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小书:《红楼梦》与中国旧家庭-贾府的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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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吾国古代社会并不平等,对外战争常常有两种目的,一是掠取土地,二是捕获生口以为奴。周有五隶:一曰罪隶(郑玄注“盗贼之家为奴者”,贾公彦疏“此中国之隶,言罪隶,古者身有大罪,身既从戮,男女缘坐,男子入于罪隶,女子入于舂藁”),二曰蛮隶(郑玄注“征南夷所获”),三曰闽隶(郑玄注“闽,南蛮之别”),四曰夷隶(郑玄注“征东夷所获”),五曰貉隶(郑玄注“征东北夷所获”)(《周礼注疏》卷三十四《秋官司寇》、卷三十六《司隶》)。五隶所担任的劳役,《周礼》有详细记载,兹不具述。总而言之,隶给劳辱之役,而以看守牲畜及各种卑贱之杂役为主。秦汉时代,奴隶更多,或因罪而没为官奴婢,或因贫而卖为私奴婢。陈胜反时,秦令少府章邯免郦山徒人奴产子,悉发以击楚军,尽败之(《史记》卷四十八《陈涉世家》)。此秦有奴隶之证也。汉时,张安世有家僮七百(《汉书》卷五十九《张安世传》),王商的私奴以千数(同上卷八十二《王商传》),史丹的僮奴以百数(同上卷八十三《史丹传》),卓王孙有僮客八百人(同上卷九十一《货殖传》)。他们如何利用奴隶?除家庭劳动之外,又使其从事生产劳动。例如:“张安世家僮七百人,皆有手技作事,内治产世,累积纤微,是以能殖其货。”(同上卷五十九《张安世传》)此汉有奴隶之证也。三国分立,干戈云扰,平民多卖身投靠于强宗豪族,或只从事生产工作,这称为奴客,或须从军作战,是称为部曲(参阅拙著《中国社会政治史》),唐代初年,每次对外战争,常俘虏外国人以为奴隶(参阅拙著上揭书)。“新罗张保皋归新罗,谒其王曰:遍中国,以新罗人为奴隶,愿得镇清海,使贼不得掠人西去,清海海路之要也”(《新唐书》卷二百二十《新罗传》)。由宋至清,社会上尚有奴隶,但此等奴隶只是家庭奴隶,换言之,他们不从事生产劳动,而只从事家庭工作。《红楼梦》的诸奴婢均是家庭奴隶。

    贾府奴才的来源可分两种:一是买来的,例如袭人,她对其母兄说:“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了我还值几两银子,若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第十九回)二是家生的,即古代所谓“奴产子”。袭人对宝玉说:“我又比不得是你这里的家生子儿,我们一家子都在别处,独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是个了局呢?”(第十九回)

    买来的奴才多属女性而为丫头。家生的奴才,男女均有,女的仍是丫头;男的,少时为小厮,大时,凡有才干而为主子所赏识的,可管理家事,如宁府的赖二(第七回),荣府的赖大、林之孝等是。他们虽是奴才,然在贾府已经历事三代,至少亦有两代,他们是老家人,依吾国礼教,祖先所用的仆人,年轻主子对之须有礼貌(第五十二回、第六十三回),所以老管家的嬷嬷可同贾母斗牌(第二十回),林之孝可同贾琏促膝闲谈家计(第七十二回)。盖家庭奴隶与生产奴隶不同,家庭奴隶皆住在主人邸宅之内,担任轻松的工作,他们与主人常有接触的机会,因有接触,就会发生感情。反之,生产奴隶人数较多,如张安世有家僮七百,他们所生产的货物,不是供给主人一家之用,而是运到市场,卖给别人,以取得货币。因是,主人常不顾奴隶的体力,强迫他们作过劳的工作,并减少奴隶的衣食,使剩余生产物能够增加。因为奴隶的工作愈多,则主人所获得的金钱也愈多;奴隶的衣食愈少,则主人所消费的金钱也愈少。这样,奴隶便离开主人的家庭,而居住于破烂不堪的小屋之中。主人也因为奴隶人数增加,不能个个接触,对于奴隶便失掉了亲密感情。这是贾府奴才与生产奴隶不同之点。赖大的母亲赖嬷嬷,因其孙子赖尚荣做了知县,李纨问她:“多早晚上任去?”赖嬷嬷叹道:

    我那里管他们!由他们去罢!前儿在家里给我磕头,我没好话,我说:“小子,别说你是官了,横行霸道的!你今年活了三十岁,虽然是人家的奴才,一落娘胎胞儿,主子的恩典,放你出来,上托着主子的洪福,下托着你老子娘,也是公子哥儿似的,读书写字,也是丫头老婆奶子捧凤凰似的,长了这么大,你那里知道那‘奴才’两字是怎么写?只知道享福,也不知你爷爷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恼!熬了两三辈子,好容易挣出你这个东西!从小儿三灾八难,花的银子,照样也打出你这么个银人儿来了。到二十岁上,又蒙主子的恩典许你捐了前程在身上,你看那正根正苗,忍饥挨饿的要多少?你一个奴才秧子,仔细折了福!如今乐了十年,不知怎么弄神弄鬼,求了主子,又选出来了。县官虽小,事情却大:做那一处的官,就是那一方的父母。你不安分守己,尽忠报国,孝敬主子,只怕天也不容你!”(第四十五回)

