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大师:莎士比亚-世人眼中的莎士比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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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莎士比亚的艺术风格

    世界文学史上那些不朽的作家,都有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莎士比亚也不例外。

    从总体上来说,莎士比亚的戏剧把现实主义精神和浪漫主义精神有机地融合成为一体。300多年来,每个时代、每个国家的人们都从莎士比亚的作品中发现许多东西与自己所处的时代和社会相一致,从而对他的作品产生认识和情感上的共鸣。

    莎士比亚的戏剧常常揭示出人类生活和人性的某些本质特征。莎士比亚认为“自有戏剧以来,它的目的始终是反映自然,显示善恶的本来面目,给它的时代看一看自己演变发展的模型”(见《哈姆莱特》第三幕第二场)。因此,莎士比亚的创作以现实生活为基础,真实性是他遵循的根本原则。莎士比亚具有丰富的人生阅历和细致入微的观察力。他熟悉皇家的宴乐、舞会和盛典的各种礼仪;知道贵族们如何决斗,法官们如何判案;他了解高利贷者如何放高利贷,酒店妓院如何经营;他甚至连驴爱吃豌豆、黄鼠狼爱吮鸡蛋、公鸡报晓时挺胸凸肚的模样都很了解。这些源于生活的材料写进作品,必然会唤起人们对现实生活的真切感。

    由于莎士比亚生活的时期,政府有严格的戏剧审查制度,所以莎士比亚反映现实常常不是直接描写现实生活,而是通过描写英国历史上的事件或借用古希腊罗马以及意大利的故事来反映当代的现实。

    《裘力斯·凯撒》中描写的罗马分明不是罗马,而是伦敦,甚至伦敦市民欢送爱塞克斯伯爵出征的场面也出现在剧中。《科利奥兰纳斯》中群众由于饥荒在街头闹事的场面,实际上反映了当时英格兰中部发生的一系列农民暴动。总之,正如恩格斯青年时代写的《风景》一文中所指出的:“不管他剧本中的情节发生在什么地方——在意大利、法兰西还是那伐尔,——其实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永远是他所描写的怪僻的平民、自作聪明的教书先生、可爱然而古怪的妇女们的故乡merry England(快乐的英国);总之,你会看到这些情节只有在英国的天空下才能发生。”

    莎士比亚的现实主义又是与浪漫主义的创作手法相结合的。他常常以诗人般的激情,抒情的笔调和浪漫的风格,歌颂人文主义者理想中的社会和人际关系。这一点在他的喜剧创作中尤为突出。我们不会忘记《威尼斯商人》中那块充满友谊与爱情的乐土——贝尔蒙特,《仲夏夜之梦》中的那个动人的神话世界。莎士比亚常把现实的世界与幻想的世界相对照,以鼓励人们去追求美好的生活。《皆大欢喜》中,一边是现实世界的丑恶与残酷,一边却是亚登森林中迷人的田园风光。《暴风雨》中,那个充满精灵的荒岛无疑是莎士比亚头脑中的理想国。

    莎士比亚戏剧最大的艺术成就是塑造了许多个性鲜明、性格复杂的人物形象。贝特丽丝、鲍西娅、福斯塔夫、麦克白、罗密欧、朱丽叶、哈姆莱特……提起这些名字,我们的脑海中都会浮现出一个个活生生的面孔。夏洛克吝啬、狠毒,却又有被欺侮、值得同情的一面;麦克白野心勃勃而又良心未泯;哈姆莱特决心担负重任却又常常耽于思考;奥瑟罗勇敢正直但又轻信嫉妒。这些人物的性格都不是单纯的,他们都是多重性格的复合体。这正是莎士比亚深刻观察人性的结果。

    莎士比亚运用各种方法去刻画、塑造人物,内心独白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种。它除了具有介绍情节的作用之外,还能直接地把人物的内心世界呈现给观众,推动情节迅速发展。哈姆莱特著名的六大段内心独白,李尔王醒悟之后的呼告,麦克白杀人之后内心的恐惧的呼喊等等,这些都对塑造人物起着重要的作用,是理解人物的一把钥匙。

    莎士比亚笔下的许多人物的性格不仅是复杂的,而且还是发展、变化的。观众可以清楚地看到人物性格的发展过程。譬如麦克白一开始是个英勇善战、正直善良的人,当权势欲吞噬了理智,野心无限膨胀之后,他逐渐变得冷酷、残忍,一步一步走向罪恶的深渊。整个灵魂毁灭的过程令人感到震惊,给人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莎士比亚戏剧情节的丰富性历来被人称道。莎剧中一般都有两条或多条线索平行发展或交错进行,有的主次分明,有的互为补充,彼此衬托。这使得剧中的人物、事件以及矛盾冲突变得丰富和复杂,容易取得生动的戏剧效果。如《威尼斯商人》中有三条线索,《哈姆莱特》中也有三条复仇线索,《李尔王》中有两条线索等等。但这多条的线索又总是为一个共同的主题服务的。

    在16世纪中叶以前,英国的戏剧一般都是用诗体写的。大学才子马洛采用了无韵诗体,并大大提高了无韵诗体的表现力,以夸张、壮美、气势宏大的语言适应了文艺复兴时代戏剧创作的需要。莎士比亚继承了马洛的无韵诗体,同时又注意到马洛的这种风格的不足:只适用于在堂皇、庄严的场合,表达严肃、高尚的情感。莎士比亚将无韵诗体做了重大改造,使诗歌语言真正变成了戏剧语言。他不受音节限制,使语言节奏服从于动作节奏,服从于人物的情绪变化,并且在用词和语气方面口语化、日常化。

    莎士比亚的语言形象、生动,大多来自于日常生活,赋有极强的感染力。例如,奥瑟罗把苔丝狄蒙娜的肌肤想象得比白雪更皎洁,比石膏更腻滑;他把生命比作灯火,把沉睡的苔丝狄蒙娜比作一朵蔷薇;面对死去的苔丝狄蒙娜,奥瑟罗的眼泪“就像阿拉伯胶树上涌流着的胶液”。

