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说：“锦心是你的妹妹。”

    我不明所以然的看着他，青白的皮肤，微微颤抖的嘴唇：“父亲，我去找大夫，我立时去找大夫。”

    “不用，这样子就很好，很好。”父亲对自己的生事完全没有放在心上，他淡淡的样子，仿佛那个垂危中的人是一个与他全然无干系的人，“时间不算多，锦荣，你听我将几句话说完，很简单，但是每个字，你都要相信是真的。”

    我点了点头，有些害怕，第一次，我觉得心生胆怯，因为苏家的顶梁柱，就快要倒塌了。

    父亲是个商人，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商人，然而他身上有股子不寻常的气度，落落大方，比起后来我见过的大官更胜一筹，所以父亲也不像是一个商人。

    果然，果然，我的眼光没有错。

    从书房出来的时候，我猛地低垂下头，方才一直强忍住的眼泪，终于还是脱框而出，父亲最后的话，依然还是那一句，锦心是你的妹妹，我知道，我当然知道锦心是我的三妹妹，虽然同母的妹妹还有两个，可是锦心与我似乎更加亲昵，自小苏家的下人都会笑着说，大少爷和三姑娘最是相似的，后来母亲听到以后会显出不好看的脸色，下人们就识相的收了口。

    我慢慢的走下台阶，明白了父亲强调的那句话，锦心是我的妹妹，她与我是同父同母的妹妹，至于我怎么会成为大夫人的嫡子，其中大概有一个更长的故事，父亲的时间已经不够用，他想说的事情太多太多，幸而他早有准备，另外留下一本册子给我，弥留之时，他的手按住了我的：“锦荣，我一直在做一件大事，从来没有想过要后悔，希望你也不会后悔。”

    我点了点头，尽管父亲已经看不见我的任何举动，我还是很用力的站在风中点了点头，如果父亲没有做完的事情，需要我来完成，那么我必然会不惜一切的。

    等到吓人闻讯赶过来，我已经将情绪都调整好，淡淡的说道：“老爷病逝了，家中要做丧事，大家都各尽其职吧。”

    大夫人带着两个妹妹过来，挤开人群，冲进屋中，随后，我才看到锦心，她站在角落里，纤细而稚弱，抬起眼来怯生生的看了我一眼，我大步走过去，握住了她的手，听她软软的喊我大哥，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头发，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的面颊流下来，我想带她进屋，她反而往后退了一步，我明白，她有些畏怯大夫人，在她们面前，她是庶女，不起眼又没有地位，我不禁紧了紧她的手，带着她稍等了片刻，然后缓步走进屋，低下头时，我对她说：“三妹妹，我是你的亲哥哥，你以后要相信我会照顾好你。”

    锦心似懂非懂的跟着我走，她的掌心一层潮湿的冷汗，母亲早亡，如今父亲又去了，她其实在苏家是个孤女，自此无依无靠了，这般想着，我心里微微的发疼，仿佛也是为了我自己。

    （二）

    顺藤摸瓜，一年之内，我将父亲留下的线网一览无遗，那些惊人的人脉关系，闭上眼睛想一想，我一直觉得父亲是个了不起的男人，却没有想到他可以走到这一步，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再次回到家的时候，已经经年，家中有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气息，除了锦心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我冲着她眨了眨眼睛，以为看到的那个人是父亲曾经最爱的那个女人，所以我也深深了解到大夫人为什么会视她如眼中钉肉中刺，一个以为斗了一辈子都没有赢的女人，用另一种生命的延续回到苏家。

    看着锦心的眼睛，我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同了，只是分开这么久，我又说不好那种感觉。

    孟初寒在我回京的第一天就找到了我，我们谈了太多，他收敛起那种玩世不恭的神情，他说：“锦荣，苏家是好是坏，我最多只能保住一个人，那个人由你选择。”

    “王爷，覆巢之下无完卵。”

    “是，锦荣你说的也没有错，所以我们不能输。”

    我静静的看着他，这句话值得玩味，我们在他的书房对视彼此，随后各自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我听到自己答道：“好，苏家总要留下一线香火，我想好了就告诉你。”

    只是，孟初寒拒绝了我的安排，他拒绝了锦明：“锦荣，既然我答应了你，我要保住的一定是你父亲最宠爱的那个女儿，这个并不是。”

    我淡淡的笑道：“父亲最宠爱的女儿不该送进王府，委身作妾，更何况王爷的后院中不知道多少双眼睛，多少双嘴，我不忍心。”

    “其实选择权并不在你的手里。”孟初寒的笑容，让人心底觉得波澜起伏，不能安定，他太了然于每个人的心思，“我等的不过是她的答案。”