    由赖嬷嬷的话看来,可以推测三事:一是奴才之子可由主人把他解放为平民。赖大的儿子一生出来,贾府即解除其奴才的身份,后来读了书,捐了官,且做一县之长。二是赖嬷嬷的丈夫及其子赖大必是荣府奴才,所以她说:“也不知你爷爷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恼!熬了两三辈子,好容易挣出你这个东西!”是则赖大本身就是家生奴,但他的儿子已经解放为民。三是此时赖大尚在荣府管理家务,不知他是否也已解放。如未解放,其子如何写出三代?或者他已解放,只因荣府收支甚大,有利可图,故尚管理荣府家务。吾人观贾母对赖大的母亲说:“我知道你们这几个都是财主,位虽低些,钱却比他们多。”(第四十三回)何况奴才尚可仗着主子之势,把“打官司”的事,视为家常便饭呢(第七回)。但是奴才毕竟是奴才。贾政扶了贾母灵柩一路南行,想到盘费算来不敷,不得已写书一封,差人到赖尚荣(赖大之子)任上借银五百。那知赖尚荣回信,告了多少苦处,只贷白银五十两。贾政看了大怒,即命家人立刻退还,并将原信发回,叫他不必费心。赖尚荣知道事办错了,立刻修书到家,叫他父亲设法告假,赎出身来(可知赖大尚在荣府为奴),赖尚荣也告病辞官(第一百十八回)。

    袭人不是家生奴,而是买来的,袭人的母兄心想“况且原是卖倒的死契”(第十九回),贾母也说:“他又不是咱们家根生土长的奴才。”(第五十四回)这样,买来的奴才又分两种:一是卖倒的,二是非卖倒的。卖倒的因为契约是死契,原则上不能赎回;非卖倒的,其契约当是活契,而可赎回。但是贾府对于下人比较宽厚,不问卖倒或非卖倒,往往是“连身价也不要,就开恩叫他们去呢”(第十九回)。在《红楼梦》许多丫头之中,不,就在怡红院之中,孰是家生的,孰是买来的,除袭人及晴雯外,余皆无法稽考。

    但贾府有一种特别规矩,凡是丫头不得因为丁忧而守孝。贾母因见宝玉出来,只有麝月、秋纹几个小丫头随着,因说:“袭人怎么不见?”王夫人忙起身笑说道:“他妈前日殁了,因有热孝,不便前头来。”贾母点头,又笑道:“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要是他还跟我,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这些竟成了例了。”(第五十四回)贾母又说:“正好前儿鸳鸯的娘也死了,我想他老子娘都在南边,我也没叫他家去守孝。”(第五十四回)这有似古代皇帝对于大臣丁忧有夺情之权。

    贾府的奴才尤其丫头,分有等级,形式上虽然只分大丫头与小丫头,实质上,大丫头之中复分有权与无权。贾母房中,鸳鸯是有权的,贾母的金银珠宝均由她保管,所以贾琏要窃取贾母的东西典押,必须与鸳鸯商量(第七十二回)。王夫人房中最有权的,最初似是金钏,金钏投井自杀,王夫人于心不安,就提拔金钏之妹玉钏,破例每月给予月钱二两(第三十六回)。怡红院内的袭人也有权力,宝玉房里小丫头坠儿偷了平儿的金镯,此时袭人因母丧回家,晴雯知道了,就要撵坠儿出去。宋嬷嬷说:“虽如此说,也等花姑娘回来,知道了,再打发他。”(第五十二回)宋嬷嬷这话说错了,在怡红院之中,敢与袭人作对的只有晴雯一人,宋嬷嬷要用袭人以压服晴雯,只有促成晴雯决心撵走坠儿,何况坠儿又有窃盗的行为。

    丫头等级的高低不是依其父母的地位,而是依其自己的才貌,例如小红是林之孝之女(第二十四回、第二十七回)。她一心想向上攀高,初次见到宝玉之时,两人的对话如次:

    宝玉便笑问道:“你也是我这屋里的人么?”那丫头笑应道:“是的。”宝玉道:“既是这屋里的,我怎么不认得?”那丫头听说,便冷笑一声道:“爷不认得的也多呢,岂止我一个?从来我又不递茶递水,拿东拿西,眼前儿的事,一件也做不着,那里认得呢?”宝玉道:“你为什么不做那眼面前儿的事呢?”那丫头道:“这话我也难说。”(第二十四回)