    莎士比亚戏剧语言的成就是巨大的,他的戏剧中的许多句子后来都变成了英语中的成语和常用的警句。

    二、莎士比亚风

    莎士比亚已经逝世300多年了,他的作品却一直温暖、愉悦着亿万人的心田,给人们以极大的艺术享受,成为全人类的一笔共同的珍贵的精神财富。几百年来,各个不同的民族都用各自的语言赞扬过莎士比亚,历代的大作家们几乎都将莎士比亚视为不可逾越的艺术高峰。

    早在1598年,莎士比亚才30多岁的时候,一个名叫佛朗西斯·米尔斯的人写了一本名叫《智慧的宝库》的书,书中就多次提及莎士比亚。他高度评价了莎士比亚的两首叙事诗,称“奥维德那甜美的、机智的灵魂也正活在音调柔美的、香甜如蜜的莎士比亚身上。”他称莎士比亚的语言是完美的典范,他评价道:“要是文艺女神缪斯们会讲英语,那她们会用莎士比亚那优美的语言讲话……”

    莎士比亚的同时代人戏剧家本·琼生虽然曾多次指责、批评过他,却也说过这样的话来评价他:“得意吧,我的不列颠,它拿得出一个人,这个人可以折服欧罗巴全部的戏文。他不属于一个时代,而属于所有的世纪。”

    清教徒是强烈反对戏剧演出的。但17世纪英国伟大的诗人、一个真正的清教徒——弥尔顿却对莎士比亚推崇备至。在他年轻时,曾专门写诗赞美过莎士比亚。

    17、18世纪的一些古典主义作家,如德莱顿、蒲柏等人虽然对莎士比亚的创作方法感到不满,仍不得不赞美莎士比亚“有一颗通天之心,能够了解一切人物和激情”(德莱顿语)。法国启蒙主义作家伏尔泰在戏剧上推崇古典主义,因此他在《塞米拉米斯》一文中称不符合古典主义规则的莎士比亚是个“喝醉的野蛮人”,但另一方面又说:“除了稀奇古怪的东西外,他还有一种无愧为最伟大的天才的崇高思想。”德国伟大的诗人歌德这样赞美莎士比亚:“我读到他的第一页,就使我一生都属于他,我读完了第一部,我就像是个生下来的盲人,一只奇异的手在瞬间使我的双目看到了光明……”

    到了19世纪,莎士比亚更是风靡全欧洲。雨果、斯汤达等人在与古典主义作斗争时,都高举莎士比亚的大旗。英国浪漫派诗人柯勒律治和华兹华斯都将莎士比亚视为浪漫派诗人的最高典范,给予无以复加的赞美。雪莱、济慈等人也是莎士比亚的崇拜者。18、19世纪的大作家伏尔泰、雨果、席勒、歌德、巴尔扎克、狄更斯、雪莱、普希金、屠格涅夫、罗曼·罗兰等都曾或多或少地对莎士比亚进行模仿,在作品中留下莎士比亚的影子。

    马克思在进行社会科学的研究过程中,也常常引用莎士比亚作品中的例子。到了20世纪,莎士比亚在国际文化生活中的地位和影响更加突出。出现了五花八门的莎学批评流派和令人眼花缭乱的莎剧舞台艺术。心理学、美学、语言学、社会学等新兴的学科都以莎士比亚的作品为研究对象,使莎士比亚的作品在新的时代产生了新的价值。

    现在全世界有众多的莎学研究机构,每年都举行世界性的莎士比亚研究会议,会上学者们宣读论文,交流思想,共同促进莎学的发展。全世界还有各种研究莎士比亚的专刊,莎士比亚图书馆等。日本1997年还在丸山建成了一座莎士比亚公园,在公园里仿造了莎士比亚的故乡——斯特拉福镇。在人类文化生活中,一个作家产生如此广泛深远的影响的确是非常少有的。

    从18世纪起,几乎所有的大音乐家,贝多芬、柏辽兹、李斯特、罗西尼、瓦格纳、勃拉姆斯、门德尔松、舒伯特、柴可夫斯基等,都以莎士比亚的戏剧为题材创造过音乐作品——歌剧、舞剧、幻想曲等。

    在中国,莎士比亚是中国人民最熟知、最喜欢的外国古典作家之一。早在19世纪下半叶,莎士比亚就被一些外国的传教士介绍到中国来。起初莎士比亚的名字有各种不同的译法,直到梁启超用了“莎士比亚”这个译法,“莎士比亚”才成为通用的译名。1904年,林纾和魏易把英国19世纪散文家兰姆姐弟编写的《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翻译出版,题名《英国诗人吟边燕语》。这个译本在当时的中国影响很大,广为流传。

    莎士比亚的戏剧,直到1919年五四运动以后,才以白话文和剧本的形式翻译介绍过来。1921年,田汉翻译了《哈姆莱特》,1924年又翻译了《罗密欧与朱丽叶》。此后,莎剧的中译本便不断问世。在抗日战争时期,一些翻译家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翻译莎剧。我国现在的最通行的散文译本,就是由朱生豪先生在1935年—1944年间完成的。他在身体病弱、条件,十分艰苦的情况下,独自翻译了37部莎剧中的31部,是所有莎剧翻译者中成就最高的一个。他的译本为莎剧在中国大众中的传播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在电影和电视出现以后,莎士比亚的戏剧更是不断被改编成电影和电视,得到了更加广泛的传播。据统计,《罗密欧与朱丽叶》被改编成电影达19次,《哈姆莱特》被改编成电影也达17次。

    在即将跨入21世纪的今天,莎士比亚作品中洋溢的乐观向上的人文精神和对真、善、美的执着追求,对我们仍具有很大的启发意义。让我们热爱莎士比亚吧!

