。上司不是老师,有权利用你,没义务教你,更没必要包容你,于是有了众目睽睽下的教训、劈头盖脸的责骂。

    他也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碰运气投简历才进的这家CBD大公司,除了唯唯诺诺陪笑脸,别无他法——哪有资本随便跳槽,哪来那么好的运气再找到这么好的公司?

    除了上司,冷眼瞧他的还有那些资深的同事。越高大的写字楼越恪守丛林法则,越人多的办公室越乐意公推出一个负面典型:仿佛只要有了一个职场低级生物来垫底,就可以给其他人多出一点儿缓冲地带,就可以让自己免于跌到食物链的底端,乃至多出许多安全感。除此之外,一个公认的职场低级生物的出现,亦大利于众人找共同话题——这里是职场,当着同事的面议论领导是大忌,而骂他却是最安全的,且颇有点儿拉近距离党同伐异的功效。

    总之,在同事们的口中,他成了个身高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花瓶,他的存在,给予了一群CBD民工充足的俯视空间。

    职场花瓶没多少尊严,背后有非议,当面自然有奚落。CBD的同事损人是不带脏字的,带也是带英文,一边微笑,一边从牙缝里弹出几个短句,那些单词单独听起来皆无伤大雅,组合在一起时,却好比一口浓痰吐在脸上。

    躲不开的,黏的。

    他被浓痰粘了几遭,自信心跌进绝情谷底,校园时代的阳光灿烂打了霜,不得不伏低做小,蜷起尾巴混职场。他主动帮人沏茶倒水、擦拭办公桌、门口取外卖、楼下接快递……毕竟新手,示弱的方式太笨拙,众人愈发瞧不起他。

    同为新人,小师姐的境况也在变。真是奇妙的世界,咸鱼翻生,她反而忽然间变得受人欢迎。四年的暗恋让她自我塑造出了一份沉默隐忍的特质,巧的是,这份特质无比契合这个职场的规则。男上司对她很好,因为她不算难看,勤快,以及懂得内敛。女上司对她也很好,因为她懂得内敛,勤快,以及没那么漂亮。

    内敛的性格狠狠地给小师姐加了分。人们忽略了她的稚嫩,把她解读成了个沉默是金、有城府、有前途的新人,乃至值得信赖的人。渐渐地,有些令人眼红心跳的机遇,馅饼一样落在了她身上。上天貌似要把亏欠她的关注都还给她,短短一两年,她在这片写字楼森林里站稳了身形,渐渐引人瞩目,像根破土的春笋。

    而他却像棵蘑菇一样窝在灌木丛里,战战兢兢地擎着饭碗。当一墙之隔的小师姐的办公桌越换越大时,他的工位越调越偏,最后挨着茶水间。

    既是同一家公司,自然电梯里常常见。和大学时代一样,她掐着时间和他进同一部电梯,能站在他身后就尽量站在他身后,如果不能,就用后脑勺当雷达,僵着脖子捕捉背后的身形轮廓。她数他的呼吸,今天是豆浆味儿的,昨天是米粥味儿的……有时离得太近,一呼一吸,酸了脖颈,麻了头皮。

    脚踏出电梯,长长吁一口气,高跟鞋咯噔咯噔,她快步地走开,怀着那点儿不为人知的窃喜开始一天的忙碌。每天打卡时,她的精神状态都是满格的,没人发觉她这种独特的充电方式。她还是一直鼓不起勇气主动搭讪,他也依旧什么都没发现。

    南北极虽已反转,可他们依旧是地球磁场的两端。真是个平淡的故事……

    在我们身处的这个次元,事物大都是螺旋状抛物线式矢量前行,起起伏伏兜兜转转直到终点,永没有恒久的巅峰或低谷。世相是如此,命运是如此,爱情也不例外。这世间哪里有永不画句号的热恋或暗恋。

    小师姐的这场暗恋,止于她入职后的第三年。这也是她命运真正转折的一年。

    事情很虐心,发生在公司年终尾牙聚餐时。和校园晚会一样,少不了自演自娱的节目,不同部门的人士乔装上阵,带来一阵哄笑或喝彩,然后红光满面地下台,端起酒杯心满意足地笑谈。

    小师姐诧异地听到报幕员念出他的名字。他要表演魔术。

    他登场了。和大学迎新晚会时一样,白衬衫,黑礼服,漆皮鞋子亮得反光……扬手一舞,莫名其妙变出一根银手杖来,腾空一抓,一束黄色玫瑰花……

    没有预期中的全场鼓掌。这里不是大学礼堂,台下也不是十八九岁的小姑娘,没人是他的粉丝,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抬起手来拍了拍,几乎都是礼貌性的敷衍,并无多大动静。越往下表演,越没几个人关注舞台上的表演,不少人开始和邻座聊天说话,自顾自地推杯换盏,渐渐地,人声越来越嘈杂,几乎掩盖了背景音乐,衬得他像个小丑一般。