    锦心终于还是用一顶小轿子嫁进了寒王爷的后院，她不知道，轿子从苏家渐行渐远，我一直在身后看着她，留下的是一线生机，但不知道她一个人要独自面对多少的坎坷。

    没多久，我就找了借口又去寒王府，看一看锦心过得可好，见着她从少女的样子蜕变出来，一向口齿伶俐的我，居然找不到词来形容自己的心境，她如果过得好，为什么眼底有淡淡的忧思，她如果过得不好，看向孟初寒的眼神里是满溢的爱恋，那不是一朝一夕的积累，她的情开始于什么时候，又会结出怎么样的果实，我用言语轻轻试探了她两句，居然引起了锦心的不快，我的小妹妹，那个低眉垂目，逆来顺受的女子，居然懂得反驳抗争了。

    我笑了，我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笑了，原来后院真的能够令得一个女子迅速成长起来，那比待字闺中的十多年更为有效。

    然而一转身，我看到了不想见到的人，她站在树阴底下，一双眼利如鹰犬，她带着笑容喊我：“大少爷，我夫家姓范，这里的人都唤我范家娘子，不知道苏老爷可曾向你提及过我？”

    后背一阵凉风吹过，我的静默只维持短短时分，已经缓缓挂上笑容：“怎么不记得，家父不止一次提及过。”

    （三）

    计划一步一步在前行，按照父亲留下的线，延绵不绝，只为推进。

    我最不愿意做的就是将锦心瞒在鼓中，她不得其解，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吃苦，我在朝堂之上光明磊落，在她身后却只能站在暗处，见不得一丝光，因为只要一个不小心，全盘皆输，不能因为一个人，不能因为舍不得放弃一颗棋子。

    孟初寒与我见面的机会越发的少，慢慢形成了水火不能相容的局面，那些关注我们的眼神，从犹疑，从不信任，渐渐成为了肯定，甚至包括那位高高在上，俯视天下的男人。

    什么都很顺利，只在孟初寒拿出杀手锏时，我看着他写在卷则上的话，有些发呆：“原来王爷早就算计好了这一步。”

    “牺牲总是会有回报，如果我与哈可涯一见如故必然会引起诸多不满，如果我与哈可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必然又会引起诸多猜忌，我前一步，再退一步，走的位置刚刚好。”孟初寒给自己斟一杯酒，他的手一直这么镇定，修长的手指转动酒杯时异常好看，“秋月确实是个很好的丫鬟。”

    “你用锦心的安危威胁了她。”

    “我不过是动之以情，将道理说得明明白白，通通透透。”

    “如果她不愿意。”

    “那么，锦心又要吃苦。”孟初寒的眼睫垂下来，随即眼帘一抬，寒泠泠的望着我，“小不忍则乱大谋，锦心的苦，我以后会补偿她。”

    “如何补偿？”我直逼而去，不想给他太多的考虑时间，经过深思熟虑的东西，我已经不再相信。

    孟初寒站起身来，缓步走到窗前：“终其一生，我身边只会留下锦心一个人，不会娶妾，不会有人在她面前与她争夺。”一转脸，他笑着看向我，“大舅爷，这句话可够？”

    “收局的信号从几时开始？”

    “从我将范家娘子去除开始，一切照计划行事。”孟初寒的眼中寒气凝结，“这种两面三刀的人，若非需要她来行障眼法，何须留到此时此刻。”

    一场大火，将寒王府上空的云层烧得半边通透，艳丽如血。

    紧接着，孟初寒的计划从被偷出的卷则中败露，他索性带着暗卫死士在朝堂之中逼宫不成，如同败家犬一般逃亡，当那辆带着他和锦心的马车驶离京城后，没有人猜到他会落脚到何处，海捕文书贴得满天下，依然寻不到他的蛛丝马迹。

    皇上雷霆大怒，更加一意孤行，只相信几个身边的所谓忠臣，当然不能少了一直表现出众，又与寒王爷势不两立的我。

    孟广颐在月黑风高夜，一举将内宫夺下之时，皇上满眼的不置信，他正当要做出誓死一搏时，被自己的亲生儿子给阻挡了，广颐的笑容很温和，手底下却牢牢的按住了他的肩膀：“父皇，你放心，儿臣会得好好奉养父皇，否则我所做的一切和父皇又有什么不同。”

    皇上老了，也累了，他明白过来：“其实，你皇叔一直在为你操持这一切。”不甘心的又说道：“你以为你皇叔不想坐上龙椅，你别也做了他的棋子。”

    “父皇，你猜错了，皇叔已经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广颐的话一字一句，异常坚定。

    我站在殿外，听完这一句话，转身而去，孟初寒不会留下来的地方，也不是我想留下来的，我一直所做的不过是为了替父亲完成心愿，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已经做到了。

    一路上，天气慢慢的凉了，景色却是越来越开阔明朗，我想我的目的地一定是个好地方，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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