    三、雨果评莎士比亚

    有人说:“莎士比亚既无悲剧、又无喜剧才能。他的悲剧是人为的,喜剧仅仅凭着本能。”又有人确认这判决:“他的悲剧靠炫弄技巧,喜剧发自他的本能。”还有人怀疑他的独创性。莎士比亚是“剽窃者”;莎士比亚是“文抄公”;莎士比亚“毫无创新”;他是“插上别人羽毛的乌鸦”;他偷窃了埃斯库罗斯、薄伽丘[薄伽丘(Boccace,1313—1375),意大利作家,著《十日谈》]等人;他照抄了《李尔王真史》的作者无名氏……《哈姆雷特》非他所作;《奥瑟罗》与他无缘;《雅典的泰门》另有作者。他什么也没写。有人在他的名字上做文章,借双关语贬低他,还把他说成如洪水猛兽般可恶。“乌鸦”已不足泄愤,于是将他升格为“猛虎”,形容他为“人皮兽心”。

    有人这样评判《奥瑟罗》:“这篇寓言的道德教训极为有益。它告诉贤妻良母务必看守住细软衣物。”此人收敛起笑容,认真看待起莎士比亚来。“观众从这种诗歌中能得到什么积极有益的东西?这种诗歌有何用处?只能误导我们的常识、扰乱我们的思想、搅昏我们的头脑、败坏我们的本能、干扰我们的想像、腐蚀我们的趣味,并且使我们的脑中充满虚荣、混乱、叮咚的声响和胡言乱语。”这段话付印于莎士比亚死后八十年,即1693年。所有的批评家和内行均众口一词。

    对莎士比亚千篇一律的责难有以下数例:文字游戏、一语双关。不真实、荒诞、荒谬、淫乱、幼稚、夸大、言过其实、胡吹。做作、悲天悯人。追求概念、文体做作。滥用对比和比喻。不必要的精雕细刻。不道德。写给下等人看的。不恤工本讨好群氓。以恐怖为乐趣。毫无风度。毫无魅力。过犹不及。聪明过头。谈不上聪明。冒充伟人。硬充好汉。

    某勋爵有道:“这莎士比亚又粗鲁又野蛮。”德莱顿[德莱顿(Dryden,1631—1700),英国作家]也说:“莎士比亚无法理解。”一位德国批评家服了他,声称:“莎士比亚脑中充满滑稽笑料。”莎士比亚的门徒本·琼森[本·琼森(Ben Jonson,1572—1637),英国戏剧作家,得益于莎氏]自己叙述道:“我记得喜剧演员们称赞莎士比亚,说他的作品一行也不涂改;我答称:上帝保佑他涂改一千行就妥啦!”后来果然有的版本大加砍伐。伽里克[伽里克(Garrick,1717—1779),英国著名戏剧演员]就演了此种版本的《李尔王》。前面提到的勋爵又说:“《奥瑟罗》是一出血腥而枯燥的闹剧。”琼森更进一言:“《裘力斯·凯撒》是一部冷冰冰的、无从感人的悲剧。”《麦克白》中的巫女,被形容为“构成一幕出乖露丑的戏。”还有人说:“莎士比亚的滑稽太粗鲁,并不引人发噱。那是毫无智慧的闹剧。”末了,蒲伯[蒲伯(Pope,1688—1744),英国诗人,长于讽刺]竟在1725年悟出了莎士比亚写戏的动机:“这就叫‘卖文为生’!”

    伏尔泰则对莎士比亚有几分惊恐,在提到英国人奉其为索福克勒斯之后,又写道:“……在《哈姆雷特》中,掘墓人一边掘墓一边饮酒,唱着轻松闹剧的小调儿,朝着死者的头骨开下流玩笑,其庸俗正与他们的行业不相上下!”他的结论是:“整场戏愚不可及。”他形容莎士比亚的全部剧本为:“明明是可恶的闹剧,却非称之为悲剧。”于是宣判莎士比亚“糟蹋了英国戏剧”,算是最后结论。

    某作家到法国瑞士边境伏尔泰的寓所拜访。伏尔泰躺在床上,手持一本书。他蓦然跃起,将书抛开,把两条瘦腿伸到床边,大喊:“您那位莎士比亚是个蛮子!”客人应道:“他可绝不是‘我的’莎士比亚!”

    莎士比亚被伏尔泰当成活靶子。伏尔泰矢不中的之时实属罕见。他像农民猎鹅那样轻而易举。在法国,向这蛮子开火的首功当推此公。他对一位贵妇说:“莎士比亚,笑料而已!”他对一位红衣主教说:“要写就写漂亮的诗句。请抛开那些古板的立法者和胡闹的抽风者,也不要理睬莎士比亚这样的白痴吧!”在整个18世纪,伏尔泰一言九鼎。伏尔泰一开先河,英国的才识之士亦步亦趋。琼森坦认为莎士比亚“无知而庸俗。”腓特烈二世[腓特烈二世(1712—1786),普鲁士国王,一度待伏尔泰若上宾]也掺和进来。他写信给伏尔泰,论及《裘力斯·凯撒》:“您按规矩重写,改造这英国人不成体统的剧本,乃是一大功劳。”上个世纪莎士比亚便落到了这般田地。伏尔泰侮辱他;拉·哈尔普[拉·哈尔普(La Harpe,1739—1803),法国诗人]就算仗义执言了:“莎士比亚本人嘛,虽然粗俗不堪,毕竟还不是文盲兼莽汉。”

    迄今此类批评仍然历久不衰。英国有人说《量罪记》是“拼凑的喜剧”,又有人说“可恶之至”,还有人说“太倒胃口”!

    1804年,一位《世界名人录》的作者,说到卡拉事件[法国历史上的宗教冤案,伏尔泰曾大力促成事后平反]竟可只字不提伏尔泰;各国政府却大力支持并予资助。这位作者为了显示不偏不倚,先说莎士比亚少时曾“在贵族庄园偷猎”,接着补充:“大自然在这位诗人脑中既汇集了精华、又容纳了最卑贱粗俗的货色!”一位健在的大学究,最近还写道:“莎士比亚之类的二流作家和低级诗人”,等等、等等。

    诗人必然同时是历史学家兼哲学家。……莎士比亚也具有这三重身份。他还是画师、了不起的画师!宏伟的画师!的确,诗人不仅叙述,还要证实。诗人身上带着一面反光镜,那便是观察;又有一个聚光器,便是激情。从这里,便有了他们脑海中的灿烂光谱,照准了人类黑暗的长城,放射出万丈光芒。……莎士比亚兼备了悲喜剧、神话、赞歌、闹剧、神仙的开怀畅笑、恐怖与可厌……总之是整个戏剧。他做到了脚踏两极。他既是奥林帕斯[希腊东北部山峰,传为诸神之家]的神仙,又是庙会杂剧的卖艺人。凡是可能企及的,他样样皆备。

    他一旦抓住你,你就休想脱身。别指望他发慈悲。他有本领借残酷来感人。在《约翰王》中,他表现了亚瑟的母亲,剧情发展到你同她的思想感情水乳交融时,他却让剧中人杀了她的儿子。他在恐怖方面较史载更有过之,这是颇不容易的。在《亨利六世》中,他不止于杀了儿子并让父亲悲痛欲绝,还把父亲拭泪的手绢先浸在儿子的血泊之中!他让曲折的剧情噎住了哀歌,让奥瑟罗扼死了苔丝德梦娜。焦虑不得打折扣。天才不讲情面。他自有其规律,并且予以奉行。才智也有倾斜面,这倾斜为之定方向。莎士比亚流向恐怖。莎士比亚、埃斯库罗斯、但丁,都是人类激情的莽川巨流,向着自己的源头倾倒着成坛成罐的泪水!

