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么么哒-小善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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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干天前,大黑天莅临小屋,这段小善缘,已然发芽生叶。

    小屋在五一街文治巷80号,木门,泥巴墙。小屋若是个道场,大黑天就是护法。若你来到小屋,请遵守大黑天的安保条例,和它结个善缘。

    有个叫大冰的家伙活了三十多年,只总结出一句人生箴言:无量天尊,哈利路亚,阿弥陀佛么么哒。

    仅以此句,与诸君结个小善缘。

    (一)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的朋友大都有颗逗B心。平日里都是平常人,特定的季节才集体变身。

    初冬,丽江的旅游淡季,却是古城一年中最有意思的季节。伴着游客大军的撤潮,逗B战士们冬笋一般从地底钻出来,舒展筋骨,光复失地。

    一年一度,家园光复。没有了熙攘的人流,古城的石板路净洁清幽,潜伏了大半年的奇葩们踱步其上。他们笑眯眯地背着手溜达,一个个意气风发,扬眉吐气。个个还乡团,都是胡汉三。

    和城市里不同,这里交流感情的方式并非只有饭局酒局。

    还有耍局,特别孩子气,却颇能结善缘。

    街面上时不常可以看到一字纵队。

    三五个人排着队,认认真真齐步走,旁边还有领队的。领队的喊号子: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

    排队的人一脸灿烂地回应:A!B!C!D!路人龇着牙看傻瓜,他们乐呵呵地当傻瓜。都是几十岁的人了,招摇过市图个乐呵而已,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谁说有意思就一定要有意义?谁说成年人不能像小孩子一样做游戏?

    有时候喊着号子走完一条街,队列不停增长,三五个人能变成三五十个人:背着登山包的,拄着老人拐的,踩着高跟鞋的,龇着大门牙的,顺拐走的………下至20岁上至60岁,一半常住民,一半游客。都是些懂得何时何地解放天性的人,彼此并不知晓身份、籍贯、职业属性,却默契得好像在初中校园里一起做过三年早操,彼此并不矜持。

    真正会玩儿的人不会在旺季来丽江,这个季节来的都是好玩儿的人。好玩儿的人懂得丽江最好玩儿的事儿并非艳遇,而是自由自在的孩子气。

    这些孩子气的人,每每会聚在小屋门前玩儿游戏。300米长的五一街,起始于小石桥,终止于大冰的小屋,队伍喊着号子走到这里,不舍得散,于是有时候扎堆儿丢手绢,有时候组团玩儿老鹰捉小鸡。叽叽喳喳热热闹闹,好像小学生的课间操。我隔着玻璃看得眼馋,有时候忍不住了,就会扛着大黑天跑出去找他们结个善缘。

    我一出去他们就跑,稀里哗啦跑出去十几米,再纷纷转过身来嗷嗷叫。我说别跑啊,咱们一起来玩儿老鹰捉小鸡……他们当中认识我的狂喊:大冰,泥揍凯(你走开)!不然拿砖头扔你!

    干吗不带我玩儿?我想和你们一起玩儿老鹰捉小鸡……我厚着脸皮,讪讪地冲他们小跑过去。他们当真捡了块砖头丢了过来,然后转身狂奔,嗷嗷叫着,四散在丽江古城错综复杂的小巷子里。

    我扛着大黑天跑不快,好不容易撵上一个穿高跟鞋的,擒住她的手腕。结果她一低头,上来就是一口……她啃我的手你知道吗?她啃我的手。啃完了以后她叫得比我还凶。然后就跑了,一边嗷嗷叫着一边跑,高跟鞋咯噔咯噔……

    我很委屈。

    我落寞,搂着大黑天蹲在路边,捻捻它身上的毛儿,给它看我手上的那圈牙印。

    大黑天扑棱一下翅膀,瞪了我一眼,目光犀利如刀。大黑天是只鹰,活的。

    (二)

    关于我和这只鹰之间的关系,我一直无法界定。时至今日,一直说不清谁是谁的宠物……关于这只鹰的来历说来话长,还是要从那群孩子气的逗B说起。事情源于一头白菜。

    别的白菜论棵,那个白菜论头,要不然怎会叫人拴上绳子当宠物遛。遛白菜的人不知是什么心态,拖着白菜走秀,别的地方不去,专门在小屋门前转来转去。五一街的地面是青石板,摩擦力强,他溜达了半个多小时,菜叶子碎了一地,白菜卒。

    彼时我在电影院看新上映的《变形金刚》,微信嘀嘀嗒嗒响个不停,各种线报纷至沓来。

    等我闻讯赶回去时,遛白菜的人拖着个白菜帮子早已飘然遁去。据说是个眼镜男,走的时候笑眯眯地向众人招手示意:我是大冰的读者,我用我的方式向小屋致敬。

    小屋门前围了一堆人瞻仰菜叶子。我一边扫地一边骂街:致你妹啊致,别人遛狗你遛白菜,有本事你遛变形金刚啊你!你来啊你来啊你来啊……

    结果第二天真的遛变形金刚来了。这次是俩姑娘,长裙飘飘,戴着墨镜,一个遛霸天虎,一个遛大黄蜂。当然是玩具,但气人的是,俩姑娘不仅遛,还在小屋门前弯腰挺胸伸大腿各种摆pose,招摇得要命。我闻讯端着水枪跑去滋她们,晚了一步,人跑了。

    当天我发了一条朋友圈:够狠!还真遛变形金刚来了……有本事你们明天从南美洲牵只羊驼来大冰的小屋啊!

    转天我午睡未醒,义工小鲁的电话打过来了,刚一接通就听见他在那头用云南普通话喊:×你妈!×你妈!我腾的一下坐起来,土贼!你活够了是吧!别看你当过狙击手,分分钟打哭你信不信!

    他慌忙解释:啊呀!冰哥,不是那个×你妈……是真的×你妈。我说你有种,你给我等着。我淡然地摁断电话,穿着睡衣跑去揍他,跑到一半,收到他发来的微信图片。

    图片上几个人扬扬得意地立在小屋门前,还牵着一只肥硕无比的羊驼。憨萌憨萌的羊驼啊,他们从哪儿搞来的?

    小鲁没撒谎,是真的cɑo ni mɑ(草泥马)。等我赶到的时候,小屋门上还有草泥马吐的口水,门前还有它刚拉的。

    我说:小鲁你立功的机会到了……扫了去吧。他人虽笨,干活却勤快,一边捏着鼻子铲,一边夸我:冰哥你有召唤术,你真厉害……

    召唤术?既然如此,那就召唤个狠的吧。

    我掏出手机来码字:南美洲的草泥马都能搞来,想必非洲狮子也不在话下吧?

    够胆就明天来小屋门前遛狮子吧。

    ……难道我当真有召唤术?

