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小书:《红楼梦》与中国旧家庭-探春的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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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厮兴儿在尤二姐处批评贾府三位未出嫁的姑娘,关于探春,说道:“三姑娘的混名儿叫‘玫瑰花儿’:又红又香,无人不爱,只是有刺扎手。可惜不是太太养的,‘老鸹窝里出凤凰!’”(第六十五回)过去女子是嫡出或是庶出,确有很大的区别。因为庶子之母(妾)多出身于低贱之家,缺乏教养。别人因为轻视其母,从而轻视其女。赵姨娘的言语、行动,等等,谁看得上眼,而尊敬她?这大大伤了探春的心。

    探春说:“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早走了,立出一番事业来,那时自有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我乱说的。”(第五十五回)其言之不满现状,于兹可见。她在荣府中,能够受人重视,完全由她努力,博得上下称许。凤姐因病不能理事,王夫人“将家中琐碎之事,一应都暂令李纨协理。李纨本是个尚德不尚才的,未免逞纵了下人,王夫人便命探春合同李纨裁处”,“园中人多,又恐失于照管,特请了宝钗来,托他各处小心”(第五十五回)。探春虽生于富贵之家,幼时因为庶出,也许生活不如嫡出那样舒服,故能深知荣府的积弊;而收入不敷支出,则为荣府最大的危机。

    荣府耗财最大的,莫如建筑大观园,贾蓉对乌进孝说:“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我算算,那一注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二年,再省一回亲,只怕就精穷了!”(第五十三回)大凡一种建设,建设费虽多,不过一时支出,至其维持费如修缮费、人事费,等等,若不从早计算,以之为每年经常费,则建筑物虽然坚固而美观,最后亦必破烂不堪。举例言之,开凿一条运河,固然用费巨亿,但运河两岸若不时时修缮,河床若不时时疏浚,则两岸崩坏或河底沉砂过多,则运河不能行舟,而失去其运输货物的作用。又如建筑一条铁路,用费亦多,但铁轨会损伤,列车会毁坏,所以修缮费及折旧费均须预先估计,作未雨之绸缪。

    凡有意改革之人,在改革以前,或先施惠以结人心,或先用刑,使人警惕。施惠须从疏而贱者始,用刑须从亲而贵者始。若问惠与刑孰先,我欲依法家之说,刑先。即王安石所说:“古之人欲有所为,未尝不先之以征诛,而后得其意。”(《王临川全集》卷三十九《上仁宗皇帝言事书》)吾国先哲关于刑赏,讨论极其详尽,若尽举以供读者参考,可单独编为一部巨著。兹只举宋人之言。盖宋代以儒立国,政尚忠厚,而如孝宗所说:“国朝以来,过于忠厚,宰相而误国,大将而败军,未尝诛戮。”(《宋史》卷三百九十六《史浩传》)用忠厚以治国,何能矫萎靡之风,而激发英豪之士敢于作为?所以仁宗时,李觏即说:“彼仁者爱善不爱恶,爱众不爱寡。不爱恶,恐其害善也。不爱寡,恐其妨众也。如使爱恶而害善,爱寡而妨众,则是仁者天下之贼也,安得圣贤之号哉。舜去四凶……仁者固尝杀矣。世俗之仁则讳刑而忌戮,欲以安全罪人,此释之慈悲,墨之兼爱,非吾圣人所谓仁也。”(《李直讲文集》卷二十一《本仁》)英宗时,苏轼亦说:“昔者圣人制为刑赏,知天下之乐乎赏而畏乎刑也,是故施其所乐者自下而上,民有一介之善,不终朝而赏随之,是以天下之为善者,足以知其无有不赏也。施其所畏者自上而下,公卿大臣有毫发之罪,不终朝而罚随之,是以上之为不善者,亦足以知其无有不罚也……舜诛四凶而天下服,何也?此四族者天下之大族也。夫惟圣人为能击天下之大族,以服小民之心,故其刑罚至于措而不用。周之衰也,商鞅韩非峻刑酷法,以督责天下。然其所以为得者,用法始于贵戚大臣,而后及于疏贱,故能以其国霸。由此观之,商鞅韩非之刑法非舜之刑,而所以用刑者舜之术也。”(《东坡七集·应诏集》卷二《策别第六》)李觏之言乃出于孔子“唯仁人为能爱人,能恶人”(《礼记注疏》卷六十《大学》),苏轼之言则出于《六韬》“杀贵大,赏贵小……刑上极,赏下通”(《六韬·龙韬·将威第二十二》),此皆为政者所宜注意的道理。

    恰好这个时候发生了赵姨娘兄弟赵国基死亡之事,这不但考验探春办事能力,且考验探春办事是否公平。所以当吴新登媳妇前来报告,许多人都来打听消息。

    彼时来回话者不少,都打听他二人(探春及李纨)办事如何。若办得妥当,大家则安个畏惧之心,若少有嫌隙不当之处,不但不畏服,一出二门,还说出许多笑话来取笑。(第五十五回)

    哪知探春确实利害,反请吴新登媳妇举出两个例子,来做参考。吴新登媳妇先则说:“赏多赏少,谁还敢争不成?”次又说:“我查旧账去,此时却记不得。”探春笑道:“你办事办老了的还不记得,倒来难我们?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现查去?若有这道理,凤姐姐还不算利害,也就算是宽厚了。”话中有话,利害,利害。探春看了旧账,便对李纨说:“给他二十两银子。”(第五十五回)此一决定虽然引起赵姨娘的吵闹,而众人无不心服口服。