    诗人惟有自己的目标才构成限制;他只考虑要实现什么思想。除了思想,他不承认其他权威和其他必要性。因为既然艺术发源于绝对,那么在艺术如同在绝对中一样,目的正确便可采取各种手段。顺便说说,这里正是对世俗常规的一种偏误,令高水平的批评家们沉思遐想,也向他们表现了艺术的神秘性。艺术中显然有神圣的作用。诗人在其作品中运动,犹如上帝也在他的作品中运动。诗人令你感动、惊愕、震骇,然后又恢复常态、或者颓然若失,常常与你的期待背道而驰,以想像不到的情节掏尽你的灵魂。现在,请抚卷深思吧。艺术像无穷无尽一样,有一个高于一切“为什么”的“因为”。请你问问大海这伟大的抒情诗人:为什么会有暴风雨?你觉得可恶或怪异的东西,也自有其生存的理由。请你问问《圣经》里的约伯,为什么用碎片刮脓疮;请你问问但丁,为什么《神曲》净界里的鬼魂要用铁丝缝住眼皮,让汩汩滔滔的泪水在缝制过程中奔涌而出!约伯继续用碎片清洁伤口,并在粪堆里揩拭碎片。但丁照走他的路。莎士比亚亦复如是。

    他那威严的恐怖君临一切、不可抗拒。他酌情加进魅力,那是强者高贵的魅力,高于奥维德[奥维德(Ovide,前43—17),古罗马诗人、《变形记》的作者]等人软弱的柔情、脆薄的媚态和诸如此类的魅力,犹如米洛[希腊地名,断臂维纳斯发现于此]的维纳斯胜却梅迪契[佛罗伦萨家族,其墓园有另一维纳斯雕塑]的维纳斯。未知的种种事物、在试探前退却的种种形而上学问题、灵魂的谜语和大自然(它也是一种灵魂)的谜语、或然的遥远直觉(包含在命运之中)、思想与事件的交融,都可以化为精巧的形象,让诗歌充满神秘美妙的各类典型;惟其因为不无痛楚,它们就更加可爱;它们有些即之则冥的意趣,却同时又充满实感;它们顾忌着自己身后的鬼影,却又竭尽全力地取悦于你。深沉的优雅是可望可及的。

    美好的雄伟是可能存在的,它在荷马的作品里,阿斯蒂雅纳斯[特洛亚城英雄海克托之子]就是一例。但我们所说的深沉优雅,比这史诗的精巧还要更胜一筹。它与某种干扰相交织,含有无穷的意思。那是某一种明暗对比的光焰。惟有现代的天才,在微笑中才兼有深沉,这微笑所展露的不仅是优雅,而同时却有万丈深渊。

    莎士比亚拥有这种优雅,它与病态的优雅正好相反,虽然与之相似,因为包含着墓地。

    悲怆、戏剧的伟大悲怆,那就是掺入艺术的人之境遇,它笼罩着这优雅与恐怖。

    哈姆雷特是猜疑的化身,是莎士比亚作品的核心;两极则是爱情,罗密欧的晨之恋与奥瑟罗的暮之恋。哈姆雷特是整个的灵魂,罗密欧和奥瑟罗则是全部的肺腑。在朱丽叶尸衣的皱褶中尚有光明;但在奥菲丽亚和苔丝德梦娜的尸布上就只剩下了阴暗,她们一个被轻侮、一个被猜忌。这两位与爱神失之交臂的无辜者永无慰藉。苔丝德梦娜吟哦着柳之歌,也正是在这柳荫掩映下,河水载着奥菲丽亚悠然远去。她们是素昧平生的姊妹,通过灵魂相逢在一处,虽然各有各的曲折经历。柳枝在这两人的上方摇曳。被诬陷的那一位唱着神秘的歌归去,而那溺水者正是在这歌声荡漾中披头散发地飘流而下。

    莎士比亚在哲学方面常比荷马走得更远。在普里安[特洛伊最后一位国王,在位期间发生特洛伊战争]之外还有李尔;哀悼忘恩负义比凭吊死者更可悲。荷马遇见妒羡者,便以权杖击之;莎士比亚干脆将权杖交给了妒羡者,创造出了理查三世这个人物。忌妒红袍加身之后就更加原形毕露;它存在的理由完全在其自身;坐在王位上的人忌妒别人,还有比这更惊世骇俗的吗!

    暴君的畸形已不能满足这位哲学家;他还需要仆役的畸形,于是创造了福尔斯太夫。通情达理这个家族从巴汝奇[拉伯雷《巨人传》的一个人物]开张,经历了桑丘·潘沙[塞万提斯《堂吉诃德》的人物],到福尔斯太夫便急转直下、无疾而终。此种智慧的暗礁,实在就是卑劣。桑丘·潘沙同驴子相依为命,与无知融成一体。福尔斯太夫贪吃、怯懦、残暴、污浊,面孔和大肚皮是人的,下身却是畜牲,靠卑劣的四条腿行走;福尔斯太夫是人面猪身的怪物。

    莎士比亚首先意味着想像力。不过这是我们已指出过的真相,思想家们也都知道。想像力就是善于深入。思想的任何能力都不及想像那样深沉、那样刨根问底,想像是伟大的潜水员。科学到了最深邃的层次,便遭逢了想像。圆锥曲线、对数、微分积分、或然率计算、微积分计算、声波计算、代数运用于几何,都有赖想像为计算系数,于是数学变成了诗歌。愚不可及的学者若侈谈科学,那是不足为训的。