    翌日我去大理办事,车过喜洲时接到小鲁电话,他拖着哭腔喊:救命……他说:我们现在找了根棍子把门顶起来了,冰哥快回来救我们啊……我急问:怎么了,城管来了?他喊:不是城管……是一群彪形大汉,他们遛狮子来了,狮子啊!……那么大的脑袋,那么大的爪子,吓死人了。我打死不信,让他出去拍照片发给我看,他打死都不敢,还特种兵出身呢,连对门卖杂货的欧琳丽都不如。欧琳丽是自贡人,那里有三样特产最有名:恐龙化石、郭敬明、井盐。盐帮后代胆子大,她冒着生命危险隔着门缝拍了狮子,我2014年7月5日的微博里有照片。(新浪微博@大冰。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那只狮子哪里有些不对劲儿,不知道你有没有同感……)

    大冰的小屋门前是异次元的入口吗?这是要玩儿死我的节奏吗?如果我的召唤术真的管用,明天来遛猴子好吗?猴子猴子猴子!逗B,咱们死磕到底。

    我当真有召唤术。第二天小屋门前来了个白面书生,牵了只恒河猕猴,活蹦乱跳的。围观的人很多,它掀了好多姑娘的裙子,纯白的、黑丝的、小熊图案的、草莓图案的……不多说了,关于猴子,自己看微博照片去吧。

    我认栽,我服气了行不行?我好好一个火塘酒吧还要开门做生意养家糊口,咱别玩儿了好吗?好的。

    树欲静而风不止。晚了晚了,短短几天时间,火势熊熊已不可控,丽江朋友圈开始疯传我有召唤术。小鲁说好多人磨拳擦掌等着来小屋门前遛,他们准备了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只待我来召唤了。

    据说只有我想不到,没有人家做不到。

    小鲁掏口袋,说:冰哥,我想了个一劳永逸的办法帮你。你笨成那样还帮我?

    他从裤兜里掏出张叠得皱皱巴巴的纸,摊开一看,是张《男人帮》的封面,D罩杯的比基尼女郎。退伍兵小鲁眼睛里闪烁着希望的光芒,问:召唤这个怎么样……我把他打了出去。

    小鲁刚被打出去,老兵探头进来,手里捏着根绳子,我顺着绳子往外看,那头儿拴着他的亲儿子小扎西。

    绳子拴在脖子上,还打了个蝴蝶结。老兵觍着脸笑:我遛孩子来了……他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我把他打了出去。

    刚把老兵打跑,抬头看见茶者成子抱着好大一饼普洱茶站在巷子口,茶太大,他一个人抱不动,他老婆豆儿帮他一起抱着。大茶饼上还垂下来一根绳……我眼尖,看得一清二楚。成子远远地喊:大冰,你是个有文化的人……要遛出文化……我呸啊!

    我再有文化也不允许你们两口子跑我门前来遛普洱茶!你再往前走一步试试,我分分钟带瓶六神花露水跑去你们家茶叶店往茶叶上洒……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既然上天恩赐我召唤术,那怎能轻易滥用?接下来的几天,我扛着一把大扫帚反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门神一样立在小屋门前,遏止了无数起突发事件。有人把我挥舞扫帚的照片发到朋友圈,配文说我是史上脾气最臭的酒吧老板,底下被人点了100多个赞。

    我也去点了个赞。点赞后的第二天,那只鹰出现了。

    (三)

    那只鹰长得很霸气。熟牛排什么颜色,它就什么颜色。

    高约莫有半米,敛目息羽……不息也不行,它被严严实实地裹在一块蓝布里,牢牢夹在腋下。

    布不够宽,露出铁喙钢爪,硬得发光。

    和鹰一起出现的是个老人。

    老人面生,肤色黝黑,头发花白,风尘仆仆。

    一人一鹰在小屋台阶上坐了半天,我端着扫帚立在一旁警惕了半天,只等着他拆开布头开始遛鹰。十几分钟过去了,他们就那么干坐着,完全没有要展开行动的意思。我等累了,打哈欠。

    老人扭头打量打量我:嫩(你)是环卫工?一口浓郁的河南烩面普通话。我摇头,说自己是这个酒吧的老板。他点点头:不错,当老板的亲自打扫卫生,看来我没找错人。

    他招手示意我过来坐下,又冷不丁把那只鹰搁在我腿上:嫩叫大冰是吧?俺等嘞就是嫩(我等的就是你)!听说嫩是全丽江古城最待见小动物的人。

    待见小动物?谁造的谣?怎么个情况?

    你赶紧把这家伙拿走赶紧赶紧它万一要是啄我的小鸡鸡怎么办赶紧拿走……

    老人说自己从河南来,是个旅行者,途经香格里拉,从偷猎者手中讨下的这只鹰。

    本打算放生,扔上天又栽了下来,原来翅根有伤,飞不起来。行程还很漫长,不可能带着它前行,听人说起纳西族世代驯鹰,于是老人掉转车头来了丽江。

    结果遇到的架鹰人皆不肯收,白送也不要。理由无外乎两个:一、有伤;二、这个品种的鹰性子太古怪,驯不出来。那留下养好伤然后放生呢?当然可以,1000元钱拿来。老人说:赖孙(龟孙)!俺从哪儿弄恁些钱儿啊……他只拿得出100元钱给鹰上个皮脚绊。

    本想做放生攒功德,反倒添了个羽毛包袱,老人心善,不忍弃之不管,坐在小石桥的桥头瞅着哗哗的流水左右为难。怀里的鹰太劲爆,引起了围观,不知怎的,有人和他聊起了小屋门前的狮子、猴子、草泥马……

    于是他来到我门前,把鹰搁到了我两腿中间。

    老人说:听说嫩也信佛,怪好怪好,敢不敢和这小家伙结个善缘,让他在嫰这儿做做客,养好了伤再放个生……这辈子嫩帮它一回,说不定下辈子它救嫩一遭。他说话抑扬顿挫,一套一套的,像豫剧念白。

    我说:敢倒是敢,但是……老人打断我的话头:敢就中!敢都敢了,哪来恁多球事儿(河南方言,意为“屁事”)。

    他起身辞行,说是行程耽搁得太久,着急继续赶路。

    我说:咱俩总共认识不到15分钟……你撂下个大鸟就这么走了?他说:咋?难不成,嫩想请我吃顿饭再走?我说我完全没这个意思。

    他呵呵一笑:你帮了这么大一个忙,回头如果有缘再见,我请嫩吃饭!