    公司年会上的舞台秀是一块试金石,群众基础是好是坏一目了然。他领导不亲同事不爱,是个被众人排异的职场低级生物,没人肯给他面子,却有大把的人不吝啬给他难堪。长得帅顶个屁,正好满足众人的破坏欲,莫道众人心狠,这里是只敬强者的成人世界,这是你自找的丢人现眼。

    这一切跟预想中的太不一样了,电脑灯映花了眼,他额头越来越苍白,法令纹上僵着笑。

    目睹着这场难堪,小师姐的心都快碎成粉了。她忽然狠狠一哆嗦:他是否会跳下舞台?!像当年那样擎起一束花蓄谋一次满堂彩?

    千万别跳!她恨不得冲上舞台抱住他的脚踝。

    场面已经尴尬得不可收拾了,千万别再自找没趣了,求求你……

    他到底还是跳下去了。在他有限的人生阅历中,当年的迎新晚会,永远是最华彩的高潮,所有人都为他欢呼,所有人都喜欢他,一次表演奠定了他四年的好时光。所以凭什么不能再交一次好运!凭什么往事不能重演!

    处处被孤立,处处被打击,这种日子他已经受够了,没有出色的业绩,又不甘心被末位淘汰,他必须抓住机会表现自己、证明自己,让众人重新接纳自己……几个月的薪水换来这身昂贵的行头,他赔了多少笑脸才争取到这个表演的机会,这是一次挣扎,一次幻想中的逆袭。

    可惜,有些机会,往往是个误会。双脚刚一落地,他就后悔了。

    几声不轻不重的“切”传进耳朵里,傻瓜也听得出来,那是用鼻子哼的。

    没人欢呼没人鼓掌,更没人激动。众人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他,好像扫过一只溜进筵席找残渣的宠物狗,不,连狗都会被好心的人丢块骨头摸摸头,他连狗都不如。他往前迈步,脚掌沉得像两块钢锭,拽得身体微微一踉跄。

    刹那间,眼前闪过当年如雷的欢呼场面,他心里阵阵发虚和酸涩。黄色玫瑰花捏在手上,脚下机械地走了几步直线,人们该吃的吃,该聊的聊,没人接住他的视线。

    一辈子的尴尬都雪崩在这一刻了。逆袭?证明自己?不指望了,只求有人能接下这束花,不论男的女的,求求你发发善心给个台阶下吧。这束花如果送不出去,这个公司也就没脸再留下了,留下也是个loser(失败者)。

    他擎着花儿走过一张圆桌,又一张圆桌,没人搭理他。忽然,他想用十年的寿命去做交换,去把手中的花儿换成一把最锋锐的刀,挥出一片血光,劈烂面前所有人的脑袋。嘴里发苦,眼前发黑,他默念着:完了完了完了……

    就在这时,有个女孩站了起来,冲他招了一下手……周遭的目光唰唰唰,小师姐接过了黄玫瑰。

    黄玫瑰会变成红玫瑰,她知道的,她没给他变的机会就接了过来,用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小声音说:可以了……谢谢你的花。

    众人没说什么,只当她人好心善,这个奇怪的小插曲迅速被接下来的抽奖环节淹没了。

    小师姐剥下一片花瓣,手藏在桌子底下,轻轻捻着。和众人一样,自始至终她一脸的平静。她从未像这一刻这般爱他以及心痛他。

    筵席毕。小师姐的出租车被他拦下。

    隔着摇下的车窗,他一脸真诚地和她握手:领导,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以后请多关照。手被他握得很紧,从虎口麻到胳膊肘,小师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不客气,咱们是校友来着。

    他挑起了眉毛:哦?真的吗?领导您是哪一级的?

    他弯着腰,手撑在车顶上,满脸掩饰不住的欢喜:既然是校友,那以后请一定多多关照多多提携……

    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多多关照多多提携。近在咫尺的呼吸,近在咫尺的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庞。小师姐是晕着的,云里雾里地应了他几句,回到家后才开始苦笑。原来我是哪一级的你都不知道。

    可她一点儿都不怪他。她和往常一样卸妆、洗澡,换好睡裙上床睡觉。

    漆黑的房间,温软的床铺,她翻一个身,枕在那只被他紧握过的右手上。

    喜悦像一泓泉水,从右手处蜿蜒流淌而出,渐渐蓄满了整个躯壳。

    ……

    接下来的剧情骤然爆炸。幸福就像一管开山炸药,燃完长达八年的引信后,轰然巨响。他们在一起了,他追的她。那面无形的墙被震碎,小师姐漫长的暗恋画上了句号。

    当然是地下恋。公司严令禁止员工之间婚恋,如发现,一方必须离职。

    小师姐没想过公布恋情昭告天下,多年的幻想一朝美梦成真,她早已幸福得不知如何是好。

    初夜她流泪了,出声地抽泣,像个孩子。他喘息着问:弄疼你了?她抱紧他的脊梁,十指尖尖,抠在他背上。他喘息着问:你怎么……是第一次?!