    诗人有哲理,那是因为他想像。正因为如此,莎士比亚泰然自若地运用着现实,竟至让它与自己的胡思乱想相安无事。而这种随心所欲其实也是“真”的一个种类。要思索这种类。命运与什么相像?不就是与幻想近似么!表面上极不连贯、极少关联,推理也很混乱。为什么要给这魔鬼约翰[12、13世纪英国国王,莎士比亚历史剧的一位主人公]加冕?为什么要杀掉亚瑟[见前注及本书前文《艺术与科学》部分]这孩子?为什么处贞德以火刑?为什么路易十五志满意得?为什么路易十六被惩罚?请让上帝的逻辑显神通吧。诗人的幻想是从这种逻辑中汲取营养的。喜剧在泪水中进发,哭泣来自开怀大笑,形象彼此交融而又相互碰撞;一些庞然大物、几乎是怪兽,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过;一些幽灵、可能是妇女,甚或是一缕轻烟,如波涛般忽起忽落。灵魂是黑暗的蜻蜓、是暮色中的蜜蜂,在这黑压压的一片芦苇中轻轻跳动,这些“芦苇”便是我们所谓的激情与事件。一极是麦克白夫人[莎士比亚《麦克白》的人物,怂夫杀人],另一极是提坦妮娅[《仲夏夜之梦》的人物]。硕大无比的思想与浩瀚无边的任性妄为。

    《暴风雨》《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威尼斯商人》《温莎的风流娘儿们》《仲夏夜之梦》《冬天的故事》《维洛那二绅士》都是些什么?是幻想,是复杂的图案。艺术中的复杂图案一如大自然中的植物。复杂图案发芽、生长、盘根虬结、枝枯叶落、繁衍扩张、一片翠绿、开花结果,并同种种梦幻枝叶交错。复杂图案是不计其数的;它有扩张和生长的无穷潜力;它塞满天际,又打开新的视野;它以无数的交叉图形截住射出的光流;如果你把人的形象带进这繁茂的枝叶间,那整个的画面便令人头晕目眩。这就叫做惊世骇俗。透过筛光栏,在复杂图案后面可以辨出整个哲学;植物生长,人即泛神、即大自然;在崇峻之中体现着无穷;在这“不可思议”与“实实在在”结合的杰作中,人的灵魂感动不已,那是一种不求闻达而又崇高伟大的激情。

    况且,既不能让植物掩没建筑、也不能让复杂图案充塞剧本。

    天才的特性之一,便是将最不相干的才具聚拢在一起。既能画出环形雕饰、又善于挖掘人的灵魂,这就叫诗人。人的内心世界是莎士比亚的专长。他无时无刻不从中造就出意外情节。他从意识中掏出全部不可思议的东西。在此种心理探索中,难得有诗人超过他。他指明了人类灵魂最奇特的一些特点。在复杂剧情的外表下,他巧妙地透露出形而上学的单纯事实。连自己也不敢承认的事,那始以惧之、终以渴求的朦胧之物,却正是天真少女与杀人犯的联结点,也是他们的心灵不期而遇的汇合处,比如朱丽叶的心灵和麦克白的心灵。少女害怕而又渴望爱情,正如罪犯也这样对待野心。向幽灵送去偷偷的一吻,在前者是心地光明的一吻,后者则是暗伏凶兆的一吻。

    在这富饶得流汁的一切中,有分析、有综合、有生动活泼的创造、有梦幻、有科学、有幻想、有形而上学;请再加上历史,这里是史学家的历史、那里是童话故事的历史;有一切人物的样本:叛徒从杀害主人的麦克白、到叛国奸贼科利奥兰纳斯[古罗马将军。莎士比亚写有同名剧];在暴君中,从头脑暴君凯撒到腹欲暴君亨利八世[亨利八世(1491—1547),英国国王];在食肉动物中,从狮子到高利贷者。你可以对夏洛克说:“犹太人,这一口咬得准!”而在那部神奇的剧本中,黄昏时分的荒凉灌木丛上,为了许诺给杀人犯以王冠,冒出了三个黑黝黝的鬼影,会使人想起希腊神话里的复仇三女神。无穷无尽的力量、动人的魅力、史诗般的残暴、悲天悯人之心、创造力、欢乐、这鸡肠鼠肚者无从领略的高尚欢乐、冷嘲热讽、施加于坏蛋的重鞭、天体式的宏伟、显微镜式的精细、高低至极的无限诗意、开阔的全景、深入的细节,他的才智无处不在,无所不包!翻阅他的作品,立即感到一阵强劲的风,从人世间的一个豁口呼啸着吹来。天才的灿烂光辉射向东南西北,这就是莎士比亚。有道是:对偶相辅、浑成一体!

    天才与庸才的区别之一,便在于天才有双重反光;就像红宝石不同于水晶和玻璃,它有着双重折射。

    天才与红宝石、双重反光,精神与物理领域现象相同。钻石中的钻石,这红宝石存在吗?这是一个问题。炼丹术予以肯定,化学便去探寻。至于天才,那是存在的。读了埃斯库罗斯或尤维纳利斯的第一行诗,就立刻会找到人类头脑的这种红宝石。

    这种双重反光的现象,在天才身上把对偶提升到最高的力度。而“对偶”之说,是修辞学家的杜撰。那是指一种至高无上的能力,足以看到事物的两个侧面。

    我不喜欢奥维德这怯懦的被放逐者。他专舐血淋淋的双手,是放逐群中的走狗,这暴君的远方谄媚者、却被人不屑一顾。我讨厌奥维德脑中充满的那出色的才智。但我绝不会把这种才智混同于莎士比亚强劲有力的对偶。

    全才就是涵盖一切的。莎士比亚包含了另一些诗人,正如米开朗基罗包含了另一些艺术家。对此是有现成评语的:“米开朗基罗装腔作势;莎士比亚滥用对偶。”这是学校课本的套话。但这涉及艺术中的对照这个重大问题,是从较小角度来观察的。