    我抱着鹰,送老人去停车场。摩托车无比破,驼袋打着补丁,车把缠着胶布,挡泥板上糊满滇西北的红泥巴,车尾插着面小旗:骑行中国。

    钦佩钦佩,原来还是个骑行侠。我绕着车子转圈,说:大爷你都这么老了还这么有追求……注意安全,早点儿回家。

    老人说这就是要回去了,回河南。他说:年轻的时候总想出来走走,没有钱儿也没有胆儿,去哪儿都得开介绍信,也太麻烦。终于退休了,闺女女婿又拦着不叫出来……球(河南方言,语气助词)!再不出来瞅瞅就进棺材了……反正又不花他们的钱儿。

    他说,哎呀不出来不知道哇,原来从河南骑到云南也不是那么难,头一个星期最难熬,屁股蛋儿疼,后来越骑越得劲儿。他说,哎呀云南可好,庙多,山多,哪儿哪儿都好玩——就有一个地方不中:处处都吃米线,米线有啥好吃的?塑料一样,完全比不上烩面。他还说,还有那些盗猎的也可气人,信球货(河南方言,意为“浑蛋”)!他还说,不过还是出来走走好,每天都认识很多新朋友,随时能找到人说说话,比待在家里好多了……

    ……他叽叽歪歪了半天,人越老越唠叨,话匣子一掀开就合不上,老小孩儿一个。

    我左腿站累了换右腿,终于等到他舌头刹住车。

    他重重地拍我肩膀:挺好,这趟丽江也不白来,嫩这个小伙子俺看中,回头俺请嫩吃烩面。

    我说拜拜拜拜……嫩快别客气了嫩赶紧走吧慢走不送。

    摩托车突突突突发动了半天,开走了。少顷,车又倒了回来。我说你是我亲大爷行不行?咱能不能不聊了?

    老人摘下头盔,手伸了过来:

    ……把俺秋裤还给俺。

    我什么时候拿你秋裤了?!他说:就是包着鹰的那块布。

    (四)

    第二天我就后悔了。这扁毛畜生脾气比我还臭!

    第一次喂食是场搏斗,它掀翻了饭盆,踹翻了水盆,五花肉片撒了一地。我拿饭盆去扣它脑袋,它缩脖子,又猛地一蹿头,饶我缩手快,衣袖还是被撕开了个三角口子。

    它好像很生气的样子,扯着脚绊满屋子并着脚跳。扑腾腾扑腾腾,扑腾腾腾扑腾腾,一只翅膀大闹天宫。

    我满屋子撵它,撞翻了啤酒塔,碰翻了烟灰盏,满地狼藉。

    义工们害怕被啄,都不敢进屋,抻着脖子在门外挤成一团。他们惜命,都装备上了护具,小S围着大围巾护住唱歌的喉咙,老谢捂着棉手套护住弹琴的手……小鲁带着头盔,摩托车头盔,奥特曼一样。他手里还提着灭火器罐……恨死我了。

    我说:小鲁你发什么癫?它是只鸟不是吐火龙!小鲁说:冰哥,我想到一个办法帮你……走走走走走!你笨成那样了还帮我?

    我不睬他,走江湖跑码头许多年,奇人异士结交得多,我埋头翻电话簿。联络了某驯鹰大神后方知晓,此鹰叫鵟,别名土豹。

    耶!威风!上狂下鸟,怪不得如此嚣张。

    大神说了,鹰、隼、鹫、鸢、雕、鹞、鵟,其中鵟最傲娇,指望打猎是不可能的,撒手就飞,一去不回,此禽绝情第一。我说我没指望它给我逮兔子,但求收容期间能和睦相处,基本遵循一个文明礼貌的主客之道就行……起码别绝食哦。大神哂笑:别指望建立浓郁的兄弟感情,是典型的认肉不认人,你搞点儿生牛肉喂饱了它就行。别用饭盆喂,要用皮手套直接递到嘴前。喂的时候姿态别那么高,人家不是鸡,不受嗟来之食。

    还要吃牛肉?还要递到嘴前喂?

    它傲娇,难道我就不傲娇吗?我是养了只鹰还是供了个祖宗?

    大神看了照片,说伤的不算重,不用看兽医,也没兽医敢看,让它自己慢慢养伤就好。张嘴吐舌即为生气,养伤期间要尽量保障它有个好心情。

    ……那谁来保障我的好心情?我懒得去喂它,安排小鲁去喂。

    小鲁专门跑去北门坡买来电工手套,喂的时候戴着摩托车头盔。大神的建议还真管用,绝食抗议结束了,牛肉它吃得欢……新问题来了,这家伙一天要吃40元钱的牛肉才饱啊!隔壁小菜馆的老板高兴坏了,小屋的工作餐是他们家最便宜的杂酱面,顿顿要饶上好几头大蒜,他烦坏了。现在屌丝变身大客户,一天40元钱,一个月就是1200元钱。

    我和小S、老谢捧着面碗叹气、心痛,小S的筷子挑起一粒小肉丁,说:它的伙食标准比我们三个人加在一起还高……我一摔筷子,不过了!……老板,加菜!

    老板夹着菜单,一个障碍跨栏翻过桌子,刘翔一般冲过来。你们家三文鱼新鲜吗?

    新鲜新鲜。你们家松茸新鲜吗?

    老板激动得快哭了:新鲜新鲜新鲜。我说:那炒盘菠菜来吃吃……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摇晃了一下,一下子捂住心口。我咳嗽一声,指着面碗说:……一人再加一个煎鸡蛋。

    小鲁喂了几个星期后打死不肯喂了。小屋的义工和我一样,都是很大方的人,从来不会怠慢客人。他主要是觉得牛肉胆固醇太高,担心的血糖血脂太高而影响健康,故而试着减少牛肉分量。唉,人心不古,鸟心亦然,好心没好报……瞅瞅牛肉的体积分量,先是不动声色地吃完,然后立马翻脸发飙,小鲁被撵着啄,头盔花了好几块漆。逃命时被门槛绊倒,头盔磕得变了形,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头拔出来。

    我把它拴在门前的板凳上。我说咱俩唠唠。

    我说让街坊邻居评评理,看看你讲不讲道理。我说:你一个月吃的牛肉比我三十年吃的都多,你吃了我们一头牛好不好!吃了我们一头牛还跟我蹬鼻子上脸,好心收留你,你踩着锅台上炕,你你你你讲不讲江湖道义。

    它头一别,给我个后脑壳。我说你这是什么态度!

    好吧,客人不想当,那就当宠物吧,藏獒我都驯过,还怕治不了你这个鸟东西。

    于是开始熬鹰。

    (五)

    熬鹰失败。不是我熬它,是它熬我……不细说了,太丢人,此处删去1000个字。

    总之,此次熬鹰是斯大林格勒战役的翻版。攻坚不成反被略地,书架的最高一层被它霸占。小屋是火塘,是酒吧,也算是个书吧,我多年来四处购来的书籍蓄满了整整一面墙。此颇有点儿鉴赏力,传记文学它不站,旅行文学它不蹲,专门往哲学思辨类图书上站,左脚踩着维特根斯坦,右脚踏着萨特,翅膀耷拉着康德。

    它站得高,头颅昂得高,神情倨傲,长翅膀的尼采。小鲁说看起来它才像老板。

    好处也是有的。自打它霸占了书架,老鼠和猫都不过来毁书了。

    丽江的猫很奇怪,不仅不抓老鼠还常沆瀣一气。老鼠偶尔跑来啃书磨牙,它们天天跑来书上睡觉。睡也不老老实实睡,精装本硬皮书上印横七竖八的爪子印,还专在新书上拉。不怕人的,空啤酒罐子丢过去,只换来懒洋洋一个白眼,然后慢吞吞地伸懒腰,迈着方步在书架上踩来踩去。

    小屋是陋室,屋顶的窟窿和碎瓦是它们的贵宾通道,堵上一回它们捅开一回,我在屋里贴上大狼狗照片也没有用,转过天来就挠成纸片片了。闹得最凶的时候,一群野猫霸占了我小屋的二楼,每天深夜一点组团回来住“如家”。有时候我们打烊晚,营业时间拖到两三点,它们蹲在屋顶上啊呜啊呜,高一声低一声地骂街。

    一边骂一边踢砖踹瓦,摔摔打打。理直气壮的,搞得好像它们付过房钱一样!