    他蛮诧异她原装的身体,但终究不知晓这份礼物是为他而留。很多话小师姐没有对他讲。那些晚自习后的尾随、校园清晨的等候、填高考志愿时的焦虑、迎新晚会中的心痛、必胜客体检时的晕血、掉在地上的生日蛋糕、浸渍酒气的小洋装、背井离乡的追随……她只字未提。

    她不敢冒险。煮熟的谷粒如今发了芽,她愈发小心翼翼地捧着,生怕洒落半粒。

    ……

    小师姐本就宅,如今愈发居家,每天下班冲刺一样奔回公寓,淘米洗菜、梳洗打扮,等着他来摁门铃。暗恋得太久,她未曾修习过如何撒娇,但毕竟天性难挡,压抑多年的少女心揭开了封印,每次开门都有一个拥抱。她吊在他的脖子上,吮吸着那份让人心安的味道,开心得想掉泪。

    乍暖还寒天气,公寓已停了暖气,她却裸着腿,套着一件白色长衬衫跑来跑去。

    因为他说过的,不喜欢见人穿保暖内衣春秋裤。她完全不觉得冷,小公寓好似一间盛夏花房,缤纷的喜悦次第绽放,她藏身在她隐秘而盛大的黄金时代里,心火熊熊燃烧。嘴唇和手心永远是滚烫的,发烧一样。

    小师姐想尽办法对他好。各种菜谱、各种食材,他的口味她八年前就知道。

    炒菜时,她竖起耳朵听他在隔壁房间打电脑游戏的声音,又忍不住探头去偷瞄他的背影。小锅铲小围裙,嗞嗞作响的煤气灶,蒸米饭的味道弥漫整个房间,一切如梦似幻。

    他时常来吃晚饭,不常留下过夜。

    他有他的顾虑:连续两天穿着同样的衬衫西装去上班,会被同事歪着嘴说闲话。除此之外当然还有其他原因,小师姐当然知道:他薪酬没有小师姐高,住不起这样的高端公寓,只能与人合租在筒子楼里。

    越是低谷期的男人,自尊心越敏感,所有人都不把他当回事,好容易有个女人对他假以辞色,而且职位尚比他高,那么,他必须在她面前重新找回一点儿骄傲。

    什么都依他,小师姐对他没有任何要求,却应承了他所有的要求,包括马路上不牵手,公司里不讲话,不去筒子楼找他,以及床上不戴套。

    公司的事务繁忙,做不完的工作难免带回家里来。小师姐帮他修报表、改报告、整理策划方案,并把自己手上的客户资源和他一起分享。

    每次帮他做事,他都微微有些不情愿的样子。他说:我自己能行……

    她当然知道他能行,她一直知道他是最优秀最完美的,只不过暂时龙游浅滩遭虾戏。

    光她自己知道不行,应该让周遭的人都知道。小师姐变身成一名精于策反工作的特工,自此在大领导面前润物无声敲边鼓,在同事身旁潜移默化,该搬的石头帮他搬开,该铺的路帮他铺好……却又不去表功给他知道。

    小师姐的地下工作颇有成效。他的境况一日好过一日,一年时间,业绩进入上行通道,欣喜之余,他只当自己触底反弹,开始转运,并归功于自己的隐忍。

    工作一顺利,人心情当然舒畅,他的顾虑好像也越来越少。他在小公寓里搁了几身换洗的衣服,过夜的次数多了起来。有时候,他们依偎在沙发上看电视,他揽着小师姐的肩膀,手轻轻揉弄着她的头发,温存得几乎像一个丈夫。

    小师姐问:你会永远这样搂着我吗?他捏着遥控器换台,随口回答道:会呀,只要你永远这么好……

    午夜梦回时,小师姐枕着他一起一伏的胸膛,成宿听他的心跳。她轻轻对他说:……我一直都很好的呀。手轻轻伸出,指尖抚摸他的脸庞,高挺的鼻梁,扎手的胡楂……他含含糊糊地发出个声响,翻一个身,胳膊和腿耷拉在她身上。她手缩在颌下,躲在他怀里任他耷拉着,一动不动地感受着他的重量。

    她躲在他的怀抱里祈祷。未知的神明,谢谢你赐予了我当下的一切……莫怪我贪心,再帮帮我吧,让他娶了我吧!