    “对偶相辅,浑成一体。”莎士比亚在对偶中倾其全力。但这只是他的优点之一,仅仅以此度其全貌、而且是这样一个人物的全貌,那是不公正的。但在作出这一保留之后,就应指出:上面那句话虽然想摆出评论的姿态,其实却仅仅是肯定了事实。的确,莎士比亚像一切真正伟大的诗人一样,无愧于这样的赞词:确实像在创造。何谓创造?善与恶、喜与悲、男与女、怒吼与歌唱、雄鹰与秃鹫、闪电与阳光、蜜蜂与大胡蜂、山谷与山峰、爱与恨、奖章与背面、光明与畸形、星辰与虫豸、高尚与低贱。大自然便是永恒的双面像。而这种对偶(由此又派生出“反语”)在人类的一切习惯中比比皆是。它存在于寓言中、存在于历史中、存在于哲学中、存在于语言中。你若当了复仇女神,人家便给你以“可爱的报仇人”的善称;你若杀了亲兄弟,人家便说你“有手足之情”;你若弑父,人家便唤你作“孝子”;你若成了名将,人家便呼你为“小小的班长”。莎士比亚的对偶是普照一切的对偶;时时运用、无处不往;这是二律背反的普遍性。生与死、冷与热、正义与不义、天使与魔鬼、天与地、鲜花与雷电、旋律与和声、灵与肉、伟大与渺小、宽厚与忌妒、海浪与唾液、飓风与口哨声、我与非我、客观与主观、奇迹与显灵、典型与丑怪、灵魂与鬼影。正是这种悄然而尖锐的争斗,这无休无止的涨潮退潮、这永恒的是与否、这不可调和的对抗、这永恒而广泛的对立,使伦勃朗形成了他的明暗对比、而另外的画家造就了复杂的构图。

    若要取消艺术的这种对偶,先得从大自然中将它取消!

    “他知趣而寡言。您跟他相处会很平静;他做什么也不过分。他尤其有一个罕见的优点,就是平淡无奇。”

    这是什么?是推荐仆人么?不是。是对作家的赞扬。某个所谓“严肃的”学派,如今打出了此种诗歌纲领:平淡无奇。似乎全部问题在于防止文学消化不良。过去提倡丰富和有力度;如今是要煨汤药。您来到了繁花似锦的诗神花园,精神和才智在那里异彩纷呈,希腊人称之为“比喻”:处处是思想的形象,处处是果实、是人物、是金苹果;有芳香、有色彩、有光明、有歌唱、有奇迹。请勿触摸,务必谨慎!惟有不在那里采摘任何东西,才能显露诗人的本色。请参加禁酒协会吧。一本好的评论,就是关于饮酒危害性的论述。您要写《伊利昂纪》吗?请注意节食。哦,拉伯雷老先生,您目瞪口呆也无济于事!

    抒情笔调是浓汤浓汁,美令人陶醉,伟大使你头晕,理想搅得人眼花缭乱,从中走出来的人变得不知所措;在日月星辰上遨游过的人,足以婉谢县令的职务;您已经丧失理智,在罗马元老院给您一席之地,您竟一口拒绝;应当对凯撒表示的礼节,您也不表示了;您胡涂到这种程度,竟忘了向被封为“执政”的罗马的那匹骏马致敬!您在苍穹这伤风败俗之地开怀畅饮,于是落到了这步田地。您变得骄傲、野心勃勃、冷漠无情。就此打住,千万要戒酒!禁止去“崇高”酒店!

    自由等于纵欲。自我约束固然很好,自我阉割岂不更妙。

    请终身做到自我克制。

    清心寡欲、四平八稳、尊重权贵、衣冠楚楚。只有穿戴齐整,才算得是诗歌。大草原竟不梳理头发,雄狮竟不修剪指甲,急流不经过筛选,大海居然袒胸露腹,星云放肆到陈列各类星座,这都叫做“刺眼”!海浪在暗礁上波涛汹涌,瀑布向着深渊吐泻,尤维纳利斯朝暴君吐唾沫。真是大逆不道!

    我们主张宁缺勿滥。切勿夸张。从今以后,玫瑰丛必须数一数有几朵玫瑰。草原将接到婉言劝告:少开几朵雏菊!命令春天自我克制。鸟巢坠落是负重过度所致。小树林儿哟,莺飞草长不可过多。银河必须为它的星星编编号。星星太多了。

    请效法植物园里的仙人掌,它们五十年开一次花。真是值得推广的好花。

    “平淡”派的真正批评家,当推这位花园看守。人家问他:“您园子里可有夜莺?”他答:“别提啦,从5月初到5月底,这些该死的小畜牲叫个没完没了!”

    一位批评家给一位法国戏剧家颁发证书:“他的文风有一大长处,就是不包含比喻。”如今,这古怪的赞扬处处推广。这使我们想起复辟时期的一位名教授,他对先知们滥用比喻和形象忿忿不已,对《圣经》里的先知名篇下了一句深刻的定论:“全部《圣经》都是用‘比如’写成!”另一位比教授还要教授,说了一句迄今仍在高等师范学校传诵的名言:“我将尤维纳利斯扔进浪漫派的粪堆!”尤维纳利斯何罪之有?与先知们同罪。情愿以形象来表达思想。难道在博大精深的人文领域,我们也要归结于一串化学术语,或者苟同有关比喻的偏见?

    学院派如此鼓噪、如此忿忿不平,或许是因为他们不得不负责“消化”诗人们的形象和比喻;由于品达、亚里斯多芬、塞万提斯之流的铺张浪费,他们已感到捉襟见肘、财源枯竭。这一派禁锢了情欲、感情、人的心灵、现实、理想、生命。他们惊恐万状,躲躲藏藏地盯住天才们,口中骂骂咧咧:贪吃的馋猫!也因为如此,正是他们杜撰出对作家的最高赞词:“他真稳健!”

    在所有这些方面,卫道派的批评总是与学院派的批评称兄道弟。假正经与假虔诚情同手足、互助互爱。

    一种奇怪的假正经风格正在占优势;我们为掷弹兵捐躯的粗暴方式感到羞愧;修辞学为英雄们找到了遮羞布,就是所谓迂回句法;兵营里说话如修道院;卫兵们总是出言不逊;老兵忆及滑铁卢便抬不起头,于是将荣誉十字章授予他们;已载入史册的某些用语却未被历史认可;向罗伯斯庇尔开枪的卫士却乱引经典,自逞英雄。