    自古以来,英豪之士因受人君左右蒙蔽而不见知于上者,不知有多少。圣明之主因受左右蒙蔽而不能擢用英才者,又不知有多少。孔子说:“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此数句孔子在《中庸》中曾两次提到,可见孔子大有慨于此。然而在下位,要获乎上,尚须与人主左右联络。此盖有了政治,“党羽成乎下”,势所难免。专制时代的党羽叫作朋党,民主时代的党羽叫作政党。二者不同之点在于政见的有无。政党必有政见,政党要实行其政见,必须取得政权,政权能否得到,则取决于民众的向背。凡事取决于民众者,不能不服从民意,所以政党的政见是以民意为基础。朋党没有确定的政见,而只有夺取政权的意欲,纵有政见,而政权能否得到,则取决于天子的爱憎。凡事取决于天子者,不能不献媚于天子。天子身居九重之内,朝夕所见者不过宫嫔阉宦。宫嫔阉宦可用单言片语,移转人主之意,所以献媚于天子者,又不能不谄事宫嫔,勾结阉宦,吾人读唐明历史,即可知之。小红虽然“俏丽甜净”,且系荣府“世仆”林之孝之女,林之孝现在收管各处田房事务(第二十四回),但小红未加入袭人或晴雯集团之中,故“眼面前儿的事,一件也做不着”。宝玉不识她是怡红院的人,而竟问她:“你为什么不做眼面前儿的事呢?”小红道:“这话我也难说。”积忿之气久蓄于心,而发为悲愤之辞。此际秋纹、碧痕来了,见到小红在宝玉房中,已经诧异,“忙进房看时,并没别人,只有宝玉,便心中俱不自在”,且冷言冷语说道:“你也拿那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第二十四回)大丫头们联合排斥小红,这真是“党羽成乎下”。而“党羽成乎下”实因“主势降乎上”,所以宝玉亦不能辞其责。宝玉既见小红“俏丽甜净”,且“也就留心”,要“唤他来使用”了,而乃“怕袭人等多心”,竟不敢“指名唤他来使用”(第二十五回)。小红屈居下位,难怪小丫头佳蕙为她不平。佳蕙说:

    这个地方,本也难站。就像昨儿老太太因宝玉病了这些日子,说伏侍的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处还香了愿,叫把跟着的人都按着等儿赏他们。我们算年纪小,上不去,我也不抱怨;像你怎么也不算在里头?我心里就不服。袭人那怕他得十分儿,也不恼他,原该的。说句良心话,谁还能比他呢?……只可气晴雯、绮霞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宝玉疼他们,众人就都捧着他们,你说可气不可气?(第二十六回)

    后来凤姐叫小红到她那里工作,袭人“就做了主,打发他去了”(第二十八回),这安知不是袭人受了秋纹、碧痕的包围,有意打发小红远离宝玉?古来人臣之不妒才者为数不多。萧何荐韩信为大将,可谓不妒才矣,但我们须知萧何要攀龙附凤,成就一代功业,必须辅佐刘邦得到天下。当时刘邦势孤,非有一员善于用兵的大将,欲保汉中,已经不易,更何能定关中,收三河,而使项羽由优势变为劣势。而且萧何与韩信各有专长,萧何善于治国,韩信善于将兵,两人的所长并不冲突,则萧何推荐韩信,实无害萧何的前程。至其与曹参的关系则不同了。史称:“始曹参微时与萧何善,及何为宰相有隙。”然而“何且死,所推荐唯参。参代何为相国,举事无所变更,一遵何之约束”,“参曰陛下观参孰与萧何贤?上曰君似不及也。参曰陛下言之是也。且高皇帝与萧何定天下,法令既明具,陛下垂拱,参等守职,遵而勿失,不亦可乎。帝曰善,君休矣”(《汉书》卷三十九《曹参传》)。未达时友善,既达时有隙,这是人情之常。而萧何病且死,即荐参为相国;参为相国,又遵守萧何所定的法令,不加变更,这是两人所以皆成为汉代贤相的理由。若是今人,萧何必不保荐曹参为相,曹参必不肯萧规曹随,而将推翻前任所决定的政策,自己拟了一个新计划,以表示自己的才力超过前任。万一这位继任的人因事离职,接任的人又将攻击其政策,再拟一个计划,而表示自己的才力又胜过前任了,哪肯自认才劣于前任?因此国家政策便要随时变更,而国家基础也随之动摇。

    人士所希望于政府者,乃是宦途公开,任谁都可依自己的才干,以取得才干相等的职位。丫头所希望于宝玉者,也是升进公开,任谁都可依自己的才貌,以取得才貌相当的地位。然而袭人等辈合成为小组织,排斥新进,而保持旧人的地位。新进之人既无上升机会,只有别求出路,即放弃向“宝玉即‘宝玉’也”的宝玉进攻,而改向宝玉的弟侄献媚,例如王夫人房中的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宝玉,“两眼只向着贾环”(第二十五回)。可惜贾环用情不专,后来又爱上彩云,送她一包蔷薇硝(第六十回),而彩霞竟给来旺之子讨去做媳妇了(第七十二回)。

    小红呢?“他每每要在宝玉面前现弄现弄。只是宝玉身边一干人都是伶牙利爪的,那里插得下手去。不想今日才有些消息,又遭秋纹等一场恶语,心内早灰了一半。正没好气,忽然听见老嬷嬷说起贾芸来,不觉心中一动”(第二十四回)。但贾芸与小红不易见面,“小红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第二十七回),于是又乘机投向凤姐(第二十七回、第二十八回)。然由凤姐的性格看来,小红依附凤姐,有否前程,实属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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