    不需要昂贵的婚纱钻戒。京城米贵,居之不易,她知他没钱。那么,婚纱租一身就好。钻戒也不必了,一枚银戒就好。纯银的就好,刻上两个人的名字。

    求婚的一幕会发生在哪里呢?他的性格那么张扬,或许会在世贸天阶的大天幕下吧。

    骤然响起的音乐里,天幕上浮现他的表白,看客欢呼着闪开一条人巷,他抱着一捧黄玫瑰来到她面前,手一晃,全部变成了红色的……不行不行,租下天幕,需要花费他太多钱了。

    钱要存着哦,两个人慢慢地积攒,说不定可以首付一个小房子,最好有一大一小两间卧室,小的那间应该是彩色的,摆满毛绒公仔和小小的婴儿床……想着想着,慢慢重新睡着。

    早上被摩擦声吵醒,他站在床头刷牙,一边笑着教训她:你梦见什么好吃的了?口水把我T恤都打湿了。

    湿印摊在他胸口,椭圆的一团,地图一样。小师姐用被子蒙住头,蜷成一只仓鼠,咯咯地笑成一团。他扒开被子,甩掉牙刷,冲着她坏笑。来,咱们锻炼一下身体,做个早操……

    ……有时候决定命运走向的,不过几个瞬间而已。那个抵死缠绵的清晨,轻易地颠覆了小师姐的人生。

    试纸上触目的两道红杠。换一片再试一次,没错了,还是红色的。我要当妈妈了?我和他的孩子?腾的一下,暖流从腹脐处漾到心口,她整个人都暄了。

    几乎在一瞬间,她毫无保留地爱上了这个未曾谋面的小生命,过去和未来所有的一切都有了意义,这个孩子就是她存在的意义。每个女人一生中终归会有那么几个瞬间,母性如一场不期而至的急雨春霖,须臾润了整个世界。

    小师姐头抵在卫生间的墙壁上,喜极而泣。TA是女孩还是男孩?会有什么样的眼睛、什么样的脸庞?

    她迫不及待要和他分享这个消息。拨他的电话,却被匆忙摁断,再拨,再摁断,她捏着手机傻笑了半晌,最后发了一条短信过去:有个好消息想告诉你。他迅速回复了:我已经知道了,晚饭咱们出去吃顿好的,庆祝一下。没等她回复,第二条短信飞来了:亲爱的,别晚饭了,改午饭吧。

    已经知道了?好神奇,他是怎么知道的?小师姐捏着手机,逐字逐句咀嚼,目光最后停留在头三个字上,久久不舍得挪开……这是他第一次喊她“亲爱的”。她傻乐了一会儿,继而翻箱倒柜,找出大学时代的那件小洋装。仿佛又回到了20岁生日的夜晚,她认真地熨烫,不漏过任何一条褶皱,还好还好,穿得下,她依旧苗条。

    一见面,他就狠狠一个拥抱,这是大众广庭下的第一次,路人在侧目,小师姐羞红了脸,下意识想推开他,反被他抱得更紧。他贴在她耳边小声说:终于熬出头了……他说:明天起,我看谁还敢再看不起我!

    他并不知道小师姐怀孕,他要庆祝的,是升职的消息。

    他笑着问:刚和领导谈过话,就接到你的短信,你消息还真灵通哦。

    原来他还不知道自己要当爸爸了……小师姐微微失落,甚至微微紧张了起来。

    他揽住小师姐的肩膀,意气风发地推动酒店旋转门,小师姐藏在他肩窝下紧张地揣摩:该怎么向他宣布那个天大的好消息,他会有什么反应呢?

    他张罗着点单,全是硬菜,小师姐拦他:……太多了,吃不了。他笑:没关系,咱有钱了,又不是吃不起,反正你吃再多也不发胖。他眼睛里酿着笑,拍拍她纤细的腰,又掐掐她的脸,说:唉,你说你瘦归瘦,却还真是旺夫相……自打和你在一起,我这运气就来了。

    旺夫相?小师姐抬手摸摸发烫的脸。

    他今天第一次喊了我亲爱的,第一次大众广庭下拥抱了我,又说我旺夫相……她还想再确认一次,于是轻声问他:那你升职以后,还会喜欢我吗?他乐了,骂她傻,说升不升职和喜不喜欢你有半毛钱关系啊。他兴致很高,学着她的口气反问她:那你吃完饭以后,还会喜欢我吗?

    小师姐不接话茬儿,她还想再最后确认一次,于是盯着那双眼睛,结结巴巴问道:

    那你爱我吗?