    两种卫道,旨趣相同,都在维护社会秩序,反应尤佳。于是产生了几位循规蹈矩的诗人,其风格总是含而不露、欲说还休;从不与“思想”这类娘儿们任情妄为;从不与“幻想”这种浪漫女子在树林深处幽会;也谈不到同“想像”这危险的游荡神女云云雨雨,更别说是“灵感”的酒鬼、“幻想”这轻佻女子!他们毕生不给诗神这赤脚女人送一个吻,也从不抛开家室、在外宿夜。为他们看门的布瓦洛心满意足。抒情诗神翩然降临,秀发略带飘逸,这还得了!事不宜迟,这帮诗人赶紧请来了理发师。德·拉·哈尔普先生匆匆赶来。学院与卫道,批评界的两兄弟,洋洋洒洒地开了课。教化的学生是不入流的文丐。刚断奶就入学。专收名家子弟的全托教化所。

    于是有了一套禁令、一派文学、一派艺术。“向右看齐!”要从政治和文学两方面拯救社会。谁都知道诗歌是无足轻重的东西,毫无影响,雅气十足地追求韵律,徒劳无益、虚有其表!正因为如此,才如洪水猛兽一般可怕!必须捆住思想家。归巢入臼,不得外放!危险人物!诗人是什么?光宗耀祖的好事没他的份儿;遭受迫害的厄运他样样皆占!

    这以写作为生的一群需要迫害。世俗的铁腕颇为奏效。方法可以多种多样。不时流放一下是好办法。放逐作家始于埃斯库罗斯,却并未以伏尔泰告终。在这条铁链上,每个世纪都各占一环。但流放、放逐总得有点儿由头。不能用在所有案例上。运作也不便。天天都有的小打小闹,得另有较轻便的武器。官方的批评,办妥了宣誓就职的手续,总是有用处的。安排作家自相迫害不失为一条妙计。挑起笔墨官司是天才发现。为什么不可以设置文学警察?

    良好的趣味是一项防范措施,以便建立良好秩序。平淡的作家是听话的选民之对应物。灵感有追求自由的嫌疑;诗歌有点儿逍遥法外。因此有官方艺术,也就是官方批评的产儿。

    一整套特别的修辞学从这些前提产生。大自然走进这艺术必须通过一扇窄门。它从旁门而入。大自然颇有益惑人心之嫌。风雨雷电被取消,因为不起好作用、而且过于喧闹。春分秋分的风雨擅自侵入宅邸;风暴竟敢在夜间扰民。日前美术学校的一位学画的弟子,让风雨中的大衣卷了一个角,当地的老师看了很反感,斥责道:“在艺术风格中不存在刮风!”

    何况反应不是那么糟。我们在前进。有了一些局部的进展。根据悔过书,收了几个人进学士院,有特奥菲·戈蒂埃[法国诗人兼批评家,曾大力支持雨果的浪漫派剧作]等人。请复述你们的信条!

    但这不够。病已深入膏肓。古老的天主教社会和古老的合法文学受到威胁。黑暗势力摇摇欲坠。讨伐新人!讨伐新思想!于是人们朝哲学的女儿“民主”猛冲过去。

    要防范疯狂的病例、也就是天才作品。讲卫生的药方一开再开。大路显然看守不严。好像有诗人在流浪。警察局长粗心大意,让幽灵游荡。当局作何感想?提高警惕啊。智者可能被咬。确有危险。已查明实据;似乎遇上了没有堵住嘴巴的莎士比亚。

    这未堵上嘴的莎士比亚,便是眼下的译本[雨果儿子所译莎士比亚全集]。

    如果说有一个人不太配“他平淡无奇”这好评,这人肯定就是威廉·莎士比亚。莎士比亚是“严肃”美学须加管教的一个刁民。

    莎士比亚是富饶、是力量、是丰腴、是膨胀的乳房、是泡沫四溅的酒樽、是盛得满满的食盘、是过剩的精华、是奔腾的熔岩、是呼之欲出的幼芽、是普降的生命之雨,一切都成百上千、一切都以千万百万计;没有障碍、没有修补、没有删节,那是创造者的挥霍,毫无节制、却宁静安详。在囊中羞涩者看来,这无穷无尽仿佛是如痴如狂。他快写完了吗?永远不会。莎士比亚是头晕目眩的播种者。每句话都有形象;每句话都有对比;每句话都含有白昼与黑夜。

    我们已说过:诗人即大自然。细致入微、做工精巧、毫发不爽,一如大自然;广阔无垠,一如大自然。不含蓄、不保留、不吝惜。纯粹是妙不可言。让我们阐述一下这个词:简单。

    诗歌的平淡意味着贫乏;简单却是伟大的。给每件事物以适合于它的空间,既不多、也不少,此所谓简单。简单就是恰如其分。趣味的全部规则尽在其中。每件事物各得其所、并且一语中的。只要保持某种内在的平衡、维护某种神秘的比例,最奇特的复杂事物,不论是在风格方面还是总体上,都可以化为简单。这正是伟大艺术的奥秘。只有高尚的批评从满腔热情出发,才能体察和理解这些深刻的规律。富裕、充沛、光芒万丈,全都可以是简单的。太阳就很简单。

    不难了解:这样一种简单并不是某些人提倡的简单。

    不论怎样富足、不论怎样千头万绪、相互交织,以至于难解难分,一切真实的东西都很简单。根茎就是简单的。

    这种简单是深刻的,也是惟一得到艺术认可的。

    简单既然是真实的,当然就也是天真的。天真是真理的面目。莎士比亚之简单,乃是伟大的简单。他忘情于此。他对渺小的简单全无知晓。

    “简单既无能、简单即贫瘠、简单即呼吸艰难,”那是病态。它与诗歌无缘。住院证对它比较适合,谈不到神思飞逸。

    凡人、英雄均有简单处。我偏爱后者的简单。诗歌特有的简单可以如橡树一般繁茂。难道橡树会使人觉得烦琐或纤细么?它身上有无数的“对偶”,巨大的树干与细小的树叶、粗糙的树皮与柔嫩的青苔、接受阳光沐浴与投下匝地的浓荫、为英雄准备桂冠与给俗物提供果实,这些难道是装腔作势、是谄媚讨好、是工于心计、是趣味恶俗?橡树难道聪敏过头?橡树难道专美于豪门贵邸?橡树难道是可笑的才子?橡树难道冷僻夸张、文风不正?橡树会衰败没落吗?难道一切的简单、崇高的简单,都能纳入大白菜当中吗?

