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零狗碎的日子-许大山猝然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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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章回小说》2016年第06期

    栏目:人生百味

    通往煤场的两条铁轨宛若两把锋利的大砍刀,把四道街北头与南头齐刷刷地切开。四道街北头这片矮趴趴的平房,如同丢在荒郊野外的弃儿。煤场卖煤时扬起的黑煤灰,再加上平房顶烟囱里冒出来的缕缕黑烟,呛得人喉咙发紧,擤出的鼻涕吐出的黏痰都夹带着黑丝。

    正月里的雪,即便如鹅毛似的落下来,也徒有其表。怎么也不似腊月的雪洁白硬实,落到地上的雪松软得如一块用过的破布,污染得令人生厌。柳春把一撮子炉灰渣儿倒在雪地上,刚要转身回屋,又想起什么似的瞥一眼于奶奶家屋顶的烟囱,只见黑烟像梗阻的肠子一股一股地往出蹿。早先,于奶奶家的炕炉子犯风,许大山活着的时候为她重新盘了炕,虽然不再戗烟了,但是一遇到气压低时,炉子里的火就暗淡得有气无力。

    这片平房区大多是轻纺局在鼎盛时期给职工们盖的家属房。当然,这中间也夹杂着陶瓷厂、食品厂、屠宰场的家属房。当年,在轻纺厂里工作的职工,都把自己当作这片平房区里的贵族,牛烘烘地认为最先住上楼房的是他们。可好景不长,气盛的轻纺业被“减锭和砸锭”的寒流拦腰折断。职工们相继下岗,昔日轰鸣的机器也落魄得生了锈。

    土坯房禁不住风雨的侵蚀,虽然秋天时人们给它穿上一层厚厚的黄泥衣裳,但还是被多情的岁月给扒了下来。日积月累,房子被流失下来的黄土埋了半截,窗台就差不多与地面一平了。陷在土里的平房毫无生气可言。因此,家家都在门口处修几级台阶。企业再也指望不上了,人们就盼望着政府能早日改造这片平房区,也好告别烟熏火燎的日子。

    柳春和于奶奶住在毛巾厂的家属房,而住斜对门的王淑银家却是针织厂的家属房。

    自从许大山在冬月里猝然离世,柳春就一直病恹恹的打不起精神。她不想让晓磊回学校还惦记她,就强作笑颜地为他烀肉,包酸菜馅蒸饺。许大山没了,许晓磊对蒸饺也没了兴趣,总是象征性地吃两个就再也不动筷子了。柳春知道晓磊想许大山,心火大,就在炉子上熬一锅绿豆粥。她盼儿子早日回学校,在家睹物思人,悲伤让她一个人承受就够了。这个家到处是许大山的影子,柳春整理遗物时,特意挑出他常穿的两件衣裳。许晓磊捧着父亲的遗物,沉默得像棵老树。直到再也不能拖延了,他才拽着行李箱走出家门。

    望着逶迤离去的火车,柳春嘴唇抑制不住地颤抖,料峭的风把她额前的几缕头发吹起来,宛若一绺枯干的草,使她看上去憔悴落寞……柳春泪眼蒙眬地刚走下站台的石阶,一辆装着棉篷布的三轮车霍地停在她面前。韩发说他知道晓磊今儿走,早上没赶上送他们。柳春淡漠地瞭他一眼,让他快去别处拉活。韩发“唉”了一声,紧蹬了两下跟上她:“你咋老跟我外道,我就是为了拉你才来车站的。”

    “不用,你快去忙吧。”柳春头也没回地走了。

    许大山死时,韩发手脚不闲地帮忙。烧完头七,柳春去王淑银家还凳子,也想对他们两口子说几句感谢的话。她一只脚刚迈进门口,就听见王淑银大声小气地骂韩发:“她男人死了,你就有便宜可占了?就有空子可钻了是不?看你那熊样,就差没为许大山披麻戴孝了。再不去蹬三轮,她一个寡妇是供你吃还是喝……”王淑银转脸看到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柳春,瞬间就哈哈大笑起来,“春儿,你着急送它干啥,这几个凳子平时都放在仓房里不用。”

    柳春失魂落魄地从车站回来,于奶奶“啪啪”地拍窗玻璃,招呼她进屋。柳春迟疑了一下,转身走进去。于奶奶让她快脱鞋上炕暖和暖和脚,她鼻子陡地一酸,布满红血丝的眼眶里又蓄满泪水。

    “劝皮劝不了瓤,谁劝都得你自己想开。”

    柳春一头扎在被卧上嚎啕大哭。

    “哭吧,能哭出来就好。”不知道是冬日的暖阳还是于奶奶的抚摸,柳春如同背着冰的后背涌上一股暖流。于奶奶说一会儿咱娘儿俩烙土豆饼,喝小米粥。摊上多大事儿都得吃饭啊。当年的三道街都被女儿们的泪水淹了,后来还不是照样盖电影院,开饭馆。年头就是一个又一个的日子摞起来的,摞得越多就越沉,最后沉得都想不起哪个日子苦了……于奶奶磨下炕做饭去了,两条腿如同风中的干树杈。