    现在不一样了,一来猫全撤,一只不剩。也有些不甘心的,躲在破瓦窟窿里伸脑袋偷瞄。谁露头,拿眼睛瞪谁,锥子一样,扎得野猫胡子直哆嗦。它一拍翅膀,屋顶上立马没了动静,过路的野猫屏息罚站,良久才小心翼翼地踩出一脚,紧接着玩儿命狂奔。

    过江龙慑住了地头蛇,小屋自此是我的地盘了,如此甚好,小屋多了一个护法。

    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大黑天。

    密宗说法,大黑天是大日如来降魔时示现的忿怒相,示现二臂、四臂、六臂玛哈嘎拉,具有息、增、怀、诛四种事业法,是佛教中殊胜的智慧护法。而且还是尊财神……

    有了这么个威风的名字,感觉忽然就不一样了,我们自己做木工,打了个木头盘子钉在书架上,请它住在里面。

    木盘子类似佛龛莲花座,大黑天蛰在其中颇有威仪,每天再喂肉时感觉像在上供,多了三分庄严隆重。小鲁是大理白族人,骨子里自来本主信仰,他没敢再克扣大黑天的口粮分量,每次上完供还给它鞠躬,戴着头盔鞠躬。小屋默认了大黑天存在的合理性,它罩着我们,它是老大。

    (六)

    处得久了,大黑天诡异的一面慢慢浮现出来。简直太奇怪了,它居然懂音乐。

    大冰的小屋是民谣歌手根据地、流浪歌手大本营,每天人来人往,歌手如曲水般往复流动。

    歌手多,曲风自然不同。靳松沉重、大军柔情、老谢质朴、阿明嘶哑、小周小宋小清新、王继阳巴萨诺瓦民族风……

    第一个发现大黑天不对劲儿的是王继阳。他弹唱《小猫》时忽然跑了调,合着走调的琴音大叫:大黑天在给我打拍子!客人们问:什么大黑天?谁是大黑天?我说:没事没事,哈哈哈……他在试验一种独特的人声solo(独唱),哈哈哈,接着唱,别停别停,哈哈哈。客人们用钦佩的眼光看着王继阳,继续托着腮听歌。

    一般来说,大黑天吃饱了就不会折腾,无声无息地窝在木头盘子里闭目养神。

    为了不吓跑客人,一般晚上营业时,有客人问及书架上的那团黑影,我都说是标本。

    它会打拍子?王继阳你眼花了吧?

    我发现我的眼睛好像也有点儿花……怎么大黑天在有节奏地晃脑袋?

    我把手鼓搬过来,和着王继阳的节奏敲起来。大黑天的脑袋晃得更厉害了,一边晃一边还劈着叉站了起来,幅度越来越大,猫王一样……没错了,是在打拍子,且严丝合缝卡着律动!我哈的一声乐了,指着大黑天喊:没想到你还是个文艺青年!王继阳扔了吉他,也指着它喊:我就说吧,它会打拍子!

    客人们集体吓了一跳,集体顺着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大黑天受了惊,轰的一声振开双翅,扑腾腾扑腾腾,一米多宽的大黑影。活的!

    客人们集体起身,嗷嗷叫着往门外挤……当日损失惨重,无良客人踩翻了门口收账的小鲁,集体逃单。

    王继阳颇为得意——唱歌鹰都给打拍子,太激奋人心了。他后来带着这份自信登上了太湖迷笛音乐节的舞台。回丽江后,王继阳跟小鲁说,他那场演出时,台下每个人都在打拍子。

    ……好像台下总共来了五十多个人。剩下的几万人都跑去另外一个舞台给马打拍子去了。

    奇怪的是,马游荡到小屋来唱《南山南》时,大黑天反而没给他打拍子。

    靳松的浪子诉说,大黑天不打拍子;大军的尘世颂歌,大黑天也不给打拍子;阿明的沧桑往事、老谢的江湖游吟、路平的声嘶力竭……它闭目养神。小S一张嘴,它立马就精神起来了,拍子打得特别积极。小S轻快地唱:皇后镇、皇后镇,你像个美丽的女人……大黑天翘起一只爪,一边摇晃一边金鸡独立。

    还有一个人的拍子它打得积极,叫秦昊,隶属于一支叫好妹妹的乐队。我的天,小秦一张嘴,大黑天摇头晃脑从头到尾。秦昊罕见的孝顺,旅行不忘带着奶奶姚女士,祖孙俩走到哪儿都手牵着手。我怕把老人家吓出高血压,提早挡了块板子遮住大黑天,遮得住翅膀遮不住头,它脑袋一探一探的,弯喙一明一暗的。老奶奶姚女士眯着眼睛,陶醉在大孙子的歌声里,并不知道脑袋顶上还蹦跶着一只活老鹰。

    ……渐渐摸到一个规律,大黑天的音乐审美取向是很鲜明的。它这只不怒自威的飞天猛禽,钟爱的是文艺抒情或小清新。

    可惜可惜,我一直没探到大黑天的底线。大冰的小屋唱的多是嘶哑深沉的原创民谣,没人唱陈绮贞苏打绿五月天……

    (七)

    文艺青年大黑天的民谣情结越来越明显。

    它开始点歌!

    它摸到了我们的演唱曲目规律,每逢钟爱歌曲的前奏音符即将响起,立马站起来热身。你必须依着它的性子来,随便换曲目顺序万万不行,它记性太好了,哪首歌后面接哪首歌一清二楚,一旦白激动了就发脾气。歌手毕竟不是上班族,没那么多条条框框,大都很随意,唱得开心了即兴调换曲目是常事。这可犯了大黑天的大忌,它分分钟展开双翅吓唬客人,各种做俯冲状,直到你换回它想听的歌方息。

    小S说心很累。王继阳安慰他:你就当是在写字楼里上班,遇到个更年期的女领导。

    还有更恨人的。有时候,我下午躲在小屋写写文章,放放西北民谣光盘当背景音乐,它不爱听,各种折腾。

    依着它的性子,换张小清新光盘,它还是折腾。我快进一首,问:是这首吗?