    一年多的同居生活,这句话从未在二人间提起过。小心翼翼了这么久,此时此刻不得不问了。她替17岁的自己发问,替当下的自己发问,替腹中的那颗种子发问,替所有的过去和未来发问。他接住她的目光,笑了一下,点点头,说:嗯……

    那还顾虑什么呢!心口一热,卡在嗓子眼里的那个消息自己跑了出来,等小师姐回过神来,该说的话已然说完。

    她热切地看着他。她等着他惊喜地大喊出来,掀翻椅子冲过来狂吻,或许……还有求婚!

    ……可惜,臆想中的这一切并未发生。

    没有大叫,没有热吻,他直勾勾地看着她,脸上没有表情。我不是在逗你玩儿啊……小师姐瞬间慌了,手忙脚乱地翻出试纸,双手递到他面前。

    他盯着试纸不说话,良久,摸出一盒烟,叼上一根。服务员走过来提示禁烟,他眉毛一扬忽然翻脸,恶狠狠地骂道:走开!我点着了吗!

    怎么是这个反应?仿佛一脚踩空,小师姐五脏六腑猛地悬在半空,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血液都凝固了。

    手中的烟被揉搓成粉末,他忽然开口:

    ……遭了这么多罪才刚刚站稳脚跟,怎么着,又要从头再来一遍?他入神地盯着手中的烟丝,说:公司的规定你不是不知道,咱们两个人,一定会被辞退一个……

    她急急地接话:不会影响你的,我明天就去辞职。他猛地瞪圆了眼睛,一拳捶在桌面上:就我现在这点儿薪水,能养活得了三个人?!她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说:我存了一点儿钱,今年的房租也都已经交了……孩子一生下来我就去找工作,我会去挣钱的,我们不会活不下去的。

    他不睬她,拧着眉头不说话,别过脸去看着窗外。小师姐几乎听得见血液结冰的声音,咔嚓咔嚓地轻响。冷不丁地,一句话抛过来,跌在桌子上,又弹到她耳边:你那么好泡,我怎么知道这孩子就一定是我的……

    刹那间整个餐厅天旋地转……这是在说什么呀!

    所有的氧气好似都不翼而飞,小师姐大口大口地喘息,却怎么也喘不上来气。

    ……你吓到我了,求求你别这么说话好不好……咱们还要在一起生活。

    他斩断话头,恨恨地说:什么生活?扯什么生活!没有生存,哪儿来的生活?他指着窗外斑斓林立的楼厦,说:这里是北京,你懂不懂什么叫生存!

    小师姐恍惚着问他那现在该怎么办。他压低声音:还能怎么办!抓紧找医院,抓紧去做掉,千万别让公司的人知道,懂吗!

    做掉?别让人知道?

    小师姐点点头,又垂下头。睫毛拦不住泪水,扑扑簌簌湿了一小片桌布——这就是耗费了整个青春去爱着的那个少年?

    她抬起手腕去遮盖泪渍,又湿了小洋装的衣袖。怎么搞的?这件小洋装,每次上身,每次伤心。

    面巾纸盒推了过来,他微愠:能不能别在外面哭?你懂事一点儿好吗?

    ……菜刚上桌,他就匆匆离去,说是要准备下午的就职会议,一定别打电话给他,回头等他短信。他走的时候忘了结账,菜点贵了,花光了小师姐身上所有的现金。

    她没钱打车也没钱坐地铁,走路回的公寓。初知怀孕时的惊喜,此刻异化成了一根穿心箭,从前胸戳透到后背,随着她的步伐一颤一颤,从午后颤进夜里。

    走到傍晚时分,收到他的短信。言简意赅的时间地址,是家郊区的诊所。

    回家的路还有很长,一路上她左手不自觉地压在小腹上,手心的汗渗透了小洋装,潮湿的,像是捂着一掌黏稠的血。

    床上有他的味道,她不敢躺上去。她抱着膝盖躲在小公寓的厨房角落里,从傍晚坐到深夜,又到太阳升起,再到黄昏。

    什么都没吃,她不觉得饿,眼前混沌一片,她什么都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终于,小师姐被持续不断的电话铃声叫醒。听筒那头,是他恼怒的语音:我在诊所这儿等了你整整半天了,你什么意思啊?你躲什么?要是愿意躲的话,干脆咱们以后就别再见面了。

    她半晌才反应过来。你不要我了?

    她慌了神:给我点儿时间,再给我点儿时间,我心里乱。

    她急急地哀求:……你放心,我一定会处理好的,一定不会拖你的后腿,绝对不会给你惹麻烦真的真的……求求你别不要我。她喊:我去找个没人的地方把孩子生下来好吗,等将来合适的时候再回来找你,我保证不让任何人知道好吗好吗?求求你别不要我……也别不要TA。

    电话那头他也喊了起来:别!你别求我,换我求求你好吧!你能不能别来毁我,也别毁了你自己,大家都是成年人,拜托你负点儿责任好吗!