    一到晚上,柳春就给炉子压上湿煤,再用铁钎子扎三个眼儿。被湿煤压住的火宛若得了哮喘的病人,半天才从眼里咕嘟咕嘟地往出冒黄烟。有烟熏着火墙,屋子里就不会太冷,还省煤。早上起来也无需再费柴禾柈子,把炉箅子上积了一夜的炉灰透出来,再添上煤块。气息奄奄的炉火就“嗵”地一声蹿出火苗。许大山最不会压炉子,经常让炉子里的煤烧得剩一把骨架子。柳春只好再重新点炉子:“能打不锈钢饭勺,还能织毛衣的手,竟然压不好炉子。”不管她如何埋怨,许大山都“呵呵”地笑。

    没有了男人的屋子格外冷寂,被窝也四下透风。柳春把许大山的棉大衣压在脚上。

    柳春和许大山就是在这一间半的土屋里结的婚。当时,毛巾厂分房有明文规定,以男方为主。而柳春却沾了军婚的光,毛巾厂破例分给她一套住房。婚后的第二年,许大山从部队以八级残疾军人的身份复员,被分配到镇上的标准件厂当钳工。柳春三班倒,许大山不让她干家务活。他说在部队锻炼过的男人除了不会生孩子,绝对能顶半拉女人。柳春怀许晓磊时,许大山买来二斤半枣红色纯毛毛线,给她织了一件毛衣外套,还在胸前和袖子上拧了两道麻花劲儿。柳春挺着大肚子在车间里走来走去,女工们都“啧啧”地夸赞,说春儿没白守两年多的空房,许大山能把鱼骨针织得这么平乎,拧的麻花劲儿也有模有样,真是比女人还手巧。柳春笑。当初,父母说啥都不同意这门婚事,因为许大山家是菜农。柳春跟父母怄气,说菜农咋了?我和他登记结婚,他复员后就随我吃供应粮。

    母亲点着脑门骂她:“犟种。”

    直到有一天,柳春亲眼目睹了那件事儿,她才痛苦地怀疑自己当初的坚持。许大山一直到死,都想听她说一句原谅他的话。可柳春宛若得了失忆症,闭口不提。她不是怀恨在心,而是觉得还有时间。而许大山却没给她时间,也没给自己机会。许大山死了,柳春不能原谅自己近乎冷酷的回避。一想起许大山的死,她更觉得自己是个罪人,若是那晚拒绝他的求欢,他或许就不会死。

    人死是有前兆的。

    那天,许大山从单位背回来一编织袋子工具。他乐呵呵地说:“把工具都拿回来了,要是能揽着活就自己干,再指望厂子怕是连饭都吃不上了。”柳春说:“你要早这么想,不挣个大富大贵也早就买楼了,何必眼巴眼望地等着动迁呢。”许大山扑哧笑了:“还真被你说着了,四道街南头里边那家银行要做牌匾。刨除铁板和角铁的成本,最少能挣八百块。”柳春作势要掐他脖子,说他不早说。许大山抱着脑袋求饶,哀求她手下留情。一个星期后,许大山不但交给柳春五百块钱,还买回半角猪肉。说过几天晓磊放寒假了,多包酸菜肉蒸饺,儿子就爱这口。许大山心疼晓磊吃食堂,他说总吃食堂的肚子没油水。柳春笑说现在的食堂都是档口,想吃啥就吃啥,还说他就知道心疼儿子,说起儿子眼角的皱纹都多了好几道。许大山从怀里掏出一条围巾:“你皮肤白,围这色儿的鲜亮。”许大山给她买了一条红绿相间的围巾。

    柳春稀罕地围上围巾,在镜子前左照右照。

    “在门外就听你们两口子嘻嘻哈哈,要上楼了,还是捡着狗头金了?”一股冷风尾随着王淑银溜进来,“哟,啥时候买一条像野鸡毛似的围巾?”

    柳春扬起下巴颏,说他刚从街里回来。

    王淑银尴尬地笑两声,说自己来得真不是时候,耽误这两口子调情了。“呦,这还买半拉猪呢。你家的日子才是人过的,啥时候进来心都暖和,有奔头。不像我那个家,俩孩子都不爱学习,没出息。韩发见酒没命,看到有姿色的女人就走不动道。”王淑银乜斜着柳春。

    “韩发走不走得动道是他的事儿,别人不会为他停下。”许大山推门走出去。

    王淑银“嘻嘻”地笑了,她敲打手里的铝盆,说家里那三个吃货,还没过年就把酸菜缸吃见底了,老吃土豆烧心,过来捞两棵酸菜。柳春知道许大山不待见王淑银,她紧忙接过铝盆。王淑银端着酸菜,心满意足地走出柳春家的院门外时,扭头使劲地呸两口唾沫。“呸呸”声惊动垃圾堆上觅食的流浪狗,瘦骨嶙峋的狗夹着尾巴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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