    它依旧折腾。我再快进一首:是这首吗?

    ……大爷,是这首吗?

    你是我亲大爷,是这首吗?

    ……它是老板,我是点歌小弟,一首接一首非要换到它满意为止。

    还必须打到单曲循环,不然还是折腾。

    具体歌名不说了,自己猜去吧。那首歌,我一个铁骨铮铮的野生直男作家陪着它听了一万遍,不仅写出来的文章敏感缥缈,还差点儿自己把自己掰弯。

    ……有一个时期,大黑天开始变本加厉。

    除了点歌之外,它开始涉足另外一个比较敏感的领域。

    小屋自来有小屋的规矩,比如拍照不许开闪光灯,听歌时不许说话。无他,小屋是湖,歌手是鱼,给歌手一个水温适宜的游弋环境而已。这里不是常规意义上的酒吧,没有骰子和艳遇,只有啤酒和音乐,喝酒听歌之外,不提供其他任何服务。民谣是种诉说,歌手倾诉,客官倾听,方寸江湖,萍水相逢,彼此平等。安静听歌的人,一瓶啤酒坐一天都可以,喝不完还可以存起来。反之,听歌时制造杂音的人,果断撵出去。

    小屋的规矩在严格秉行了许多年后,慢慢松动。不是执行不严,而是法不责众。

    这是个自媒体时代,智能手机和各种手机社交APP(智能手机的第三方应用程序)是最好的挚友和闺密,一两年了,我没在小屋遇到一个坐一晚上不翻看手机的人。最初陌陌、微信提示音叮叮响的人是要撵出去的……后来让步了,都响,多与少而已。

    奇了怪了,现在的人听歌时手机都不爱调静音……是有多孤独?到底是怕错过什么?

    再后来,让步于那些听语音、回复语音的人。不让步不行,大部分人已经退化到懒得动拇指打字了,能用语音就不打字,用吧用吧,累着你怎么办……只是,小屋秉承老丽江火塘的规矩,不用音箱和麦克风,屋子小,歌手吉他清唱,不停冒出来的刺耳语音,像空酒瓶子扑通丢进溪水里。这是丽江最后一家民谣火塘,最后一个只清唱原创的小国度,给它点儿空间,让它多残喘几天又如何?

    时至今日,底线后退不断,只求别在歌手唱歌时明目张胆地接打电话,堂而皇之地旁若无人就行。其实连这一点也极难保障,这几年来客人的上帝意识越来越强。说轻了不管用,说重了甩脸子走人,转脸变黑粉说对你很失望,转天微博上骂你装×、耍清高、装艺术家,然后宣布取消关注。

    消就消,宣什么宣?关注或取消关注是你的权利,就像换台一样。

    很好奇,你在家看电视换台时,每换一个频道,还专门登报发声明去通知一下电视台?

    苦笑加心痛你。别老说别人装×,当你骂人装×时,往往是因你自己太low(低)。心痛你太low。

    ……也只能在这里发发牢骚喽,微博上永远是掰扯不清楚任何话题的,只要你有观点,就一定有人跳出来当敌人。不怕暴民散德行,只惧圣母婊,一句话说不好立马被居高临下,说你不包容没度量,以及,对你很失望。

    ……综上所述,我一度对小屋唱歌时不说话的规矩失去了信心。万万没想到,挺身而出的是大黑天。它一泡喷出来,换回一方天下太平。

    大黑天的是稀的,纯白色的,乳胶漆一样的。喷射力极强,射程近两米。

    白色啪的一声糊在那个人的肩头,他正在打电话。众人侧目,老谢停了吉他,那人惨叫一声:我招谁惹谁了!我说:你五讲四美谁都没惹,赶紧擦擦。我问要不要帮他把外套干洗一下,他气哼哼地脱下来丢过来。

    小意外而已,继续唱歌。十分钟不到,电话铃声又响了,老谢皱着眉头弹琴唱歌,他憨厚,没说什么。那人接电话,一个“喂”字尾音未断,他又惨叫一声……这次大黑天的喷在他胸口正当前,像是开了一朵美丽的玉兰花。怎么又是我!

    不能再脱了,再脱就要打赤膊了,那人郁闷地走了。他坐在离大黑天不算近的地方,奇了怪了,怎么别人不喷专喷他?

    老谢说,大黑天是故意的,他说他看见大黑天撅着屁股瞄准了半天。不对哦,它不是不太喜欢你的沧桑情歌吗?怎么会出手帮你?老谢坚信自己的发现,他很感激大黑天仗义出手,打烊后专门给它开专场,抱着吉他唱了好几首他自己认为的“小清新”。“老司机,带带我,我是大学生。老司机,带带我,今年十八岁……”

    第二天,历史重演,这次是王继阳正在唱歌,被喷的人也是正在旁若无人地接电话。

    半个脑袋都白了,他以为鹰屎有毒,吓疯了,蹲在门口用啤酒洗头。这个被喷的人坐在角落里,从大黑天那厢看过来,几乎是个死角。王继阳说一屋子人都看见了,“弹道”诡异,大黑天别着爪子找平衡,货真价实地瞄准了半天。

    王继阳天津人,嘴特别严……一天工夫,半条街都传开了:谁扰了大黑天听歌,谁白了少年头。架不住三人成虎,仅一周,传言增肥成谣言,传回到我们耳朵里:谁不让大黑天听歌,它不让谁长头发。

    一堆人喊着“一二一”,排成一字纵队,由我带路,去瞻仰大黑天之风采。他们都戴着帽子,围着书架啧啧感叹,有好事的人央求我弹起吉他,然后一堆人集体掏出手机打电话,南腔北调七嘴八舌。

    大黑天冷眼旁观,岿然不动。

    忽然,它一个振翅腾空,在皮脚绊能扯开的最大长度里漂亮地转身。噗……帽子白了一片。

    还会扫射?!好厉害!

    小屋自此安宁了好久。我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斥巨资,从隔壁小饭店买来100元钱的牛肉给大黑天上供。

    它慢条斯理地吃,吃了约40元钱的肉就停了嘴。我说:您别客气,再多来点儿……它不理我,严肃地仰起头,微微展了展翅。明白明白……

    我颠颠儿地跑去开CD机,一首一首地快进小清新歌曲……我最喜欢帮你点歌了,特有一种人格升华的感觉。

    单曲循环!必须单曲循环!

    (八)

    小屋的产业结构,也是因为大黑天才调整变化的。明天来得太快,容不下昨天的慢生活。

    丽江在飞跑,越来越热,越来越火,店铺和游客越来越多。好玩儿的人越来越少,同道中人大都渐渐撤离这个玉龙第三国。他们问我:大冰,什么时候撤?

    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我扁舟散发无牵无挂,说撤就撤。只是,我撤了,小屋怎么办?