    纤细、聪明过头、做作、文风败坏,这都是劈头盖面投向莎士比亚的责难。人们说这是小户人家的毛病,但人们却忙着强加给巨人。

    不过这莎士比亚把一切都不放在眼里:他勇往直前,他把追随者甩得老远、气喘吁吁也望尘莫及;他跨越种种规矩守则;他踢翻了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他把各派教会搅得天翻地覆;他弄得宗教改革家们七荤八素;他勇敢、大胆、有闯劲儿、好斗、直抒胸臆。他的文具箱如火山喷口那样烟雾腾腾。他无时无刻不在工作、不在尽职、不在发热、不在进军。他手握如椽巨笔、头上喷出火焰、躯干附上了魔鬼!骏马不顾左邻右舍,径自向前奔腾;一旁的骆群颇感不悦。充裕多产,就是咄咄逼人。像莎士比亚等等一类诗人,实在是逼人太甚。活见鬼!应当照顾一下别人嘛!一个人哪能风光独占?总是那么强劲有力,处处流溢着灵感,像大草原一般遍地都是比喻,如橡树一般通体充满对偶,像宇宙一样到处是对照、是深洞;不停地产出、吐蕾、联结、生育,豪放开阔的全局、精巧扎实的细节,生动活泼的沟通、孕育、充实,最终有了产品……;太过分啦!简直侵犯了“中立国”的主权!

    再过些时候就三百年了,主张平淡无奇的批评家们如此看待莎士比亚这位热情沸腾的诗人,他们的眼风流露着怏怏不乐之意,颇像某些偷窥后宫的下流胚。

    莎士比亚毫无保留、毫无节制、毫无界定、毫无空白。他所缺少的,恰恰就是空缺。他不节省金钱。他不吃斋。他四处流溢,如植物生长、如生根发芽,如火如光。他仍然牵挂着你们这些观众和读者,对你们进行道德规劝、跟你们交朋友,像拉·封登那样处处行善,给你们帮点儿小忙。你们不妨在他的熊熊烈火上暖暖手。

    奥瑟罗、罗密欧、埃古、麦克白、夏洛克、理查三世、裘力斯·凯撒、奥菲丽亚、苔丝德梦娜、朱丽叶、提坦妮娅……男男女女、巫婆和仙子、幽灵与神怪,莎士比亚敞开了胸怀,取吧、取吧、取吧!还想要吗?还有吉雪加、科第丽霞、鲍细霞、克蕾雪达、勃拉斑旭、霍拉旭、德修斯……这就叫做“诗人”,他奉献自己,谁想要我?他给予、他扩散、他浪掷;可他没有囊中羞涩。为什么?他不可能。他不会吃尽荡光。他也是一种“无底洞”。他充实自己、耗费自己,然后周而复始。他是天才的“篮子”,从中不断“漏”下东西。

    在语言的放纵不羁方面,莎士比亚与拉伯雷堪称仲伯。最近一位自诩“天鹅”者,将拉伯雷骂作猪猡。

    像一切才智非凡者滥施威权那样,莎士比亚把整个大自然斟进酒杯开怀畅饮,而且请你与他同饮。伏尔泰责怪他贪杯无度,伏尔泰说对啦。我们也要问一问:为什么这莎士比亚有这样的脾气?他永不停止、永无厌倦,他对那些胃口很小、却想在学士院登堂入室的可怜虫毫不留情。所谓“趣味合格”实在是胃有毛病,他却未染此疾。他力大无边。这跨越世纪的壮怀激越之歌,这战歌、这饮酒歌、这恋歌,从李尔王唱到民间传说的仙后、从哈姆雷特唱到福尔斯太夫,有时如悲泣一般令人断肠,有时又像《伊利昂纪》那么宏伟壮观,它包罗万象而又酣畅淋漓!一位学士院名流感叹道:“因为读莎士比亚,我快累得趴下了!”

    他的诗发出的是野蜂蜜的纯朴芳香。有时用散文、有时写诗句;不管什么形式,都是思想的容器,他都顺手拈来。这诗既悲叹、又嘲弄。英语是不规范的语言,有时帮他的忙、有时不利于他;但那深邃的灵魂处处流露、处处显示!莎士比亚的戏剧以狂放的节奏展开;它广大无垠,似乎踉踉跄跄;它头晕目眩、也令人头晕目眩;但这动情的宏伟却比什么都更坚实。莎士比亚颤栗着,因为他有各路风神,他有精灵、有媚药、有震动、有吹拂而过的和风、有潜移默化的轻叹微息,有无以名之的伟大活力。从这里产生了他的动荡,但动荡的下面是岿然不动的平静。歌德缺少的正是这动荡,有人谬夸他“不感情用事”,其实这是缺陷。这动荡,头等的才识之士莫不具备。这动荡,约伯、埃斯库罗斯、但丁都有。这动荡就是人类。在人间,即使神仙也须变成人。他须向自己提出谜语,再设法解谜。灵感就是神奇,神圣的惊异掺杂其间。某种精神上的庄重很像是孤僻,也以惊奇相伴随。莎士比亚像所有伟大的诗人和伟大的事物,心中充满梦幻。他自己的“植物生长”使他害怕;他自己的“暴风雨”令他惊慌。人家有时要说:莎士比亚吓坏了莎士比亚。他害怕自己的深邃。这正是崇高智慧的标志。正是他的宽广无垠震撼着他,传导给他无以名之的巨大波动。没有毫无起伏的天才。醉醺醺的野蛮人,正是。他像原始森林一样野蛮;他像波涛汹涌的大海一样充满醉意。

    莎士比亚!惟有雄鹰才具有几分那非凡的气度:他腾飞、下落、再腾飞;他上升、降落、俯飞、冲刺、急降,骤然落下、骤然高高升起。他是上帝故意不加管束的天才之一,目的是让他们勇往直前、开足马力进入无垠的境界。

    这样的天才不时出现一位。我们已指出:他们的光临更新了艺术、科学、哲学,或者整个社会。

    他们充实着整整一个世纪,然后销声匿迹。其后,他们的光辉所照耀的就不仅仅是一个世纪;他们将照耀人类千秋万代,与人类共存亡;人们会发现,这些人当中的每一位,也就是凝聚于一人身上的整个人类;他们在特定的时候降临尘世,做出推动进步的事情。

    这些高尚的有识之士,生命既结束、事业既完成,便在冥界与那神秘的一群汇合。在无垠的天国,他们很可能组成一个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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