    小师姐哭着喊:可这是咱们的孩子啊,求求你别不要我……也别不要TA。她几乎崩溃,反反复复只喊这一句话。声音在空旷的公寓里冲来荡去,撞出一片狼藉。

    电话那头,他不理她,自顾自地说话。

    他说,手术若不想在北京做,那就回老家去做,该请假就请假,别让人起疑心就行。听说要抓紧,不然只能引产,就做不成无痛人流了。他说,你是聪明人,自己考虑清楚吧。另外,听说今天你没去上班,回头找个什么借口你自己看着办吧,希望你按照约定,别惹麻烦。

    电话挂掉了,小师姐回拨过去,被摁断,再拨,再被摁断。小师姐抖着双手给他发信息:是不是只要我打掉了孩子,咱们就还能在一起?

    发送键一摁,她就后悔了。跌跌撞撞地冲进洗手间,她狠狠地拧开水龙头。

    冰凉的自来水浇醒不了快要爆炸的头颅,镜子里的女人鬼一样憔悴,她伸出手来抽自己嘴巴,一下又一下。

    她对着镜子啐自己:卑鄙!鼻血溅花了镜子,又红了白瓷砖。

    整个青春的付出和等待,只换来一道艰难的选择题。她撩起衣襟,看着模糊的小腹。孩子孩子,我的孩子……我做错了什么?上天是派你来逼死我的吗?

    翌日,小师姐离开了北京,她没什么朋友,也没有什么闺密送行,独自坐上一列开往南方的火车,一路恍惚,一站又一站。她本是被寄养的私生子,养父母没有义务出手排忧解难,途经故乡时她没有下车,任凭火车开往陌生的终点站。

    从一个终点到另一个终点,再到下一个终点。

    这算是逃离还是拖延,她不知道。小师姐删掉了他的号码,一路漫无目的地向前向前。她像一只被风卷起的塑料袋。飘摇过整个中国,最后筋疲力尽地跌落进雨季的边陲小镇。

    (八)

    漫长的故事听完,我的脑子不够用了。小师姐,阻拦你去人工流产,到底是应该还是不应该?

    漫长的叙述耗尽了小师姐的元气。她痴痴呆呆地坐着,两只脚并在一起,两只手绞在一起。她垂着眼,神经质地浅笑:终于把这些事全都说了出来,心里好像舒服了一点儿……

    一边笑,一边泪珠扑簌。

    该怎么做?骂她活该吗?事到如今,再去责骂她的傻和痴,又有什么意义?虽说一个屋檐下住了这么久,但又能怎么帮她呢?该劝她打掉,还是生下来?几次开口想说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我脑子乱。

    ……夜深了,寒气慢慢渗进门缝,缠住脚面缠住双膝。时间如浓胶般凝滞,屋子里无声无息。

    良久,老师傅长长一声叹息。都不知道你怀着孕……让你吃了这么多天洋芋,委屈你了。

    他不复往日的淡定,声音明显扭曲变形:我白活了一把年纪了,都不知道该给你出个什么主意……

    老师傅蹲在那儿,抹起了眼泪。和年轻人不同,没有抽泣,没有哽咽,手摁在眼上,只有一声接一声的叹息。叹息声越来越轻,眼泪却越流越多。

    白活了啊,没用啊,都不知道给你出个什么主意……他流着泪,不停地嘟囔着。

    我盯着他的脸,看着他一开一合的嘴、纠成一团的皱纹。这一幕让我不知该作何反应。

    ……阿叔,不至于吧,你掉泪了?我说:阿叔阿叔,你别掉泪……咱们三个人之间,互相连名字都不知道啊,你犯不着啊。

    他“唉”的一声长叹,使劲抹着腮上泪水,道:唉,可难受死我了……你们这帮孩子,折腾什么啊折腾,就不能好好的吗?

    小师姐慢慢起身,迟疑了一会儿,蹲到他面前,抖着手替他擦泪。从小到大,这是第一次看见有人为了我掉泪。她说:……您对我好,我会记着的……阿叔,对不起,我惹您难过了。

    她扶住老师傅的膝头,轻轻地说:这是我自己惹的麻烦,让我自己一个人去处理吧。您收留我已经够久了,我该走了。

    老师傅摁住她的手,说:走什么走?孩子,你别说胡话!小师姐神经质地咯咯笑起来,看看老师傅又看看我,道:我哪儿还有脸再留下来……求求你们别留我,留不住的,让我走吧。

    我指着她问:你要去哪儿?你能去哪儿?她额头抵在老师傅的膝头,大声喊:求求你们别操心我了……求求你们让我走得再远一点儿吧……

    求求你们让我重新去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让我自己想明白到底该怎么办……声音很大,震得玻璃柜台嗡嗡轻响,她伏在老师傅膝头剧烈地抽泣,一口接一口粗重地喘息。