    丽江的火塘民谣时代渐渐凋零萎缩。

    不用麦克风不用音响,只唱原创民谣的火塘全倒闭了,大冰的小屋是最后一家。

    有人说:是哦,小屋是丽江的一面旗,不能倒。当然不能倒,于我而言,它哪里仅是间小火塘,它是一个修行的道场,是我族人的国度,哪怕有一天我在丽江穷困潦倒捉襟见肘了,捐精卖血我也要保住这间泥巴小屋。

    可撑起这面旗,又谈何容易?房租跑得太快,整条街的房租从四位数涨到五位数,再到六位数,快得让人跟不上脚步。

    是哦,当主持人的收入颇丰,当作家版税收入也不少,可既然秉行的是平行世界多元生活的理念,怎么可能拿别的世界挣来的钱养活小屋?每个人都有权同时拥有多个不同的世界、不同的人生,但它们彼此之间理应是平行关系。

    笔是笔,话筒是话筒,小屋是小屋。北京是北京,济南是济南,丽江是丽江,每一个世界都理应认真对待,也理应经济独立,唯此方能彼此平衡。

    小屋是独立的,不能寄生。

    可惜,于小屋而言,我不是个靠谱的掌柜,快交房租了,还差一万元。一年又白干了,还差一万元。

    厚厚的一沓人民币摆在面前,红票子。

    扎着爱马仕腰带的人说:你想清楚了没?到底卖不卖?我说:虽然丽江是纳西族聚集区,允许养鹰,但再怎么讲它也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私下买卖犯法……

    他说:第一,这鹰不是你买来的;第二,我们后天就开车走了,没人知道你卖。

    他们是开着房车车队来自驾游的土豪,他替他老板来买大黑天。他老板在小屋听歌时惊讶于大黑天的特异,执意要买。老派的生意人大都迷信,说正好是本命年,养鹰能化煞,能转运保平安,且大黑天罕见地有灵气,名字也吉利,利财。

    我说:我答应过一个老人,养好了大黑天的伤就放生,就这么把人家卖了,觉得挺不好的……他说:我们也没打算养它一辈子,买回去养两天也会放生的,谁放不是放?他手指点点那沓钞票,笑着说:对你来说,这基本就算是白捡的钱……你其实也不是不想卖对不对?不然也不会和我谈这么久。

    一寸厚的红票子,我眼睛搁在上面,半天拔不出来。只要一伸手,房租就够了。

    他见我不说话,取过皮夹,又拈出一沓钱来摞在上面。“做生意不能太贪心,总共一万五千元,不能再加了,我们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谁让我老板喜欢……爽快点儿,行还是不行,你一句话。”

    我看一眼大黑天,书架上正闭目养神。

    ……我说:让我考虑一下,明天答复你……钱可以先留下,不行的话明天还给你。他约好了次日见面的时间,然后走了。

    他没把钱留下,把钱带走了。

    屋子里的气氛怪怪的,众人做着营业前的准备,各忙各的,都不说话。老谢抱着吉他偷偷看我,欲言又止。最先开腔的是小S,他说:冰哥,别卖大黑天好吗?大黑天脾气那么臭,那帮人如果虐待它怎么办?我在小屋卖明信片挣了一些钱……他一张嘴我就知道他要说什么,我说打住,你那些钱是存来环球旅行找下一个皇后镇的,不要动。

    老谢插嘴说:我在小屋卖碟攒了一些钱,一时也用不上,先拿去交房租吧。那是你用来出诗集的钱,不能动。老谢说:就当是先借给你的好不好?小屋不能倒闭啊。不好,不好意思,我傲娇,从未向人借过钱。

    王继阳说:之前有人想买我的马丁吉他,咱别卖大黑天,我先卖吉他好吗?滚蛋!我骂他:你见过战士卖枪吗?一个歌手,居然要卖吉他?任何情况下都别他妈说这种话!他冲我嚷嚷:大黑天和咱们是一家人,吉他不能卖,家人就能卖吗?这样仁义吗?!

    他声音太大,惊醒了大黑天,犀利的目光掠过,它在书架上抖擞一下羽毛。

    我说王继阳你闭嘴行不行,我没本事养活小屋我明天就回去取钱去我破例……一想到要用别处挣来的钱贴补小屋,劈头盖脸的失败感。

    小鲁说:冰哥,我想了一个办法帮你。你笨成那样了还帮我?

    ……你说说看。

    小鲁说他的办法绝对管用,保证凑够房租钱……不过要我先承诺不卖大黑天。为了让我的承诺没有回旋的余地,他吓走了那帮要买鹰的土豪。他是个笨得不按常理出牌的奇葩,我猜不出他用的什么办法。

    小鲁掰着指头给我算账:小屋之所以总亏,一是因为掌柜不会做人,脾气又臭,又整天板着脸,而且见了美女老是免单。二是因为火塘这种模式本来就难挣钱,没有音箱没有话筒,没有骰子没有艳遇,唱的歌又太清淡,自然没有办法招揽来高消费的大客户。三是客人太不把自己当外人,总是逃单。小屋的历史上曾经一度很多年不收酒钱,那时客人少,房租便宜,赔得起。最近两年房租贵了开始收酒钱,也是出门后给钱,喝多喝少凭良心交费,但可惜“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大量客人乐得捡便宜,明明喝了酒,出门说没喝,明明喝了快一打酒,出门说只喝了一瓶——不赔才怪!

    他说:丽江酒吧的运营成本太高,其他店的啤酒都是五六十元钱一瓶在卖,而且大都是起码半打起卖。咱们家每个人40元钱门票含一瓶啤酒,已经是低于市场价格了,而且一瓶啤酒可以坐一天。冰哥你别有心理压力,客人们会理解的。

    理解个屁!按照小鲁的主意运营了半个月,骂声一片,不少人吐槽:大冰的小屋也变得商业化了,喝酒必须花钱了。他们说,你看你看,大冰最近都胖了一点儿,越看越不文艺了。

    不过房租凑齐了,一个月的门票收入几乎抵得上过去半年的流水。当奸商原来这么开心……我卡在合同约定的最后一天跑去见房东,更开心的是,房东不知我们改变了运营模式挣到了钱,他担心我卖血交房租搞出人命,给打了折。好开心,打了九五折,省下好几千元钱呢。

    小鲁动用毕生智慧想出来的办法拯救了小屋,大黑天也终究没有被卖走。但终究到了它该离开的时间。

    伤养好了,该和它说再见了。

    (九)

    定在大年初六放生,吉日,宜远行。初六送年,一并给大黑天送行。

    众人皆无异议,虽不舍,但皆知这是个必须履行的承诺。那段时间,小屋会拖到很晚才打烊,客人都走光了,小S、王继阳还是抱着吉他唱歌。唱的都是小清新,听众只有书架上那一个。