    一事方了,另一事又来。有一位媳妇来领贾环、贾兰一年学里吃点心或买纸笔的费用,每人各八两银子。贾环是探春的同母兄弟,贾兰是李纨的独生儿子。此事办得不妥,又涉及徇私之嫌。政治上最会引起人们注意及反感的,莫如秉权的人之徇私。凡人与我亲密的,特别优待,与我疏远的,等闲视之,此皆可以引起旁观者不平之心。哪知探春认为学里两人的点心费及纸笔费已在每人月钱之内,此一年八两开销可以取消。就钱的方面说,固然是区区之数,但由节省公帑方面观之,其应取消,则很明了。

    平儿对秋纹说:“正要找几处利害事与有体面的人来开例,作法子镇压,与众人作榜样呢。”(第五十五回)这几句话有两层意义,一是改革须关系大利害的事;二是先从体面的人下手。前者是谓一切改革应从大处着手,枝枝节节的小问题,无须浪费精力。大处能够解决,小处自可迎刃而解。在一个国家或在一个家庭,必有一个核心问题,凡事不由核心问题着手,只知东做做一点,西做做一点,今天出了一个新花样,明天再出个新花样,不但劳而无功,而且注意力必至分散。后者即“杀贵大”之意,上文已有说明,兹不再赘。凤姐亦知此中道理,她告诉平儿说:“俗语说‘擒贼必先擒王’,他如今要作法开端,一定是先拿我开端。倘或他要驳我的事,你可别分辩,你只越恭敬越说驳的是才好。千万别想着怕我没脸,和他一强就不好了。”(第五十五回)

    权威既已树立,探春就开始兴利并除宿弊。固然改革只限于大观园之内,然此非探春之过,盖大观园之外有人管理,如贾琏、赖大、林之孝等是,而且涉及贾母、贾赦、贾政诸人。大观园自昔就成为另一个世界,探春行使权力只限于大观园之内,故其改革亦限于大观园之内。然而大观园乃是荣府的一部,整个荣府腐化到无法改革,只改革区区的大观园,并没有用处。而且大的宿弊每可助长小的宿弊,改革小的宿弊,绝不会使大的宿弊因之消灭。

    计探春在大观园内所作的改革,只有两件事,一是节用,姑娘们已有二两银子的月钱,丫头们又另有月钱,则头油脂粉何必另外再有二两银子。何况此二两银子的头油脂粉是由买办经手去买,往往买的不是正经货,使不得,所以探春把这一笔开支取消了(第五十六回)。二是兴利,把大观园内花卉树木交给忠实的老婆子管理,凡姑娘丫头的头油胭粉香纸以及各处笤帚、簸箕、掸子,并大小禽鸟鹿兔吃的粮食,“都由他们包了去,不用向账房领钱”,即以大观园花卉树木的收入,充为购买这些物品之用。据平儿计算,一年可省下四百多两银子(第五十六回)。但管地的既然有利可得,势必引起别人的嫉妒,妒心一生,免不了作残花卉,所以管地的人应拿出若干钱来,给与那些不管地的人。不管地的人“听了每年终无故得钱,更都欢喜起来”(第五十六回)。

    以上是探春在代理期间所作的改革,后来如何,《红楼梦》既未之言,吾人更不必瞎猜。但我要告知读者的,国家财政愈棼乱,管理财政的人愈容易营私舞弊,吾人读中国历史,即可知之。故凡只知私人利益,并为私人利益打算,他们所怕的是国家财务行政纳上轨道。看吧!每朝代财政支绌之时,不是管理度支的人愈富裕、愈奢靡么?

    宋代官冗兵多,就如贾府一样,用人(如赖大、林之孝等)多,小厮多,丫头更多,卒致收支不能平衡,年年有赤字预算。神宗以为“政事之先,理财为急”(《宋史》卷一百八十六《食货志下八·均输》)。“王安石为政,汲汲焉以财政(兵革)为先”(同上《市易》)。但理财须有理财之法,理之不得其法,只是聚敛而已。叶适说:“理财与聚敛异,今之言理财者聚敛而已矣。”(《水心集》卷四《财计上》)吾赞成苏辙的意见。他说:“方今之计奠如丰财,然臣所谓丰财者,非求财而益之也,去事之所以害财者而已。夫使事之害财者未去,虽求财而益之,财愈不足。使事之害财者尽去,虽不求丰财,而求财之不丰,亦不可得也……事之害财者三,一曰冗吏,二曰冗兵,三曰冗费……三冗既去,天下之财得以日生而无害,百姓充足,府库盈溢,陛下所为而无不成,所欲而无不如意矣。”(《栾城集》卷二十一《上皇帝书》)明代丘浚曾批评云:“三害之中,冗费之害尤大,必不得已而去之,吏兵无全去之理。唯费之冗者,则可权其缓急轻重而去之焉。凡所谓冗者,有与无皆可之谓也。事之至于可以有,可以无,吾宁无之而不有焉,则不至害吾财矣。”(《大学衍义补》卷二十一《论理财之道下》)荣府的奢靡均属于冗费,探春的改革,不过去其冗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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