    ……

    小师姐次日离开的小镇。阿叔做好了饭,但没下楼来吃。我陪着小师姐吃的饭。

    我给她夹菜,一筷子洋芋,一筷子豆腐,一筷子鸡蛋,用的自然还是那双小胡萝卜一样粗的银筷子。

    我说:小师姐你看,银筷子又黑了。

    我递给她一个小铁皮茶叶盒子,费了半天劲,帮她把盖子抠开。红红绿绿几沓散钱,橡皮筋扎着的。

    我告诉她,这是阿叔给的。我告诉小师姐:阿叔说不管你决定走哪条路,身上钱不够的话不行。他说不管你缺不缺钱,都帮帮忙,让他心安一点儿。我说:小师姐,你不要推辞,收下就好,阿叔挺老的一个人了,请让他心安一点儿。

    我望着小师姐,说:也许咱们以后没什么机会再见面了……想想还挺让人难过的。

    她抱着茶叶盒子,没应声。眼神失焦,熟悉的茫然。

    我说:现在觉得不论是劝你去当单身妈妈,还是任凭你去打掉孩子,都挺浑蛋的……但如果临别前不说点儿什么,也挺浑蛋。

    我说:以前老觉得“祝福”这个东西挺虚的,但好像这会儿也只能给你个祝福了。

    我把那个豌豆粒扁铃铛从口袋里掏出来,替她挂在颈上。小师姐,当它是个护身符吧。我说:祝你能心安……或者母子平安。

    小师姐沿着石板路走远了,那一日是罕见的晴天,她脚下的青石板路泛着光,胸前的银铃铛叮咚轻响……

    拐了一个弯,也就听不见了。

    也不知她后来去了哪里,走的哪条路。

    ……

    小师姐走后,银匠铺的日子照旧,锤子叮当响,雨水也照样滴答。

    有天晚饭炒了腊肉,油滋滋的,喷香扑鼻。我先往老师傅碗里夹了一筷子,他只嚼了一小块,就难受得放下了饭碗:都不知道她怀着孕……让人家孩子吃了那么多天洋芋。

    我也停了筷子。我说:要不,咱给小师姐打个电话?他说:嗯嗯,你打……我说:我不,还是你打吧……

    最后谁也没打。关于小师姐的一切,我们后来谁也没提起过。

    像一阵铃铛声,响过了也就没了。

    (九)

    雨季结束后,我也告别了小镇。一别就是许多年。

    逢年过节会给阿叔打个电话,关于我其他的职业身份、谋生手段,我一直没告诉他,他一直以为我靠画画谋生,拎着个破油画箱,天南地北游游荡荡。

    结婚了没?买车买房了没?过得好吗?……

    这几个问题,每次打电话他都会问。我当然说好喽,好好好,各种好,样样好。

    他在电话那头嘟囔:晃来晃去的,好什么好……阿叔越来越老了,耳背得厉害,以为我听不见他的嘟囔。

    每次电话的结尾,他都会说:要是过得不顺心,就回来住上几天嘎。我说顺着呢,好着呢,别操心啦好吗?那,什么时候有空呀,回来看看我嘎。每次我都说明年明年……明年复明年,拖了一个明年又一个明年。

    直到阿叔辞世。消息来得晚,待我横穿整个中国赶回去的时候,人早已入殓多日。

    据说走得时候还算安详,白事时来了很多人。

    除我以外,陆续迟到赶来的还有四五个外乡人,互相攀谈起来才发现,都曾跟阿叔短暂学过手艺,都没拜过师。雨夜把盏毕,一堆陌生人参差立在银匠铺旧址前,沉默不语,烟头一明一暗。都一样,都曾被阿叔收留过,都是“从街上捡的”。

    关于阿叔的过去已不可考,只知他壮年时貌似蹲过班房,原因不详,孤独终老,无子嗣……和无数的老匠人师傅一样,身前身后,籍籍无名。老师傅走了,老手艺一同带走了。

    都不知道他这一辈子是否正经收过徒弟。

    落笔此文时,我隐去了小镇名称,隐去了阿叔的姓氏籍贯,隐去了他的茔冢所在……让他安安静静地休息吧,莫让俗世的诸般解读,扰了他的身后清净。

    日子真不禁过,阿叔走后,眨眼又是数年。匆忙赶路,偶尔驻足,一程又一程,一站又一站。小镇雨季里的寡淡故事,当时不觉个中滋味,年龄越长,愈发怀念。沉甸甸的锤子,水汪汪的青石板。丝丝缕缕的老木头清冷的霉香,阿叔灰蓝色的手掌……叮当叮当的老时光。