    小鲁不在隔壁饭店买肉了,他去跑忠义市场,每天骑着小电动车绕过整个古城,鲜肉挂在车把上,一路滴滴答答。

    ……没人喜欢离别,尤其是自此相忘于江湖的离别。

    我也不喜欢离别,但我更抵触离别前的矫情,既然自此相忘,何必十里长亭。但这次破例,大黑天走的时候,我会送行。

    初五日,天晴。龙丹妮来丽江玩儿,我把她灌个半醉,领她一干人等回小屋听歌。一进门儿她就叫唤开了:啊……耶!你还玩儿这个?你还养了只鹰当宠物!湖南人不说“哎呦”,说“啊耶”,听起来蛮萌的。

    我学她的口音:啊……耶!不是我玩儿它,是它玩儿我,我是它的宠物才对……

    我说你别伸手摸它,它的脾气比我们山东人还冲,比你们湖南人还猛。

    关于翌日放生大黑天的事,我借着酒劲跟龙丹妮聊了聊。我说申酉皆吉时,我们打算爬到房顶,解开脚绊,迎着晚霞余晖,把它冲着天上扔。

    炊烟袅袅,青瓦鳞次栉比,它飘摇长空,渐行渐远……然后我们爬下房顶吃饺子去。

    龙丹妮说:啊……耶!不好不好。哦?愿闻其详。她认真地说:你这个画面构图有问题……

    我说我要去的是大冰的小屋的屋顶,不是湖南卫视的演播厅。

    她叼着雪茄,鼻孔里喷出两条烟:嗯……那你这个故事情节处理得也有问题。龙丹妮告诉我说,既然放生,就好事做到底,放得彻底一点儿啰。

    她说据她的观察,丽江城区面积太大,饭店也多。傍晚时分每条街都是炒菜香,万一人家老鹰同学飞出去之后不乐意飘摇长空,偏乐意一个猛子扎到某个饭店的厨房里找肉肉吃怎么办?万一叫人拿个盆儿给扣住了怎么办?

    我一拍大腿,是啊,扎到川菜馆里了还好说,万一扎到广东菜馆里了呢?白灼?清蒸?龙丹妮说:所以啊,这个放生不如放得彻底一点儿,三十里外不是玉龙雪山嘛,蒙上脑袋塞进麻袋,车先绕着丽江兜圈子,然后拉到雪山脚下,撤掉蒙眼布喂饱生牛肉,一拍两散。最重要的是,她指着大黑天说,黄昏雪山下的离别……多有画面感。

    就这么定了!喝酒喝酒,明日赴雪山。龙丹妮问:它怎么老是瞪我?

    我说没事儿没事儿,它向来这个德行,没事儿没事儿,咱们接着喝酒,只要一会儿唱歌时你别说话就不会有事儿……

    后来就接着喝酒,没事……或者说,没什么大事。

    ……大黑天喷了她一脊梁白色!而且量还特别大!

    龙丹妮素质高,听歌时确实没说话,那天来的客人素质都很高,没任何人制造杂音。

    奇了怪了,这是大黑天第一次无缘无故欺负客人。

    龙是电视界前辈教母,手底下快男超女的粉丝军团加在一起有一个亿,鬼才想和她打冤家。

    那就赶紧找话圆呗。我说:啊……耶!好彩头!恭喜恭喜啊!

    她攥着一掌的白色,将信将疑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介乎发笑和发怒之间。我红着脸大喊:这可是从天而降的鹰屎运啊!可比狗屎运厉害多了!……你现在做什么生意呢?看来今年要上市了!龙丹妮很高兴,后来背着一脊梁的好运,回客栈洗衣裳去了。

    再后来……几个月后吧,听闻湖南广电计划整体上市的消息。那天龙丹妮走后,我指着大黑天骂:

    不懂礼貌!没有家教!能往没惹事儿的客人头上拉吗!

    我拿个棍儿戳它。它装睡,闭着眼睛不睬我。

    门嘎吱响了,对门杂货铺的自贡小妹欧琳丽过来串门,手里还提着一小块儿牛里脊。

    她依依不舍地说:听说大黑天明天走,我过来送送它……话音未落,唧的一声,欧琳丽的脑袋白了。大黑天喷了她一脑袋。

    它明显是故意的!

    欧琳丽的胸再平,也是个女孩子呀,大黑天今天是发的什么癫?怎么连自己人都喷!连女孩子都喷!

    欧琳丽白着头、黑着脸,拎着牛肉跑了。一边跑一边用自贡话喊:恐怕不是逮哟……(自贡方言中之经典感叹句)我实在看不过去了,仗义执言道:人家专门买了牛肉送你呢!临走了还这么不懂事,将来出去了怎么在社会上立足!

    唧的一声……我没能躲得开。脸上。原来鹰屎是烫的……

    我发现问题出在哪儿了!我把众人都拽到门外,挨个儿交代。

    小鲁第一个进去做实验,半分钟不到,顶着一身白出来了。我说你是按我交代的说的吗?“送行”这个词你确定你说了吗?他说:嗯呢!

    老谢第二个进去,出来后很委屈地说:我的诗刚念了头一句,刚说了声“送你走”,它就直接拉了我一身,大过年的,新衣服啊。

    ……我担心大黑天把自己拉死,没敢再试。

    它的惊人之举向来多,算了,反正明天就走了,发脾气就发吧,万事由它。

    (十)

    王继阳开着他的众泰5008小破车,我抱着大黑天坐在副驾驶座上,小屋的一家人罐头一样塞在后座。

    颠颠簸簸,玉龙雪山脚下的小山坡。

    地方到了,他们却都不肯下车。小鲁说:冰哥,我和大家商量了一下……我们心里都有点儿难受,能不能你自己上去放生。

    你笨成那样了还知道搞串联!你们不放生,那你们跟着来凑什么热闹!你们都难受,就我好受是吧?我在你们眼里是有多铁石心肠?

    我摔车门走了,走出去十几米,他们在背后喊:咱们还没和大黑天合影……能不能一起合个影再送它走……

    合你妹啊合!一帮大老爷们儿,脆弱到连送行都不敢,那还要什么合影?留着以后触景生情吗?别矫情了……

    我头也不回地往小山坡上爬。

    一人一鹰攀到坡顶,迎着北风,顶着万里长空。夕阳正好,豪情填膺。

    此情此景,岂能无酒!

    ……还真没酒,忘了带了。无酒当有诗!遂即兴口占一绝,为君送行:

    锦衣难缚浪子心,斗室岂能囚鹰隼。万里碧霄终一去,今朝我做解绦人!

    一边念诗,一边解开它的脚绊。尾字念完,手用力一扬,扑啦啦啦一阵响,大黑天振翅高飞升了天。

    飞得真高……飞起来三四米高,之后一个漂亮的抛物线,落向不远处的地面。怎么个意思?翅膀的伤不是好利索了吗?

    我揉揉眼睛,眼睁睁地看着它双脚一点地,一个低空转向滑翔又落回我面前。不是放你走吗?怎么又回来了?

    我飞出一脚去卷它,它一闪身,马步回旋,咄的一声在我鞋头上啄出一条口子。

    打哭你信不信!