    ……阿叔。

    昔年的小镇雨季里,马铃声远去,你丢我一根纸烟,说:好好学,早点儿靠手艺吃饭……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万重山水走过,酸甜苦辣尝遍。滚滚红尘翻呀翻两翻,天南地北随遇而安。

    阿叔,手艺没扔,还在我身上呢。

    (十)

    至于小师姐。后来,我和她当年隶属的那家公司有过业务合作。

    酒桌上旁敲侧击,有资深员工对她尚有印象,但也仅止于她莫名其妙地离职,据说杳无音信,再没出现。

    小师姐的那个男神我没去打听,祝他升官发财、长命百岁、一生心安。

    那天酒局结束后,我站在北京世贸天阶东门,翻出存了多年的手机号码,给小师姐打了过去。

    电话没打通。这些年手机从2G变3G再变4G,当年的131早已是空号。

    头顶的天幕缤纷绚丽。也不知那个孩子最终是否看见过这个世界……

    当年的无所作为,多年来始终让我心慌。其实,若事情再来一次,我想我依旧会沉默,依旧会无所作为。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我心慌。

    若换作是你,会如何帮她?站在为了她好的立场,怂恿她去打胎?

    眼睁睁看着一条人命消失在眼前?人有人性,人性惜命,人命关天。

    当一条性命和你的人生有了关联,有了交集,近在咫尺地摆在你面前,立时三刻就要丢在眼前时,去怂恿刀子下得快一点儿?三个月了,都成形了,已经是条命了……怂恿她除掉这条命,去重新开始人生吗?劝她亲手杀掉她早已彻骨深爱的孩子,让她背负着一生的罪恶感去重新开始?

    ……

    反之,站在保住孩子的立场,鼓励她生下来?为了满足自己的道德感,而卑鄙地鼓动一个无依无靠的姑娘去做牺牲?鼓励她去给自己的人生判一场无期徒刑?去冠冕堂皇地对她说“时光和岁月终会赐予你内心强大的力量”?

    ——如果在内心强大的力量最终来临之前,她被这个残酷世界击垮了呢?

    国人喜欢俯视、仰视、漠视、鄙视,唯难平视。就算视线中偶有善意,也难免附带围观感、怜悯感。在这个国度的主流社会里,单亲妈妈一直是个被世俗标准边缘化的人群,总会或深或浅地被孤立、被排异。别和我说一视同仁,你我都知道,大部分的一视同仁,仅局限于舌尖唇畔。

    是的,这世界上有许多幸福的单亲妈妈,但不论是她们,还是小师姐这个茕茕孑立的傻姑娘,你我有什么权利站在道德高度上指导人家的人生,又在之后的若干年里对其是死是活事不关己?

    ……

    若当年站在小师姐面前的是你,你会如何开口?是鼓励她牺牲孩子,还是牺牲她自己?

    若你是小师姐,你会如何选择?是牺牲孩子,还是牺牲你自己?

    哪一种选择会让你心安?

    (十一)

    还没完。多谢故人首肯,允我记叙以下这段文字。

    ……时光荏苒,多年的江湖浪荡后,我开笔当了作家,野生的。

    2013年12月31日午夜,上海福州路书城,跨年签售会。一起签售的作家很多。

    来的人更多。知道我爱吃零食,很多读者带着自制的小糕点来看我。我边吃边签,不亦乐乎。

    新年钟声敲响前,有个帅气得吓死人的小正太高擎着书,挤到我面前。漆黑的眉毛,漆黑的圆寸头。

    这么大的背包,外地赶来的吧?呦,校服上两道杠,还是个中队长。我逗他,伸手去胡噜胡噜他的头,热烘烘毛茸茸的,极佳的手感。喂,小子,这么年轻就读我的书,小心影响发育啊。

    旁人哄笑,小男生缩着脖子笑,乖巧地任我摆布。我递给他一块饼干,在他书上签上名,再画上一只大肥兔子。

    名字签完了,他赖在桌前啃着饼干不肯走。我问:是想再多要一块饼干吗?一整盒都给你好了。小正太不客气地接过饼干盒,笑嘻嘻地说:我还有事情找你呀……他费力地伸手往领口里掏,掏呀掏呀掏呀掏,掏出细细的红绳一条。他一边拽红绳,一边说:

    ……妈妈让我来的,妈妈让我把这个给你瞧瞧。

    铃儿丁零轻响,响出一抹银光。独一无二的豌豆粒儿。雪花银的扁铃铛。

    ……乌溜溜的眼睛盯着我。

    他问:叔,你是不是认识我妈妈?起身绕过桌子,慢慢蹲到他面前,我轻轻将他抱住。

    好孩子,我不仅认识你妈妈,连你我都认识。阿弥陀佛……在你还只有铃铛这么大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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