    这是淘宝爆款海宁仿牛皮鞋好吗!顺丰包邮的懂不懂!今天才第一天上脚,叫你个败家玩意儿给我毁了……

    大过年的不兴生气,我纳着闷蹲下,点上一根烟。它也挨着我蹲了下来,拢着翅膀,酷似母鸡。

    哎哟呵!赖着不走耍赖皮是吧!我说咱俩唠唠……你这是怎么个情况?你也老大不小了,总要学会独立,没人能养你一辈子知道不?啃老什么的最没出息了……

    它又要啄我的鞋。我闪开,接着说道:……须知不论友人、爱人、亲人、家人……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它一副疲赖相,居然闭目养神开始装标本。好好好,既然无法晓之以鸡汤,那就动之以真情。

    我说:临走了,最后再一起听首歌吧,说好了哈,听完了咱就分道扬镳。

    我手机里没有小清新,随便凑合着听首老清新吧。我从手机里调出李叔同的《送别》,调到最大音量。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浊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

    夕阳金了枯草,金了雪山,正月的滇西北晚霞漫天,被风聚拢,被风驱散。山风凛冽如刀,耳朵被削得生痛。

    我说:这歌真好听,百听不厌……但这歌太虐心,听一段就行了。我说:好了好了,上路吧,就此别过。

    我没动,大黑天也没动。手机还在刺刺啦啦地响着,间奏过后是第二段:

    ……情千缕,酒一杯,声声喋喋催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

    我说:走吧,不送。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流走,日光一点儿一点儿敛到山后。半包烟抽完了,天也黑了。

    ……我说:我摸摸你行吗?你别啄我。

    我把手塞进它翅膀下面,暖暖的,像塞进一只暖手炉里。

    该怎么去形容这种感觉,好似一双手被一个老友轻轻握住。我说,我以前写过这样一段文字:

    所谓朋友,不过是我在路上走着,遇到了你,大家点头微笑,结伴一程。缘深缘浅,缘聚缘散,该分手时分手,该重逢时重逢。惜缘即可,不必攀缘。

    同路人而已。能不远不近地彼此陪伴着,不是已经很好了吗?

    我说:自己说过的话,自己反倒忘了。我说:总惦记着随缘随缘不攀缘,反倒忘记了惜缘……缘深缘浅天注定,但若不惜缘,如何随缘?

    我站起身来,转身走开,一边走,一边伸出左臂。“走吧,咱们回家,该干吗干吗去吧。”

    胳膊一沉,扑啦啦啦的振翅声。

    (十一)

    这篇文章写于小屋,我正在写。此时此刻,午后的阳光慵懒,摸过窗棂躺在我腿上。

    王继阳在练琴,老谢在看书,小S在裁明信片。

    大黑天也在。我在码字,它蹲在书架上吃肉。小鲁戴着头盔,在喂它吃牛肉。OK,40元钱又没了。

    门外很嘈杂,应该是逗B们又在玩儿老鹰捉小鸡。我今天穿的是跑鞋,我决定架起大黑天找他们玩儿去,现在就去。

    ……好吧我又回来了,他们还是不带我玩儿。和上次一样,他们还是扔了一块砖头过来。算了,还是接着写文章吧。

    ……为什么写这篇文章呢?

    因为若干天前,大黑天莅临小屋,这段小善缘,已然发芽生叶。

    小屋在五一街文治巷80号,木门,泥巴墙。小屋若是个道场,大黑天就是护法。若你来到小屋,请遵守大黑天的安保条例,和它结个善缘:比如,拍照时别开闪光灯;比如,歌手唱歌时别喧哗;比如,别当着它的面儿提离别……

    不信你就试试。分分钟往你脑袋上拉。

    大黑天和小屋的缘分,我不确定会终结于哪一天。就像我和这个孩子气的丽江,亦不知会缘止于哪一天。

    未来未知岁月里的某一天,我终将告别我的族人们,终将告别我的小屋,告别大黑天。

    终将松开双手,和我的丽江说声再见。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我知道的。但那些无常世事,能想通一点儿就会少难过一点儿,不是吗?

    缘深缘浅,缘聚缘散。不攀缘,随缘就好。随缘即当惜缘,惜缘即当随缘。

    阿弥陀佛么么哒。心心念念,当作如是观。

    (十二)

    2015年春,“百城百校畅聊会2.0”郑州站,很虐心,多事多舛,几欲夭折。先是原定场地临门掉鞋,临时取消。

    后是新场地校方没通过审批,不接纳非本校人员参与,活动再度取消。

    出版社的编辑周逸姑娘愁得一个头两个大,建议我取消郑州站。怎么能取消呢?我微博上答应过读者一定会去河南,自当言出必诺,不能不讲义气。

    我自己掏钱租场地,郑州7Live House江湖救急,这是个大酒吧,能盛下六七百人。周逸快哭了:哪儿有作家去酒吧开见面会的?太不严肃了。

    我摸她的头:乖,酒吧里见面多好玩儿啊,喝着酒唱着歌聊聊天,大家可以一边聊聊文学一边玩儿击鼓传花……或者,老鹰捉小鸡。她说:你玩儿心也太重了,注意点儿形象好不好?没有作家会这么搞。我说拜托,我不是作家,我是个野生作家。

    2015年4月22日,郑州站“百城百校畅聊会2.0”如约举办。

    7Live House门前阻塞了一整条街,从河南各地赶来了四千多人……多谢河南的读者爱我。

    我麻烦大了。活动开始前几个警察叔叔找到我:嫰这是要起义吗?他们紧张坏了,人手不够,维持不了这么多人的秩序。

    按照惯例,活动规模这么大,一旦秩序有问题,中途会被勒令停止,我会被喊去喝茶。

    我不渴,不想喝茶。我说我相信我的读者的素质,也相信警察叔叔的能力……他们瞅瞅我脑袋后面的小辫儿,集体叹口气,噔噔噔跑去维持秩序了。

    活动从傍晚进行到午夜,出奇地顺利,虽未能玩儿成老鹰捉小鸡,但四千多人每个人都见了面签了名握了手,彼此笑嘻嘻的。

    握手握到最后,我感动坏了。

    最久有排队六个多小时的,但自始至终没出现任何拥挤踩踏事故,秩序好得一B。

    除了酒吧的工作人员之外,听说还有不少读者自发站出来帮忙维持秩序,这些志愿者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关于郑州我知道得不多……让我再次拥抱你,郑州。

    午夜的郑州,人群渐渐散去,我站在路边,等着和最后一个人握手。听说也是个志愿者。听说专程从开封赶来,帮了一个晚上的忙,喊哑了嗓子,水都没喝一口。

    ……突突突突,一辆饱经沧桑的摩托车停到我面前。那个志愿者摘下头盔,花白的头发,肤色黝黑。

    上车上车……他拍着后车座吆喝。说好了的,俺请嫩吃烩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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